鬼怪大厦
2022年04月25日 作者:鬼怪屋 来源:鬼怪屋故事网 长篇鬼话
大厦招租:每套一室一厅,带卫生间和卫浴设备,家具全套,每月400元,满足条件者价格可优惠。
四百块……居然还在基本上算是市中心的兴庆路上,居然还是一室一厅带卫浴设备和全套家具的,这在A市可算得上是超超超超超低价了。
脚边放着一大堆行李的温乐沣站在电线杆前看着那张招租广告,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即使是四百元,对他来说还是太贵了一点。他已经失业好几个月了,刚刚因为积欠房东三个月的房租而被赶出来,现在身上只有十八块六毛六。吃顿面还可以,可要是租房子……
不知道房东愿不意赊帐呢?——
可是即使是赊帐,也不会赊给他这个无业游民吧?
他坐在了自己脚边的皮箱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家并不富裕,虽然在外工作的大哥常常寄钱回家,但是要供他上大学还是稍微有些困难。原本以为学电脑专业出来会很吃香的,这样就可以不必再给家里添麻烦,可是工作越来越难找,连博士后都卖猪肉了,他这个本科生又算什么?
现在他找不到与电脑相关的工作,就连做力气活都没有人要他,理由是他的身材太单薄了,怕他干着干着一生病还要倒贴钱。他身上的钱还不够他坐火车回老家,今后——不,连今晚都成问题。他要住哪里?难道要住在外面吗?怎么会……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那张招租启事上说的“满足条件者可优惠”是什么意思啊?到底满足什么条件?不知道能不能优惠到十块……
一边对自己说着那是不可能的,他一边撕下那张广告,背起行囊,提着皮箱站了起来。与其在这里发愁,不如去碰碰运气,即使被人赶出来也没关系不是吗?那个大厦说不定还需要管理员呢。
身上剩下的钱是要买饭吃的,他舍不得坐车,只能拖着行李慢慢走。幸亏他对这个城市还算比较熟,不必问路就知道兴庆路在什么地方。
晚上六七点钟,他走得脚都痛了,终于找到了那栋大厦。
兴庆路是一个比较繁华的商业街道,不过那栋大厦所在的位置却不能说完全就在兴庆路上,必须从兴庆路上两个饭馆之间一个肮脏的小道中钻进去,走个几十米才能看得见。
那条小路并不好走,温乐沣一路上磕磕碰碰地,绕过无数的坑洞、污水、老鼠尸体,多次滑倒,几次踩到死老鼠之后,终于看到了“208”的门牌。
怪不得这么便宜,而且价格还可以面议……这种条件的确是很少有人愿意来吧……
大厦有十层,地点有些奇怪,不像普通的大厦有院墙之类的东西,而是在小路的尽头忽然拔高而起,非常突兀。而且按理说这么高的建筑在小路外面应该能看得到,可是温乐沣在进来之前曾经在对面的路上踮着脚看了半天,连类似大厦的边角都没有看到。
也许是我看错了方向吧……他想。
大厦是欧式建筑,窗栏都是带有外国风味的设计,顶也是尖顶,就像是三四十年代的建筑一样,外表看起来有些老旧,朱红漆的大门剥落了不少,可能真的经历了不少年的风风雨雨。
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声。
也许是没听见?他更用了点力敲下去,没想门却吱哇一声自己开了条缝。他推开门,一脚跨了进去,看清楚内部的结构后,他不禁吃了一惊。
相较于外部的破旧,大厦内部的装修却是令人意外地好。
一进门,见到的就是光可鉴人的磨砂地板,看起来很亮,走上去却并不觉得滑。一进门,右边便是一个安了防盗门的房间,一般应该是大厦管理员的地方,现在房间的门正紧闭着,可能管理员不在;一般来说左边也应该有一个房间与管理员的房间对称,但是这栋大厦中却没有,左面只有一面占满了整面墙壁的镜子;正对大门处是可容两人并行的楼梯,直通二楼。楼梯上有精致的镂刻雕花,天花板上也有奇怪的画作,画的大概是天主教的什么故事,可是温乐沣对于天主教的故事一窍不通,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楼梯后面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门,上面订着金属标签,写有“公用厨房”和“公用饭厅”几个字,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有炒菜的声音,还有油烟的味道传出来,应该是有人在做饭。
温乐沣走到管理员的门前敲了几下,没有反应。他把行李先放到门后,又走到厨房门口敲了敲门。依然没有反应。
他推门进去,炒菜的油烟味儿一股脑地冲出来,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眼泪也下来了。就在他抹去眼角的泪时,视线中忽然闪过了一道青色的影子。他怔了一下。
刚才那个……?
“请问,有人在吗?”他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问。
仍然没有回答。
他往里走了一步。又是那道青色的影子一晃,不过这回那影子并没有消失,而是在烟雾弥漫的厨房内左冲右突几次后化作实体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耶——!”那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背带裤,脑袋上扣着西瓜皮一样的头发,正对他做鬼脸。
在这种地方出现小孩不奇怪,这么大的小孩会做鬼脸更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正飘浮在半空中,眼睛闪着绿光,一双小手把两个脸蛋拉出了半尺多长。
“……”温乐沣被这怪异的欢迎方式弄得傻眼了。
小孩维持着拉脸蛋的动作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他尖叫的声音,看起来有些悻悻然,小手一松,脸蛋恢复了原状。那是个很清秀的孩子,就是那个西瓜皮头奇怪了点。
“你不害怕啊?”
“啊?”害怕?“为什么?”
小男孩气得两个脸颊都鼓了起来,一扭屁股,向厨房里面大声吼叫道:“婆婆!有个笨蛋要租房!”
“笨蛋……?”
“来了,来了……”那是一个很苍老的女性的声音,随着声音一起在烟雾弥漫中出现的是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四,躬着腰,穿着土布斜襟大褂的小脚老太太。她圆筒一样的的腰部围着一个碎花的小圆围裙,大概就是她在做饭吧。
“年轻人,你要租房哈?”老太太的牙都快掉光了,嘴瘪瘪的,说起话来有些漏风。
“不……”她就是阴女士吧?温乐沣脸色发红地低下头,“其实……我钱不够……”
“啊?”老太太没听清,“大声点,老婆子耳背!”
“我钱不够——!”不管怎么大声,没底气还是没底气。
“不够没关系哈,”老太太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你符合条件,咱们可以优惠!你有多少钱哈?”
符合条件?符合什么条件?温乐沣想这么问,但却只能先惭愧地掏空自己的裤兜给老太太看,所有的零钱搜罗出来也只有十六块六毛六……哦,衣服兜里还摸出一毛钱来,应该是十六块七毛六才对——不过这也帮不上多少忙。
老太太噗哧哧漏着风大笑起来:“就算我让你十六块钱住进来,你以后有饭吃哈?”
“这个……”温乐沣的脸更红了。
“你现在有工作莫?”
“也没有……”他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努力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定没戏了吧?没存款又没有工作,谁会让他租房……
“哈?你说啥?”
“没有……”他稍微提高了声音说。
“那你就在我这里干活咋样哈?房钱就不要你的喽,和我们一起搭伙,每个月给你一百块钱。”
这是温乐沣完全没想到的发展,他愣了许久,才好不容易醒悟到自己终于有了住房,有了工作,吃饭也解决了。这……这难道就是别人说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见他很久不说话,老太太还以为他嫌钱少:“不要嫌少哈,要是干得好还有更多钱拿!”
“不不不!”他慌忙摇头,“我不是嫌少!我干了!我愿意在这里干!谢谢您了!”
老太太又噗哧哧地笑了起来:“好,好,那你晚饭吃了哈?没吃和我们一起吃……哦,先上楼去吧,三楼02那间归你,钥匙在门框顶上。收拾收拾就下来,我们一起吃。”
温乐沣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向老太太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回身跑向自己的行李。
“婆婆,”那个西瓜皮头的小男孩说,“我讨厌这个家伙!”
老太太嘿了一声:“是因为没吓着他哈?下次试试看用别的方法吓他看看。”
“哼!不是……”
“好啦,别气,先吃饭。”
“婆婆……”
温乐沣提着自己的行李,正想从楼梯爬上去,忽然发现楼梯背面的厨房和饭厅之间就有一部老式电梯,没有像现代电梯一样的铁门而是一扇铁栅栏,和楼梯扶手一样有着精致的雕花。
他拖着行李走进去,发现里面已经站了一个黑衣服的长发女人,背对着他站在电梯的角落里。
这里是一楼……她到底是想上去还是想出去?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也不好开口询问,只能在进去之后按下三楼的按键,等这台老式电梯吭吭哧哧乒铃乓啷地向三楼爬去。
三楼到了,那女人没有动,他又自己拖着行李走出了电梯。他找到那间写着“02”号码的房间,放下行李,踮起脚尖在门框上方摸来摸去。
奇怪?没有钥匙啊?都是灰尘,等会儿应该擦一擦……脚下在移动中不小心扭了一下,他啊了一声,猛地向前扑去。脚边的皮箱被他的膝盖撞到,在一连串哐哐当当的巨响中滚落楼梯。
他的电脑可在那皮箱里啊!——虽然是那种已经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手的破笔记本。
他急忙跑下去,打开皮箱检查那里面的东西,发现那破笔记本居然没有增加新的伤痕,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拎起皮箱,一走一磕碰地爬上楼梯,箱子很重,里面除了电脑之外还有他的书,一边爬还一边可以听到皮箱的轮子和楼梯之间发出难听的声响。这皮箱看起来不怎么样,不过质量还很好,出来这么多年,除了三个轮子中的一个断掉了一半之外,其他没有什么毛病。
他走一走歇一歇,喘了几次气,脸挣得通红。
马上就到了,再有一个台阶……
02房对面的01号房间砰地一声开了,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冲了出来:“拖拖拖!拖你妈个X!还没到晚上就吵这样是不让人睡了是吧!”
温乐沣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哥?”
等看清楚他的脸,大汉也愣住:“咦……小沣……”
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点,重逢的兄弟,两人都傻傻地站在那里,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在别人的眼中看来,温乐沣和温乐源这对兄弟从小就很奇怪。
他们似乎能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常常会对着无人的地方喃喃自语。有人说,这是因为小孩的眼睛太干净,能看到大人的眼睛所看不见的世界,但是这似乎和他们的年龄没有太大关系,证据是他们直到现在依然能看得见那个世界的东西。
温乐沣不怕它们,温乐源当然也一样,对他们来说,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有恶人,也有善良的人。可是别人不这么认为,有人害怕他们,总觉得是他们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到了自己家里,常常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的,温乐沣从小就对这种事情没感觉,那些人爱说什么是他们的事,可是温乐源受不了,所以在还没考上大学之前就收拾行囊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中,他每个月都定时给家里寄一些生活费,自己的地址却总是写得含糊其辞,温乐沣找过他几次,最后都无功而返。
没想事情就这么巧,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居然就碰到了失踪十年的温乐源。
兄弟二人呆呆地看了对方半天,最后还是温乐源先开了口。
“乐沣……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住宿。”看他手里的皮箱就该知道吧?
“住宿!?”温乐源的就好像看到了千年怪物一样扯着嗓子叫起来,“你到这里来住宿!?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温乐沣环视四周,回答:“兴庆路208号,招租的大厦。”
温乐源无力地垂下了头:“我知道你这个人很没神经,但是怎么能没神经到这个地步……你给我过来!”
他一手拉过温乐沣的背包背在背上,右手轻松提起那只皮箱,左手把弟弟往肩上一扛,也不坐电梯,哐哐咚咚地就往楼下跑去。
“喂!哥!你要干什么!”
“闭嘴!”
温乐源脸不红气不喘地跑到一楼,一脚踹开公用厨房的门——没人,他又跑到公用饭厅,咚地一脚踹开。
“死老太婆你安的什么心!干吗把我弟弟也搅合进来!你这儿还不够乱吗!”
饭厅里,像摆流水席一样一溜儿摆开了几十道菜,十几个透明的男鬼女鬼小鬼正在抢食饭菜的香气,老太太坐在那一群鬼中间,面不改色地吃她的糊糊拌菜汤。
温乐源大步走到她面前,怒吼:“死老太婆你没听见吗!”
“哥你干吗对老太太这么凶……”
“我让你闭嘴!老太婆!”
温乐沣听话地闭嘴。他从小都在哥哥的高压统治下生活,对他的这种态度已经习惯了,不过那老太太又不是坏人……不必对她那么凶吧……
老太太啪一声放下筷子,所有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是我的错哈?你弟弟莫地方住到我这里来是我的错哈?我强迫他哈?我抢了他的钱让他没处住哈?我让他房东把他赶出来哈?我让他没饭吃哈?你自己问他!”
“没钱?被房东赶出来?没饭吃!?”温乐源把温乐沣从肩膀上扔下来,也不管他砸到地板上的脚底痛不痛,拎着他的领子就骂开了,“你没饭吃你不回家!出来干啥?我寄回去生活费不够啊?想吃苦也不是这么个自找法!”
温乐沣困惑地一笑:“可是……毕业以后当然要自己找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吧?不能老靠家里人……”
“啊?”温乐源露出了相当吃惊的表情,“你已经大学毕业了啊?”
“……我没留过级,当然到毕业的时候了。”你也不和家里联系,当然不知道我已经毕业一年多的事情。
温乐源想一想,乖乖把他放了下来。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在校……”
“……”怪不得那么恼火啊。
“不过你不能住这里!”他又一胳肢窝夹起了弟弟转身往外走,“这个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回家去!”
“等……等一下!等一下!哥!”温乐沣死命地抓住门框不让他带自己出去,“不住这里我还能住哪里?我身上只有十六块钱,你让我露宿街头吗!”
温乐源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怎么会没钱的?让人抢了?”
“不是……我失业好几个月了。”
“失业好几个月!你这几个月吃什么?不行!你一定要给我回老家去!我给你钱!不能再让你呆在这里了!”
“哥!”温乐沣受不了地吼叫了出来,“我不想回家!我什么都没干出来我不想回家!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我要等干出一番事业再回家给爸妈看!”
“你小子敢不听老哥的话——”温乐源丢下他,扬起了拳头。
“温乐源!”老太太踮着小脚,颤巍巍却带些威严地走了过来,“你弟弟有他的想法,你不能强要他做啥!你自己不也是不想听别人罗嗦才出走哈,现在居然敢教训小弟逼迫小弟回家!真是有理得很勒!”
温乐源掂量一下自己的拳头,又恶狠狠地甩了一眼老太太,用力哼了一声看向温乐沣:“你刚才说你没钱,那这老太婆怎么让你住进来的?是把所有钱都给她了?”言外之意似乎是“如果是真的我就让她吐出来”。
温乐沣慌忙澄清:“没有!我来的时候身上就剩下十六块钱,老太太看我可怜就让我住这里,每个月包吃包住,另外还给100块钱……”
“100块钱!老太婆你敲诈啊!”温乐源又吼了起来,“你把我弟弟当廉价劳动力?少罗嗦!乐沣你给我回家——”
“我要住在这里。”温乐沣有些生气了。他这个哥什么都好,就是爱管闲事,他的事什么时候都要插一杠子。
“我告诉你乐沣!你一定要听你大哥我的——”
“我要住在这里。”
“乐沣你——”
“我要住在这里。”
“我——”
“我要住在这里。”
“……”
“我要住在这里。”
“……”
“我要住在这里。”
“好了!”温乐源终于投降了,带着一脸的沮丧和不甘,怒冲冲地说,“你想住在这里就住在这里吧!”
温乐沣还没笑出来,温乐源又添加了一句:“不过你不准在这个老太婆手底下干,她是魔鬼,会把你剥削得一文不名……”
“我的剥削手段只对偷吃我粮食的家伙用哈。”老太太转身又回去喝她的糊糊去了。
“老太婆你闭嘴!”温乐源对她的背影竖了一下中指,那些正在抢食香气的鬼都向他做了个鬼脸——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鬼脸。
“哥……”
“你想干活的话就跟着我,和我住一个房间,一起搭伙,也比较便宜一点,怎么样?”
“啊,可以吗?你一直都不和家里联系,我们都以为你在做什么犯法的买卖,所以……”
“这该死的谣言是谁传出来的!”
“爸妈说的。”
“……”
对温乐沣来说,今天是个很幸运的日子,他不仅找到了可以住的地方,而且还找到了他“失踪”多年的哥哥温乐源,只是,他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这个大厦是怎么回事,还有温乐源在做什么职业,一切都很神秘,似乎有挖掘不完的秘密——
但是,这些都和温乐沣没有什么关系,他现在最关心的只是快些找到新的工作,不要再给温乐源增加负担了。
温乐源的房间就在原本应是温乐沣房间的对面,上面“01”两个数字已经很模糊了,门板也老旧得很,一推一开之间就像有人惨叫一样吱哇吱哇地响。
男人独居的地方总是比较乱,而有些人则能把这种乱发挥到极致。方便面和卫生纸乱丢算什么,温乐源的那间屋子里满到处都堆着各种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包括春夏秋冬四季),随便垒起老的书山颤巍巍地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屋里有立柜和茶几什么的,但是屋主人似乎并不喜欢,都堆放在角落里,连床铺也是直接铺在地上的,电视机九十度倾斜放在角落里,从大敞的被窝的方位来看,应该是屋子主人要睡觉前躺在地铺上看的吧。
温乐源打开门先进去了,温乐沣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一望无际的垃圾山,一阵头晕……
“哥你……一直就在这种垃圾里生活吗?”
“说那么难听干吗……”温乐源咕哝着走到角落里,用脚把多余的东西都清走,然后放下温乐沣的东西。
“我以为我的房间乱,想不到你的房间更乱……亏那时候妈还说你的桌子总比我的整理得干净。”
“那是因为有她在检查。”
“……”意思是,没人检查就不干了……可也不能不干到这个地步吧?
温乐沣反手关门,立刻挽起了袖子。
“嗯?乐沣你干什么?”
“收拾东西。”
“……我觉得不算太乱。”
“我觉得这样我晚上没地方睡。”
“好吧好吧,随便你了。”温乐源鞋也不脱地钻进了被窝,“别吵我啊,我晚上还要工作。你要吃饭的话那里还有方便面,”他指一指电视机后面那一箱子东西,“记着,最好不要吃那老太婆的东西,否则到时候你欠了她的情还不起。”
温乐沣应了一声,低头开始收拾东西。他只在早上吃了一个包子,现在早已饥肠辘辘,但是看着这一房子的垃圾他没胃口……还是先收拾了再说吧。
四十坪的小套间并不大,不过收拾起来比较麻烦,因为垃圾实在太多,有用的东西也混在里面,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把重要的东西也扔了,所以一定要仔细查看才行。
他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捡起来丢到卫生间的浴缸里去,然后开始收拾书籍。捡起一本名为《鉴赏女人》的书,他随意地翻了两下,忽然觉得屋角里有一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向屋角看去,那里只有一堆杂志。他低下头,又去看手中的书,眼角的余光却又觉得屋角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把书放在已经码整齐的其他书上,慢慢走向那里。
又动了一下。
这一回他看清楚了,的确是那堆杂志在动,从下往上一窜一窜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他一本一本地将杂志掀开放到一边,露出下面的黑色塑料袋,在挣扎的东西就是那个塑料袋里的“生物”。该解开吗?看这个塑料袋的大小,还有它的形状,难道是……他犹豫了一下,解开了塑料袋封口。
黑暗的袋中,有两只血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温乐沣:“……”
和那双血红的眼睛互瞪了几秒钟之后,他又把塑料袋封口封上了。塑料袋里的东西登时着急了起来,在里面发出“呜呜”的声音,并且还在拼命扭动。他只好把封上的袋口又拉开,一股腐尸的味道立时扑面而来。
那是一颗人头,一颗梳着辫子的女人头,脸上沾满了干涸的黑褐色血迹,面色也变了,看来已经死了很久。不过那双眼睛还睁得很圆很圆,眼白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她的嘴上缠着几圈厚厚的胶带,不知道是凶手缠上去的,还是……温乐沣回头看了正打鼾的温乐源一眼。
人头又拼命扭动起来,不过她剩下的脖子部分很少,所以只能做勉强的上下运动和有限的左右运动。
“你要干什么?”温乐沣问。
人头左右扭动。
“你是要找我哥有事对吧?”
人头上下扭动。
“但是他为什么要把你的嘴缠上?”
人头左右扭动。似乎要他把胶带去掉。
温乐沣想了想:“帮你解开是可以,不过不能大喊大叫,我哥正在睡觉,你要是吵到他,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人头上下扭动。
温乐沣在胶带上摸了一圈,找到了接口,嗤啦啦地一圈一圈撕开。当最后一圈胶带被取下来的同时,人头就大张着嘴几乎跳了起来。
“我有冤屈呀——我要伸冤呀——我要报仇呀——我要杀了那个家伙呀——帮我报仇呀——”女人像杀鸡一样的声音高得能把房顶穿出一个洞来。
温乐沣大惊,回头看看温乐源还没有醒来的意思,立刻又将胶带麻利地缠了回去。人头呜呜地死命扭动,奈何一颗头的力量实在比不过温乐沣的一双手,于是在她冤还没诉完之前就又被塞回了塑料袋里,用一堆报纸杂志小说压住。
人头不再跳了,大概是没力气了吧。温乐沣吁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这女人大概真的有什么冤屈吧,否则不会在死了以后鬼魂还停留在头颅里无法离开。不过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收拾完这间房子然后吃饭,并且在温乐源醒来之前不要吵到他。
他决意暂时不要管这个角落里的东西,转身收拾其他的去了。
温乐源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的垃圾已经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窗明几净的房间。他原本都堆在角落里的立柜和茶几什么的也被摆了回来,书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立柜里,其他杂物都分好了类别,一样一样放在房间里可怜的几件家具上。
温乐沣躺在他的地铺旁边的地板上,蜷成一团背对着他睡着了。
温乐源坐起来,茫然地看看这干净得不像自己房间的房间,发现只有自己和这床被褥和房间极不协调。他苦笑了一下,跨过温乐沣的身体,小心地把他挪动到自己的铺上,给他盖好被子。大概是太疲劳的缘故,平时一点动静就会惊醒的温乐沣没有醒。
“谁让你到这儿来的……真他X……”他习惯性地往枕头上方摸了一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所有的东西都被温乐沣收走了,于是开始到处翻箱倒柜地找。
好,终于在立柜的最下屉里找到了。
可是打火机呢?
他又开始翻腾。
终于找到了打火机,他叼起烟,正想点火,忽然想起什么,立时变了脸色。
“人头……”他不会把人头也藏到哪里去了吧?!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处,整个房间都很干净,只有那里的报纸杂志臭袜子什么的还在那儿,他把上面的东西拨开,拎出下面的塑料袋。
“太好了……”他舒了一口气,“你没给我弟弟找麻烦吧?我都说了会给你作主的,不可能骗你嘛……”
打开塑料袋,温乐源惊讶地发现那双闭不上的血红色眼睛正在淅沥哗啦地流泪,忙拉开了她的胶带,人头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你们好过分……”
“干吗干吗?又哭?你敢吵到乐沣我就打碎你!”
“你们兄弟就是这么对待雇佣你们的人吗……”人头抽抽嗒嗒地哭着说,“就算我是鬼也不能这么对我……我怎么命这么苦啊……呜呜呜呜……被他背叛还要被你们压在这儿……不就是欺负我只能在这颗头里活动吗……呜呜呜呜……”
“是我的错行不行?可你也不能老在我耳边哭啊!我晚上工作白天要睡觉的,连觉都睡不好怎么干活?行了,我们走吧。”
“走哪儿去?”
“你不是要找你的同伙?他私吞了你们合伙抢劫银行的钱又砍了你的头,我昨天在你说的地方发现了他的行踪,现在带你去找他。”
“啊!我要亲自咬死他!”
“行,行,你反正也就剩下这副牙齿能当武器了。记着,暂时不能动啊,否则我打烂你。”
“知道了!快带我去找他吧!呵呵……呵呵呵呵……”人头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温乐源把人头装回那个塑料袋里,正打算抱着她出门,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身后温乐沣迷迷糊糊的声音响了起来:“哥……你要去哪儿?”
温乐源又折了回来,窝在被子里的温乐沣正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我带这颗头去找凶手,”温乐源低声对他说,“你好好睡觉,我早上就回来了。”
温乐沣好像清醒了一点,抬起了上身问:“有危险吗?”
“危险?”温乐源嘿嘿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黑色塑料袋,“我有王牌武器在这里,对那小子来说才危险呢。”
“不要晃我!我会晕!”黑色塑料袋里的人头大叫。
“……你不是想吓死那个凶手吧?”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干的。”温乐源按着他的头又把他按了回去,“乖乖睡觉,其他的事我以后再和你解释,嗯?”
“嗯……”
伏在脏得看不出颜色,满是汗臭和脑油味的枕头上目送温乐源出去,温乐沣知道自己很多事,但还是禁不住有些疑惑。
哥他……在这十年中,到底干了些什么?
不过他没有想太久,奔波了一天的疲惫很快袭了回来,他倒在肮脏的枕头上,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时已是早上,虽然是朝阳面的房间却没有接受到太多阳光,只有几道光线穿过拉了一半的窗帘落在他的眼皮上,不过这就足够让他清醒了。
温乐沣揉揉眼睛,抱着被子坐起来,稍微清醒一点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环视房间,却没有见到温乐源的身影。
他还没有回来……?
温乐沣忍不住有点担心了,温乐源是很强壮,可是他这次面对的应该是个可以把女人的头砍下来的凶手,不会出什么问题吧?不会的……应该不会的。他推开被子爬起来走到浴室门口,想先洗漱一下,然后下楼问问那位阴女士,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一推开浴室门,他愣住了。
他原本堆放在浴缸里的衣服被全部捡出来丢在浴室的地板上,而浴缸里则坐着一个睡得连鼻子都快埋到水里的人——那个让他刚才还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的人。
“哥?”
正打瞌睡的人哧溜一下滑到了水底。
“噗噗咕噜噜噜噜噜噜……”
“啊!哥!你可千万别淹死了!哥!”
“咕噜噜……”有时间叫还不如先救人吧……
把哥哥从浴缸里抢救出来之后,温乐沣有些心虚地躲开他愤怒的眼神,说声“我去给你买早饭”就径自逃了出去。
拿出几块钱在路口的饭馆买了豆浆和油条,用塑料袋提回大厦。一进门,又看见了那个西瓜皮头的小男孩。那小子站在楼梯口处,正用一根橡皮弹弓对着他的豆浆瞄准,他慌忙把提在身侧的豆浆转藏在身后,让他打不着。
小男孩冷笑了一声,忽然脑袋涨大了七倍有余,整个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砍过一样显现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一双眼睛向前凸出,满口獠牙外露,血盆大口大张着。
“我要吃了你!”他发出了好像狮子吼一样阴沉的叫声,在一楼的墙壁上来回振荡,发出恐怖的回音。
温乐沣摇了摇头,也不理他,直接绕过那张鬼脸上了电梯。从小就见这种情景,看得都不爱看了,真没什么意思,果然还是个小孩啊。
“我一定要吓到你!”小家伙叫嚣。
“那辛苦你了。”温乐沣向他挥手。
小孩的脸涨得通红。
刚才下来的时候温乐沣走的是楼梯,这时他上了电梯之后发现昨天他上来时见到的那个黑衣黑裙的女人还站在那个角落里,姿势和位置完全没有变化。
这个……应该就是“那个”了吧?所谓的电梯冤鬼……
老旧电梯吱吱嘎嘎地到了三楼,他提着豆浆出去,回到了01号房间的门前。
“哥,我买饭……”
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忽然袭击了他,他猛地向自己所感应的地方看去,一个深黑色的影子从电梯中飕地向他冲了过来,他大叫一声。好像有感应一样,温乐源呼啦一声打开门,挽着他的肩膀将他挽入房间内,那黑色的影子在他们的门口硬折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冲了进来,却没有碰到他们,因为温乐源在把温乐沣挽进来的同时就平平向后躺倒,温乐沣扑倒在他身上,那影子只有它带的风擦过了温乐沣的背脊,冲入房间后便很快消失。
“……刚才那是什么?”
“电梯里的女人。”
两人站起来,温乐源摸了摸后脑,好像刚才平平地摔倒在地的时候把那里撞出包来了……
“哥,你没事吧?”
“没事。乐沣啊,看见没有?所以我不让你住在这里……”
“可是你不是也住在这里吗?”
温乐源半晌没说话。
在温乐沣的追问下,温乐源终于老老实实地将自己这十年中的职业向他和盘托出。
其实这栋大厦是“阴宅”,尤其容易招鬼怪的喜爱。本来招鬼怪喜爱也没什么,大部分人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人鬼各有各的天地,谁也不招惹谁。可是正如人类有好人坏人之分一样,爱给人添麻烦的恶鬼也不少,现在,一直守护着这里的阴老太太年纪大了,无法遏制恶鬼的捣乱,于是雇佣了温乐源,为这栋大厦将恶鬼赶出去。
“把恶鬼赶出去?意思就是剩下的鬼就不用管了是吗?”
“它们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管它们干吗?”
“……”
不过普通人也有灵感,就算看不见,在有鬼的地方也会感觉发冷、起鸡皮疙瘩、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慌,所以这栋大厦的租价才这么低。
“那……符合条件是什么意思?”
温乐源想了想:“呃……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本来我以为是不怕鬼就行,可是后来发现斜对面那小子300块就住进来了,难道也符合条件?后来想想,没准只要那死老太婆喜欢就算是符合条件了。”
“哥,你能不能不要再叫那老太太叫死老太婆了?”温乐沣一边收拾吃剩下的残羹一边说,“她雇佣了你,也给我安身的地方,又能和那些鬼相处得那么好,一定是个好人。”
温乐源嗤笑:“你是不知道那死老太婆的真面目。你知道她刚开始雇佣我给我多少钱?一个月20块!”
“包吃包住吧?”
“……那倒是。可你哥我也是个青壮年,20块钱连妞都泡不到,你说我能不恨她吗?”
温乐沣愣了一下:“怎么?现在还是20块吗?”
“怎么可能!”温乐源怒吼一声,得意洋洋地说,“我怎么可能再受她压迫!哼哼……我早就不给她干了,我现在自己单干!”
“什么意思?”
“昨晚那个女人头,你看到了吧?”
“嗯。”
“几天前,她忽然飞到了老太婆那里,”他指一指楼下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和男朋友抢银行抢到了200多万,结果她男朋友却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砍掉了她的头。虽然她挺罪有应得的,不过不能让她老那么哭,死了也让人不安生。所以我帮她查那男人的下落,果然在她说他可能去的地方找到了那家伙,昨晚我带她去就是找他的。我找到抢劫银行的劫匪,银行给我五千块做奖励,我把杀害银行保安和警察的罪犯送到警察局,警察局那里还有两千块的奖励,这就是我的生活来源了。不过这种事情不常有,很可惜……”
温乐沣听得一愣一愣地,半晌道:“那……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温乐源嗤嗤地笑:“为了我的奖金,我昨晚没让那人头咬死他,只是把他一条腿咬残废了而已。”
“……”
“我把人头埋在看守所附近,让她晚上去探视他一下……嘿嘿……之后会怎么样就不关我的事了。”
“……你这样会不会有点残忍?”
“残忍……”温乐源粗鲁地摸了摸他的头,说,“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残忍。”
“咦?”
温乐源拨开他,又想往铺盖里钻:“我要睡觉了,真累……”
“啊?啊……啊!等一下!”温乐沣拽住他的裤腿,“你晚上有事没事?”
“没事,怎么了?”
“我得把你所有衣服和你的床单什么的一起洗掉,再这么下去,你房间就要臭了。”
“只不过三个月没洗……”
温乐沣打了个颤:“三个月?!”
想到自己昨晚在三个月没洗的铺盖上睡了一夜,连一向不是太爱干净的温乐沣也有点犯恶心。
“不行!你既然今晚没工作就先不要睡!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洗干净再说!洗衣机有没有?洗衣粉呢?”
“哎哎……有什么关系嘛……大惊小怪……”
独居的单身男人中,有几个会想买洗衣机的?小件的手洗洗,大件的盆子里泡泡就行了,哪需要洗衣机这么麻烦?可是他这堆积攒了不知道多久的垃圾(衣服)光用手洗的话非把人累个半死不行,所以温乐沣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问问隔壁的人能不能把洗衣机借出来。
“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一个女人。”
两人站在03房间的门口,以上两句问答就是在这里出现的。
温乐沣敲了敲门。里面有女人的声音应着“来了”,过了一会儿,拖鞋踢啦踢啦的声音由远至近,吱哇乱响的门被人打开,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男人和女人的房间果然不同,从开启的半扇门中可以看得到里面粉红色系的装点和修饰,相当温馨可爱,和她这里一比,温乐源那个房间简直是地狱——就算打扫过也一样。
女人本身当然也比温乐源这个肮脏的男人可爱得多,她大概二十七八的年纪,一头蓬松的卷发,身上穿着稍微有点大的家居服,看起来娇小玲珑。
看到温乐源,她笑了一下:“你好,有事吗?”
温乐沣的视线穿过她的肩头,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确切地说,那不是个男“人”,而是个男鬼。那个男鬼大概是由于车祸而死,右边的脸还算勉强完整,而左边的脸却都烂了,左眼眼球吊在眼眶外面,只有一根筋连着,整个左侧肩膀和盆骨也碎得看不出完整的形状,他只是在空中飘着而已。从完好的那半边脸来看,他应该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人,身材也很高,和面前的女人很配,也许是她的情人什么的吧?
那男鬼扬起一只手,微笑地向他打招呼,温乐沣本能地也扬起了自己的手回应他。
正和温乐源讨论借洗衣机事宜的女人发现温乐沣正对自己身后打招呼,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看。
“请问,你在跟谁打招呼?”
温乐沣迅速地缩回手。
“不,没有……”既然她看不见那就不要告诉她了,否则说不定会把她吓死。
“??”
虽然对温乐沣的行为稍微有点不解,但这个叫楚红的女人还是很爽快地答应给他们出借洗衣机,当然,要他们自己搬出去,然后再给她搬回来。
在他们搬动洗衣机的时候,那个男鬼一直微笑着看他们,温乐沣还没有修炼到温乐源那种视而不见的本领,几次把洗衣机边角撞到门上或墙上,每撞一次,楚红就发出一声心痛的低叫,几次之后温乐源就有些心烦,恼怒地把温乐沣推到一边,自己一个人搬起洗衣机哐咚哐咚地就出去了。
温乐沣尴尬地挠挠脑袋,向楚红告了一声抱歉,跟在温乐源的后面向外走去。然而就在他将走出去时,那个半脸的男鬼却忽然飘到门口,阻挡了他的去路。他不想让楚红知道她的房间里除了她之外还住了一个鬼,于是低着头想从鬼和门之间的缝隙过去,那鬼又动了一下,这回把他完全堵住了。
鬼是无形的东西,但是通过鬼的身体的时候人都会有很不舒服的感觉,比如恶心、头晕等等,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这种感觉并不太明显,可温乐沣不是“普通人”。所以既然看得见,温乐沣就一般不会犯这种错误,可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看着那男鬼仅剩的一只眼睛,用目光表示自己不喜欢这种玩笑。
“请问……怎么了?”身后传来楚红的疑问。
如果不想吓到你的女人的话,那就不要再这时候骚扰我!
男鬼依然沉默着,只是对他微笑,却不让开。
要说什么请到我的房间里来,不要在这里!
男鬼露出了很悲伤的表情,他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见温乐沣面对着门口却站在那里不走,楚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碰一下他的肩膀:“对不起,您……”
忽然,温乐源从外面大步走回来,粗壮的胳膊一划拉,男鬼的身形被打得支离破碎,化作轻烟暂时消失。
“你不跟我回去呆人家这儿干什么!想当上门女婿啊!”他粗鲁地骂着,却用和声音不相称的温柔臂膀拉过温乐沣,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温乐源拉着温乐沣离开,楚红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关上了门。
一回到自己房间,温乐源立刻把温乐沣紧紧抱在胸口,有些心痛地低语:“怎么了?你又看见什么了?别哭啊……所以我不是不让你住在这儿……”
头埋在温乐源胸口处的温乐沣,满脸都是泪水。其实不是他想哭,也并不是为什么而悲痛,只是情绪被那个男鬼感染到,在流那男鬼的眼泪而已。
温乐沣对于人类的情绪感应很差,有时别人都气得要跳脚了他还没有感觉,但是对鬼他却总是能轻易地感受得到,不必接触到对方,甚至不必看到对方,只要知道对方的存在,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心情——悲伤的、痛苦的、愤怒的、狂喜的……
温乐源正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不让他在这栋阴宅中长住,奈何温乐沣根本不听他的,所以他只有退一步,至少让他和自己住在一起,这样有点什么事他也可以有个照应。
“温乐沣……你都这样了,不如就回家去吧。”
“不回去!”
“你你……你这是在跟谁怄气!”
温乐沣随便擦了擦脸上纵横交错的泪迹:“我不是在和谁怄气,只是我想看看这些年你到底都在干些什么,至少回去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和爸妈说你没有在做违法的生意,让他们放心。”
“……我本来就没有在做违法的生意。”
“真的吗?”
面对他怀疑的眼神,温乐源无言以对,最终只有很不高兴地把他推开,挥挥手说:“行了,你爱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不劝你了!不过你可别给我管太多,”他用下巴比一比隔壁的位置,“那些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不准做多余的事,知不知道?”
“知道……”
“那好,我们开始洗衣服吧。”温乐源踱到浴室里,从地上的衣服堆里随便拉出几件就往洗衣机里塞。
“等一下!哥!内衣和外衣不能在一起洗!”
“啊?反正都是衣服,有什么关系?”
“不行!快拿出来……啊!住手!深色衣服和浅色衣服要分开!”
“为什么?”
温乐沣气得没话说了,拽着他的腰带把他从浴室里拽出来,然后打开门把他推出去:“用不着你洗了,你出去买洗衣粉去!买特大包的!我怕不够用。”
“哎哎,其实我平时洗衣服也很干净的,乐沣你怎么能这么……”一回头,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上,“……这么打击我……”
温乐源咕哝着离开,转身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03房间的门,面容有些阴沉。
按下电梯的按键,温乐源走了进去,里面的黑衣女子依然站在原位,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
“你好。”温乐源向她打招呼。
女子转过身来——另外一边还是一个黑色长发的背影。
“你好,我吓倒他了吗?”她说话很慢,很像普通的冤魂定势。
温乐源沮丧地摇头:“没有……他是打定注意黏着我了,怎么吓都没用。”
“那我还要吓他吗?”
“不用了,谢谢,”电梯到了,他走出去,回头对她说,“不过你的谢礼我不会忘记的,冥币一亿元,下次有需要还要拜托你了。”
“不用客气……”
温乐源抱着洗衣粉走出电梯,正巧看见楚红背着包出来,反手锁上自己的门,看来是要出去。那个男鬼仍然跟在她的身后,若即若离地飘荡着。
“怎么买这么大一包洗衣粉?”楚红看见他怀里抱着的和米袋子差不多大的洗衣粉袋,吃惊地笑问。
“哦……”温乐源尴尬地挠头,实在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积攒了无数的脏衣服,“这个……其实是乐沣……我弟弟他说要一次多买一些,这样比较节约。”
“刚才那个是你弟弟呀?和你长得很像。”
“哈哈哈哈……是吗?”
稍微寒暄几句之后,楚红背着包急匆匆地走了,温乐源走到自己门口,正要敲门,门已经开了。温乐沣伸出头,看着楚红消失在电梯里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温乐源把他脑袋一推,推回房间里:“看什么?不是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
“不是多管闲事,我只是有点想知道那个男的想和我说……吓!你买这么大包洗衣粉干什么?”
“不是你告诉我要买特大包的吗?”
“我要的是特大包不是麻袋包……”温乐沣无力地垂下头,“好吧……多就多……大不了多用些时候。”
把洗衣粉交给温乐沣,温乐源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想知道那个男的想和你说……说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他想和我说什么。”温乐沣拉开洗衣粉袋,用手挖了一大把丢进洗衣机里。
“我说了好几遍不要多管闲事!你当我放屁吗!”温乐源愤怒地跳脚。
按下开关,洗衣机轰轰隆隆地转动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奇怪,那个男鬼好像想和我说什么,但是却一直都不开口,就算开口也只是嘴唇在动,听不到他一点声音。”
“什么!”温乐源大叫起来,“你居然还和他交流了!什么时候!是不是刚才我出去的时候!我都说了不准你和他接触!你居然还——”
“我没有!”温乐沣生气了,“我说的就是刚才他把我堵在楚红房间里的时候的事!你老这么紧张干吗?”
温乐源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好一会儿,说:“其实不是哥毛病多,你不明白的,这里这么容易招鬼,当然招来的恶鬼更是不少,我怕你出事……”
“不是有你在吗?”
“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哪。”
温乐沣叹了口气,手撑在洗衣机的边缘上说:“好,我知道哥你是担心我,我不去管那些事就好了,你放心吧。”
温乐源也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后脑勺,沉默了下来。
虽然温乐源因为那个人头的女鬼而狠赚了一笔,但在温乐沣提出要买新被褥的时候温乐源却死活不让。因为他这钱有十分之一要交给那个阴老太婆,剩下的四分之三要寄回去给爸妈,再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他自己的开销用度。
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么多钱又相对轻松的好差事并不是时时都有的,他接到的活经常都是那种有生命危险却报酬不算太丰厚的活计,所以为了今后的日子考虑,他一定要留下退路才行。
“哥……”温乐沣躺在光秃秃没有罩子的褥子上,看着屋顶说,“把这么多钱都交给家里,那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娶上嫂子?”
温乐源靠着墙壁盘腿坐在地上,眼睛望着窗外挂得万国旗一样的衣服被单,指缝中夹着烟卷吞云吐雾,并不回答。
“哥……”
“乐沣,”温乐源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家?”
“咦?你离家出走的时候不是在给爸妈的信上说,因为讨厌别人对你能看见鬼这件事指指点点?”
温乐源嗤地一声笑了:“你都不在乎,我干吗在乎?他们指指点点又没指到我鼻子上来。”
“那是……?”
“我是为了你。”
温乐沣吃惊地看着他,大睁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知道我是考不上大学的,可是你不一样,你从小就是好学生,尖子生。如果我硬要去考的话,最多能考个毫无前途的三流大学,花光爸妈本来就不太多的积蓄,到时候你怎么办?所以我才做了这个决定,离开家,找工作,自食其力,最好还能帮上你的忙。”
“可是……”温乐沣微微地苦笑了,“你看我现在,什么大学毕业,一点用都没有……”
“会有用的,”温乐源笑着,伸出脚踢一下他的腿,“一定会有用的。你学什么专业?可以试试看自己闯一番事业嘛。”
“自己闯……一番事业?”温乐沣想到了自己的专业,忽然心中一片透亮。
对呀!没必要一定给别人干!他自己也可以做一番事业不是吗?电脑这个东西可以在自己家里摆弄,试着编一些小程序,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谢谢哥!我一定会努力的!”
听到楚红回家的声音时,他们把洗衣机搬送了回去。
见是他们,楚红愉快地将门打开,让他们先把东西送进去。
“用完了?再不用了吗?”她笑着问。
“不用了。”温乐沣帮忙把洗衣机放回原位,拍拍手对她说,“谢谢你的洗衣机,下次有需要的时候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帮忙。”
“那就谢谢喽。”
温乐源这次没有把温乐沣丢在身后,而是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挽在身边,那个男鬼似乎很怕温乐源,便没有再接近温乐沣。
那对兄弟离开之后,楚红放好挎包,脱下外衣挂上挂钩,取下围裙系好,挽起袖子准备做饭。
其实她只有一个人住,平时在外面买点吃也无所谓。不过今天不太一样,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要来她这里做客,所以她要亲自下厨,做出一桌好菜来给那个人看。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半脸的男鬼看起来非常悲伤。他飘飘荡荡地站在她必经的路上,她一次一次穿越他的身影却毫无所觉,他低下头,仅剩的一只眼睛默默地流下了一行清泪。
两个小时后,门铃被人按响了,楚红几乎是跳跃着去开门的。
门口,迎接她的是一大把百合花束,花束的后面是一张笑得异常灿烂的脸:“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我的小红红!”
“什么小红红!”她笑骂一声,接过他的花束,伸出脸庞让他在自己脸上一吻,“怎么样,小哲哲,出差还愉快吗?”
“居然又叫我小哲哲……你这是报复吗?”林哲和她一起进门,笑着说,“出差有什么好的,每天见不到你,我好痛苦啊——”
他做出痛苦的样子就要往她身上扑,她用花束啪地轻打了一下他的脸:“不准过来,先吃饭再说。”
兼当厨房和客厅的房间中央摆着一个漂亮的玻璃桌,上面铺有洁白的桌布,几盘家常小菜,还有一瓶已经装好水的花瓶,看来她早就料到林哲会给她带花。
在他们搬动洗衣机的时候,那个男鬼一直微笑着看他们,温乐沣还没有修炼到温乐源那种视而不见的本领,几次把洗衣机边角撞到门上或墙上,每撞一次,楚红就发出一声心痛的低叫,几次之后温乐源就有些心烦,恼怒地把温乐沣推到一边,自己一个人搬起洗衣机哐咚哐咚地就出去了。
温乐沣尴尬地挠挠脑袋,向楚红告了一声抱歉,跟在温乐源的后面向外走去。然而就在他将走出去时,那个半脸的男鬼却忽然飘到门口,阻挡了他的去路。他不想让楚红知道她的房间里除了她之外还住了一个鬼,于是低着头想从鬼和门之间的缝隙过去,那鬼又动了一下,这回把他完全堵住了。
鬼是无形的东西,但是通过鬼的身体的时候人都会有很不舒服的感觉,比如恶心、头晕等等,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这种感觉并不太明显,可温乐沣不是“普通人”。所以既然看得见,温乐沣就一般不会犯这种错误,可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看着那男鬼仅剩的一只眼睛,用目光表示自己不喜欢这种玩笑。
“请问……怎么了?”身后传来楚红的疑问。
如果不想吓到你的女人的话,那就不要再这时候骚扰我!
男鬼依然沉默着,只是对他微笑,却不让开。
要说什么请到我的房间里来,不要在这里!
男鬼露出了很悲伤的表情,他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见温乐沣面对着门口却站在那里不走,楚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碰一下他的肩膀:“对不起,您……”
忽然,温乐源从外面大步走回来,粗壮的胳膊一划拉,男鬼的身形被打得支离破碎,化作轻烟暂时消失。
“你不跟我回去呆人家这儿干什么!想当上门女婿啊!”他粗鲁地骂着,却用和声音不相称的温柔臂膀拉过温乐沣,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温乐源拉着温乐沣离开,楚红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关上了门。
一回到自己房间,温乐源立刻把温乐沣紧紧抱在胸口,有些心痛地低语:“怎么了?你又看见什么了?别哭啊……所以我不是不让你住在这儿……”
头埋在温乐源胸口处的温乐沣,满脸都是泪水。其实不是他想哭,也并不是为什么而悲痛,只是情绪被那个男鬼感染到,在流那男鬼的眼泪而已。
温乐沣对于人类的情绪感应很差,有时别人都气得要跳脚了他还没有感觉,但是对鬼他却总是能轻易地感受得到,不必接触到对方,甚至不必看到对方,只要知道对方的存在,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心情——悲伤的、痛苦的、愤怒的、狂喜的……
温乐源正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不让他在这栋阴宅中长住,奈何温乐沣根本不听他的,所以他只有退一步,至少让他和自己住在一起,这样有点什么事他也可以有个照应。
“温乐沣……你都这样了,不如就回家去吧。”
“不回去!”
“你你……你这是在跟谁怄气!”
温乐沣随便擦了擦脸上纵横交错的泪迹:“我不是在和谁怄气,只是我想看看这些年你到底都在干些什么,至少回去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和爸妈说你没有在做违法的生意,让他们放心。”
“……我本来就没有在做违法的生意。”
“真的吗?”
面对他怀疑的眼神,温乐源无言以对,最终只有很不高兴地把他推开,挥挥手说:“行了,你爱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不劝你了!不过你可别给我管太多,”他用下巴比一比隔壁的位置,“那些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不准做多余的事,知不知道?”
“知道……”
“那好,我们开始洗衣服吧。”温乐源踱到浴室里,从地上的衣服堆里随便拉出几件就往洗衣机里塞。
“等一下!哥!内衣和外衣不能在一起洗!”
“啊?反正都是衣服,有什么关系?”
“不行!快拿出来……啊!住手!深色衣服和浅色衣服要分开!”
“为什么?”
温乐沣气得没话说了,拽着他的腰带把他从浴室里拽出来,然后打开门把他推出去:“用不着你洗了,你出去买洗衣粉去!买特大包的!我怕不够用。”
“哎哎,其实我平时洗衣服也很干净的,乐沣你怎么能这么……”一回头,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上,“……这么打击我……”
温乐源咕哝着离开,转身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03房间的门,面容有些阴沉。
按下电梯的按键,温乐源走了进去,里面的黑衣女子依然站在原位,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
“你好。”温乐源向她打招呼。
女子转过身来——另外一边还是一个黑色长发的背影。
“你好,我吓倒他了吗?”她说话很慢,很像普通的冤魂定势。
温乐源沮丧地摇头:“没有……他是打定注意黏着我了,怎么吓都没用。”
“那我还要吓他吗?”
“不用了,谢谢,”电梯到了,他走出去,回头对她说,“不过你的谢礼我不会忘记的,冥币一亿元,下次有需要还要拜托你了。”
“不用客气……”
温乐源抱着洗衣粉走出电梯,正巧看见楚红背着包出来,反手锁上自己的门,看来是要出去。那个男鬼仍然跟在她的身后,若即若离地飘荡着。
“怎么买这么大一包洗衣粉?”楚红看见他怀里抱着的和米袋子差不多大的洗衣粉袋,吃惊地笑问。
“哦……”温乐源尴尬地挠头,实在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积攒了无数的脏衣服,“这个……其实是乐沣……我弟弟他说要一次多买一些,这样比较节约。”
“刚才那个是你弟弟呀?和你长得很像。”
“哈哈哈哈……是吗?”
稍微寒暄几句之后,楚红背着包急匆匆地走了,温乐源走到自己门口,正要敲门,门已经开了。温乐沣伸出头,看着楚红消失在电梯里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温乐源把他脑袋一推,推回房间里:“看什么?不是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
“不是多管闲事,我只是有点想知道那个男的想和我说……吓!你买这么大包洗衣粉干什么?”
“不是你告诉我要买特大包的吗?”
“我要的是特大包不是麻袋包……”温乐沣无力地垂下头,“好吧……多就多……大不了多用些时候。”
把洗衣粉交给温乐沣,温乐源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想知道那个男的想和你说……说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他想和我说什么。”温乐沣拉开洗衣粉袋,用手挖了一大把丢进洗衣机里。
“我说了好几遍不要多管闲事!你当我放屁吗!”温乐源愤怒地跳脚。
按下开关,洗衣机轰轰隆隆地转动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奇怪,那个男鬼好像想和我说什么,但是却一直都不开口,就算开口也只是嘴唇在动,听不到他一点声音。”
“什么!”温乐源大叫起来,“你居然还和他交流了!什么时候!是不是刚才我出去的时候!我都说了不准你和他接触!你居然还——”
“我没有!”温乐沣生气了,“我说的就是刚才他把我堵在楚红房间里的时候的事!你老这么紧张干吗?”
温乐源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好一会儿,说:“其实不是哥毛病多,你不明白的,这里这么容易招鬼,当然招来的恶鬼更是不少,我怕你出事……”
“不是有你在吗?”
“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哪。”
温乐沣叹了口气,手撑在洗衣机的边缘上说:“好,我知道哥你是担心我,我不去管那些事就好了,你放心吧。”
温乐源也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后脑勺,沉默了下来。
虽然温乐源因为那个人头的女鬼而狠赚了一笔,但在温乐沣提出要买新被褥的时候温乐源却死活不让。因为他这钱有十分之一要交给那个阴老太婆,剩下的四分之三要寄回去给爸妈,再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他自己的开销用度。
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么多钱又相对轻松的好差事并不是时时都有的,他接到的活经常都是那种有生命危险却报酬不算太丰厚的活计,所以为了今后的日子考虑,他一定要留下退路才行。
“哥……”温乐沣躺在光秃秃没有罩子的褥子上,看着屋顶说,“把这么多钱都交给家里,那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娶上嫂子?”
温乐源靠着墙壁盘腿坐在地上,眼睛望着窗外挂得万国旗一样的衣服被单,指缝中夹着烟卷吞云吐雾,并不回答。
“哥……”
“乐沣,”温乐源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家?”
“咦?你离家出走的时候不是在给爸妈的信上说,因为讨厌别人对你能看见鬼这件事指指点点?”
温乐源嗤地一声笑了:“你都不在乎,我干吗在乎?他们指指点点又没指到我鼻子上来。”
“那是……?”
“我是为了你。”
温乐沣吃惊地看着他,大睁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知道我是考不上大学的,可是你不一样,你从小就是好学生,尖子生。如果我硬要去考的话,最多能考个毫无前途的三流大学,花光爸妈本来就不太多的积蓄,到时候你怎么办?所以我才做了这个决定,离开家,找工作,自食其力,最好还能帮上你的忙。”
“可是……”温乐沣微微地苦笑了,“你看我现在,什么大学毕业,一点用都没有……”
“会有用的,”温乐源笑着,伸出脚踢一下他的腿,“一定会有用的。你学什么专业?可以试试看自己闯一番事业嘛。”
“自己闯……一番事业?”温乐沣想到了自己的专业,忽然心中一片透亮。
对呀!没必要一定给别人干!他自己也可以做一番事业不是吗?电脑这个东西可以在自己家里摆弄,试着编一些小程序,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谢谢哥!我一定会努力的!”
听到楚红回家的声音时,他们把洗衣机搬送了回去。
见是他们,楚红愉快地将门打开,让他们先把东西送进去。
“用完了?再不用了吗?”她笑着问。
“不用了。”温乐沣帮忙把洗衣机放回原位,拍拍手对她说,“谢谢你的洗衣机,下次有需要的时候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帮忙。”
“那就谢谢喽。”
温乐源这次没有把温乐沣丢在身后,而是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挽在身边,那个男鬼似乎很怕温乐源,便没有再接近温乐沣。
那对兄弟离开之后,楚红放好挎包,脱下外衣挂上挂钩,取下围裙系好,挽起袖子准备做饭。
其实她只有一个人住,平时在外面买点吃也无所谓。不过今天不太一样,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要来她这里做客,所以她要亲自下厨,做出一桌好菜来给那个人看。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半脸的男鬼看起来非常悲伤。他飘飘荡荡地站在她必经的路上,她一次一次穿越他的身影却毫无所觉,他低下头,仅剩的一只眼睛默默地流下了一行清泪。
两个小时后,门铃被人按响了,楚红几乎是跳跃着去开门的。
门口,迎接她的是一大把百合花束,花束的后面是一张笑得异常灿烂的脸:“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我的小红红!”
“什么小红红!”她笑骂一声,接过他的花束,伸出脸庞让他在自己脸上一吻,“怎么样,小哲哲,出差还愉快吗?”
“居然又叫我小哲哲……你这是报复吗?”林哲和她一起进门,笑着说,“出差有什么好的,每天见不到你,我好痛苦啊——”
他做出痛苦的样子就要往她身上扑,她用花束啪地轻打了一下他的脸:“不准过来,先吃饭再说。”
兼当厨房和客厅的房间中央摆着一个漂亮的玻璃桌,上面铺有洁白的桌布,几盘家常小菜,还有一瓶已经装好水的花瓶,看来她早就料到林哲会给她带花。
“哇——”林哲看着那些小菜,夸张地大声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美味佳肴!小红红!你的手艺真是太好了!我太幸福了!”
“说得你好像是第一次吃一样,”楚红瞪他一眼,继而微笑,“都吃了五年还这么夸张。”
两人在桌旁坐下,林哲蹭得离她近一些,死皮赖脸地说:“如果是我老婆做的菜的话我会更爱的,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感动得哭出来。”
楚红的笑容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微微地僵住了,林哲审视般看着她的脸,她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眼神。
“楚红……”他轻轻地叫她,“你为什么还是不答应呢?都这么久了……”
楚红又笑了起来,笑容却明显不如之前那么自然:“其实我们这样不是挺好吗?这样和普通夫妻有什么两样?何必一定要结婚。”
“可是……”林哲稍微带点央求地说,“我妈现在老催我结婚好给她抱孙子啊,你看我都三十了,再拖下去我妈非得急出心脏病不可。”
楚红抬起头,半脸的男鬼正好站在她的面前,他以为她在看他,不由一惊。但是他很快发现她其实并没有看见他,她的目光透过他,一直穿透到很远的地方。
“如果你这么着急的话,我们就分手,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和其他女人结婚。”她淡淡地说。
林哲知道她生气了,慌忙搂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我跟你开玩笑的!别这样嘛!红红!我妈不着急,我说着玩的!哈哈哈哈……”
楚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的?说着玩的?”
林哲用力点头。“你居然就让他这么进来了!!”温乐源怒吼,他的声音高亢得简直像要把房顶掀掉,“我警告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你答应的话都变成放屁!是不是!?”
“那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恶鬼。”温乐沣不在意地放下手中的东西,招手让垂着头站在门口的男鬼进来。
“乐沣!你……”温乐源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哥,别这么小心眼。”
“你居然说我小心眼!”温乐源暴跳,“我说了!不准他进来!不准不准!”
“哥……”温乐沣无奈地拍拍他的胸口,说,“我已经让他进来了,只是给他个安身的地方,没关系的,他过一会儿就回楚红那边去。是不是?”最后的“是不是”是问那男鬼的。
男鬼微微点了一下头。温乐源气呼呼地甩开温乐沣,一肚子闷气地看电视去了。
“请坐。”
那鬼轻飘飘地移动到离温乐源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蹲坐下来,头埋得低低地,似乎有意不想别人看到他的脸。
温乐沣和温乐源吃过饭,那鬼仍然坐在原地没有挪动。温乐沣收拾好东西,坐到了他的身边。
“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乐沣!”温乐源出声警告。
“只是问问而已……”
那鬼向他们笑了一下,无论怎么看,那微笑都相当凄凉。他摆了摆手,似乎告诉他们他没事,或者只是说,他不想开口。
“你为什么不开口?”
那鬼的笑容更加凄凉,他似乎犹豫了许久,方才微微张开了口。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吃了一惊。
那鬼的口中,只剩下了半截舌头,剩下的一半已不翼而飞。
“是谁对你这么做的?”要让鬼的舌头消失,一定是某人用了邪术将那鬼的尸体上的舌头割下,封存到某个地方而造成的,可是一般不会有人用这么阴损的招数,也很少人会用。
那鬼在空中画圈,似乎在写字,温乐沣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好容易猜出了他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还真是倒霉啊,连害你的人都不知道是谁。”温乐源好像在嘲笑一样说。
“哥!”
“好好好,我不多话。”
“你是车祸而死的吗?”
那鬼点了点头。
“交通意外?”
那鬼好像想点头,又摇了摇头,但很快又犹豫了。
“诶!你到底是意外死的不?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话你就未免死得太糊涂了!”温乐源说。刚才还说温乐沣太多管闲事,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居然也没免俗。
那鬼着急起来,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一只手在空中乱划,划出了无数意义不明的线条,温乐沣这回连一个字也没猜出来。
“我说哥……总不能全让他用手指头写出来吧?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这个嘛……”温乐源的视线飘向远方,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写着“我知道有办法,但是我不想干”。
“……你到这个时候还在计较钱的事情?他可是鬼!哪里来的身外之物?”
“不是那个意思……我没办法让他说话,可那个老太婆有……要是让她做的话她肯定又要敲诈我……喂!乐沣你去哪儿!”
“我去带阴老太太来!”
温乐沣消失在门外,声音远远传来。
温乐源气个半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只要把他弄来就一定要多管闲事……我先前说的全变放屁了!”
相较于温乐源的万事不关心,阴老太太倒很爽快,放下手中的活计就和温乐沣一起到了他们房间来。
温乐源躲在角落里看电视,好像连多一眼也不愿意往老太太那里看。老太太倒也不理他那么多,一进来便大大方方地盘腿坐到了那男鬼的面前。
“你舌头丢喽哈?”她问。
男鬼点头。
老太太从怀里取出一道符在他面前一晃:“这是给你的舌头,保你能开口讲话哈。不过时间不长,一个小时,再长就没办法了哈。”
男鬼的脸上出现了感激的神色,用力点头。
老太太让温乐沣取来一杯水,将符咒点火后丢入水中。说也奇怪,那着火的符咒落入水中后却没有熄灭,一直烧到全部变成了灰烬后火焰才完全消失。老太太拿起那杯水,口中念念有词。
“张嘴。”
男鬼张开嘴,老太太将符水倒进去,嗤地一声,一股轻烟从男鬼口中飘散出来,男鬼的表情霎那间变得惊恐,捂着嘴开始痛苦地原地打滚。
“老太太!他这是——”
老太太举起手:“没事,这符水稍微痛一点,马上就会好了哈。”
果然,男鬼没过一会儿便不再挣扎,坐起了身来。
“谢谢……”他的声音有点低哑,不太自然,大约是符水的关系。但是不管怎样他至少能说话了。
“喔啊……老太太您真是厉害!”温乐沣惊叹。
老太太有几分得意:“哼,守护这阴宅这么久,没这两下子咋行哈。我说年轻人,你是怎么回事啦?是情杀哈?”
“不……”男鬼坐正身体,开始了他的讲述。
他的名字叫做周正,和隔壁的楚红原本是情侣,林哲是他的朋友。五年前,林哲巧遇楚红,惊为天人,死活要与她双宿双飞。想当然尔,楚红根本不曾理他,与楚红情深爱笃的周正也决不会同意,他们明确地告诉他说,他们两个已经准备结婚,连结婚用品都准备好了。他再纠缠下去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林哲表面上似乎退却了,但在私底下却没有死心,仍然不断用电话纠缠楚红。楚红不堪其扰,将事情告诉周正,周正便去找林哲算帐。没想到林哲对此事供认不讳,甚至下跪乞求周正离开楚红。这种痴情很讨厌,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可问题是周正总觉得有些怪异,因为楚红和林哲之间真正见面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他为什么对楚红如此执着,甚至不惜一跪为红颜?
以周正对他的理解看来,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事情。
在周正严辞斥责了林哲之后的某天夜晚,在立交桥下,他就被车撞死了……
“肯定是那个小子杀的你嘛!这太明显了!去变成怨鬼杀了他吧!”温乐源提高了嗓门大声吼道。
“你闭嘴哈!”老太太回吼他。
温乐源气得瞪圆了眼睛,就好像想用眼珠子砸死她一样,不过却居然没有和她对吵。
周正摇了摇头:“不,不是林哲。”
“不是林哲?”温乐沣想一想,“那难道说你真的是因为交通意外而死的了?”周正又摇了摇头。
“是林哲买的帮凶哈?”老太太猜测。
“也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叽叽歪歪的烦死了!”温乐源又吼。明明“多管闲事”这几个字就他喊得最厉害,到这会儿他却已经全忘光了。
“凶手……就在隔壁,现在和他们在一起,”周正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老太太爬起来就要去隔壁,温乐沣一把抱住了她的脚:“老太太!等一下!那可是凶手!您不能这么过去!”
“老婆子我见过的阵仗大了哈!怕他个小小凶手!”老太太甩开他,穿上鞋就出去了。
温乐沣慌慌张张套上一半的鞋子就踢啦踢啦地跟了出去,温乐源一把没拽住他。
“乐沣!那可是凶手!回来!”他徒劳地大叫。
老太太到了隔壁,枯树皮一般的老手握成拳头,用力敲打那扇破门:“开门!查账!”
你查什么帐啊,想借口也想个好点的吧……温乐沣闭了一下眼睛,心说这老太太还真是乱来……
里面叮铃咣啷半天,被打扰了好事的林哲衣冠不整地跑出来,拉开门就是一顿破口大骂:“作死呢作死呢!我家查什么帐!我又没偷漏你税!”
看见他,老太太居然惊了一下,好半天没有说话。
眼见无法收场的温乐沣慌忙上来打哈哈:“啊哈哈哈……真抱歉!房东老太太弄错人了,她是要敲我们的门,对不起,实在抱歉……”
“有病啊!老眼昏花!白内障就去治!别在这里祸害人!”
“对不起,真对不起……”
一边打躬作揖,一边将老太太拉回了自己房间,在林哲恶狠狠的目光中把门轻轻关上。
直到进了门,老太太好像还是有些惊魂未定,温乐沣拧着眉,扶她脱鞋,在地上坐了下来。
“乐沣?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温乐沣没有说话,很久以后,老太太开口了,出口的声音极为嘶哑,就好像是艰难迸出的一般。
“黑影……好大片黑影……”
温乐源的表情凝重起来:“黑影?什么样的大片黑影?”
“从头到脚,”温乐沣低声说,“很大很大片的黑影,似乎是什么活的东西,看不清楚形状,也不知道到底是人的灵还是其他的什么……”
刚才在面对那大片的黑影时,他少有地感觉到了恐惧。那是个满怀了恶意的鬼魂,不管是因为什么才出现的,都可以感觉到它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它怀藏的恨意太明显,就像刀一样,在见面的瞬间向他们扎了过来。他不禁觉得胸口一阵刺痛。
那鬼魂的恶意并没有针对他,它针对的应该是别的东西,可是即使如此温乐沣还是感觉到了痛,这说明它的怨气相当重,普通的方法根本降不住它。
“杀我的,就是刚才那个东西,”一直没有作声的周正终于开口了,“它本来附在林哲身上,后来又附在肇事司机身上撞死了我,又控制那个司机割了我的舌头封藏起来,让我做鬼也诉冤无门。”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温乐沣问。
周正摇头:“我也是死了以后才发现林哲身上附着那种东西,也难怪他一直想要接近楚红,一定是那个东西控制了他他才这么做的。”
“鬼……连人的心都能改变吗?”温乐源靠着电视,不冷不热地说。
周正微微一愣。
看见他询问的眼神,温乐源嘿地笑了一声:“别这么看我,看也没用,我只是觉得有点怪罢了。”
“有点怪?”
“反正有什么地方不对,有问题。”温乐源挠挠肚子,“不过我没见你们说的那鬼,也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刚才是你自己不要跟我们一起出去的。”
“切,又不关我的事,”温乐源冷笑,“这家伙又没雇佣我,我凭啥帮忙?”
“哥你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我赚的本来就是死人钱,要什么同情心。”温乐源看看周正,说,“不过要是你出钱雇佣我就不一样了,你有钱没?”
周正青白的脸涨得通红:“我……我都死了五年了……哪来的钱……”
“看吧。没钱,没办法。”
“你铁石心肠!”温乐沣生气了,用脚猛踹他的腿,“你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要不……要不我给你钱!你就不能帮帮他吗?”
“凭你身上那十六块零钱?”温乐源哈哈大笑,温乐沣气急。
“我给你钱。”阴老太太忽然开口说。
温乐源一惊,高呼:“奇迹啊!铁公鸡拔毛了!”
阴老太太啐了他一口:“放你的屁!我告诉你哈,这次事情难办,你别给我紧要关头拉稀!一定要保证把这男的身上那东西弄走,不然那女的也不能在这里住了。真是,怎么这么粗心,这女的住进来一个月了才发现她身边有这种危险东西哈……”
“那东西真的……那么强?”温乐沣有些吃惊地探问。他知道那东西怨气强,可却没想到连阴老太太也没办法。
阴老太太别扭地点点头。
周正道:“其实这也是我一直没办法找人求救的原因……不能说话还好办,我可以和灵媒师用写字交流,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它没办法……我现在看着它每天都和楚红在一起,我这心里……”
温乐沣可以理解他心急如焚的感受,但是连阴老太太都没办法的事,想来也不能太急——至于温乐源那方面,他对他的力量还没有一个感性的认识,所以还没有被列入考虑范围之中。
“那你给多少钱?”
“100。”
“我“我不是廉价劳动力。500。”
“你房间租价提高400哈。”
“……一毛不拔的死老太婆……”
“那以后就看你喽,我走呀。”老太太困难地跪坐起身,温乐沣忙扶了一把。
“喂!用具呢!还要我自己掏吗!”
“免费给你用哈!烦死!”
“……我真的杀掉你噢,该死的老太婆……”温乐源竖起中指,老太太连一眼也没回头看。温乐源更是七窍生烟。
温乐沣扶着她将他送出门去,进了电梯,老太太捂着嘴偷笑起来。
“老太太?”温乐沣有些讶然地问。
“你哥生气却拿我莫办法的样子可爱得很罗!呵呵呵呵……”老太太说着,大笑。
温乐沣:“……”怪不得您老故意气他……
“这任务困难哈,当然不能给你们100块就完喽,”老太太看着他,慈祥地说,“500块是常价哈,不过我不给他,到时你来拿那400,啊?”
虽然喜欢欺负温乐源,却原来只是个爱搞怪的老人罢了……温乐沣微笑:“我不会告诉他的,谢谢老太太。”
老太太拍拍他,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虽然说了要驱鬼,但总不能直接就这么冲到楚红房间里去理直气壮地告诉她,她现在的男朋友身上有怪物,让她马上离开好让他们拯救她男友?她要能信才见鬼了!说不定还会一个电话让警察请他们到派出所喝茶。
温乐沣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档子事他还是头一回,不过温乐源却是轻车熟路了。第二天早上他就在十楼楼顶的晒台上晒了一大盆水,从阴老太太那儿取了一叠符咒,又拿了她一个佛像和一串佛珠。
“你给我小心点噢!”老太太拿佛像给他的时候心痛地骂,“这用舍利开光过,很贵重!你要弄坏就给我一辈子干白活!记住莫哈!”
“记住了记住了。”温乐源随手把佛像塞到怀里。
发现他对佛像不敬,老太太操了笤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一直打到他把佛像拿出来向它磕了几个响头才作罢。
“死老太婆……”温乐源恭恭敬敬地捧着佛像出门,转眼间嘴里就开始嘟嘟囔囔地骂。
温乐沣却忍不住笑。因为老太太对待温乐源的方式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温乐源尽管嘴里老不干不净地说老太太这样不好那样不行,不过却从来没有想到用拳头对她。至少,他应该是将她当亲人看的吧。
回到房间里,温乐源用茶几做了一个供台,将佛像面南背北地放好,放一鼎小香炉,又点几枝香插上,拜了几拜。
“这佛像有什么用?”见他这么设置,温乐沣问。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用不到这个。”温乐源点起一支烟,夹着烟的手指点一点佛像,“不过这回有你在,我得保你安全,到时候你就呆在这房间里别出去,那东西拿你没办法。”
“呆在房间里别出去?那我怎么帮你的忙?”
温乐源呸了一声道:“别以为你看了20年的鬼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世上危险的恶鬼你还没见过呢!别说帮我忙,你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命,让我有脸回家见爸妈就行。”
温乐沣想说你也未免太看不起人,但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一时竟无法反驳,只能搓揉着自己的膝盖,满肚子的不服。
那个男人来的时候一般是在下午或晚上,兄弟两个中午一过就再没看电视没听收音机,坐在门口支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晚上七点,隔壁的门被准时敲响了。
在那两个人寒暄之际,周正穿透墙壁钻了过来,然而他只是露了个头而已,佛像就骤然发出无色的光束,将整个房间包围了起来。周正就好像被火烧到一样,原本完好的那半张脸的皮也一层一层剥落下来,带血的筋肉也一片片掉下,隐现白骨。然而他无论怎么挣扎也退不回去,半个身体死死卡在墙壁中,无法逃脱佛光的照耀。没有了舌头的他只能喉咙中发出“荷荷”的声音凄厉求救,已经出来的一只手在空中徒劳地舞动。
“哥!快放开他!”温乐沣大叫一声,扑到茶几上想用身体遮住佛像,但佛光从他的体内又透了出来,一样毫不留情地笼罩着周正探出来的半个头颅。
“你这样没用的。”温乐源慢悠悠地说着,从茶几下抽出一条黄绫布盖在佛像之上,佛光立时消隐。
周正的肩膀颤抖着,从墙壁的夹角中慢慢飘了出来。他的脸上和那一只手臂鲜血淋漓,不断往下滴落鲜血,红色的血液滴落到地板上,又化作绿色的水迹而消失。
“太残忍了吧。”温乐沣责备地说。
温乐源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里面最后一支烟叼在嘴上,烟盒随手捏扁往地板上一丢。
“残忍?”他冷笑,“这可是佛光,佛光普照是什么意思知道不?超度亡魂!没用的话我拿它干什么。”
转眼望着周正那满脸满身的血,温乐沣连看都觉得很痛:“那……他这样怎么办?”
周正的头盖骨已经完全露出来了,另外一只眼睛也有摇摇欲坠的趋势,如果他还是人的话,现在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如果他被佛光烧化那就可以下地去见阎王爷了,可惜他似乎不太想的样子,”温乐源换个姿势,点着了嘴上叼的烟,扑地吹出一口烟圈,“佛光烧到的地方不可能好了,等解决了那女人身边的问题,就让佛光直接把他送去阎王殿,到那里他会重生。”
“……真的吗?”
“那老太婆说的!我哪知道是真是假!”温乐源烦躁地说,“我又没死过!等死过了再告诉你!”
“……”这个人这么躁的脾气,怎么胜任这工作这么多年的啊……
“你!”温乐源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一点蜷缩成团的周正,“现在就回去那边,半个小时后我准备好了就开始布阵,这边房间我要用佛光罩住保护我弟弟,你就别再过来了,再过来也是给我找麻烦。”
周正的脸上露出了乞求的神色,似乎不想回那边去。
合着那一脸的血肉模糊,温乐沣于心不忍地对温乐源道:“让他留在这里没关系吧,那东西太可怕了……”
温乐源大怒:“噢!他怕我不怕!他就知道那东西攻击过来会没命我就没关系!?……好!我是没关系,你怎么办!?我借它来本来就是为了保护你!难道要我用来保护冤鬼啊!”他指着周正吼,“你给我回去!再不回去我化了你!”
周正踌躇了一会儿,发现温乐源作势去掀佛像上的黄绫布,立刻飘身而起,带着血迹消失在墙那边。
温乐沣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无助的冤鬼消失,转头冲温乐源高声道:“你太没人情味了!”
温乐沣脾气很好,极少对人大小声,这次对自己的哥哥这么发脾气,可见他真的被气得够戗。可温乐源还是那一脸的不在乎,好像丝毫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有问题。
“哥!”温乐沣又对他大声叫。
温乐源一把扯掉了佛像上的黄绫布,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你就给我好好呆在这里,有什么不满也到以后再说,今天我要解决隔壁那个东西,你不准出来妨碍我。”
把抽了一半的烟掐死在烟灰缸里,他脱掉外衣,只穿内里的一件背心,又翻腾出一只军用挎包,将符咒都放入包里,拿了一小瓶在晒台上接了一天阳光的水就准备出门。温乐沣对于他这种态度极为不满,正想追上去和他分辨几句,他却回身抓住了温乐沣的头发,眼神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我说过不准你出来,你要是敢出来我就打死你,听到没有?”
也不管温乐沣的反应,把他一丢,他便出了门去。
“哥!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温乐沣的声音,从紧闭的门后厉声传来。
温乐源看着那扇隔离了兄弟的门板,哼地笑了一声:“你还嫩了点,等有了经验吧……哼哼……”
他打开小瓶的盖子,用里面的水在03房间门口的地面上洒出一道弧形的线,正好将03号房门整个包围起来,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用红色墨水在黄色裱纸上画出的符咒,确认无误后,将符咒点燃,扔进水迹画成的弧形线中。
原本那张符咒只是燃起了一丁点蓝色的小火苗,但在扔进弧形线内的一瞬间,轰地一声冲起了一米多高的火焰。一张小小的符咒才用了多大的纸张?即使能窜起如此之高的火焰也该在一瞬间之后便消失无踪,但那火焰就好像有其他东西在支撑一般,一直持续着高高的火苗,不曾有一丁点消退。
房间内,林哲高举着玫瑰花束,正在作出下跪求婚的模样歌颂楚红的美貌。
“啊!你美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天下无双,国色天香……”
坐在沙发上的楚红笑得气都快上不来了:“好了……哈哈哈……你这贫嘴哪里学来的!”
“为了爱你,我宁愿去背莎士比亚的全集……”
“好酸……酸死了!哈哈哈哈哈……”楚红捂着肚子,笑得连腮帮子都痛了,“不行了不行了,别再逗我笑了,累死我了……”
林哲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门口轰一声响,好像有什么剧烈地燃烧起来一样,从门口处透入了金红色的火光。
楚红一惊:“失火了吗?我去看看……”
“别去!”林哲一把按住她,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狰狞。
楚红被他这种表情吓住了,忍不住身体向后一缩:“林……林哲!?”
林哲望着门口,双目中透出了血红的光。他的一双瞳仁黑得就好像有什么暗得不见天日的东西在里面扭动,鼻子皱在一起,显露出深深的沟壑,上下牙齿用力紧咬,长而尖的犬齿显得异常突出。他脸上的皮肤好像一下子塌陷了下去,面皮只是包裹着他的骷髅面骨,就好像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楚红从侧面看到了他的半张脸,尖叫一声抱着沙发上的靠枕缩到角落里,身体蜷成了一团,惊恐地发抖。
“为什么妨碍我……”
林哲慢慢挪动着脚步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门外的火光带着呼呼的风声轰然冲了进来。
如果那是真的火,如果那是真的人,现在已经被燃烧的火光烧成灰烬了,然而林哲昂然站在火光之中,火焰围绕着他的身体打转,却近不了身。这一回,温乐源将围绕在林哲身周的那个黑影看了个清清楚楚。
果然,就如阴老太太和温乐沣所说的,那黑影没有头脸也没有手脚,只是黑漆漆地一团,在林哲周身的空间蠕动,就好像是什么东西的活物,遮掩了林哲的上半个身体,让他的上半身一片暗黑模糊。也正是有那团黑影的围绕,火光才始终无法接近林哲的身体。不过那火也异常怪异,只绕着林哲周身游动,即使火舌舔上周围器物也并不燃烧,看起来就像幻影似的。
“你是谁……为什么管我们的闲事……”那声音并非只有一个,还有一个比他更加暗哑低沉的声音,至少有双重的声音套叠其中,就像有两个人在同时说话一样。
门外,温乐源眯着眼睛向他微笑。
“你错就错在……不该住我们隔壁!”他从背后拿出已经准备好的另一张红色符咒,口中低声念讼着什么,那张符咒也飕地一声燃烧起来,一人多高的巨型火焰直冲林哲。
林哲周身的黑色雾状体倏地在林哲身前凝成一团,造成了坚强的防护壁。火焰触到黑雾便嘭地一声炸裂开来,随着地动山摇的震动,火光四处飞溅。
整个三楼的住客都感觉到了这种震动,老客人们习以为常地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几个新客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开门看个究竟,却只见火球四下里飞来飞去,当即嚎叫一声又齐刷刷地咣当把门关上,躲在门背后哆哆嗦嗦,死也不肯再出去。
力拼火焰之后,那黑色的雾状体明显地缩小了一圈,林哲的手指抓住门框,不断地喘息。
“我跟你无冤无仇……”
“我说了,你唯一的错就是住在了我们的隔壁。”
温乐源轻松地去掏另外一张符咒,林哲在喘息之中看准了他的空隙,猛扑上去将他撞倒,向楼梯口狂奔而去。躺在地上的温乐源清楚地看见,那个林哲的脚并没有在地面上走动,而是距离地面足有10公分地飘动。
他看一眼在房内依然缩成一团的楚红,爬起来就往林哲逃走的地方追去。
“不准开电梯!”温乐源吼。
他这一嗓子并不是吼给林哲听的,而是给电梯中的女鬼。那里是她的地盘,只要她不允许,谁也休想从那里通过。林哲在电梯上按了两下,发现电梯毫无动静,转头温乐源又狂奔而至,便放弃了用电梯的想法,看一眼向下的楼梯,稍一犹豫,又顺着阶梯向上跑去。
温乐沣在房间中听到了外面的巨响,咬牙隐忍着自己出去一窥究竟的欲望。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现在出去只不过是给温乐源找麻烦而已。
七点钟时天色就有点暗了,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何时,仅剩的夕阳余光已经消失无踪。天空黑沉沉地,不比乡下那清亮的星空,在都市的夜晚,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也看不到几颗星。
温乐沣看着窗外,禁不住越来越心焦。阳气正在逐渐衰减,阴气却逐渐升高,虽然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达到顶点,但仅以现在这种强度而言就已经很危险了。虽然温乐源一直说自己没问题,可是他现在的能力达到什么程度了呢?那个男人身上附着的怨恨让他浑身都在痛,温乐源真的能对付得了吗?
咔、咔、咔几声,窗户的玻璃被人轻轻敲响。温乐沣转头看去,依然满脸溃烂浴血的周正漂浮在窗户外面向他挥手。
“周正?有事吗?出了什么问题吗?”
大概是畏惧于佛像的威力,周正并不进来,而是在窗户外面沾着自己的血在玻璃上写字,血迹在玻璃上停留一段时间,化作绿色的液体消失。他写的字都是反的,而且由于右手也被佛光灼伤,只能用左手划写,温乐沣要努力辨认才能认出他到底写的是什么字。
“你——哥——哥——很——危——险……危险?!为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周正摇手,示意他稍安毋躁,又在玻璃上写道:“他在屋顶,那东西很难缠,你们还有其他帮手吗?”
“我怎么知道他还有没有可以帮手的人!”温乐沣心急万分,正想拉开窗户和周正直接谈话,又想起什么,转身到佛像前用黄绫布将之遮盖起来,又跑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户,“你说他现在到底是怎么——”
他的话卡在了一半,因为窗外的周正露出了很奇怪的笑容,咧开他那张剩不下多少完整嘴唇的嘴,发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声音——“你真是他的好弟弟,谢谢你为我开窗。”
温乐源追着林哲,一直追到了楼顶。
这栋楼的楼顶上,就像所有小市民的楼顶一样晾晒着无数万国旗——袜子尿布床单内裤等等等等一概不少,一人一鬼在那片挡眼的旗帜之中穿行追逐,锲而不舍。
林哲明显对这楼顶的格局并不了解,没用一会儿便被追到了边缘。他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汽车在路灯明亮的照耀下来来往往,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回头,面对追上来的人。
爬了十层楼,又在楼顶上捉了半天迷藏,温乐源这个凡人肉身有点受不住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像打雷一样,再加上他只穿背心,斜挎着那只军用绿书包,怎么看怎么好笑。
“你还真是有毅力。”林哲呲着他长长的尖牙对他笑。
“呼……呼……没有毅力怎么和你们这些东西斗……”一边斗嘴,温乐源一边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该系统地锻炼一下身体……
“你为什么一定要降服我?”林哲还是笑着,但是语调中隐含了明显的愤怒。
“我……我为什么不能降服你?你带着那么重的怨气接近楚红……谁知道你想干什么……”100块钱果然还是太少了点,那个死老太婆,到时候一定要让她多吐出点来!
“怨气?”林哲有些疑惑,“你眼睛是瞎的吗?我身上怎么会有怨气?”
“你还想狡辩!刚才我还见到来着!你身上那么重的怨气!扎得我浑身都疼……咦?”温乐源的手指指出去一半,悬空着收不回来。
林哲的身上没有怨气,一点怨气都没有。他周身的确有黑色的雾状体,但那并不是怨气,而是执念——当一个鬼魂在尘世还有强烈牵挂的时候,它的身上就会有执念,只是一般不会有这么强大罢了。
难道……是我看错了?温乐源茫然地想。可是就算他看错了,难道温乐沣和阴老太太也会一起看错?这……有这种可能吗?可是现在这个人身上真的没有怨气,这又是……
“我说了你弄错了,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只是想留在楚红身边,只是这样……”
“哥!不要被他骗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两人都惊了一下,同时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温乐沣脸色青白地捂着肚子,一步一挪地拨开那些万国旗,缓缓走到二人眼前。温乐源看着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林哲脸色沉了下来。
“他把他身上怨气的部分切割出去了……变成周正的样子,骗我把佛像盖起来,然后突然出手袭击我……”勉强说完,温乐沣努力喘了一口气,“哥……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快把他封起来……”
温乐源皱眉,却依然站在原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哥?你怎么了?快点把他……”
“你在说什么!”林哲大骂,“我变成周正的样子!我变成他的鬼样子干吗!——等一下,你说周正?周正!?”
温乐源将挎包取下来,随手丢到了一边,向温乐沣走过来。
温乐沣看着他的动作,焦急万分:“哥!你怎么了?快点封住他啊!不要把后背对着他!他会攻击你的!哥——”
“你说,你是我弟弟。”
“哥?”
温乐源向他伸出了一根手指,精准地指向他的咽喉:“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我们小时候最常玩的游戏是什么?”
温乐沣退了一步。
“哥……你在说什么啊……这时候你还……”
温乐源微笑,更走近他一些:“来啊,说啊,我们以前玩的游戏。很好玩,你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哥!小心身后!”
温乐源根本一眼也不看身后的强敌,手指忽然一钩,“温乐沣”只觉得脖子一阵紧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箍在了上面一样,他紧抓着自己的脖子也难以呼吸。
“你忘了吗?是隔空取物啊。”温乐源大笑,一推,一个淡色的影子从温乐沣身上被推了出来,温乐沣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布娃娃一般软软地向前倒下,温乐源伸手接住。
周正血肉模糊的身影在半空中逐渐变得清晰,他捂着自己的脖子恶狠狠地看着抱着弟弟的温乐源,那种几乎能刺穿他人的可怕怨气正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我就说奇怪嘛……”温乐源自语。
“周正!”林哲看见半空中的鬼影,大叫,“原来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咦?”温乐源纳罕,“你都不知道吗?他其实一直都在你们身边嘛……啊,对了,你是执念的鬼,眼里只有那个楚红……”
这么说来,他和温乐沣以及阴老太太所看到的那个林哲的怨气其实不是林哲的问题,而是周正当时把身上所有的怨气都留在了那个房子里,所以在林哲开门出来大骂的时候温乐沣和阴老太太才会误以为那怨气是林哲身上的,反而将他身上的执念给忽略了。
“是我又怎么样!”周正恨恨地怒吼,“你拆散了我和楚红!我们明明都要结婚了!你却附在那个司机身上把我撞死了!”
“你在说什么?”林哲又气又笑,“和楚红有婚约的人是我!分明是你开车把我撞死之后自己又撞上另外一辆卡车才死的!现在居然敢说全是我的错!?”
两个鬼在天台上大吵起来,渐渐地拉出无数陈年的鸡毛蒜皮,吵到上火处,把对方祖宗十八代和所有女性族人都拉出来挨个拎了一遍,原本来驱鬼的温乐源却被晾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吵架的家伙。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这种情景,连怎么死的这么简单的问题两个鬼都各执一词,还有那个婚约人的问题也……这到底是……??
本来以为不会再有比这更乱的了,温乐源却在争吵声中忽然听到了什么微弱的声音。他扛起温乐沣,向那声音的来处寻去。
应该在这里……在这里……再往左,再往右……这不是天台和楼梯的通口吗?那声音应该就是……
他的手刚沾上通口的门把手,门嘭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女人让人搀扶着一边嚎哭一边大步出来。
“林哲!林哲!你该死的哪儿去了!哇……你到哪儿去了……我不嫌你丑!我就是害怕而已!你回来呀!你在哪儿!林哲……”
那嚎哭的女人是楚红,扶着她的人——是温乐沣。
打开的门没有预期中砸到墙壁上的巨响,温乐沣扭头看了一眼。
“啊!哥?!”
他的哥哥扛着“他”,正蹲在门背后捂着鼻子骂娘呢。他忙放开了手里的女人,将撞到了鼻子的温乐源扶起来。
“哥,你没事吧?”
“没事才鬼咧!”温乐源大骂,“你脑浆只剩一半是怎地!开门有这么重的吗!把我砸个三长两短下半辈子你养我!”
温乐沣一迭声地道歉,道着道着,眼睛就溜到了温乐源肩上扛的那具身体上。
“……咦?那个是……?”
“你的身体!”温乐源气愤地放下那具身体,点着温乐沣的额头骂,“你缺心眼是吧!告诉你不准出来不准出来你为什么还是不听话!弄得把身体也交给那个该死的周正了!好,你交给周正也没关系,你自己咧?!不好好在身体里呆着你学什么雷锋!居然灵魂脱出去帮助妇女!你是嫌我死得不够早是吧!”
温乐沣茫然四顾,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其实……其实我根本就没发现我灵魂脱体了……我只知道周正撞了我一下……然后……”然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温氏兄弟二人,除了见鬼的能力之外,还有他人所没有的特异体质。温乐源,能够远距离控制物体,100米以内,200公斤以下,他没有不能控制的东西;温乐沣,能够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情况下让灵魂脱离身体,并且行动如常,常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已经脱体。
温乐源还想再骂,却被一阵比刚才更加恐怖的嚎哭声打断了。
“哇——林哲!林哲!你出来!林哲——”
没人支撑的楚红坐在地上,抹着眼泪边哭边叫。周正在她身边,似乎想为她擦去泪水,却无法碰触到她的身体,而楚红这个普通人也根本看不到他,只顾闷头哭自己的。
温乐源左右寻找,终于在某片床单后发现了他的一双脚。
“他在那里。”他一指,说。
与已经没有了肉身的周正不同,林哲是有肉体的,他的肉体因为灵魂所带的强烈执念而保存下来,每天来与楚红见面,因此楚红才能看得见他。他之所以有两个声音也正是因为肉体和灵魂的不合拍而造成的。
楚红看看他,又看看那双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那个扑去,一边哭还一边继续叫:“林哲!你他妈的干吗要躲我……”
扑到那片床单处,一把拉开——林哲丑陋而恐怖的鬼脸出现在她面前。
她静了一两秒钟,哗地一声又把床单拉上,隔着床单抱住他的身体,又开始嚎哭。
“你死了!哇——我知道你死了……但是你能来找我我好高兴啊……哇——可是你今天忽然变得那么恐怖……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不爱你了,只是你那张脸好恐怖啊!哇——我真的爱你!但是要适应那张脸我还需要时间!你不要离开我!我好爱你!哇——”
“那……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和我结婚……”隔着被单,林哲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哇——我听说死人都是有想要的东西才留在这世上的,我怕答应了和你结婚你马上就会消失啊!哇——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走!你想要怎样都行!哇——我爱你啊——”
林哲踌躇了许久,终于伸出手,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毫不松手。
周正看着这一切,血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了出来。
“你爱他……那我呢?……那我……那我算什么……我为你回来这世上又算什么……”
“你什么都不是。”温乐源向他笑一下,无情地说,“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像你欺骗自己的那样,楚红没有爱过你,也没有和你订过任何婚约,没有人控制别人来杀你,更没有人拔掉你的舌头,而是你杀了林哲,自己又因为意外而死,一切都是你的幻想,就是这样。”
“不可能……我记得那么清楚……我们相爱过的事实……我们真的相爱过的事实……”周正喃喃自语,望着自己不对称的一双手,全身颤抖,“全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假的。全是假的。”
周正蓦然昂首,大吼:“这不可能!”
他的全身绽放出黑色的光芒,向四周炸裂开来。深重的怨气从他的体内不断爬出,蔓延。
温乐沣的灵体感到了强烈的刺痛,忙一手按住自己身体的天灵盖,深一吸气,钻了进去。温乐源怀中,温乐沣的身体动了一下,他扶起他,温乐沣一缓过气来立刻躲到了他身后。
林哲发现他的异样变化,转手亦将楚红藏在了自己身后。
“周正!你不要再纠缠下去了!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你可以插足的余地!”
失去了精神支柱的周正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好像已经疯了。他全身都覆盖了又黑又重的雾状气体,比林哲的更大,更重,影响范围更广。
“我要把楚红抢回来……我要把她抢回来……抢回来……”他念叨着,拖着似乎连他自己都不能承受深重的怨气向他们走去。
温乐沣忽然发现了什么,戳了戳温乐源的背,温乐源转过头去,面色一沉。
受到了周正怨气的吸引,无数游魂正在往这边飘飘荡荡地赶来,房檐下,已经有几只小鬼伸着骨瘦如柴的胳膊爬了上来,向那黑色的物体小心翼翼地接近。
“那那那……那是什么?”楚红从林哲背后伸出头来,指着周正颤抖地问。她终于能看见他了,可惜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知道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在慢慢向她接近。
“周正……”林哲说。
“周正?”她惊呼一声,“就是那个撞死你的人?他这个凶手!是他杀了你!”
周正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也比不上他此时的心痛,他只想杀了林哲,还有他身后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
很重要吗?
不记得了……只记得……想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杀了她——!”
他的身体像箭矢一样冲向她,拉出去的身体就像一道瘦长的弯弯拱桥。仅剩的那只眼睛变成了黑红色,飘洒着黑红色的眼泪。
楚红尖叫。
林哲倾身向前,打算用自己的身体硬挡他这一下。虽然已经当了五年的鬼,但他并不是真的很懂鬼的事,他只知道现在的周正比刚才力量更强,他这已经腐朽的身体不一定能抵挡得住他。所以他想好了,即使不能完全抵挡也要挡住大半,至少……决不能让他伤到自己身后的楚红!
他估计错了。他现在不是能抵挡多少的问题,而是他根本无法抵挡!他的执念因为楚红刚才的告白而减弱了,周正的却成倍增加,他根本不是周正的对手。假如周正碰到他,他立刻就会灰飞烟灭。
就在周正即将碰到他的那一瞬间,温乐源的挎包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一张符咒从挎包中钻出,在周正的脸前砰然炸开,周正的去势被阻挡了几秒钟。
几秒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可是办他们的事,就这几秒钟就够了。温乐沣骤然跳出,将林哲从楚红身边推开,自己全身压在他的身上——或者说,全身都遮盖在他的身上。
温乐源丢出了一个打火机敲在挎包上,打火机像刚才那张符咒一样砰然爆炸,却比刚才那张的威力更甚,将整个挎包都点着了。挎包中的符咒随之燃烧,发出明亮的圆形光晕。
周正高声惨叫,在光晕中挣扎不休,似乎想挣脱那种痛苦的束缚。温乐源一指那符咒的火焰,火焰冲天而起,又折转下来化作一个圆形的圈,将周正整个包围在里面。周正挣扎的身影和黑雾的影子越来越小,最终被围拢,成为一个只有手掌大的小光球。
怨气消失,被吸引过来的游魂们也失去了聚集的目标,很快又四面八方散去。
温乐源接住光球,在手指尖滴溜溜地转,一边转一边问:“没事吧?乐……”
“林哲!林哲!你没事吧!林哲!”比温乐源更着急的楚红粗手粗脚地拉开挡在林哲身上的温乐沣,上下检视林哲的身体。不小心一眼看见他的脸,她的脸色登时绿了一下,抓起被他们扯到地上的床单盖到他脸上,“我……我们可以再习惯习惯……你这脸我还是……还是……”
这女人的反应真是……有趣……
温乐源和温乐沣转头偷笑。
林哲噗哧笑出声来,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身。
“楚红,我爱你。”
你可知道啊……我为了你才回来……我如此爱你……
“嗯……我知道。”她抱住了他的头,低低地,微笑,“我一直都知道。”
“哥……”温乐沣悄悄地问,“你觉不觉得周正很可怜?”
温乐源摇了摇头:“如果放他继续留在这世上的话,他会更可怜。”
放他在这世上的话,他会更可怜……
温乐源将那个小光球交给了阴老太太,她知道该如何超度周正,所以把他交给她是最适合的了。
既然如此,那温乐源应该平安拿到他的那份报酬了吧?如果没意外的话是这样的。
不过可惜的是,他在把光球交给她的时候多说了一句不该说的废话,不太多,就一句——“怨气正体可不是林哲,你这回也上当了不是?老妖精也总有失前蹄的时候嘛。”
老太太当即大怒,答应给他的100块钱扣掉了一半不说,所有用掉的符咒和那尊佛像的租金照收不误,总共正好50块钱,温乐源这一回——白干。
“死老太婆!我总有一天把你杀掉挂在外面风干!”被一顿棍棒打出来的温乐源指着老太太的房间声嘶力竭地骂。
温乐沣看着这一切,摇头,叹气。
过了两天,老太太将温乐沣悄悄叫到了自己那儿,把答应的400块钱交给他。
“谢谢老太太。”温乐沣收起钱,笑着说,“其实您不必老跟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身体怎么办?……”
老太太咧着豁牙的嘴呵呵笑起来:“气坏?不会不会,这是我老太婆的乐趣哈,你不懂,哈哈哈哈……”
温乐沣:“——”
他懂了……
绿荫大厦中真是住了许多很奇怪的住客。这是温乐沣住进来后一个月的感觉。
当然他说的不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游魂,那些东西他在哪里都看得到,比这里更奇怪的多了去了。他指的是那些“人类”的住客。
就不说隔壁房间那个和男友鬼魂(尸体?)相亲相爱多年的女人,也先不提斜对面那个明明住在鬼怪群集的大厦中却怕鬼怕得白天都不敢出门的大学生,就说说那个住在三楼最里面,06房间的老先生吧——
说他是老先生不太对,其实人家才四十五岁,不过他有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和温乐沣差不多同年,所以温乐沣这么叫他也不是没道理。
这位老先生姓王,温乐沣跟着温乐源喊他王先生。他的名下有一家名叫《世界摄影》的杂志社,自己也据说是在摄影界很知名的大师,口袋里的钱不能说麻袋装,不过也差不多了吧。
可就是这么一个“金老板”,却不知为何住到了这么一栋每个月的租金连500都不到的破大厦里。大厦前面的那条小破巷子连大一点的手推车都进不来,他的专车也只能每天等在主干道上,让高级漂亮的车盖在小孩的脏手印和油条大叔烧饼大妈等等热心的关照下每天都显得很憔悴。
王先生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妻子十年前过世了,所以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温乐沣帮大厦管理员阴老太太收房租的时候曾经见过他房内的布置,并没有像暴发户一样满屋子都堆名牌产品,除了一台电视和不知道什么品牌的高级电脑之外,连稍微奢侈一点的东西都没有。
不过他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比温乐沣他们的房间好多了。不过这怪不得温乐沣,和他一起住的还有他的哥哥温乐源,那人绝对是个能祸害别人劳动成果的家伙,温乐沣在前面收拾,他就在后面祸霍。
又到了收水电费的时候,阴老太太浑身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舒服,温乐沣明白她的暗示,乖乖地拿起水电费的记录本上楼,开始一家一家挨着收钱。说实话他和阴老太太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房东与房客而已,不过阴老太太很喜欢他,时常给他点这又给他点那,这么使唤他他也认了。
收到三楼时,温乐沣先查了自己房间的,然后一家一家往里收,最后才敲响了王先生的家。
王先生头发四处乱翘,随便套了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就来开门。看见温乐沣手中的水电记录本,他一笑:“又是你啊?辛苦了。”
王先生个子很高,脸上轮廓很深刻,可以看得出年轻时候相当英俊,当然现在也是个很有成熟魅力的男人,像他这种条件,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倒贴上来的女人为他料理家事。可奇怪的是,他自从元配去世之后就没有再找,一个人抚养着儿子,直到三年前儿子考上大学,他才搬到这栋绿荫大厦来住。
温乐沣礼貌地点点头,也一笑:“今天没有上班吗?”
“今天是星期天。”他将门开得大一点,让温乐沣进去查电表。
温乐沣和温乐源是那种不需要固定时间上班的职业,因此对于“星期几”这个概念很模糊,不过没必要这么解释,所以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声“忘记了”,便跟着王先生走进房间里。
查水表很简单,打开看就行了。可是电表却在比较高的地方,连温乐源那种身高都必须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才能够到,温乐沣就只能搬了椅子爬上去查了。
在温乐沣做这些事的时候,王先生一直站在一旁,双手抱胸,叉着两条腿看他的动作。
温乐沣身材较瘦,穿中号的衬衫都显得晃里晃荡,他又不爱穿牛仔裤,反而是那种宽裤腿的老头裤很受他青睐,所以他整个人从后面看上去的话,就算不小心让人误认为大妈也很正常。不过由于他的脸长得很清秀,这样的搭配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即使那身衣服真是超级不适合的。
好不容易看清楚了电表上的数字,他在本子上写了下来。
“您这个月的电费是……”
“你是不是没工作?”王先生突然出声问道。
“咦?”
“我看你和你哥哥常常在大厦里进进出出,好像没有个固定时间,是没有工作吧?”
如果一般人被人这么问,那八成是要翻脸的。毕竟没工作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不过温乐沣并不太在意。
“可以说没有吧,”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把上面的脚印抹干净,“我现在在家里编点小程序,暂时还没有什么成果。”
其实他和温乐源的主业是驱鬼,可这位王先生不像是那种会相信幽灵存在的人,所以他也不打算多提。
“那你想不想先为我工作看看?”
“啊……啊?”温乐沣愣了一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您是杂志社的老板吧?我只会用电脑,写文章可不行。”
“谁让你写文章了,要写文章也轮不到你啊。”王先生大笑,“我现在需要几个男性的模特,如果愿意的话,明天你和你哥哥去我那里面试怎么样?”
温乐沣手足无措:“还有我哥?可是……可是我们从来没当过模特……”
“摄影的模特不像T型台,”王先生安慰道,“没有专业知识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气质,去试试看也没有什么损失嘛。”
温乐沣很想说自己和温乐源身上根本没有什么气质,他对这种工作决无任何自信,八成会给他弄砸。但王先生这么一脸热切地看着他,他不知怎的想到了家中的父母,也和他一样儿女不在身边,孤孤单单地住在并不大却显得那么空旷的房子里……他的心不禁软了下来。
“那……那我和我哥明天去试试看,我估计不行……”
自信他决不会拒绝的王先生显得很高兴,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我估计没问题!”
收完钱,王先生给了他一张自己的名片,温乐沣一边看名片上的地址一边慢慢走出了王先生家的门。
“明天早上八点,不要忘了。”王先生在关门之前又重复了一遍,“千万别忘了!”
“哦……”
说实话他真不想去,但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他又能怎么办?
“——模特?”看电视的温乐源转过头来,怀疑地上下观察他,“你哪里长得像模特吗?”
“不是我,是‘我们’,”温乐沣纠正,“王先生希望你也去。”
温乐源轻蔑地嗤了一声:“你答应了是你的事,我可不去。”
“可是我觉得模特这工作很好啊,反正最近也没有什么工作……”
“我告诉你模特是干什么的!”温乐源打断他,转过脑袋盯着他大声说,“模特就是卖肉的!到时候他就算让你脱光衣服照裸照你也得乖乖去干,说不定还有色情照片等着你呢……”
“你怎么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温乐沣生气地说。
“什么!说什么呢!你居然把我和色情混为一谈!我告诉你——”
“我在你的书堆里找出不少色情杂志。”温乐沣绷着脸说。那些可不是他要故意翻的,收拾房间时不小心看见而已。
温乐源讪讪地闭上了嘴。
“总之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明天和我一起去一下那个杂志社,也算是给王先生一个交代。”
“……”
“哥?”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温乐源闷闷地说。
第二天,温乐沣早早地就起来了,习惯了夜晚工作的温乐源痛苦万分,在经历了温乐沣泼凉水、捏鼻子、搔脚心、挠鼻孔、打喷嚏等一系列的对策之后才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没睡饱的一双眼睛红得像冤鬼一样。
坐上公共汽车晃荡了半个小时,两个人终于到达了那个名叫“世界摄影”的杂志社。门口招待的工作人员一看他们带来的王先生名片便问他们是否就是温氏兄弟,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立刻叫出了一个看来早就在等的年轻人。
年轻人和他们握手招呼之后道:“王先生已经去3号摄影棚了,他临走之前让我在这里等着,你们一来就带你们去那里。”
温乐沣愕然:“咦?可是我们是来面试的……”他还以为只要面试失败就可以回家了……
“面试?”年轻人莫名其妙地说,“我们最近没有需要面试的工作。”
“啊……”
温乐沣正想找个借口和温乐源逃回家去,没想年轻人却着急地拽着他道:“王先生说你们一来就马上把你们带到他那儿去,请不要磨蹭了,我们走吧。”
“可是——”
年轻人根本不由他们分说,将他们推出大门,推进早已准备好的汽车中,自己坐上驾驶座,汽车箭一般向前飞驰而去。
“看看,你干的好事!”温乐源不满地说。
温乐沣眼睛望着车外面,也不答他的话。
3号摄影棚在郊外,汽车出了城之后又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一路上温乐源都在打瞌睡,温乐沣则一直看着窗外,一手掐着自己大腿不让自己睡着,否则这样对那个司机实在太不公平了。
不过自从和温乐源又住到一起之后他就基本上和温乐源遵行了同一种生物钟——晚上精神很大,白天却变得非常萎靡,所以他努力保持自己清醒的努力并没有太奏效,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掐着自己大腿的那只手就松了,头也逐渐低下来,陷入了沉沉梦乡之中。
他来到了一个大森林之中,一个白色的女人影子在前面轻盈地跳跃,带着他飘飘游移。他们越过溪流,越过峡谷,越过高山,越过一切美丽的、或并不十分美丽的景物,女人在前方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却总在似乎就要消失的时候又突然变得清晰,偶尔,回头对他一笑。
看不清楚,但是知道那张脸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然而在明知道自己并不熟悉的情况下,他却有一种错觉——他认识这女人,他知道她,他在哪儿见过她……他想看得再清楚一点,便伸手去捉她,女人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逃了开来,他追上去,努力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再伸手,再伸手,就要碰到了,就要……
“乐沣!”
他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转过头来……一张带着络腮胡子的、粗野的脸。
温乐沣惨叫一声,一把把那张脸推开,脸的主人后脑勺撞上了车的门框,发出咚地一声大响,看来撞得不轻。
……车门框?……
“温乐沣你这个臭小子!”温乐源蹲在地上捂着后脑勺大骂。
温乐沣猛地坐直了身体。他仍然在车里,不过车已经停了,温乐源从另一个门下车后又跑到他的门这边叫他,刚才他在梦中看到的就是他的脸。
真是恶梦……温乐沣带着恶寒的余威想。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匆忙下车,向被他砸到后脑勺的温乐源他低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敢故意!”
“……”那你要别人怎么说吖……
“对不起打扰一下,”年轻司机插口道,“两位温先生,你们到了,三号摄影棚就在这里,王先生在里面等着你们。”
温乐沣和温乐源一起抬头看去。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郊外,某个并不常有人的小路上。小路用石子铺成,并不算宽,勉强能容两辆小汽车并行,小路两旁种有高大的阔叶梧桐,将路上的阳光遮盖得一丝不剩。现在汽车停在路边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建筑物旁边,那建筑物长长的,只有一层,弧形的顶怎么看都像是玻璃制。难道说……
“这里是……?”
“温室。”
答对了……
温乐源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摄影棚?”
“这里就是摄影棚。”年轻司机回答。
“可是你说这里是温棚。”温乐沣说。
“没错。”
“……”
“到底是温棚还是摄影棚!”温乐源大叫。
“三号摄影棚就是温棚。”年轻司机回答。
看他回答得那么轻松自如的样子,温乐源真想拧断他的脖子。
在司机的带领下,他们走到了那个既是温棚又是摄影棚的建筑物门口,司机按下了门铃。一会儿,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女人打开了门。
“是王老师说的两位温先生吗?”
得到确认之后,她打开门,他们和司机一起走了进去。
那的确是个温棚,里面种着许多让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热带植物;不过那也的确是摄影棚,玻璃顶已经被黑幕所遮盖,几盏巨大的灯光从顶棚照射下来,加上四面八方的中型灯光,将整个摄影棚照得如同白昼。很多人在来来往往地忙碌着,为热带植物中红衣的少年少女模特们和摄影师服务。
这种地方,大部分人恐怕一辈子也进不来,温乐源和温乐沣一进来也该先好奇才对。
可是他们没有。
因为这个摄影棚给人的感觉不对劲,很不对劲。
明明这么热的天气,又没有窗户,拉上顶棚黑幕,再挂上那么多盏灯,这里应该热得像蒸笼一样,可是自从他们一脚踏入这里就没有感到一丝热气,相反还有某种阴冷的气息来回流窜,让他们身上不断起鸡皮疙瘩。
这里人很多,按理说应该很热闹,或者说就算不想热闹也很难,可是这里的人全都是一副非常没精打采的样子,脸色发青,说话无力,走路的姿态又软又飘,脚步虚浮,就好像连续工作了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一样。可是他们问司机时得到的答案却是大家已经在星期六星期日休息两天了,今天才第一天上班而已。
那个女工作人员在摆弄照相机的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个人转过头来,正是王先生。
这里面只有他的状态看起来非常不错,一转头看见他们,立刻走了过来。
“你们好啊!我还真有点担心你们不来了。”王先生笑着说。
看着他的样子,温氏兄弟二人有些吃惊。这个摄影棚真的有问题,如果普通人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一点,至少也该觉得疲惫、头晕、无力、恶心等等,就像其他的工作人员那样。可是这些症状在王先生身上完全没有,反而看起来精神非常好,真是很奇怪。
“您……没事吗?”温乐沣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什么事?”王先生茫然。
温乐源给了弟弟后脑勺一拳,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说:“没……只是看其他人似乎都不太舒服的样子,只有您似乎没事……”
王先生大笑起来:“是啊,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别人有事我没事,不知道是不是有神仙暗中保佑,哈哈哈哈哈……”
随着他大笑中的身体震动,温乐沣忽然发现他身上竟有淡淡的白色气体围绕着,将这摄影棚中极度糟糕的气息全部阻隔在外面。以前他从来没发现过王先生身上有这种东西,难道是他忽略了吗……
“也许真的有神仙保佑你呢。”温乐源也哈哈大笑几声,但温乐沣怎么听都觉得他的笑声很僵硬。
王先生手头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就让人先带他们到休息区坐下喝茶,自己又回去继续为那些模特拍照。
“你看见了什么?”温乐沣手中端着一次性纸杯,低声问道。
“一个惹不起的东西。”温乐源绷着脸说。
“我只看见他身上有白色气体保护……”
“那个就是惹不起的东西。”温乐源一指周围那些精神萎靡的工作人员,低声说,“看见这些人没有?能让这么多人都变成这样,就是这片土地的问题。如果是我的话,恐怕得给他贴上千张符咒才能让他完全不受影响,可是那些白色气体只是薄薄的一层就把这片土地对他的影响全部解除了,你说怎么样?”
温乐沣沉吟了一下:“你说是土地的缘故?”
“这土地下面有什么东西,绝对。”
“是什么东西?”
“我哪儿知道?不过我告诉你,不准接他的工作!我们不知道保护他的那东西是什么,不能离他太近,没好处。”
“哦……”温乐沣答应了一声,却忍不住发愁,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拒绝别人,这可怎么跟王先生说……
王先生的工作告了一个段落,让那些模特都去休息后,他转身向休息区走来。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哦,没有关系,您的工作也很忙……”温乐沣微微一欠身,温乐源瘫在椅子上没有动。
一个工作人员给王先生搬了一个椅子,王先生在他们面前坐了下来。
“怎么样?看这摄影棚,有没有欲望在我的照相机前展示一下自己的风采呢?”他笑着说。
温乐沣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开玩笑,身边有一个眼睛瞪得牛眼一样盯着他的家伙呐。
“我……我们……不太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那个……那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一连“那个”了好几次。
“骚首弄姿。”温乐源毫不犹豫地补充。
温乐沣踢了他一脚。
王先生爽朗地大笑起来:“没事没事!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啊,怪不得不愿意接我这份工作了……”
“原来你还知道……”温乐源嘟囔。温乐沣再次踢了他一脚。
“不过呢,”王先生话锋一转,道,“很多人刚开始都像你们一样不好意思,没关系,拍几次之后你们就知道乐趣了!化妆!服装!过来,把他们两个给我好好打扮打扮,等会儿上镜试试看。”
“嗯!?”温乐源和温乐沣大惊,“等一下!王先生!我们没打算当模特!我们真的没兴——”
王先生根本不听他们那么多,一甩手腕:“拖下去!”
两个如狼似虎的壮男上前,一人勒一个,轻易便将那兄弟二人给拖到化妆间里去了。
“王先生!你怎么能——噗!我不洗脸!放开我啊!”
扑腾扑腾的挣扎声。
“哥……别把水扑得到处都是……”
“放开我!不要往我脸上抹——啊啊啊啊!我的眼睛!”
“哥……闭上眼睛……”
“王老师,您这次找的人真是有活力啊……”王先生身边,和其他人一样憔悴的女工作人员好像叹息一样地感叹了一声。
“哈哈哈……”王先生摸着下巴笑。
“不过……他们能支持多久呢?”女工作人员放低声音,轻轻说道,“所有的模特都变成那种样子,根本拍不出任何好作品,这两个人难道就可以了吗?”
“我不知道,”王先生摇头,却继续笑着,“不过试试看,说不定就行了呢?”
“……您哪儿来的自信……”
“呵呵呵……”
在多次的挣扎怒骂毫无作用的情况下,温乐源索性闭上眼睛,像死人一样躺在化妆椅上一动不动,算是无言的抗争吧。温乐沣一开始就认命了,拖他们两个进化妆室的壮男虽然都很憔悴,但是连温乐源都能轻易压住,那么要压制他还是一样很容易,所以他就老老实实地配合,以免浪费力气。
一男一女两个化妆师把他们脸上的胡子和胡茬挥刀剪除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洗了一遍,开始在上面涂抹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觉得我变成了女人。”温乐源忽然语气悲哀地说。
温乐沣噗哧笑了出来,女化妆师轻敲他的脸庞警告。
“喂……”静了一会儿,温乐源又道,“你们老板他老这个样子吗?随便抓个人就来当模特?”
“没有啊,”男化妆师说,“王老师他很挑,所以一般很少做人物摄影。这一次他要参加全国人物摄影大赛,不得不到处去找模特,可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你们是他找来的第一对模特。”
“胡说!外面那些女模特不是他找来的吗?”
“啊?不是,那是他朋友要做广告摄影,他很勉强才答应下来。”
“……”第一对模特啊……那这怎么拒绝?太强硬了不太好吧,毕竟人家很看重他们……这回连温乐源也开始发愁了。
化妆间的门口,一个穿白裙的女人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温乐源从镜子里看到,随口问道:“那是谁啊?很漂亮。”
“谁?”化妆间里的人都抬头看过去,门口什么都没有。
“她已经走过去啦,”温乐源有些不爽,这群人抬头的速度真慢……“穿白裙,齐耳短发,皮肤很白很好。”
男女化妆师的手都停了下来。
“我们这里……没有穿白裙子的人。”
“咦?”“除了王老师,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穿这种衣服。”男化妆师拉一拉身上的印花T恤和牛仔裤,“为了拍照,模特们也只穿红色的衣服。”
“那可能是外面的人进来了……”
“没有外人进得来,入口只有那一个,有人守着,外人不准进入。”
“……”温乐源知道自己看到什么了……
“您真的看到了吗?”女化妆师有些紧张地问。
温乐源耸肩:“哦,可能我看错了。”
没必要吓唬这些凡夫俗子,只要那女人不作恶,放她在这里也没什么关系。
见他不愿意多说,两位化妆师也不好再问,化完妆后他们连仔细看一眼自己脸的机会都没有,就又被那两个壮汉拖入换衣间,让服装师在他们身上比划来比划去,找合适的衣服给他们穿上。
“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么麻烦的东西。”温乐源低声抱怨。
温乐沣疲惫地一耸肩。虽然他和温乐源由于体质的关系不会受到这片土地的影响,但他还是感觉很累,被化妆师和服装师们摆弄的感觉真是不好受,不知道那些专业模特是怎么挨过来的……
他们换好衣服出来时,王先生并没有再继续去工作,而是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和周围的人说话,一见他们出来,当即拍手喝彩。
“好!好好好!我就说你们兄弟的本钱好!果然不错!”
温乐源那把络腮胡子被剃掉了,露出下面原本英俊深刻的轮廓,乱糟糟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三七斜分,一缕落在额头上,有种微微凌乱的美感。他身上穿的是白色高领针织毛衣,下面是一件低腰裤,斜斜地扎着腰带。
温乐沣原本垂在额前、有些长的刘海被斜分开,遮住了他半只眼睛,后面的部分进行了细致的整修,虽然没有修掉多少,但感觉却比之前长长短短的杂毛好太多了。他的身上穿着大开领宽松罩衣,在腰部收口,下面是一件平裤。
尽管受到强烈的抵制,但这两兄弟仍然都被涂上了一层亮色的唇膏,眼眉也被很小心地勾过,两张脸登时就亮了起来。
兄弟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虽然知道对方的确比以前好看了那么一点点,自己应该也不差,但心里还是不太舒爽。
“我不觉得哪里不错……”温乐源气愤地咕哝。
“王先生……”温乐沣强笑,“您看我们这个样子一点都不适合,又不是专业模特,那个……”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王先生打断了:“不适合?哪里不适合!给你们化妆的可是我们最优秀的摄影师!而且我也不要那些专业模特,他们摆的POSS实在太僵硬了,我要的就是新人!”
“呃……但是我们不想……”我们根本就不想干……
王先生根本就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转头叫道:“来来来!把那个地方的灯关掉,把这个地方的灯打开,我们拍两张试试看!”
“等一下!王先生!您听我们说——”
王先生回头,用很严厉的语气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们一张都不拍就打算走?我的化妆师和摄影师全都白忙活了?我这么着急做完手头的工作等你们化妆就白等了?”
“……”温乐沣语塞。
“不是你强行要我们化的吗……”温乐源低声说。
王先生装作没听见,转身布置他的工作去了。
温家兄弟从来没有当过模特,也搞不清楚模特拍照是怎么回事,就仰着两张准备照身份证照的脸傻等。不过王先生也并没有告诉他们要怎么做,大概也是由于试拍的缘故,就以他们相对自然的状态来拍,也不多做要求。
那一天下来,温乐沣和温乐源全身的肌肉都快僵硬了,面部的肌肉也由于长时间做出不自然的表情而显得有些抽搐。
临走的时候,王先生很快乐地在他们身后喊:“明天我们去外景地拍!千万不要迟到了!”
“我们凭什么要去!”温乐源大发雷霆,“我死也不会去的!你听见没有!死也不会去的!”
王先生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依然温和地向他们摆手:“我们所有的人都会等你们,不见不散。”
“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说话!该死的——”
被温乐沣难堪地拽走的音尾消失在门外,温棚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王先生的笑容褪了色,转身对助手道:“把我今天拍的照片全部洗出来,看看是不是还有。”
“如果……如果真的还有怎么办?”
“那就到时候再说!”斩钉截铁。
“——老师,您也未免太那个了点……”
仍然是那个姓刘的司机送他们回去。在车上,温乐源和温乐沣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看着窗外,却不像是在欣赏景色,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小刘不断从后视镜中偷看他们,可一旦被他们发现就立刻转移视线,就像在躲什么一样。
回到家里,两个人当即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乐沣……”温乐源有气无力地问,“你有没有发现土地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温乐沣疲惫地摇头:“不行……那土地太恶心了,虽然知道有东西,但我搞不清楚是什么。”
为了拍照,王先生曾有几张要求温乐沣脱了鞋赤足走在种满热带植物的土地上,以他的想法来看这样大概会给人以很舒服很休闲的感觉,但是对温乐沣来说,那感觉却是说不出的恶心与难受,他忍了多次才没有在大家面前吐出来。
这种感觉真是很难受,不过温乐沣并不是第一次接触,以前也曾有过。
那是他高中时的一次晨练,为了给邻居家的小男孩拣羽毛球而钻到街道旁的爬山虎丛中寻觅,光裸而没有保护的手指无意间触到了爬山虎根部的泥土,一种强烈的恶心之感从指尖涌入,让他当时就蹲在地上呕吐起来。呕吐之后,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的他狼狈而逃,并没有去深究太多。几天后,当地新闻中报导了一个杀人碎尸的恶性案件,他发现歹徒丢弃部分尸体的地方居然就在之前让他呕吐的位置。等残留的部分全部被警察拿走之后,他再去那里接触泥土便不再有恶心的感觉。
若拿了过去那感觉与现在的相比对,可以说有很多地方的相似之处,但是不能说完全一样,有某些部分是截然不同的。可是现在要他说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清楚,毕竟他这种经验太少了。
“碎尸啊……”温乐源敲着自己脑袋想,“难道是那个王先生杀了谁,把人埋在那儿了?”
“不可能!”温乐沣断然道,“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把人杀了以后埋在自己常去的地方吗?何况王先生不像是杀人犯。”你倒比较像……尤其是有胡子的时候。温乐沣偷偷想。
温乐源听不见他心里的想法,只是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继续思考:“不是他杀的人……大概不是……如果不是的话那该是怎么回事呢?会不会是他下面的人做了什么……”
听着他的絮叨,温乐沣忍不住道:“哥,你平时不是不喜欢管别人闲事?今天怎么有兴趣探究王先生的问题了?”
温乐源甩他一眼:“你懂什么?这是职业病!习惯而已!他又没雇佣我,我才不干。”
“呃……是吗?”
叩——叩——叩——“有——人——在——吗——”
阴沉沉的,标准的冤魂叫门声。
“请进——”温乐源有气无力地回答。
接到了房间主人的邀请,一个黑衣长发的女人从门外钻了进来。
“二位好……”她声音拖得很长地说。
首先进来的是她的背面,似乎她是倒退着进来的一样,不过等她完全钻进来时,就可以发现她的另外一边也同样是背面。这是个没有正面的女鬼,不过她一般都呆在电梯里吓唬人,很少像这样离开自己的岗位。
“你好。”温乐沣向她打招呼。
女鬼点了点头。
“怎么有兴致跑我们这儿来了?”温乐源懒洋洋地问。
“王先生……”
“嗯?”
“王先生,乘电梯上来了。”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跟你们没有关系……”女鬼沉闷地回答,“可是跟我有关系……”
“跟你有关系也和我没关系。”温乐源无情地说,“你不会是暗恋王先生吧?一定是怕见到他会脸红?……啊,对了,你没脸,啊哈哈哈哈哈——”
砰地一声,温乐源捂着被辞典砸出血包的脑袋跳了起来:“你不要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
温乐沣拉着他的裤脚管把他用力往回拽:“是你说得太过分了吧,说什么有脸没脸的……回来!别去找人家麻烦。”
温乐源气闷,一边嘟囔一边走到电视机跟前,趴在地上打开电视开始看。
温乐沣拿了个靠垫给她:“真是抱歉,我们房间里连凳子都没有……委屈你先坐地上吧。”
女鬼摆手:“我不能坐……”
“……”对了,只有背面,腿都不知道往哪边打弯啊……
“等王先生回了房间,我就走。”女鬼继续说。
“那还真是奇怪了,”温乐沣说,“王先生身上有什么吗?让你这么害怕?”
“我不知道……”女鬼缓慢地摇头,说道,“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保护他,这大厦里所有的鬼都很害怕,所以只要他出现,我们就很少现身。”
“哦……?”温乐沣不禁好奇,“是什么东西在保护他?”
“我说了我不知道……”女鬼依然缓慢地说,“我们所有的鬼都只能看见他身上紫黑色的气,至于是什么东西的气就不清楚了……”
“紫黑色?”温乐沣看了温乐源一眼,正好温乐源也同时回过头来看他,“你确定是紫黑色的?不是其他颜色?比如白色?”
“我不是色盲……”女鬼很不高兴地说,“绝对不是白色……至少黑色和白色我不会弄错。”
“……”温家兄弟又对视一眼。他们看到的王先生身周是白色的气,那么大厦中所有的鬼看到的也应当是白色的,反之亦是同理。那么为什么在大厦中各鬼的眼中所看到的和他们看到的会不一样呢?
答案只有一个……
“呵呵呵呵,”温乐源干巴巴地笑笑,说,“还真是不好惹啊。”转身又趴回去看电视了。
门外,王先生的脚步声不快也不慢地走过,女鬼的背面瑟瑟发起抖来,在王先生隔着墙壁距离她最近的那一瞬间,温乐沣甚至可以看到她的身躯霎那间变得模糊,就像被很强的力量瞬间穿过一样。王先生的脚步声过去之后,她的身影又清晰起来。
听见王先生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女鬼周身的紧张之感方才缓缓松解了下来。
“怎么回事?”温乐源问。
“有东西排斥我……”女鬼说,“以前我都有时间和别人一起逃走的……但是今天没来得及……”
“是什么东西,感觉得到吗?”
“只知道是很强的东西……”女鬼说,“但是不像怨灵之类……”
“哥,”温乐沣忽然插嘴,“你和这位电梯鬼小姐很熟吗?”
“当然,”温乐源随口答道,“我们一直是合作好伙伴……”他想到什么,忽然捂住自己的嘴,慌张的表情就好像偷吃被人发现一样。
温乐沣的脸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那我刚住进来的时候,攻击我的电梯之鬼又是谁?不会是你想赶走我的伎俩吧?”
温乐源眼神飘忽:“嗯……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你是干得出这样的事情的!”温乐沣愤怒地说,“只是为了赶我走就用这么卑鄙的办法吗!”
“这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干吗还一提再提……”温乐源哼哼唧唧地,话都说不清楚了。
“意思是……你承认了!”温乐沣随手拿起离自己最近的茶叶罐子狠狠扔到他肚子上,“你以为我是那么好骗的吗!”
温乐源慌张逃窜,由于一室一厅的房间中另外一间被锁,他只能把高壮的身体藏在小小的电视机后面,举起电视挡住自己:“我说了很危险嘛!这不就出现一个王先生?谁知道他身后藏着什么怪……”
一本书从他头顶飞过。
“下次你再敢干这种事情,我就把爸妈叫来!让他们看看你在干什么!”温乐沣大吼。
“好恐怖的威胁啊……我好怕……”温乐源咕哝。
“我说到做到!”
知道了……温乐源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得外面王先生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了起来。
叩叩叩。
“有人在吗?”
温乐沣和温乐源立刻四顾,果然,女鬼已经消失了,果然是因为害怕王先生而不告而别了吧。
“来了。”温乐沣爬起来,跑到门口打开了门。
王先生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外:“今天辛苦了,我打扰到二位了吗?”
虽然想说现在看到你就觉得很疲惫,但是温乐沣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他只是露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笑容,做出了请的动作:“没有……请进。”
温乐源怀里依然抱着喧哗的电视,眼睛敌意地看着刚进门的王先生。
“你来干吗?现在还不到干活的时间吧?”
王先生好像完全听不到他说什么,随意向他打了声招呼之后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穿的是米黄色的裤子,而温乐沣他们的房间尽管有专门打扫的人,可还有一个专门搅合的人,所以地板上有不少烟灰和尘土,温乐沣忍不住为他那条看来应该是名牌的裤子稍微心痛了一下。
“今天,你们拍的照片很不错!”王先生开门见山地说,表情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所以我决定正式雇佣你们做我的模特,协助我拍这次摄影大赛的作品。如果能夺得一等奖,你们可以得到一万元做劳务费,即使不能得到一等奖……”
“你不要给我自顾自地在那里说!”温乐源仍然抱着电视叫道,“谁答应你一定要干了!我们今天是被迫的!再被你们那么涂涂抹抹的就真成人妖了!不干!”
王先生微笑:“你真的不干?”
“不干!”
王先生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温乐沣,露出了忧愁得令人同情的表情:“那要我怎么办呢?说不定这次真的不行了……我大概会破产,说不定连每个月四百块钱的房租都掏不起了……”
“你给我等一下!”温乐源打断他,“只不过拍个照片而已你破产个屁呀!别看我弟弟好心就从他那儿打主意,告诉你,没门!”
“哥,你听人家说完……”
王先生擦拭着眼角,眼睛泛出可疑的水光:“你们不知道,其实我的杂志社卖得并不好,现在都快倒闭了。这次有一个人物摄影的全国大赛,我希望用我的作品参赛,如果能得奖的话,对于杂志社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广告,所以我才会这么心急……”
卖得不好……?温乐沣眼前浮现出王先生那个三号摄影棚,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快倒闭的杂志社能拥有的东西。
温乐源的声音明显放软了下来:“那……那你可以请专业模特嘛,干吗非要我们?”
“可是专业模特……”王先生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叠照片,“都是这个样子。除非评委都有眼病,否则决不可能得奖。”
温乐沣接过照片,温乐源也放下了一直抱在怀里的电视机,走到他身后伸着头一起看。
第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太空中怀抱琵琶的飞天女神,容姿美丽、身段婀娜;第二张照片上,是一个裸体怀抱蓝色星球的男性,表情沉郁端庄,令人不敢逼视;第三张照片上,是一个花丛中飞舞的小女孩,笑得天真而清澈……
这些照片本身照得很好,很美,连温乐源他们这两个外行人也知道那是普通人达不到的水准。可问题在于,照片里多出来的东西。
飞天女神那张,女人手中的琵琶上悬吊着半颗人头,只有鼻子以上的上半部分;裸体男子手中的星球内隐现一只残破的手,只剩下下半截的手指就像要撑破球体一样拼命地伸开;花丛中的小女孩被一只凭空出现的手臂卡住脖子,那只手臂露着肌肉和筋骨,就像被什么人残忍地砍过一样。
“这不都是电脑做出来的效果吗?”温乐沣说。这些残破肢体什么的做得倒是很逼真,不过这种宣扬凶杀恐怖的东西要是能得摄影大奖就真见鬼了,更何况那些东西和照片本身的韵味完全不合,就像谁恶作剧加上去的一样。
王先生摇了摇头,点着那张飞天说道:“虽然这是电脑做出来的,可是——”他从剩余的照片中又翻出一张,“你看,这是原件,这上面应该只有这女模特一个人,后面是蓝色的幕布,可是照出来的照片上却还是有这些东西。”
他手中拿的原件上,除了那个扮演飞天的女模特和后面蓝色的幕布之外,仍然有那半颗头颅,位置也和处理过的图片一模一样。
“难道不能用电脑把它消除掉吗?”
王先生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难道我不想吗?可是不管我用什么软件,用什么办法,让谁来做,最后这颗头一定会出现在同样的地方,根本消不掉!”
王先生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难道我不想吗?可是不管我用什么软件,用什么办法,让谁来做,最后这些东西一定会出现在同样的地方,怎么也消不掉。后来我换了几个摄影棚,甚至到外景地去拍摄,但最后还是有这些东西。”
“那你找我们什么意思?”温乐源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雾,“要驱鬼就直接告诉我们嘛,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还说什么模特的……”
“驱鬼?”王先生用看怪物的眼光斜睨着他,“我怎么可能请人驱鬼?这世界上哪来的鬼。”
烟雾呛到了气管里,温乐源一口气上不来,险些翻了白眼。
“您……不相信?”温乐沣不可思议地问,“这些照片,再加上您的下属全都那么憔悴,您难道都不觉得您的摄影棚问题就在这儿?”
“这算什么证据?一定是有人恶作剧,要么就是科学上无法解释的磁场!”王先生笃定地断言。
……可就算是有人恶作剧,至少用电脑做的时候就能消掉吧。连这么明显的证据他都不承认,真是百年难见的老固执……
在一阵剧烈咳嗽之后,温乐源终于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我说……那你找我们干什么?其他人身边会出现这些东西,那我们也一样吧?”
“不。”王先生从另外一个裤袋中取出一张纸,“你们身边是干净的,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张传真纸,上面是温家兄弟今天拍的其中一张合影,虽然两人表情僵硬动作僵硬连身边的空气都跟着他们显得异常僵硬,但毫无疑问,他们身边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
“……所以你一定要用我们?”
“所以我一定要用你们!”
“用这么僵硬的脸?”
“哈哈哈哈……我会让你们不僵硬的。这么说你们是同意了?”王先生站了起来,“那我就回去了,两天之后我们到外景地去拍!”
“等一下!我们还没有答应呢!”
“到时候请一定要到。”王先生挥手,穿鞋离开。
他的身后,温乐沣无奈地笑笑,温乐源七窍生烟。
既然拿了人家的钱,那就要为人家办事——虽然这钱并不是让他们驱鬼的,不过这无所谓,有一万块钱在那里垫着,至少给人消消灾吧。
之前温乐源曾怀疑是不是王先生杀了人埋尸在那里,不过根据照片和王先生自己的说法来看,似乎所有的摄影棚甚至外景地都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有点奇怪了。
如果像他们之前的猜测,那么死者应当是被分尸后埋在多处的。可即使他们自己是罪犯,也决不会把尸体分尸后专门埋在自己经常工作的地方;即使他们变态若此,也不该在发现了这种情况后还找不到究竟是什么原因,肯定立刻将自己埋过的尸体残片挖出来,扔到别的地方去。
温乐源一张一张看着那些照片,越看越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有什么违和的地方,让他之前的某种猜测怎么想都不能成立。
他敲一敲烦躁地又打算睡觉的温乐源脊背:“哥,你看看这些照片,这个鬼是不是有问题?”
“没问题就不会出现在照片上啦!”温乐源烦躁地回答。
“你看,”温乐沣坚持不懈地把手中的照片举到他面前,“这个鬼好像并不想吓唬人,也没有要害人的意思,它只是摆出姿势来让人拍而已。”
温乐源不太了解地挠挠脑袋,接过那张抱着星球的男人照片。在仔细地推敲之下,可以发现那只突兀出现的残手并不是要抓谁,也不是要对谁进行恶意攻击,它只是那么伸着,就像那个抱着星球的男人一样,摆出它自己认为很好的姿势。
“这又说明什么了?”
“说明它没有恶意吧。”
“那就不用管了。”温乐源倒头就睡。
“……!”温乐沣气结。
两天后,温家兄弟和王先生一道去了外景地,进行他们这辈子头一回作为“模特”而不是“自己”的照片拍摄。
这次的外景地似乎也是王先生他们固定的拍摄地,和摄影棚一样有编号。这个编号为“7”的外景地在郊外20公里左右的地方,附近连绵起伏的都是优美曲线的山丘,绒绒地生长着青翠柔软的地毯草。外景地是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山丘上,一棵几人合抱的老槐树树冠像屋顶一般巨硕地铺开,在毒辣的太阳下遮挡出一片舒适的荫凉。
温家兄弟又被拖去化妆,不过这回温乐源没有挣扎,只是认命地闭着眼睛让人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看来他打定主意怎样都会忍耐了——为了那一万块钱。
王先生坐在他们附近,双手抱胸,看他下面的工作人员前后奔忙,准备拍摄前的一应用品。
“这里……”王先生忽然开口,语调似乎十分感叹,“是我和我老婆相识的地方。”
虽然对于他的罗曼史并没有兴趣,但温乐沣还是礼貌地应了一声:“哦……是吗?”
王先生也不太在意他的礼貌疏离,指着槐树下说:“我老婆就在那里,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那个拿着书的美丽女子似乎又出现在树下,手里抱着一本不知道名字的书。她洁白的裙子就像花朵一样铺开在绿色的草地上,齐耳短发随风轻轻拂动,纤长的手指不时掠过顺滑的黑色发丝,将遮挡视线的短发拨开。年轻的男人就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观赏,就好像那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完美得让他不敢接近。
一阵清风拂过,倏地吹起了女子的裙摆,露出裙下美丽的双腿和……
砰!
“偷窥狂!”女子用清脆的声音骂道。
那本书准确地拍在了他的脸上,随着书缓缓掉落地面的镜头,他的鼻血也跟着喷涌而出。
“你打坏我的鼻黏膜了……”男人说完,倒地,昏迷。
“多么浪漫的初遇,”王先生沉醉,“我老婆多么漂亮,你们根本想象不到……”
“所以我们最怕的就是到7号外景地……”女化妆师悄声对温乐沣说,“每次都要说他老婆怎么漂亮怎么漂亮,有时候把他好不容易请来的模特都气走了。前两天还说幸亏他一个月都没想到这里,没想今天就来了……”
“他老婆真的那么漂亮吗?”温乐沣也悄声问她。
“谁知道?”女化妆师耸肩,“从我们进杂志社开始就听说他老婆漂亮,可是从来没见过她的照片。连他办公桌上也只有他和他儿子的合影而已。”
温乐沣想了想。说起来,他到王先生家里的时候是没有见过他太太的照片,墙上倒有一张他儿子跳街舞的大幅海报。他这么爱自己的老婆,按理说在她死后家里应该挂满了她的照片才对,为什么一张都没有?
等王先生终于回忆完他和他老婆的罗曼史,大家的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王先生一边指挥着其他人做第一次拍摄准备,一边让温乐源和温乐沣将脚上的鞋袜脱掉。
“为什么?”温乐源瞪着眼睛问。
“亲近自然。”王先生回答。
温乐沣想起在3号摄影棚不小心接触到土地时那种强烈的恶心感觉就不由发怵,不过看看天上,今天是日头当空,阳光毒辣,在这么强烈的阳光下应该没事吧?
温乐沣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子和袜子,光脚慢慢地,慢慢地踏上柔软的地毯草……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脚尖猛冲至头顶,温乐沣觉得自己就像被那种恶心感狠狠打了一拳似的,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乐沣!”温乐源在他身后,恰恰接住他倾倒的身体,“你怎么了!乐沣!”
他沉没在了一个很暗的地方,像水底一样。光线微弱地从上方照下来,照出波光粼峋的剪影。水下有水草,长长的,纤细的,随着水波的流动而婀娜摇摆,就像女人的头发……
……!
不!不是像!那就是女人的头发!
水下乌黑乌黑地一片,无数女人长长的头发织成水底绒绒的地毯草。他在慢慢沉没,沉入女人们中间,女人们向他伸出苍白得透明的双臂,仰起她们一模一样的脸——
老……师……我好想……好想……为什么……——
“乐沣!”温乐源一巴掌打在温乐沣的脸上,“快醒过来!不准下去!”
围观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掩住了自己的脸,就像温乐源也打在了他们脸上一样。
昏迷的温乐沣皱起眉头,好像在挣扎什么一样紧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地狱……”
“啊?”
温乐沣没有再多说什么。
拍完一系列白天的照片之后,金红色的夕阳已经沉至地平线上,很快就要消失了。
温乐沣赤着脚,站在距离槐树很远的地方,看着它在夕阳下被拖得很长的影子。温乐源站在他身后,手搭着他的肩膀,嘴里叼着烟。
“你今天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你骗鬼呀?”
“是真的。”
“那你干吗昏倒?”
“……中暑。”
“当我白痴啊!在树荫底下中暑昏倒?”
温乐沣叹了口气:“别问了,我要告诉你的话你肯定马上把我拉走,根本不管王先生他们的杂志社会不会为此而倒闭。”
“那当然,”温乐源满不在乎地说,“我只要你平安,别人是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才不告诉你啊……
“你说不说?不说我揍你噢。”
“你揍,反正我不说。”
温乐源咬着烟气哼哼地盯了他后脑勺半天,一只罪恶的爪子伸向了温乐沣的腋下……
“哇——哈哈哈哈哈!不要挠我——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哈哈哈哈哈哈……妈呀!来人呀——救命呀——打死我也不说……哈哈哈哈哈哈……”
王先生放下了手中的相机,可惜地啧了一声。
“本来还想多拍几张的,这对兄弟还真会破坏气氛。”
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下,天空中只剩下了半只有气无力地挂在那里的月亮,连不太明亮的星星都没有。所幸也没有什么乌云,半只月亮发出的无力光芒让连绵的山丘蒙上了一层纱雾似的外罩。
工作人员从其他啊工作人员坐的大轿子车上搬下一架柴油发电机,接上灯光分散放在槐树附近,当发电机发动起来的时候,那仿佛拖拉机一样突突突突的刺耳声音划破了野外闲适的空气,槐树上大批的小鸟被惊得飞了起来。柴油的味道弥漫四周,将人仅剩的好心情完全破坏殆尽了。
温乐源看看天:“没星星,连月亮也不是一整只,这照什么啊?”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王先生摆弄着手里的相机说道,“好了,让你弟弟过来,该拍了。”温乐沣听见他们这边的呼唤,虽然心里很不想到那槐树下面,但却不得不迈开脚步,慢慢地走过去。
刚走到槐树范围内,温乐源对他喊了一句什么,却被发电机的声音盖过了。温乐沣抬起头来,正想让他重新说一遍,脚上却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一绊,他扑通一声趴倒在地上。
双手和脸都伏在了柔软的地毯草上,他白天昏过去一回之后就再没有感觉到的强烈的意念再次冲了上来——
我只是……我想……只是想……如此而已……为什么不要……为什么不要我……——温乐源狂奔而来,将他从地上拎起,小心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温乐沣看一眼刚才绊倒自己的地方,那里没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只有柔软的地毯草。
他看着赶来的王先生,表情稍微有点怪异:“王先生……您是不是和谁外遇过啊?”
“啊?”王先生一愣,“外遇?我?和谁?除了我老婆之外我哪个女人都不爱!”
“那就是男人?”温乐源大惊。
“胡说八道!”王先生大怒。
“哥你别在那里胡说……”温乐沣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有温乐源在,他总觉得很累。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服装师在一边插嘴问。
如果现在告诉大家→发生恐慌→不能继续拍摄→不能夺得大奖→杂志社倒闭……
“没什么。”温乐沣决定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他的脚踏上草地刚准备站起,一双冰凉的手却从地底下钻出,牢牢地扣住了他的脚腕。
又来了……温乐沣有些疲劳地叹气,却在视线扩散开去的时候大吃一惊。
整个老槐树下的范围内,无数只苍白的手从地底钻了出来,随着风轻轻摇摆,就好像修长的草叶一样。那些手并没有像照片上那只一样充满伤痕,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暇的,皮肤晶莹透亮,连指甲也修剪得异常完美,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很会保养的年轻女人的手——
但,只有左手。
抓住温乐沣脚腕的那两只手也全部都是左手。
对了……温乐沣忽然想起那张照片上残破的手——那是一只右手。而拦住小女孩脖子的那只手臂上没有手,还有那半颗头……
“难道说——!”他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难道说,那个女孩是被人杀了以后分尸,然后每一块尸骨都藏在这些外景的和摄影棚!?那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每张照片上只出现尸体执拗的一部分,其他的部分却决不会同时出现。
周围的工作人员全部看到了这种情景,亦同时发现那些左手抓住了另外一些人的脚踝,顿时大乱。男人们大叫出声,女人们发疯地尖叫,拼命跺脚想甩脱那些美丽的手,可是那些手执着地抓着,除了一发现便立即跳到槐树范围外的人之外,所有人的脚踝都被抓住了——
对了,还有一个人。王先生。他既没有看见那些手,更没有跳出槐树范围,却也没有被抓住。他茫然地看着四周,他的下属都在惨叫并且拼命地跳,可是他却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跳。
“小周!怎么回事?小刘!别跳了!你在干什么!小吴!那里是电线!不要踩到——你们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温乐源和温乐沣没有跳,他们好像已经认命一样,既然那手抓着,那他们就站在原地,看着周围像在拍恐怖片的人。
“这位王先生是迟钝吗?”
“不是吧?哪有这么迟钝的人?其他人都看见了,没理由他看不见。”
“哦,”温乐沣似乎发现了什么,稍微一愣,伸手指了一下王先生的身体,“看来是有理由的,你看。”
王先生身上又出现了那种白色的气,袅袅环绕在他的周身之外。然而这次和之前有些不同,白气流转了片刻之后,忽然变得非常浓烈,就好像他的身体内有产生白气的物质一样,白色的烟雾蒸腾着从他体内散发出来,几乎遮掩了他的身体。但那些白气并不像以前那样始终围绕在他的身边,而是在他周围翻滚,自动凝结成一条烟雾的细线之后向老槐树飞去,钻入槐树树干之内。
白气如抽丝剥茧般逐渐离他而去,终于完全抽离,一丝不剩。
在白气完全消失的同时,那些手抓住了王先生的脚,王先生也看到了它们。他大叫了一声——“谁在这里恶作剧!”
温乐源和温乐沣无言。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这一看就知道绝对是鬼,他居然还不承认,非要自欺欺人。
那些手在找的人似乎就是王先生,一发现他的所在,纠缠在别人身上的手便都顺势放开,断腕从泥土里露出来,用修长的手指利落地向他爬去。
被松解的人们连滚带爬地逃出槐树下,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几百只手爬向王先生,爬上他的身体,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的情景,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去救。
“那些是什么……”
“鬼……”
“好恐怖……”
“要不要用照相机拍回去……”
“不要!你想死吗!据说这样会把鬼带回家的!”
大家一边腿肚子转筋一边颤抖地讨论,有人已经打算弄断发电机发动汽车逃走了。
温乐源和温乐沣依然站在原地,这种壮观的情景不算什么,反正又不威胁到他们。不过很奇怪,虽然温乐沣一直觉得恶心,但是他们两人却没有感觉到那些手的恶意,只是觉得那些手苍白而美丽,充满哀愁的感觉。
王先生已经被那些手完全固定住了双腿,一动也不能动了。但是他倒很镇定,望着逃得远远的下属们用领导性的语气道:“这到底是谁干的?要是让我查出来究竟是谁的恶作剧,我绝对不会轻饶他!”
温乐沣无力地低头。为什么这个人认准了什么就是什么?这已经不是“证据”摆在面前了,而是活生生——也许不该说“活生生”?——的“事实”就抓着他的裤子,他居然还能继续自我欺骗下去。
下属们没人敢回答,大家只在考虑逃走事宜,才不在乎他的惩罚条款。
槐树下,一个黑色的女人头颅从土地中钻了出来。那颗头上有着长长的黑发,就像温乐沣在梦中见到的那些可怕水草,在头颅下浮现出来的是一双细白圆润的肩,之后长而优美的手臂,饱满秀美的胸,盈盈一握的细腰,完美得像艺术品一样的双腿。
那是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孩,美丽得光彩照人。
但她只有一只手。
只有一只右手。左手齐腕的地方就断了。
“鬼呀——”有人鬼叫一声,跳上车拼命打火,其他人也惨叫着纷纷跳上汽车,但不管他怎么打火,汽车就是没办法启动。就像所有白烂的恐怖片一样,重要的东西总是坏在最重要的时候。
赤裸的女人——不,那是个女孩——站了起来,挡在脸前的长长黑发向两边分开,露出下面小小的、精巧的脸。
“老师……老师……”她透明的身影缓缓走向王先生,表情似乎有些茫然,“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我那么努力……”
“果然是外遇?”温乐源低声说。
温乐沣耸肩。总觉得似乎不对……但这种情况又怎么解释?
挤在车里想逃又逃不走的人中有人忽然指着那女孩叫了起来:“啊!薛文竹!她真的死了!真的变成鬼了!哇——我们死定了!救命啊——”
听到薛文竹的名字,所有人都齐声惨号起来,汽车被他们的惨号扎得左右摇晃,好像快爆了。
“薛文竹?那是谁?”温乐源问。
温乐沣摇头表示不知道。
温乐源啧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到汽车跟前,一把拉开门,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男人拖了下来。那男人像杀鸡一样惨叫,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挣扎挣扎意思意思罢了。
“薛文竹是谁?”温乐源叼着烟,惨淡的月光和槐树下的工作用灯光从后面照来,把他照得满脸横肉一脸凶残,眼睛似乎还闪着绿光(这是幻觉)。
本来就有一个鬼,现在又多一个,那男人真想就这么昏过去算了,但闭了几次眼睛也没用,只有掩着自己颤抖的小心肝回答:“薛……薛文竹是王老师的一个模特……模特……”
“模特?他们有外遇吗?”
“没……没有!不可能有!王老师甚至没让她做他上次摄影的主角啊!”
“没让她做摄影主角……?”
“那之后就……她就没有再来过杂志社,听说她自杀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为什么……老师……我不够漂亮吗?”女孩慢慢地走向王先生,双手前伸,像要掐死他,“我不够有气质吗?为什么不用我……为什么把我刷下来……为什么……”
王先生的镇定让其他人简直无法相信,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他的声音居然还是波澜不惊。
“我说过了,你的气质和那次的主题不合,我不可能用你。”
“我才不信!”女孩尖叫,右手抓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抓,几乎要抓出血来,“你用的那个女人甚至没有我漂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漂亮不是一切。”王先生冷静回答。
温乐沣心动了一下,忽然将视线转向那棵老槐树,心中有点怪异的感觉。
“她干吗一定要让他拍?”温乐源奇怪地问仍然在自己手里挣扎的人,“她找个更好的摄影师把她拍得漂漂亮亮的把这老头气死不就完了?干吗一定要他?”
那人用仿佛看到他脖子上又长出一颗脑袋的表情看着他,连害怕也忘了:“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王老师是摄影界的大腕!只要他拍出来的人和景物没有不打动人心的,只要是他参加的摄影大赛没有不拿第一的!找别人?能拍出那种好像妖精一样漂亮的效果吗?有他那么深的内涵吗?”
妖精?温乐源想一想,王先生拿的那些照片也就是普通漂亮嘛……这些人眼睛有问题吗?——他没想过,只是自己的审美观有问题而已。
爬在王先生身上的其中一只左手回到了女孩的手腕上,其他的左手变成了灰尘,啪啦啪啦落在地上。
“漂亮不是一切!那我缺少什么!”她紧抓着他的脖子尖叫,指甲扣进了他的皮肤里,“美貌!知识!气质!聪明才智!我哪里不好!我哪里不好!我哪里不好!”
王先生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是痛还是不赞同她的话。
“你说你漂亮,我看过那么多美人,没有觉得你特别漂亮。你说你有知识,只因为遇到了一点小挫折就去死,硕士毕业又如何?你说你有气质,在这里像疯子一样追问就是你的气质?你说你有聪明才智——笑话!七窍玲珑心的姑娘多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用你?”
女孩脸上满满地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她大概没有想到,自己那么自信那么自得的优点在这位摄影大师的面前竟会一文不值。她透明的身躯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波动,像被风吹过一样,异常不稳定。
温乐沣看看那棵槐树,抬脚向它走去。
“我有一个非常想拍的女人。”王先生淡淡地说,“她非常美丽,无论从外表还是内心都是,美得让我自惭形秽。我想把她的影像留在世间,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绝无仅有的美丽,可是我拍不到她,我不能拍。她也曾一度要求我为她拍照,但我却不敢,直到她去世,我也没能留一张她的照片。你明白吗?”
“不明白!”女孩叫,“你想拍就去拍啊!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知道为什么你不要我!”
王先生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看着那棵槐树继续说道:“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拍到这世间最美丽的人,可是我错过了。我也梦想和一个最美丽的女人相守到老,可是我失去了。于是我对自己说,我决不能再放过可能得到美丽的机会,不会再错过任何的美丽。”
女孩呆呆地听着,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了解了吗?”王先生怜悯地说,“你不是最美丽的,也不是我的首选,所以我那时候不会用你,今后就算再有机会,我也不可能用你。你对我来说,不是错过之后就不会再有的东西。”
女孩的眼泪像河流一样哗啦啦地流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
“你……好……好过分!太过分了!”她哭着,忽然向前猛推,将王先生推倒在地,自己骑在他身上,抡圆了手臂左右开弓猛抽他的耳光,“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居然这么说我!你知道我为了外表的美丽经过了多少艰苦的努力吗?你知道我为了内在的学习付出了多少汗水吗!我的梦想就是成为模特!成为你这个能把一个普通女人拍成女神的摄影师的模特!有多少女孩有这个梦想你知道吗?你踩碎了多少人的梦知道吗?你让多少人的梦想付诸东流知道吗?即使我为此自杀是不对的,你也不能这样把我的自尊扔到地上踩!我是鬼!但是我也有脸面的!我不是无耻的女人!我崇拜你!可是你回应了我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说一句就抽他一巴掌,大家可以透过她的身体看到王先生逐渐肿起来的脸。
温乐源放开了手中的人,摊手:“看来这个王先生还真是罪有应得。”
“这话不对,”被他放开的那个人已经忘记了正在打他们老师的是个女鬼,反而很认真地向温乐源分辩,“老师选择模特是有标准的。他选择的都是有内在的美丽可以让他引出来的美人,他曾说过,没有内在的美人就是一具空壳,所以他才能拍得出最精彩的作品,这也是别人比不上他的地方。”
“哦……”温乐源好像明白了一点点,用手指摸着下巴,眼睛溜向了老槐树那边,“似乎真的明白了……”
温乐源走到老槐树旁,一只手抚摸上了粗糙的树皮。
“我就说奇怪,一只左手能干什么……”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槐树簌簌抖动起来,树干上浮现出一只眼睛,一道精光闪过,眼睛又复消失,看不出半点痕迹。
“不想说啊?有难言之隐吗?”
老槐树没有反应,那只眼睛也没有再出现。
温乐源走到了他的身后,伸着头看那棵树:“怎么?罪魁祸首是这个啊?”
“是啊。”
“没恶意嘛。”
“没恶意就不能做这种事吗?”温乐沣拍拍自己肩膀道,“推我一下,我要强占地盘了。”
“强占?你别回不来吧。”虽然这么说着,温乐源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是还有你在吗?”温乐沣微微一笑,很快又收起了笑容,“来,我喊123就推。”
“行。”
温乐沣双手放温乐沣双手放在了老槐树上,老槐树这次蓦然睁开了一对精芒外露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温乐沣却不害怕,只是继续笑着,口中道:“注意,1——2——3——!”
温乐源在他的背上猛力一拍,温乐沣的影子从体内呼地跳了出来,强行钻入老槐树内部。几乎在他钻入的同时,老槐树无风自晃,砰地一声,从树背面掉出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短发女子来。温乐沣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温乐源抱起了他。
车内的人看到树干中掉出的女子,又开始齐声惨叫,拼命打火,当然,汽车还是发动不着的。被温乐源丢在一边的那人看到那女孩,又是一声惨叫,死命挤进车里,在人堆中瑟瑟发抖。
女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妄图再钻进树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堵住了一样,她怎么钻也钻不进去。
薛文竹的手高高地举着忘了放下来,王先生也暂时忘了自己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吃惊地看着那个女子。
“老……婆……?”
柴油发电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只有四处弥漫的柴油臭味夸示着它的存在。灯自然也全都灭了,只有月亮半死不活的光还在努力发挥着它的作用。但是谁也没功夫去理它,大家只听见了王先生的声音。
——老婆!?
——他说老婆!?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明显是从树心里掉出来的女人,怎么看都最多只有三十岁的女人……又是齐刷刷的惨叫——“两个鬼呀——今晚死定啦——”
“吵死了。”温乐源掏掏耳朵说。
树干上伸出温乐沣的一只手,做出胜利的手势向他一摆。温乐源忍不住笑起来。
女子砸了半天树干也没能钻进去,气急败坏地用力跺脚:“混蛋!谁让你占我地方的!给我滚出去!”
她的个子不高,身材也只是普通,脸圆圆的,很可爱,但是和美丽二字根本沾不上边。
薛文竹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揪住了王先生的领子:“你说她是你老婆!?就是你把她夸得世界无双的那个老婆!?美人!?从外到内都美丽得神仙一样的人!?谁也比不上的美人!?”
王先生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了一边。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树心中掉出来的女人走去。
“老婆……老婆……”
见他过来,女子连连后退,背部贴到了树上。
他伸出手去,想碰碰她,她却怒吼一声:“我不认识你!别过来!过来就杀了你……”
王先生失望地收回手,喃喃地说:“你不是吗?对了……她已经死了……三年前就……”
女子看着他失望的眼神,表情没有变化,眼角中却泄露出一丝心疼。
王先生一愣,笑了起来。
“对啊,我老婆已经死了,我现在该是给孩子找个后妈的时候了,再这么下去我说不定真的会变成老年痴呆……”
“你个老东西!你敢——”女子蓦地一声暴喝,吼过之后才想起什么,大惊失色地用拳头塞住自己嘴巴。
王先生从她口中拉出她的拳头,笑得更加开心。
“我们结发近二十年,你以为离开区区三年我就会不认识你了吗?”
女子张口结舌。
“她就是……真正的美人!?”薛文竹好像还是不敢相信,不断地自问。
“他老婆……”
“果然是见鬼了吧……”
“或者是妖怪……”
“就像白娘子那样……”
车上的人窃窃私语。
“三年前你为什么要装死!”王先生忽然大声问。
女子咬牙,转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问这个干什么!?”王先生气愤地把她的头拨回来,“我老婆三年前无病无灾的突然死了,三年之后又突然无缘无故地从一棵槐树里掉出来,你说我问这个干什么!”
温乐沣从树心里钻出来,悄然回到自己的躯壳内。他的躯壳一动,睁开了眼睛。
“灵魂脱体的感觉真累……”他从温乐源的手臂中坐起来,转转脖子说。
温乐源笑笑,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树心里藏着妖精?”
温乐沣停下动作,看想温乐源的眼睛霎时睁大了三倍以上:“——妖精!?”
温乐源慌忙手指压唇:“嘘——”
然而再嘘也没用了,女子听见了他们的说话,一把推开王先生,大步走到温乐沣面前拎起他的领子。
“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把我从里面赶出来干什么!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那个老东西请来的?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随便就帮他!找死啊!那个女孩就是被他抛弃自杀的!人家都死了他还嫌她不够美丽!这么卑鄙的家伙你们还帮他!”
“等一下!”薛文竹远远地大叫,“我什么时候说我是被他抛弃的!”
一片静寂。
“你不是说他不要你吗!”
“他是不要我啊!但那是当模特的事!”
再静。
“你的意思是……我弄错了?”女子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了!”薛文竹破口大骂,“我爱的是模特事业不是年过半百的老头!更何况还是别人用过的老公!你以为你稀罕的男人别人就都稀罕吗!你这个丑女!”
大概是在崇拜的摄影师眼中,自己这么美丽却敌不过这个说不上美丽只能算可爱的、不知道多大年纪的老女人让她已经气糊涂了吧。
“你居然敢说我是丑女!”女子大怒,叉着腰和她对骂,“我哪里不美……好吧,我长得不如你漂亮,可是我长得美不美和你有什么关系!只要我老公觉得美就好!告诉你!虽然道行不高我可是妖精!你以为是谁帮你留在这里完成心愿的!惹我发怒我现在就让你魂飞魄散!回不去身体!”
温乐源和温乐沣目瞪口呆。这女妖精是白痴吗?这种事情也敢大声说出来?现在这世上妖怪本来就很少了,大自然生成的妖精更是难得,她说出来不怕别人来抓她啊?
只怕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道行并不高明……当然,“做人”方面也是。
“老婆,你说什么?文竹没有死?”
“她白痴呀!”女子叉着腰继续骂,“好端端地跑到我寄居的槐树下面割腕自杀,身体被人抢救回去却留下了魂,怎么也不肯走。一个劲地说被你抛弃了被你抛弃了……”
“我只是说他不要我了!”薛文竹再次大声澄清。
“有什么不一样!”女子强词夺理地吼,“我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答应她帮她复仇,还帮她再造假壳,分尸后埋在你们所有常去的摄影棚和外景地里,没想到其他人都被她的怨气影响到,只有你这个老东西——”她茶壶样指向王先生,“身上居然还残留着我的气!我几次去你那儿要收回都被你逃掉了,今天可好!我让你再躲!”
“我真的是无辜的……”王先生努力辩解。
“你无辜?谁知道!”女子又叫道,“你给我老实交代!你一直想拍却一直没拍到的那个该死的女人是谁!和你结婚十几年却不给我拍半张照片是为什么!”
王先生大张着嘴,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你……你不知道!?”
“废话!所以我才要装死看看你到底是想和谁外遇呀!想不到你这个老东西隐藏得这么深!三年都没有被我抓到辫子!”
“这女人……”温乐源在温乐沣耳边悄悄说,“真是笨到一定程度了。”
温乐沣微微点头,手在槐树下的泥土中摸索。
“你在找什么?”
“那个……”
“是你啊!”王先生绝望的声音震聋发聩,“你这个愚蠢的女人!我是因为每张照片都拍不到你所以才没办法给你拍啊!我儿子都二十多了还外什么遇!你想没想过这一点!”
“啊……?”女子傻眼了,“拍不到?”
“你以为谁都不知道你是妖精?你梦话都说出来了!我给你拍的照片上看不到你,给你录的像上也看不到你,甚至有时候在镜子里都看不到你!你生咱们儿子的时候下的是蛋!老抱着他在家里飘过来飘过去!你当我是傻瓜吗?我早知道了!”王先生气急败坏地用力晃她的肩膀,像要把她摇散,“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个傻里吧唧的妖精!我怎么会和你结婚!和你过一辈子!不管天下有多少美人,我心里的美人只有你一个!我说这么清楚你听懂没有!你脑壳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猪脑吗!”
温乐沣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小心地从泥土中挖出来,拍拍土,攥在手心里,向还在发愣的薛文竹走去。
“怎么?还是不相信自己输给了这么普通的女人吗?”他笑着说。
薛文竹茫然摇头:“怎么会……”
“那是因为啊,这老头的审美观一遇到他老婆就不管用了。”温乐源跟在温乐沣身后,对这个美丽的女孩微笑,“情人眼里出西施,懂吧?你不是他爱的女人,所以他才能这么一针见血地看出你的缺陷。不过被提出点缺陷也没什么,是不是?只要你确定你自己真的很美,而且以后会越来越美,那就努力成为让这老头后悔得捶胸顿足的超级模特吧。”
“我……还有机会吗?”
“有,”温乐沣伸出手,将手心中的东西递给她,“因为你还活着,还没有死。”
落在薛文竹手心中的,是一个洋娃娃的塑料小手,小手上还捆着一小束长发。这就是让温乐沣一直恶心不适的原因,不是因为什么分尸、尸体,只是因为这是诅咒,而那个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死去的女孩,其实并没有死。
“原来……只是替身。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没有死……”薛文竹合上双手,欣喜地掉下了一滴眼泪来。
“我们会让王先生和他太太帮忙把你剩下的替身都挖出来还给你,你可以放心回去。”温乐沣向她鼓励地一笑,“你很美,还有无数的机会,请不要为一时的打击就放弃自己。那样世间就少了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太可惜了。”
薛文竹用力点头,半透明的身体发出了紫黑色的光,又逐渐化为白光的虹彩,消失在夜空之中。
“你醒了以后,我们去约会吧!”温乐源对天空叫道。
“人家看不上你。”温乐沣说。
“别打击我嘛……”
温乐源不太在意地说着,走到车旁查看。按照他的猜测应该是昏了几个人了,不过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
“乐沣,你来看。”
温乐沣走过去,也是吃了一惊。
“真是……太厉害了。”
——全车十几个人,全体昏迷,无一幸免。
槐树下,那对号称夫妻的一对老男女在进行他们久别重逢的甜蜜之吻,幽静的月光洒在巨大的槐树上,在槐树下方制造出黑色的天然屏障。
温乐源扔掉嘴里的烟屁股,在脚下踩熄,又从口袋中抽出一根来点着,袅袅的烟雾循着细长的路线盘旋上升,形成如同艺术一般的曲线。
现在是深夜,只属于情人的时间,闲杂人等,自动回避。
不久之后,王先生的人物摄影作品《精》在全国大赛上获得了特别奖。
温乐源和温乐沣看过那幅作品,那是一个半截身体都长在一棵巨大槐树中的女人,她柔软的身体盘踞在树上,双手紧紧抱着树身,双唇做出轻吻的动作。
据说评委们从这幅作品中看出了人与自然,看出了人与神,看出了爱情,看出了母子之情,看出了连作者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的情。但温乐源和温乐沣知道,那幅作品只是在表现那个属于他的唯一的美人的无双美丽。
他所爱的,却无法用手中的相机拍摄到的女人。
温乐源和温乐沣在夕阳中的剪影只得了个三等奖,按王先生的话来说,只有拍女人的时候他才更会引出她们的美丽,至于男人嘛……
这一点就算了,不过有一件事温乐沣始终耿耿于怀,终于在摄影大赛的展览上问了出来。
“王先生,您得了特别奖,这下杂志社就不用倒闭了吧?”
一手挽老婆一手勾儿子的王先生春风得意,不加思索地反问:“倒闭?我们杂志社每年发行量几百万册,倒什么闭?”
温家兄弟一愣,霎时明白。王先生也在同一时刻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借口要见个老朋友,拉着他的老婆儿子在人群中穿行逃走。
“王先生你怎么能这样!”温乐沣无力地喊。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一个女孩穿着时尚的裙装站在王先生的作品前,出神地望着那上面的美人。
温乐源发现了她,露出一个微笑,走到她身边。
“她真的很漂亮。”他说。
她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点头。
“你也一样。”他又说。
她再次一笑,用手轻轻拢了一下长发。
“谢谢。”
说完,她轻盈地走开,几步之后,又忽然回头。
“非常——感谢你们,也替我向王老师和他的太太致谢!谢谢!”
温乐源点头,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她怎么不自己去?”温乐沣站在他身后,问。
“不好意思吧?”
“我还以为她醒了就会忘了呐。”
“毕竟……是妖精一直在保护她的关系吧?”
“也对……”
温乐源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为了参加这高档次的展览他还专门穿上了新买的西装,不习惯的东西果然会让人腰酸背痛。
“这次拿到了一万块,一半寄回家给爸妈吧!希望下次还有这种好差事!”
“可是你的差事一般都是一百块一次的吧……”
“……乐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有时候说点小谎也是美德。”
“没。这里很挤,我要回家去了。”
“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今天到外面吃吧!下馆子!我想吃小笼包子!”
“穷命……”
“你说什么——”
T市的兴庆路上,有一栋名为绿荫公寓的老旧建筑。
那里常常有些奇怪的东西出没,很多人贪图它租金便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住进去——然后在知道实情之后落荒而逃。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遵循这个程序,所以现在那里还住着不少客人。
他们并不特殊,也大多没有与他人不同的地方,只是一群普通的人,在一个不算普通的地方,过着普通的生活,做着普通的事。
何玉提着两个塞满蔬菜肉品的大塑料袋,在暴烈的阳光下困难地越过垃圾箱旁满天苍蝇的围堵,好容易回到了绿荫公寓的门前。
她站在公寓前面边种的法国梧桐下面的荫凉中,将塑料袋放在地上,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手指已经被塑料袋的带子勒出了深深的勒痕。
这两棵法国梧桐长得很好,但公寓里其他的住客们并不喜欢它,因为它占了太大的空间和阳光,让本来就已经很灰暗阴冷的公寓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是何玉喜欢它们,因为她以前的房子门口就种着一棵这样的法国梧桐。那时候她的丈夫还在,加上她与儿子,小小的三口之家总在那下面乘凉,不时爆发出快乐的大笑,幸福地体会着温馨的滋味……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又看了一眼法国梧桐铺散得挺括的树冠,又提起沉重的塑料袋,用背顶开公寓沉重的门,费力地挤了进去。
门外的梧桐树上,轻轻地飘落了一片绿色的叶子。
温乐源和温乐沣在阴老太太那里吃过饭,帮忙收拾干净才出来——尽管温乐源根本不想干,不过在温乐沣的强迫下还是乖乖将所有的碗筷洗掉了。
临出门前,温乐沣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屋里道:“姨婆,我们等会儿要出去喽,有啥要带的没?”
阴老太太在屋里道:“出去?噢,有哈!我等下写个单子,你们照着买。”
“知道了。”
两人答应着,正准备上楼回自己房间,前门却开了,一个脸色有些憔悴的中年女性提着大包的东西困难地推门进来。
温乐源无动于衷,温乐沣却想都没想就慌忙过去帮她把门开得大些,接过她其中一个塑料袋。
“何大姐,又给儿子买这么多菜啊?”
何玉感激地笑一笑:“是啊,孩子要考试了,不加强点营养不行。”
塑料袋非常重,温乐沣接过来的时候都觉得臂膀猛地一沉,对她来说一定更不轻松吧?她脑后绑的马尾松快松开了,几缕头发从耳后滑落,她随意地用空出来的手捋了一下。温乐沣清楚地看见,她那只手的指尖部分已经被勒成了青紫色,手心也通红得像脱了一层皮。
他有些不忍心,又伸手去接她手中另外一个塑料袋,道:“这个我也帮你拿好了。”
何玉忙躲开:“别别别!你帮我提一个就行了!两个都让你提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在两人的谦让中,一直等待的温乐源不耐烦了,大步走过来,从后面像强盗般抢走了何玉手中的塑料袋,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又向温乐沣伸出了一只手:“把那个也给我。”
“咦?我?这点没关系的……”
“快点给我!”温乐源不耐烦地说。
温乐沣犹豫一下,还是把手中的东西也全部交给他。
温乐源接过,一句话也不说便转身走开,跨上上楼的阶梯。
温乐沣尴尬地挠头,对何玉道:“真抱歉,我哥他就这个样子,其实他人很好的……”
何玉温柔地微笑起来,憔悴的脸稍微焕发了少许光彩:“怎么会?你们兄弟的感情这么好,我还挺羡慕的。”
“哪里……”
“有兄弟好啊,”何玉感叹道,“如果我那时候再生一个孩子的话,现在昕昕也有伴了……”
知道她早已丧夫,独自一人带着孩子生活的温乐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意义不明地嗯了几声,道:“不过兄弟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小时候有什么好东西兄弟就要抢……”
“是吗?哈哈哈……”
两人一边谈着话一边空手往楼上走去。温乐沣走路时的背挺得很直,年轻的身体充满了活力;而何玉的脊背就没有挺直过,一直微微地弯着,绑成马尾的头发枯黄而干燥,完全不像是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女人。
温乐源拎着那两只沉重的塑料袋爬上三楼,往305走去。
305房间的门口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背靠门站着,发现有人上来的时候,他小小的身体明显缩了一下,似乎很是害怕。但当他发现是温乐源的时候,身体又放松了下来。
他就是何玉的独生子宋昕。还不到十二岁已经是300度的小近视,一只占了他几乎半张脸的厚重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让他本来就不大的小脸显得更小了,简直就像刚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样。不管何玉如何给他补充营养,他的身材一直都很瘦小,常常如惊弓之鸟般躬着腰,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即使完全站直了身体,个头也比同龄人低了大半个头不止。
温乐源每次见到他那张小小的脸,大大的眼镜,以及背上沉重的书包,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带着弟弟爬树掏鸟窝闯祸挨打的童年,那时候他曾为大人们不许他们到水库游泳而觉得自己的童年如此惨淡,但现在看到这孩子,他方才明白他那时其实拥有着很多东西,而现在这孩子却什么也不剩下了。
“怎么不进去?你没有钥匙吗?”温乐源尽量放柔声音问。
当王先生的模特时被剃光的胡子又大把地长了出来,他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好像强盗一样的粗野模样,绿荫公寓里的小孩经常被他吓哭,无奈之下,他只有遵从温乐沣的指示,“温柔温柔再温柔”,否则当公寓管理员的阴老太太——他们的姨婆又要开始罗嗦了。
宋昕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头来,被镜片映得有些扭曲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温乐源和温乐沣从来没有对面听过这孩子说话,他只有在被何玉打的时候才会发出哭声和求饶的声音,温乐源他们常常隔着楼板听到那凄惨的声音,却连去救他的理由都没有。
“怎么了?”温乐源按住自己想发脾气的声音,轻柔地问。
宋昕有些不知所措地将手插入衣服口袋,像要确认似的在袋中紧紧握住了什么东西,口袋鼓起了一个小小的拳头包。
虽然不知道他拿了什么东西,但是温乐源看得出他脸上明显写的三个大字——“别管我”。他不是温乐沣,没有那么多爱心来对待除了自己家以外的人,便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把东西放在门口就打算离开。
温乐沣和何玉上来得比温乐源想象得要快,他刚折回楼道门口,他们两个就上来了。
“东西呢?”温乐源问。
“门口,”温乐源转头对何玉道,“还有,你儿子已经回来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不进去,是不是丢了钥匙啊?”
他刚才在阴老太太那里就忍了很久的烟瘾,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从口袋里抽出一支来叼在嘴里点着,舒心地呼了一口气。真舒服……
听到儿子已经回来,何玉的眼中登时闪过喜悦的光彩,让她显得年轻了几分。
然而很快看到儿子畏畏缩缩地缩在门口的样子,面色又立刻沉了下来。
她转向他们,脸上又换了一副笑容:“真谢谢你们帮我拿东西,要不是你们帮忙,我上来可麻烦了……要进来喝口水吗?”
嘴里这么说,她脸上却不像是欢迎他们进去喝水的样子,反而更似急于将他们赶走去办自己的事的样子。
温乐沣很理解她的心情,便也不再往前走,就停在楼梯口道:“东西已经送上去,那我们也就不进去了。今晚有足球赛,这会儿下去正好赶上。”
“是吗?真可惜,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嘴上说着可惜,脸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温乐源最看不上她这样子,要不是温乐沣一定要他帮忙,他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现在她要赶他们走,他求之不得。
“好了,乐沣,”他挽住温乐沣的脖子就往楼下走,“快回去,不然就真的赶不上了。”
温乐沣还想和她说句什么,却被温乐源强行拖走了。
何玉看他们下去,脸上立刻溢满了笑容,用好看的姿势摇摆着身体走到宋昕面前,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小脸,急切地问:“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吗?今天应该出来了吧?啊?你考了多少分?第几名?快告诉妈妈!”
宋昕小小的身体微细地发着颤,厚重镜片后的眼睛不敢与她热切的目光相视而左右躲闪。看着他的神情,何玉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的笑容逐渐凝结,隐去,脸色沉了下来。
她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打开门,将宋昕小小的身体踉跄推入,自己提起那两包沉重的袋子,费力地进门,用脚把门重重踢上。
当门完全关上之后,一个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从地板下钻了出来,趴在门上,努力地听里面的声音。
里面很安静,什么也听不到,他不死心,将脸与门板贴得更近,并非实体的耳朵和双手已经没入门板之中也不自知。
“你这是什么成绩!”
门板内突然传出的尖声怒喝像一把刀一样扎进门外之“人”的耳朵,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门内的声音可不管门外的人如何,继续尖利地刺穿门板,一针一针地扎出来。
“第十名!你这样还能考上重点中学吗!这种成绩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丢人哪!——你懂不懂什么叫丢人!说!你自己说!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吗!你对得起妈妈吗?考不上重点中学你还有什么希望!我要你有什么用!没出息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啊!怎么不去死啊!怎么不去死……”
骂着骂着,怒喝变成了哭泣,声音也逐渐模糊起来,只听到巴掌间断地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响亮而凄凉。
自始至终,没有听见宋昕的哭叫声,只有在女人哽咽的哭声中,孩子吸鼻涕的声音,证明了他还存在的事实。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怔怔地看着看不透那一边的门板,露出异常凄苦的笑容,身体逐渐沉入了地板之中。
“上面又开始骂了……”温乐沣打开自己的二手电脑,看着头顶不算很隔音的楼板说。
女人的哭骂声隐隐传来,刺得人神经不禁紧绷。
温乐源嘴里吞云吐雾,眼睛紧紧盯着电视里紧张的赛事,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昕昕的学习成绩那么差吗?上次我看他的卷子——哪一门来着?还考了98分,不错了嘛。”
温乐源又哦了一声,看也不看地将烟屁股往烟灰缸里按,却按偏了地方,在老旧的木板上留下了一道袅袅的轻烟,一个焦黑的痕迹。他自己却完全没发现自己干了什么。
当看到轻烟一缕从地板上袅袅升起的时候,温乐沣几乎昏了过去。
“哥!你看你把地板弄成什么样子了!这可不是咱们家!”
温乐源总算发现了自己的烟头在地板上造成的焦痕,却满不在乎地伸出脚指头在上面搓了搓:“没关系没关系,不过是个小小的黑点嘛……”
“小小的——”温乐沣真的生气了,他啪一声放下电脑,叫道,“你怎么什么事情都没关系没关系!知不知道昨天妈打电话来说什么?她问我们现在有没有工作,更重要的是——你这种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子哪个公司都不敢要你!”
“只要温乐沣牌驱鬼公司要我不就完了……”
“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温乐源总算移开了自己看电视的宝贵目光去看温乐沣。本来他这个做哥哥的才应该是比较威严下命令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温乐沣面前却总是乖乖听话的那一个,这让熟悉他们的人都啧啧称奇,纷纷向温乐沣讨教驯化野兽的秘诀……
现在又看到温乐沣那双温和却固执的眼睛,他不禁又变得有些悻悻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样不是也很好?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求最好,但求舒服……”
“你以前不还是雄心万丈说什么要当第一驱鬼师?”
温乐源讪笑:“你还记得这种誓言?我为什么要当第一的驱鬼师?还不是因为……”
他话说到一半便掐断了话头,温乐沣以为他想组织组织自己的语言,没想到他就像忘了自己还有半截话没讲一样,下面的话再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吐烟圈。
“哥?”
“嗯?”
“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
“……装傻吗?你的下半句!”
温乐源嘿嘿地笑了两声:“啊,嘿嘿,我忘了。”
温乐沣气绝。
气归气,温乐沣却明白温乐源绝对是因为有某种原因才不愿意说出来的,既然他想装傻,那就谁也逼不出答案来。
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连对他也要隐瞒?是什么不能说的重要事情吗?
窗外的颜色暗了,法国梧桐的枝叶在窗外缓慢而有戒律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嗒——嗒——”的声音,厉声的哭骂逐渐沉入夜晚燥热的微风之中,只剩下低低的啜泣穿透门板钻入耳中,充满着让人心烦的韵律。
不需要和平常人一样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温乐源和温乐沣原本就很少能遇见何玉母子,那天之后,他们更是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见到他们的面。
但每隔一段时间从楼上传来的打骂和哭泣的声音却没有减少,以前温乐沣只能听见何玉尖着嗓子时的声音,现在连巴掌打在皮肤上的清脆声音也清晰可闻,间或有桌椅翻倒的声音,还有宋昕哭着喊“妈妈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的乞求声,让温乐沣心酸难忍,坐立不安,多次都忍不住想上去劝劝她。
然而温乐源并不同意他这么做。
“那是别人家的事,别管太多,会招人讨厌的。”温乐源这么说。
但温乐沣觉得这不是招不招人讨厌的问题,她这样对待孩子已经不是普通的“教育”的事,而是家庭暴力!
“暴力?”听到他的观点,温乐源笑,“中国人的概念就是,‘老子打儿子,打死了也应该’,更何况现在还没打死,你操什么心?”
“可我讨厌这种声音。”温乐沣绷着脸说。
温乐源移开视线,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爱管闲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就不能想一想,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有很多时候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你就不要管太多了好不好?就算只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温乐沣明白他说得有道理——温乐源总是有他的道理的,但却无法认同。
“其实有时候……”
他正想反驳一句,楼上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妈妈别——”打断了他的声音。
那声音太凄厉、太可怕了,像有穿透力的箭矢一般直直刺入人心。温乐沣蓦地出了一身冷汗,连温乐源也被惊得愣了一下。
“那个女人——”
她把那孩子怎么了……!
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站了起来,互相对视一眼。
“我去看看,你别上去。”温乐源说。
“我也要去!”
“你给我呆在这里!”温乐源烦躁地说一声,转身便去穿鞋,“你一去就婆婆妈妈事情多得要命,我问问就完了。想来那女人也不会把自己儿子打死吧……”
他穿好鞋,一边说着一边去开门,温乐沣呆愣愣地哦了一声,脑子里却没有把他的话完全消化干净,直到温乐源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才回过神来。
“咦?啊——喂!等一下!什么叫婆婆妈妈!我也要去!我要知道昕昕怎么样了——”
他一边叫一边放下电脑追出去,由于没有穿鞋,他只能扒着门框,尽力将身体伸出去:“哥!等我一下!”
温乐源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行了!我去看看回来就告诉你!”
“但是——小心后面!”
温乐源只顾回头和温乐沣说话,却没有注意身后从楼上慌张跑下的女人,结果哐地一下,被她撞得向前猛冲几步,脊背隐隐作痛。
——好大的力气!
温乐源不禁心惊。
撞到他的女人是何玉,她紧抱着宋昕软绵绵的小身体,对于自己撞到了人这一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头发披散得像个索命的鬼,宽大的棉布家居裙外还罩着一件围裙没来得及脱下,脚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光着,明显是慌张跑出来的。
温乐源本来想大发脾气骂几句,然而在看到她的样子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温乐沣看见她,也惊了一下,连鞋也忘了穿就光着脚片子跑了出来。
“何大姐!昕昕怎么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昕昕?昕昕……?”何玉的表情更加凄惶,当温乐沣向她跑过来的时候,她好像忽然看到了希望一样,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把温乐源也吓得退了一步,“昕昕被我打死了!昕昕他被我打死了!昕昕他……哇——”
温乐沣赶到她身边查看。楼道里没有灯所以看不清楚,温乐沣直到跑到她面前,才借着自己房间漏出的灯光看清楚她怀中宋昕的样子,不由更加吃惊。
宋昕的小脸异常苍白,眼镜不知所踪,脸上和身上、以及何玉的身上都溅满了血污。何玉的一只手紧紧捂在他的小脑袋上,却仍有红色的液体从她指缝里漏出,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板上,应该已经滴落了一路了。
“怎么会这样!”
刚才听到孩子那么凄惨的叫声他就微微有不好的预感,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温乐沣不由也有些发慌,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宋昕,用自己的手更用力地按住他头上出血的部分。
“快!打120——不,来不及了!我们坐出租车去!哥!你先去给我们拦车!”
他抱着宋昕就往楼下冲,温乐源截住了他。
“不行!你回去穿鞋!我带他们去医院!”
手下感觉着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流淌,就像感觉着孩子的生命从指尖漏出一样,温乐沣心急火燎。
“还在乎这个干什么!来不及了!”
他撞开温乐源就想下楼梯,面前却忽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张开双臂挡在楼梯口那里。
——也许不该说是两个“人”,而是两个鬼。
一个是在这绿茵公寓的楼梯上徘徊的,只有背面没有正面模样的冯小姐;一个是管理员阴老太太饲养的小鬼,一直不知道名字的西瓜皮头小男孩。
“你们干什么!”在这时候还要作怪吗?这么不知轻重缓急,即使是温乐沣也会发怒的,“快让开!我没时间和你们玩!”
“求求你们让开!”何玉也大叫着,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让人鼻酸,“求求你们!我儿子就要死了!请让一下!拜托!”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拨开他们的身体,小男孩退了半步,表情有瞬间的犹豫,冯小姐却毫不迟疑地轻轻一挥手,何玉的身体竟凌空飞了起来,伴随着巨响撞到墙上,又重重跌落下来,卧在地上许久都不能动弹。
“你们这是干什么!”温乐沣又惊又怒。
冯小姐和这小男孩平时明明是很温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发疯吗?为什么会忽然对何玉发起攻击?为什么不让他们出去!
温乐源想也不想地挡在了温乐沣身前,壮实的身体遮挡住了他们所有可能攻击的位置。
“你们怎么回事!想干什么!想魂飞魄散吗!”他吼道。
“不能……让他们出去。”冯小姐缓慢而低沉地开口道。
“为什么!说出理由!”
没有正面的冯小姐伸出一只手,就像一个背对他们的人努力将手臂别向后方一样,指着何玉和宋昕,继续缓慢地道:“这孩子,那女人,不能出去。没有理由,请谅解。”
“谅解个屁——”
“你们怎么就说不听呢?”温乐沣忍不住从温乐源身后走出来,焦躁地说,“我们没有在开玩笑!这孩子就要死了!你们明不明白!”
“我们明白,”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同样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们也不是在开玩笑,你明白吗?”
温乐源看看冯小姐的背影,有看看西瓜皮头小男孩不符合他小孩外表的沉着坚毅的神情,好像恍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竟闪过一丝痛楚。
温乐沣想更进一步地和他们讲道理,温乐源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哥?怎么你也……”
“回去,”温乐源不愠不火地说,“我有办法可以救这孩子了,不必非得出去。”
温乐沣微讶,他从来不知道温乐沣也会医术……
“快点,否则说不定就晚了。”
温乐沣立刻抱着宋昕一路小跑跑回房间去,刚从地上艰难爬起的何玉也哀怨地看了一眼坚定地挡在楼梯口的“人”,跟在温乐沣身后进入他们的房间。
当他们进去之后,温乐源面对着冯小姐和小男孩,慢慢地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那你们原来一直都……”
冯小姐缓缓点头。
“太残忍了点吧?”
冯小姐缓缓摇头。
“请不要让她知道。”小男孩说。
“为什么?这种事不是早知道早好?”
小男孩微微笑了一下,那哀伤的笑容非常不适合不需要和平常人一样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温乐源和温乐沣原本就很少能遇见何玉母子,那天之后,他们更是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见到他们的面。
但每隔一段时间从楼上传来的打骂和哭泣的声音却没有减少,以前温乐沣只能听见何玉尖着嗓子时的声音,现在连巴掌打在皮肤上的清脆声音也清晰可闻,间或有桌椅翻倒的声音,还有宋昕哭着喊“妈妈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的乞求声,让温乐沣心酸难忍,坐立不安,多次都忍不住想上去劝劝她。
然而温乐源并不同意他这么做。
“那是别人家的事,别管太多,会招人讨厌的。”温乐源这么说。
但温乐沣觉得这不是招不招人讨厌的问题,她这样对待孩子已经不是普通的“教育”的事,而是家庭暴力!
“暴力?”听到他的观点,温乐源笑,“中国人的概念就是,‘老子打儿子,打死了也应该’,更何况现在还没打死,你操什么心?”
“可我讨厌这种声音。”温乐沣绷着脸说。
温乐源移开视线,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爱管闲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就不能想一想,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有很多时候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你就不要管太多了好不好?就算只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温乐沣明白他说得有道理——温乐源总是有他的道理的,但却无法认同。
“其实有时候……”
他正想反驳一句,楼上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妈妈别——”打断了他的声音。
那声音太凄厉、太可怕了,像有穿透力的箭矢一般直直刺入人心。温乐沣蓦地出了一身冷汗,连温乐源也被惊得愣了一下。
“那个女人——”
她把那孩子怎么了……!
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站了起来,互相对视一眼。
“我去看看,你别上去。”温乐源说。
“我也要去!”
“你给我呆在这里!”温乐源烦躁地说一声,转身便去穿鞋,“你一去就婆婆妈妈事情多得要命,我问问就完了。想来那女人也不会把自己儿子打死吧……”
他穿好鞋,一边说着一边去开门,温乐沣呆愣愣地哦了一声,脑子里却没有把他的话完全消化干净,直到温乐源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才回过神来。
“咦?啊——喂!等一下!什么叫婆婆妈妈!我也要去!我要知道昕昕怎么样了——”
他一边叫一边放下电脑追出去,由于没有穿鞋,他只能扒着门框,尽力将身体伸出去:“哥!等我一下!”
温乐源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行了!我去看看回来就告诉你!”
“但是——小心后面!”
温乐源只顾回头和温乐沣说话,却没有注意身后从楼上慌张跑下的女人,结果哐地一下,被她撞得向前猛冲几步,脊背隐隐作痛。
——好大的力气!
温乐源不禁心惊。
撞到他的女人是何玉,她紧抱着宋昕软绵绵的小身体,对于自己撞到了人这一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头发披散得像个索命的鬼,宽大的棉布家居裙外还罩着一件围裙没来得及脱下,脚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光着,明显是慌张跑出来的。
温乐源本来想大发脾气骂几句,然而在看到她的样子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温乐沣看见她,也惊了一下,连鞋也忘了穿就光着脚片子跑了出来。
“何大姐!昕昕怎么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昕昕?昕昕……?”何玉的表情更加凄惶,当温乐沣向她跑过来的时候,她好像忽然看到了希望一样,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把温乐源也吓得退了一步,“昕昕被我打死了!昕昕他被我打死了!昕昕他……哇——”
温乐沣赶到她身边查看。楼道里没有灯所以看不清楚,温乐沣直到跑到她面前,才借着自己房间漏出的灯光看清楚她怀中宋昕的样子,不由更加吃惊。
宋昕的小脸异常苍白,眼镜不知所踪,脸上和身上、以及何玉的身上都溅满了血污。何玉的一只手紧紧捂在他的小脑袋上,却仍有红色的液体从她指缝里漏出,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板上,应该已经滴落了一路了。
“怎么会这样!”
刚才听到孩子那么凄惨的叫声他就微微有不好的预感,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温乐沣不由也有些发慌,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宋昕,用自己的手更用力地按住他头上出血的部分。
“快!打120——不,来不及了!我们坐出租车去!哥!你先去给我们拦车!”
他抱着宋昕就往楼下冲,温乐源截住了他。
“不行!你回去穿鞋!我带他们去医院!”
手下感觉着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流淌,就像感觉着孩子的生命从指尖漏出一样,温乐沣心急火燎。
“还在乎这个干什么!来不及了!”
他撞开温乐源就想下楼梯,面前却忽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张开双臂挡在楼梯口那里。
——也许不该说是两个“人”,而是两个鬼。
一个是在这绿茵公寓的楼梯上徘徊的,只有背面没有正面模样的冯小姐;一个是管理员阴老太太饲养的小鬼,一直不知道名字的西瓜皮头小男孩。
“你们干什么!”在这时候还要作怪吗?这么不知轻重缓急,即使是温乐沣也会发怒的,“快让开!我没时间和你们玩!”
“求求你们让开!”何玉也大叫着,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让人鼻酸,“求求你们!我儿子就要死了!请让一下!拜托!”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拨开他们的身体,小男孩退了半步,表情有瞬间的犹豫,冯小姐却毫不迟疑地轻轻一挥手,何玉的身体竟凌空飞了起来,伴随着巨响撞到墙上,又重重跌落下来,卧在地上许久都不能动弹。
“你们这是干什么!”温乐沣又惊又怒。
冯小姐和这小男孩平时明明是很温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发疯吗?为什么会忽然对何玉发起攻击?为什么不让他们出去!
温乐源想也不想地挡在了温乐沣身前,壮实的身体遮挡住了他们所有可能攻击的位置。
“你们怎么回事!想干什么!想魂飞魄散吗!”他吼道。
“不能……让他们出去。”冯小姐缓慢而低沉地开口道。
“为什么!说出理由!”
没有正面的冯小姐伸出一只手,就像一个背对他们的人努力将手臂别向后方一样,指着何玉和宋昕,继续缓慢地道:“这孩子,那女人,不能出去。没有理由,请谅解。”
“谅解个屁——”
“你们怎么就说不听呢?”温乐沣忍不住从温乐源身后走出来,焦躁地说,“我们没有在开玩笑!这孩子就要死了!你们明不明白!”
“我们明白,”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同样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们也不是在开玩笑,你明白吗?”
温乐源看看冯小姐的背影,有看看西瓜皮头小男孩不符合他小孩外表的沉着坚毅的神情,好像恍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竟闪过一丝痛楚。
温乐沣想更进一步地和他们讲道理,温乐源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哥?怎么你也……”
“回去,”温乐源不愠不火地说,“我有办法可以救这孩子了,不必非得出去。”
温乐沣微讶,他从来不知道温乐沣也会医术……
“快点,否则说不定就晚了。”
温乐沣立刻抱着宋昕一路小跑跑回房间去,刚从地上艰难爬起的何玉也哀怨地看了一眼坚定地挡在楼梯口的“人”,跟在温乐沣身后进入他们的房间。
当他们进去之后,温乐源面对着冯小姐和小男孩,慢慢地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那你们原来一直都……”
冯小姐缓缓点头。
“太残忍了点吧?”
冯小姐缓缓摇头。
“请不要让她知道。”小男孩说。
“为什么?这种事不是早知道早好?”
小男孩微微笑了一下,那哀伤的笑容非常不适合他童稚的脸。
“是,早知道早好。可是,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对她来说是不是真的好,你怎么知道?”
温乐源疑惑地眯了一下眼睛:“什么……你到底是——”
温乐源疑惑地眯了一下眼睛:“什么……你到底是——”
“哥!”温乐沣从房间中露出头来叫道,“快点!他的血我止不住!”
“马上来!”温乐源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小男孩那与年纪并不相称的表情,转身跑向温乐沣。
进了门,何玉披头散发地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她怀中宋昕的小脸苍白如纸,呼吸几不可闻。
温乐沣在她身边,抓着大把的绷带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何玉的身上、手上全都是血,她抱着宋昕所坐的地方更是蔓延出了一条血腥的小河。然而奇怪的是,温乐沣刚才明明抱过宋昕,此时身上也应当与何玉一样满是血迹才对,但他身上却一滴血迹也看不见,连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不过他和何玉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焦急地看着宋昕,不知该如何是好。
温乐源脱下鞋子走到何玉身边,接过宋昕逐渐有些冰冷的身体,将之轻柔地抱过来,搂在怀里。
“哥……”
“乐沣,你过来。”
温乐沣疑惑地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猜不出他究竟想做什么,但他知道温乐源总是有他的道理的,便只能将问题隐藏在心里,移动到离温乐源稍近的地方坐下。
温乐源将孩子交给他抱着,自己则单膝跪在他们的面前,手放在宋昕的头上。
何玉看见他们奇怪的举动,又撕心裂肺地号叫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再不救他他就死了!他就死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她一边哭着,一边就要来抢宋昕,温乐源烦躁地将她一把挥开。
“别来碍事!”他冷冷地说。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已经完全绝望的何玉伤痛欲绝,却在面对面前这个像强盗一样的大汉时没有任何办法。现在连哭都不可以,她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温乐沣有些不忍,正要说些什么,温乐源却先止住他,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听完他得话,温乐沣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
“这……样……?”
温乐源点头。
“会有效吗?这不是治疗——”
温乐源举手示意他噤声。
温乐沣疑惑地看看孩子,又看了看伤痛欲绝的何玉,蓦地明白了什么。
“难道说——!”
温乐源捂住了他的嘴。
温乐沣露出了和刚才温乐源相同的那种痛楚表情,他缓缓地点点头,温乐源才放开了手。
“居然……如此……”他喃喃地说,“好……好……那不管怎么样……我们先为他们做吧……能做多少,是多少……”
温乐源点头,伸出一只手放在宋昕的头顶上,温乐沣也伸出一只手放在同样的地方,与温乐源的相互交叠。
两人一左一右附在宋昕的耳边,用高低不同的声音开始轻轻念述什么。
那是一种非常有韵律的语言,虽然听不清楚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念什么,但何玉却发现自己知道——自己知道,那是一首没有旋律的优美曲调。这曲子很优美又很陌生,引导着她的心往一个陌生而温暖的地方漂游,让她舒适得几乎忘了儿子的伤情,而张开口随之吟诵,和他们一起念述那不知名的音乐。
那音乐渐渐低沉下去,如丝般柔细,似乎就要失踪,再也找不回来一样,她忍不住伸出了手,想用手去捕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语言。
然而那些从他们口中吐出的柔和念述却如同狡猾的生物,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漏出指缝,叮叮当当地凋落到地板上,消失了。
就在她专心地去追逐那些言语的时候,宋昕头上的出血逐渐停止了,小脸和小手上青紫的伤痕也渐渐如奇迹般褪去,几乎看不到受过伤的痕迹。
何玉在虚空中追逐言语,却一个也追不到,是是不断被“言语”逃开,不断被抓在手中的“言语”漏下,消失。她的心逐渐烦躁起来——
我在干什么?——
追逐这些看不到的东西吗?——
不……有更重要的事……——
我在干什么……——
昕昕……?——
昕……
一道炸雷蓦地从胸口滚过,让她蓦地清醒了过来——
对了!昕昕!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他被我打成了重伤!他浑身都是血——然后——然后——我把他——我把他——!
宋昕头部已经渐渐愈合的伤口忽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爆裂开来,鲜血如喷泉般轰地一声蓬散喷出,温乐源和温乐沣也被喷了一身黏腻的血。
“这个……愚蠢的女人!”
温乐源暴怒,起身一把拉过那个又开始发愣的女人,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何玉委顿在角落里,昏了过去。
“……出手太重了,哥。”温乐沣担心地说。
“她自作自受!”温乐源气怒地暴吼,坐回原位置,“她昏过去了,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我们继续。”
温乐沣迟疑一下,点一点头。
何玉慢慢地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身边的温乐沣,对她温柔的微笑。
她脑中闪过温乐源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心中一慌,猛地坐起了身来,发现自己和宋昕正并排躺在地板上,宋昕头上的伤口和身上的青紫已经全部消失了。
“你们到底——”她惊喜地看着沉睡的儿子,又喜又疑,“你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怎么治好我的昕昕的?我要怎么谢谢你们——”
她只顾看宋昕的伤情,没有发现房间里之前被宋昕的血喷到的地方已经全部干净了,温乐源和温乐沣身上依然穿着她昏倒之前的衣服,却也同样没有半点血迹,只有她和宋昕身上仍是血迹斑斑。
温乐沣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他由于了一下,看一眼站在窗口吸烟的温乐源,温乐源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温乐沣收回目光,故作轻松地道:“嗯,那个,其实是我们……我们有特异功能,能进行心灵治疗……”
温乐源被烟呛到,大声咳嗽了几下。
“心灵治疗?”何玉用好像见到怪物站在自己面前的表情反问。
温乐沣尴尬地唔了一声,道:“嗯……差不多……基本上……就是用心灵给对方治病的意思,你看过这一类的电视吗?”
除了西游记之外,何玉基本上不看那些神神鬼鬼的片子,因为她觉得那对孩子不好。可是现在宋昕小小的身体完好无损地躺在她的身边,小小的鼻翼忽扇着,呼吸均匀,现在就算有人告诉她,她面前的这两个人是玉皇大帝下凡他也会相信——只要能救回她的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做出一副很了记得样子,道,“就像西游记那样是吧?”
“……”温乐沣不想提醒她西游记中没有这样的情节,但他不想和她在这个问题上缠,便只是做出了一副“你了解就好”的表情。
在将近半个小时的千恩万谢之后,何玉欣喜万分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依然昏睡中的儿子离开了,只剩下温乐沣和温乐源的房间中,逐渐有一股怪异的味道弥散了开来。
温乐源的烟叼在嘴里,从何玉出去开始就一直没有吸,烟头早已不再闪出原本就很微弱的红光,也没有再升起淡淡的雾气,可是他和温乐沣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们呆呆地或站或坐,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很久以后,温乐沣低头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似乎在沉吟。
“我们这样做,是解决不了这事的。”他终于开口,说。
“那就不要管。”温乐源很快回应。
“那怎么行?”温乐沣说。
“大不了她过一段时间就来就来求救一次罢了,有什么关系……”温乐源想起了他的烟,吸一口觉得没味道,这才发现它已经灭了很久,随手把还省了半截的烟屁股往里屋一扔,也不管进了垃圾桶没有。
“……你……受得了吗?”
温乐沣的语尾有奇妙的上扬,温乐源没有发现这一点。
“不过是多麻烦几次,我们多做几次,没关系吧……”
温乐沣的手微微发起抖来:“你受得了?你受得了?你受得……”
“乐沣?!”
“我……”
“乐沣!”
“我受不了!”温乐沣蓦地向温乐源一甩手,杯子在温乐源脚边爆裂,落了一地的玻璃碎屑和一汪滚烫的水。
温乐源吃了一惊,但他并非吃惊于温乐沣竟敢杂他,而是温乐沣的自制力应当很强——至少比他要强,他这么控制不住自己,也就是说——温乐源顾不得自己被热水烫到的脚,大步跨过玻璃碎屑和水洼的包围,一把捉住了温乐沣的手腕。
“乐沣!你给我控制一点!不要这么轻易就被影响!”
温乐沣双手握拳,双目赤红:“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似乎有某种他无法控制的东西在他体内流窜,让他无法发泄积蓄的情感,他空置的那只手忍不住扣在了温乐源的手臂上,五指成爪,慢慢地抠入进去,下滑,留下五道深深的血痕。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这么沉重……这么可怕的悲痛和悔恨……一直渗进来……我挡也挡不住……太强烈……”
温乐源对自己臂膀上的伤痕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反手抓住温乐沣的双腕拧到他身后,一矮身将他扛到了肩上。
“不让你多管闲事你就不是不听!看是把一切交给我好还是被别人的‘情绪’抓住好!”
嘴里这么说,脚下却丝毫不慢,扛着温乐沣迈着巨大的步子就出了门。
“姨婆!姨婆!”温乐源一手拎着温乐沣的后衣领,一只手握拳咚咚咚咚地用力砸阴老太太的房门。
门下有光线从房内漏出,但他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回应,温乐源及早起来。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婆!你到底在不在!不在也应一声!老太婆!”
在他坚持不懈的狂砸中,阴老太太终于应了一声:“敲敲敲!敲命哈!老太婆又不会飞!”
有人应了当然好,可是——她并非是在房里答应的,而是在二楼的楼梯口。
楼道里没有灯光,温乐源借着从楼梯拐角处的窗户外泄漏进来的光线才勉强看到她佝偻着腰的轮廓,她身边还有两个小小的影子,似乎是两个小孩的样子,但光线实在是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那到底真是两个小孩还是外面投影进来的东西。
“姨婆,”他改口叫道,“您帮忙看看乐沣,他又被别人情绪影响到了。”
虽然在暗处看不到,但他知道温乐沣仍然很痛苦,证据是他一直抠着自己的手臂,从他下手的轻重他就知道他痛苦的程度。
“噢,这会想起叫姨婆喽?”阴老太太冷笑一声,扶着楼梯慢慢地走下来,不知道她脚上穿了什么,在与楼梯的敲击中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声,“刚才你叫哪个是老太婆哈?用得着是姨婆,用不着就是老太婆?”
以温乐源的经验来说,他只要和阴老太太起争执就不会有好下场——指阴老太太的报复手段而言,便陪笑道:“姨婆您的耳朵还是和以前一样灵……啊哈哈哈……我怎么可能叫您老太婆呢?我在叫别人呐!对了,姨婆,能不能帮忙看看乐沣……”
阴老太太似乎也没有要追究他的意思,摸黑走到门边将堵在那里的温乐源温乐沣推开,掏出一串哗啦作响的钥匙开门。她开门从不用看,随便拿出钥匙塞进钥匙洞就能打开,温乐源和温乐沣小时候曾努力尝试过多次,但从来没有一次模仿成功过,不知道是她对钥匙做了什么手脚,还是他们没有摸到窍门。
“你刚才说乐沣咋?”
“啊,我们今晚……”
没有了门板的遮蔽,门内的灯光大方光明,温乐源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他身边的温乐沣脸色原本就不太好,这时忽然被灯光一照,更是显得青白异常。
温乐源一边向阴老太太解释一边带着温乐沣进入阴老太太的斗室之中,阴老太太在他们后面进来,她身后是那个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只有他一个,没有第二个小孩。
刚才果然是看错了吗?温乐源漫不经心地想。
老太太听完他的解释,也不说多余的话,就向温乐沣勾了勾手指。温乐沣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牵引力从她的指尖传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猛力牵引了过去。
感觉温乐沣被拉开,温乐源本能地拉紧了手中温乐沣的衣领,温乐沣上身后仰,下身受牵引力而倏地飘了起来,竟就那么躺在了老太太和温乐源之间的半空中。
“你干嘛哈!”阴老太太不耐烦地右手虚空一推,温乐源不由自主地松手,咣咣当当地向后打了几个滚,庞大壮实的身躯像个巨大的铅球一样咣地撞到了门上。
“姨婆知道你担心小沣,可莫连我一起防备哈!三十岁的人喽,咋一点没脑子!”
温乐源头晕目眩地躺在地上,眼前一片昏花。
阴老太太揪着温乐沣的衣领半拉半拖地将他弄到了里屋,絮絮叨叨的声音仍然时断时续地传出来:“他不记教训,你也不记教训!都想死!305你们管得了哈?你们管得了要我干啥!……”
等眩晕的感觉慢慢褪去,温乐源才四肢并用地爬到了房间中央吃饭的桌椅旁,屁股艰难地挪上椅子,上身往桌子上一趴,就一动也不想动了。
窗外法国梧桐的枝叶轻轻地敲打着窗户,就像有人在呼唤什么一样的频率。
温乐源点燃一支烟,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窗户——
那确实是枝叶与玻璃之间碰撞的声音没错。可是以法国梧桐的高度来说,够上二楼的窗户算是勉强,够上一楼的窗户那就太怪了。
不该……那么低的!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从进开始就一直没有存在干地站在角落里,视线胶着在黑色的玻璃上,好像能穿透那颜色看到温乐源所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温乐源微微冷笑一声,手指轻勾,放在电视机上方的遥控器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他的手中。他随意按了一下,电视机发出了喧哗的笑声,窗外的敲击被便轻易掩盖过去了。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面色变得有些痛苦,就好像有人欺负他一样,眼中盈满了一泡泪水。
“喂……”温乐源一边换台,一边用牙齿叼着烟,嘴巴含含糊糊地道,“好大年纪的人了,这么哭出来多难看。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掉眼泪怎么样?”
男孩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擦去眼泪。
“你干吗要装听不见!”他低吼。
温乐源耸肩:“又不关我的事。”
“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比起你弟弟来真是天差地别!”
温乐源狂笑,改趴姿为坐姿,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膝顶在桌子上,椅子大大地向后倾斜着,斜睨着他。
“钢筋水泥的世界,总是冷漠的人才能活下去,所以乐沣需要我在他身后支持,他才有资本去帮助别人。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只有自己‘有’,才有资格说帮助二字。倒是你,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那么有兴致去管别人的闲事?你留在这世上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没带走,觉得不甘心?”
小男孩大概的确是气得急了,温乐源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黑气,那是冤魂的愤怒凝聚,有时可以侵占那个灵魂——就像仇恨或嫉妒或愤怒吞噬人类的方式。但是小男孩周身的气却没有真正凝集侵占,只是波纹浪动,扭曲纠结到一定程度时忽然像被谁打了一掌似的,啪一声就散了。
黑气完全消失后,他悻悻然地低声道:“自私的人总有理由,在面对没有理由的人的时欧就觉得对方必有私心,这我很清楚。”
“噢——”温乐源带笑地回应了一声。
里屋的帘子一掀,温乐沣从里面走了出来。小男孩看见他的脸,微微吃了一惊。
他还是那个温乐沣,从外表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然而表情却完全不同了。之前的温乐沣不是很常笑,但眼睛很灵活,表情也相当温柔,可这个温乐沣却没有半点情绪的泄漏,从表情到心情似乎都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半点墨迹。
温乐源看来却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看到他便站了起来。
“成了?”
温乐沣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阴老太太在温乐沣后面掀帘而出,道:“好喽,小源,带小沣回去,以后没事莫老到这房里来哈。”
“又不是我们想来……不欢迎我们就别让我们到你这儿来住么,”温乐源低声嘟囔,“死老太婆……”
一向有轻微耳背的阴老太太却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暴喝:“你说啥!”
“没。”温乐源嬉皮笑脸地扶着隐隐作痛的腰去拉温乐沣,“好了,我们走……”
然而温乐沣却忽一闪身,躲开了他,自行往门口走去。
“姨婆,我走了。”他用平板的声音说。
“噢。”阴老太太看一眼僵硬地伸着手还没收回的温乐源,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温乐源僵硬了一会,终于放下了手,苦笑:“……这么长时间没见‘断层’的威力,我都忘了。”
这是阴老太太的特异能力之一——阻隔他人的情感——被温家人称为感情断层的能力。它可以让一个原本热情满满的人变得异常冷漠,是她专为温乐沣这种易受他人情绪感染体质所摸索出来的。
“活该!”阴老太太得意洋洋地说。
温乐源向她瞪眼睛。
阴老太太得意地笑笑,又道:“记住,这回是三天哈,你就受三天冷落吧。”
“干吗要维持这么久?”温乐源挠挠脊背,不爽地道,“一个晚上不就好了?下次再说嘛……”
阴老太太冷哼:“噢,那你们明晚还要来哈?我要不要休息咯?”
温乐源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一惊:“明晚?!你的意思是明晚还有!”
老太太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挥挥手,茶杯茶叶暖壶依次向她手里飞去。
“你们以为你们是救世主哈?一晚上就行了?这么简单要我干啥!告诉你哈,从今晚起,她会每晚重复一次今天的事情,直到真的杀了那小家伙才算完。”
温乐源目瞪口呆。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今晚那么辛苦所做的事情,全都白瞎了!?”
“也不算白瞎。”暖壶的瓶塞砰地跳出,壶身自动倾斜,倒满一杯香气四溢的茶后又飞回原位,“你们让她多尝了几回她想尝的滋味,功德无量哈!”
温乐源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一时气怒攻心,挽起袖子就向和她理论。
然而习惯性地一抬头想看看温乐沣的反应,才发现温乐沣已经消失很久了,温乐源立时慌了手脚,只甩下一句“姨婆你实在是——”就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傻瓜……”阴老太太冷笑,在茶杯口吹了一口气,让香酽的气息更加弥漫四溢。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
“怎么又来哈……”
她手一动,窗户自动打开,露出一张紧贴着纱窗往里看的苍白小脸。
“你莫急哈,其实我也一样,可是这事急也没用。嗯?快回去,一切交给我办,放心。”
小脸上下移动,似乎在点头。之后,一个小小的影子敏捷地消失在窗外的树上。
阴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挥手让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到她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
“一个比一个固执,咋说都不明白哈……你说这都是干啥……”
公寓胡同口外有某个商店将录音机开了很大的声音,一个女人跟着音乐不急不徐地念:“你讲也讲不听,听又听不懂,懂也不会做,你做又做不好……”
执着没什么错,这世界需要执着。然而执着的路不能出错,否则将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婆婆……我想告诉她真相……”
“你又不是不知道哈,告诉她也没用。”阴老太太橘皮一样的脸展开一个沧桑的苦笑,“你今天告诉她,她明天就会忘掉;你上午告诉她,她下午就会忘掉。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其他的全都记不得,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哈……”
“那……”
“莫急,”老太太慈爱地摸着他的小脸道,“现在有希望喽,说不定她会好,很快……”
小男孩疑惑地问:“什么?”
老太太笑而不语,只是用一支干瘪的手指指向温乐源兄弟消失的门口。
“可是您不是告诉他们不让他们管?”
老太太张着没牙的嘴大笑:“那俩哈!尤其小源,我不让他管他才有兴趣,我让他管他反而才不管嘞!”
“……”原来如此……
305房间。
何玉坐在宋昕的小折叠床上,手指轻轻划过他有些消瘦的小脸。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可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到底那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现在看着儿子香甜的睡脸,那种感觉又想潮水似的一波波涌来,让她想沉浸在与儿子之间难得的静谧之中都做不到。
强烈的不安、心慌、恐怖、惧怕,这些无来由的情绪在心中翻搅,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没有丈夫,没有钱,没有安定的生活,她现在什么也没剩下。她唯一还有的就是眼前酣睡的这个孩子,他是她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难道是要失去他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上天不会这么残忍!
对了……今晚……她打了他。可是那是因为他不明白她的心,他不够努力呀!
现在的社会,孩子们从一出生就有无数竞争摆在面前——不,也许从没有出生就开始了。当他们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在听莫扎特、听巴赫,一出生就开始中文和英语的双重教学,幼儿园就急忙进行素质教育,小学就被安上十几公斤的大书包,学习功课学习绘画学习音乐学习舞蹈学习家长老师所能想到的任何东西。
当他们上了中学,又被要求倾尽所有牺牲一切学习学习再学习,参加奥数班英语班文学班升级班补习班家教班名师班……一切在小广告上能见到的该死的班。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参加那十二年一遇千军万马独木桥的高考,为了上清华上北大上复旦,为了考托福考剑桥考牛津去外国去镀金上那个见鬼的什么MBA,为了让他们成为菁英中的菁英,有一个好的归宿。
从他出生开始的战斗,就是为了那连站在珠穆朗玛峰上也看不见的遥远未来。
谁想看着他们小小的脸上带着大人的疲惫早起晚归?谁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可是不这么做不行啊!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稍不注意就会被别人的孩子超赶过去。他以后怎么办?难道要一直在后面追赶别人吗?
所以懈怠是毒药,每个聪明的父母都这么想。
也许她对昕昕的要求是稍微高了一点,但她已经是一个最不严格的母亲了,她没有让他学绘画学钢琴学舞蹈学书法,没有给他增加任何额外的负担,她只要求他学习好,只要他每次考试都能维持在前三名,只要他这样而已,为什么他总是做不到?
昕昕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从不要求看动画片,不要求出去玩,不和那些没前途的小孩出去疯跑,那么他的学习成绩为什么一直在下降呢?从三年级的第一名下滑到现在的第十名,他还能考得上市里最好的实验中学吗?考不上那里的话他又怎么能上好的高中?上不了好的高中又怎么考得上清华北大复旦托福剑桥牛津……
她想得不远,一点都不远。时间一晃就会过去,为了孩子的未来,他现在吃点苦是必须的。他为什么不明白呢?
她不想打他。
一点都不想。
真正的父母都不想。
因为她也会心疼啊!
当一巴掌打在孩子屁股上的时候,就同时有一百倍的巴掌打在她的心上。
但是她恨,恨他为什么不争气,恨他为什么不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于是恨就化作了棍棒,一棍一棍地发泄在孩子身上。
“昕昕……昕昕……”她摸着孩子幼嫩的小手,眼泪扑簇簇地往下掉。
每打他一次,就如同剜下她一块肉一样,孩子哭,她也哭。孩子求饶说妈妈别打了,疼,她说不打你你的学习成绩就不会好,你没希望了,知道吗?你没希望了!
心疼啊!
心疼啊!
心好疼啊!
疼得想把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揪下来,把皮肤抓烂,把孩子打死,否则这疼痛就不能消失!
于是她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孩子的惨叫一次比一次凶,一切逐渐变成了可怕的怪圈,她无法控制自己。
就像今晚……
今晚?
今晚发生了什么吗?
女人手中的木棍砸向孩子幼小头颅的景象一略而过,再搜寻已没有踪迹。
今晚……
什么也没发生,是吧?
温乐源自认不是好人,但也不能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见不得小狗小猫受委屈,见不得小孩受虐待,见不得男人打女人,所以他也并不喜欢听女人和孩子的哭泣求救声,那样的声音实在让人受不了。
第二天,他看好表,准时就坐在了门口听外面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温乐沣面无表情地问。
温乐源看着他的脸,不高兴地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个样子,那老太婆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帮你……”
“我问你在干什么?”依然面无表情,连眉毛都不曾跳动一下。
“我在等那个女人出来……”
他把昨晚老太太跟他讲的话又和他讲了一遍,温乐沣静静地听。
“……总之就是这样,我想我应该能救她。那个死老太婆居然说什么305的事情不是我们管得了的,哼哼……我就让她知道我到底管得了管不了!”
“哥。”温乐沣脸上连一块多余的肌肉都没有动,“你觉得你管得了?”
温乐源跳了起来:“你说我管不了!?”
“我没说你管不了,”温乐沣冷静地指出,“但是你觉得她在姨婆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姨婆拿她没办法?”
“咦?”
“姨婆的能力,我们都很清楚。不过这个女人却也不是什么难缠的角色,按理说很简单就能解决。为什么会一直纠缠到现在,连姨婆也放任不管?”
“大概是有什么原因……”
“是什么原因?她一直不停地重复自己的行为又是为什么?姨婆为什么装作视而不见?为什么冯小姐和那个西瓜皮头的小孩说不准他们出去?这些你有答案吗?”
他说一句温乐源就矮一分,等他全说完,温乐源已经快趴到地板上去了。
“我都不知道你会有这么缜密的思考……”
“有感情的时候思考会被禁锢,而这时候冷静才是最重要的。”温乐沣严肃地说。
温乐源五体投地地望着温乐沣:“乐沣,我真是崇拜你,那这些问题你一定有了答案吧?能不能告诉我?”
“不行。”
“啊?”
“没感情就没切身体会,没切身体会就搞不清楚答案。”温乐沣依然很严肃地说。
温乐源这回是真真正正地扑倒了。
在与昨晚同样的时间,楼上又传来和昨晚同样的责骂声,女人的哭、孩子的惨叫,甚至连那声“妈妈别——”以及之后骤然的宁静都没有什么不同。
温乐源和温乐沣穿鞋,打开门,静静地走了出去。
头发蓬乱的何玉抱着满身是血的宋昕跑下楼来,身上的家居服、围裙、脚上仅剩的拖鞋也都与昨晚一模一样。
“昕昕……我的昕昕……我把昕昕……哇——”看到温乐源兄弟就仿佛看到了浮木,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连这,也没有什么不同。
温乐源和温乐沣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将她架到了他们的房间里。
她愣了一下,拼命挣扎:“你们干什么?我要带昕昕去医院!我要带他去医院!昕昕!放开我!你们想杀了他吗!昕昕——”
挡在楼梯上的冯小姐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行动,逐渐在黑暗中隐去了身形。
回到房间,温乐源扶着何玉坐下,温乐沣小心地接过了宋昕。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的昕昕——”
温乐源清了清嗓子,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你先别忙着哭,我们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你们***有话就不能等到我救活儿子吗!”何玉大吼。
“救活?”温乐沣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
何玉黑得憔悴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眼睛凸出眼眶,似乎就要掉下来了。
“你说什么?昕昕他……”
温乐源努力拉一拉温乐沣的衣角,温乐沣却对他不予理会。
“他已经死了。”
何玉的眼睛里渗出淡绿色的泪水,眼球亦像爆裂似的绽露无数伤痕,有血从中丝丝流下。
“胡说!”她尖利的十指暴涨了十倍的长度,猛地向温乐沣的胸口插去,“他没死!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嘭地一声巨响,温乐源挡在温乐沣身前双手虚空一推,何玉的胸口蓦地凹陷下去了一块,随即在空中打了两个滚,撞到身后的墙上。
她的口中流出淡绿色的液体,滴落到地上,逐渐消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一定还有救……是你们把我拖到这里来不让我救他!你们这两个杀人凶手!杀人凶手!凶手!”
“杀人凶手……”温乐源嘿嘿冷笑。
温乐沣抱着宋昕走到她面前,将看起来似乎只是昏迷的孩子放在她面前,淡淡地说道:“你一直没有发现——或者说你忘了,其实宋昕早就已经死了。不过不是我们杀的,他早就死了,很早以前就被你打死了……”
女人的棍棒从孩子头上挥过的镜头一晃而过,这回却没有消失,而是根深蒂固地留在了记忆里。
“昕昕……死了?”她呆愣愣地重复。
孩子静静地躺在面前,就如同今天。他和她身上都满是血,母亲扯着头发抓烂全身撕心裂肺地哭泣,孩子很乖很听话地闭着眼睛,再也不会醒来。
“死了……那我眼前的……是谁?”
宋昕的身躯变得透明,从脚开始,一点一滴地消失。
“昕昕?昕昕?昕昕!我的昕昕!昕昕!”她狂乱地想抓住孩子消逝的躯体,却只能抓到无法碰触的空气,孩子就在她的眼前被虚空吞噬,她却无能为力,“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她紧紧地抓住了温乐沣的胳膊,不管自己的长得怪异的手指在他手臂上留下了怎样的伤痕,只是拼命地嘶吼。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你们做了什么!他到哪儿去了!你们还我的昕昕!还我的昕昕!还我的昕昕!”
“为什么你还没有发现?”温乐源拉开她,用他少有的柔和声音说,“关于昕昕,关于你自己……”
“我发现什么我发现什么我发现什么!”她挣扎着哭吼,“你们把他杀了把他藏起来了你们不让我见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怎么样你们还我的昕昕你们还我的昕昕你们还我的昕昕……”
她吼得精疲力竭地半跪在地上抓紧温乐源的胳膊,却忽然发现了自己长得吓人的双手,顿时如遭雷击。
她放开了温乐源,慢慢地向后退去:“我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的手……”
“你早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温乐沣清冷的声音插入她惊恐的低吟,就像今晚的月光一样,“你应该是在打死昕昕以后不久就死了,可灵魂所装载的沉重负疚却把你压在了这个绿茵公寓里。”
她在儿子冰冷的身躯旁坐了几天几夜,直到邻居闻到有奇怪的味道才被人发现。
“这个奇妙的公寓给了你力量,让你用自己的执念‘创造’出了一个宋昕来。”
心脏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想把自己的胸口抓出一个深深的破洞,她连哭也哭不出声来,张着嘴,活活地……活活地……被她自己的痛悔、悲哀——窒息而死!
“然后你在这里过着想象中的生活,想象你还活着,想象你依然过着过去的生活,甚至出去买菜、去学校、工作……你想象出来的东西,竟连我和我哥都骗过了。”
他们分辨活人和死人都是以对方对“自己”的认知而判断的,而何玉根本就认为自己没死,所以他们才会没有发现何玉早已是死人,等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才同时发现在他们面前的宋昕不是真正的宋昕,而是她心目中创造出来的、让她内疚让她痛苦对让她不断对自己重复折磨的东西。
“你不断重复着你生前记忆最清晰时的那段时间的事,一次又一次地杀死昕昕,然后又忘记,再进入下一个循环。”
温乐沣当时说他们会心灵治疗这一点并不是在说谎,但是心灵治疗不是给活人准备的,而是给死人;他们也不是在对宋昕施行这个能力,而是对何玉。
并不存在的孩子身上那些伤痕也是不存在的,只要何玉“认为”它们消失他们自然会消失,所以他们打昏了她,给她进行心灵治疗,间接地“治好”了“宋昕”的伤。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老公……我把我们的昕昕……我是个凶手……老公……这让我怎么去见你……我怎么敢去见你……”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不知何时悄然而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这一切。
“可是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你不仅让自己不断重复那种痛苦,也让别人和你一起承受,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除了你自己,你也该放别人一条生路才好。”
她的十指恢复了原状,拉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撕扯。一缕缕带血的长发被颤抖着撕扯下来,鲜血糊满了她的脸,心中翻搅的痛苦却越来越重。
她不断呻吟般地反复叫着:“老公……昕昕……昕昕……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温乐源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一回头,和小男孩的眼睛对上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乐沣和何玉一起向小男孩的方向看去。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向她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身体就发生一点变化,小小的轮廓逐渐变大、成熟、硬朗。
满脸是泪的何玉看着他,张大了嘴巴:“你……是谁?”
小男孩的面目也在逐渐成熟,从儿童到少年、又到青年,极至到她面前时,他已完全蜕变成了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
“老……公……?”
老公!?
这一点超出温乐源的猜测,不禁令他大吃一惊。温乐沣没有反应,不过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如果他没有接受感情断层的话,现在恐怕会比温乐源更加惊讶。
“老公——”
“是我,小玉。”男子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悦耳。
“老公!”她像害怕他会忽然消失一样,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裤腿,“我把孩子……我把孩子……我……”
男子扶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起,低声说:“别再想了,别再想了。再想也没有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怎么重新开始!”何玉哭叫道,“昕昕已经死了!他被我杀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男子看着她,表情痛苦。
“其实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但是……小玉,你实在没有必要从那么早就开始给孩子设置好他每一步要走的路,他可以有自己的选择的。”
“但是——”何玉抽噎地流着泪,几乎发不出声来:“但是他还小啊!他怎么懂那么多!我不帮他选择,他一定会走到歪路上去的!我哪里错了!”
“为什么不让他选择自己的路呢?”
“我是为了他的未来!不能让他落在别的孩子后面!我要他幸福!你懂吗!我要他幸福!”
“可是你却让他不幸了。”
何玉伤痕累累的眼睛睁得愈发地大,沾满鲜血的双手和长长的指头扣紧了自己的脸庞,嘶声号啕起来。
沉重的期望像包袱一样压在孩子身上,美其名曰“一切为了他的未来”。动辄打骂,冠着爱的美名,口中说为了让孩子幸福,却亲手将他推进了不幸的深渊。
如果昕昕没有被她亲手打死,即使有人这么告诉她这句话,她也一样会明白吗?
不……
她不会明白。
她会继续以爱为名将唯一的爱子推入深渊,却始终以为自己是在将他领往顶峰。
究竟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了用“爱”把孩子压死?
“妈妈……”
细小的声音穿入鼓膜,屋内的人鬼一起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小小的、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外。
“昕昕……?”
那是宋昕。虽然没有大而笨重的眼镜也没有巨大的书包,但那就是宋昕。
向他们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肢体穿透纱窗的阻隔,慢慢地爬了进来:“妈妈,你终于看得见我了……”
“昕昕!”何玉大叫一声,以爬跪的姿势猛扑过去,将那个早已死去的孩子抱在怀里,眼泪像坏了闸一般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昕昕!昕昕!你是真的昕昕吧!妈妈对不起你!昕昕!你原谅妈妈!你原谅妈妈!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昕昕……”
“其实他一直在那棵法国梧桐上看着你,”沉默了许久的温乐沣说道,“他没有怨恨过你,反而非常非常想救你,但是你只是忙于重复你自己的错误,一次也没有看过他。”
宋昕的脸上那种快乐得让人心疼的表情是温乐源和温乐沣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的记忆中——也可以说是何玉的记忆中——那孩子从来没有笑过。
稚嫩的肩膀上担负着最沉重的期盼,他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那个背着书包戴着眼镜的宋昕是个只会学习的小机械,眼前的他才是真正的“小孩”。
“妈妈,”宋昕在她的怀抱里大大地微笑,“我想到游乐场去玩,可是我不想和爸爸两个人,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
“好好好!”何玉拼命地点着头,眼泪四散飘落,“我们去游乐场!我们去玩!我们去看唐老鸭!去坐过山车!我们荡秋千!放风筝!你想玩什么……都行!”
“我们现在都死了,爸爸说就不用学习了。我好长时间没学习,妈妈你不会打我吧?你打得好疼呀……”
何玉抱紧他的小身体,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中年男子看着这一切,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喂,”温乐源不爽地看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说,“你早这么做不就完了?还拐这么大的圈子,你自己都不嫌烦哪?”
本来他都做好和这个女鬼好好打一架,用拳头让她清醒的准备了,可这个家伙——还说是她老公!——一出现,几句话就搞定了,早知如此,他之前这么干不就完了么?还害得他担心了这么长时间!
中年男子看着他,有些凄凉地摇了摇头。
“没完,事情没完。”
“什么?”
中年男子摇头轻叹,望向妻子和儿子的眼神更加沉重悲哀:“阴婆婆说你们有办法,但其实也没用的。她看走眼了。”
“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给我说清楚!——”
温乐沣拉住了温乐源,本应没有任何情绪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让温乐源不禁呆了一下。
“乐沣……?”
“内疚……才是最可怕的。”
“啊?”
“我们谁也救不了她,做什么都没用。”
“做什么都……?”
温乐源骤然明白了他所说的话。
中年男子按住自己的眼睛,低哑地啜泣起来——
你今天告诉她,她明天就会忘掉;你上午告诉她,她下午就会忘掉。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其他的全都记不得。
她心里只有内疚这一件事,想品尝的只有痛苦这一件事,今天的东西,很快就会忘记。谁的宽恕也没有用,她不会宽恕自己。所以她的魂魄会永远活在杀死孩子的炼狱之中,重复,一次又一次。
何玉提着两大包蔬菜肉品,费力地用背推开大门挤了进来。
温乐沣站在楼梯上回头看着她,她发现他在看她,微微一笑。
“买了这么多菜啊?”
“是啊,孩子要考试了,不加强点营养不行。”
“哦……”
这一次温乐沣没有帮她提东西,只是让开了路,有些倾斜佝偻的背影慢慢地爬上楼梯。
三天的时间还没有过,温乐沣现在依然处于感情断层的效力之中。可是他的眼中却闪出了点点泪光,被切断的情感冲击着被封锁的心。
这么深这么重这么可怕的感情,连他这个旁观者都因影响而感到了连感情断层也阻挡不住的悲伤,那么她呢?
一直背负着杀死自己唯一的爱子,而不断重复那最悲伤一刻的她,又如何呢?
还有那个她真正的孩子、一直守护她的丈夫,他们又要怎样做,才能跳脱她剧痛的漩涡?
“昕昕……我们怎么帮你,怎么帮你们呢?”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坐在楼梯下面的阴暗处,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公寓外,一个小小的影子隐藏在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中,随风轻曳。
烈日下,一辆载满乘客的长途中巴车在公路上飞速行驶。
在夏日的下午,这种一两点的时刻,一般的长途客车中除了司机之外应该大家都沉入了梦乡才对,可是这辆车上却没有一个人睡觉,包括司机和售票在内的所有人都面无表情,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连广播也没有在播放。
车内,就好像全都是死人一样。
在右侧最后排靠窗的位置上,有一个穿得很清凉的女孩,身着短短的窄裙、细吊带背心,连鞋子也只有两根带系着。她的眉毛又细又弯,眼睛上画着蓝色眼影,嘴唇上涂着淡紫色唇膏,如果以年纪稍大的人的眼光看来的话,她这种装扮无疑是“不正经”的——也就是做“鸡”的那种女人。
然而她的表情中却没有任何卖弄风骚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蓝色眼影已经被她手中紧攥的手帕擦得乱七八糟,眼睛也肿得只剩下了一条线。
前方的路有一个大转弯,转弯处的警示牌明确地贴着“慢行”的标志,可是司机却没有慢行的意思,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便冲了过去。
女孩发现了这一点,她慢慢地扫视了一圈车内人们冷漠的脸,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蓬乱的头发,唇边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们……会后悔的!
她在心里悄悄地说了这么一句,蓦地打开窗户,在炽烫的热风呼啸而入的同时,将头伸到了车窗外面。汽车与警示牌擦身而过,一蓬鲜血溅了出来。
片刻后,车内迸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今日上午,市领导亲切会见了在此次意外事故中集体帮助那位少女的乘客、司机和售票员,对他们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那位少女的父母流着泪说,虽然他们的女儿没能救过来,但是在她临终的时候有这么多好人关心她,帮助她,她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
温乐源坐在地板上,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吸溜着面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
温乐沣给自己盛了一碗,在他身边蹲下,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挑起一筷子面吸溜进嘴里。
“怎么?又出什么见义勇为的英雄了?”
“嗯。”温乐源狠狠灌了一口面汤,舒口气,道,“那女孩好像想不开要自杀,把脑袋伸到车窗外面去,结果被警示牌削掉了天灵盖。那辆车里的人集体把她送到最近的医院,又一起自掏腰包给她交了医疗费,只可惜她伤势太重,没救过来。”
温乐沣笑一笑,感叹道:“现在这世界,居然能有这么多好人聚集在同一辆车上,真是难得。”
温乐源却不以为然地搅合搅合碗里的面,道:“什么好人,其实也不过就是从众心理罢了。像上次哄抢超市的事,不就是有人带头抢大家才去干的吗?从银行里提出钱就被抢走,又洒得满街都是却居然没人要,都如数奉还,不也是有人带头当英雄大家才这么干的吗?嘿,话说回来,如果当时我在那儿,保不准带领多大的抢劫风潮呢……”
温乐沣失笑:“你又不是没钱花,去抢人家的钱干吗?”
“我的钱又不是多得麻袋装,当然想要更多的。”温乐源把最后一点面汤喝完,咂巴咂巴嘴,又跑到里间去盛了一碗,回来坐下继续吸溜,“所以这辆车上的人恐怕也一样,当时如果有一个人逃走,其他人也会一窝蜂地逃走。别说见义勇为了,法院会不会判他们见死不救的罪还不一定呢。”
温乐沣摇头:“你怎么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我倒是宁可相信他们做这些好事是因为他们都是好人。”
“好人……这世上的确有好人,可是——”温乐源用筷子指了指温乐沣,“只有你这个滥好人吧。”
“谁是滥好人!”
温乐源看着自己的碗,装出惋惜的样子摇头:“姨婆啊姨婆,虽然您嘴巴很毒,但是做的饭是那么好吃;乐沣虽然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好人,但是这饭实在让人难以下咽。您啥时候才回来啊……”
说着他还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温乐沣气得放下自己的碗就去夺他的。
“难以下咽!难以下咽你别吃第二碗!还给我!自己吃方便面去!”
温乐源一边嬉皮笑脸地躲一边呼噜呼噜地吃面,等伸着脖子把最后一点汤也吞掉之后,他才把碗还给温乐沣。
“嘿嘿,还给你,不吃了。”他厚颜无耻地说。
温乐沣几乎气昏过去。
“我要和你决斗!!”他叫着冲了上去。
阴老太太几天前就出门去了,出门的具体原因她没有说,只是把绿荫公寓交给他们兄弟二人暂时代管。
老太太不在家,一向信奉“君子远庖厨”的温氏兄弟二人可傻了眼,温乐源连煤气炉子都没开过,温乐沣也只会煮面条而已,所以从阴老太太出门到今天,他们三天九顿饭,顿顿是面条,温乐源有些腻烦是肯定的——
不过当然,他这种态度也是应当大加鞭挞的。
在这兄弟两个进行了几十分钟拳脚方面的亲密接触之后,明明比较身强力壮却反而被打青了一只眼眶的温乐源乖乖去洗碗,温乐沣生气地坐在原地用遥控器狠狠换台。
市电视台的另外一个频道也在播放刚才那个消息,不过似乎是不同的记者编辑的,这次用近镜头逐个拍出了那些见义勇为英雄的容貌。几个陌生的人闪过之后,温乐沣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咦?哥!快出来看快出来看!看看这是谁!”
温乐源一路小跑跑出来,手上还滴落着洗洁精的泡沫:“什么?谁?”
当把全部的人显现过之后,镜头又转回了最中间和市长握手的那个人脸上,正好就是温乐沣要温乐源看的人。
温乐源噫了一声,惊叹:“这人长得跟隔壁小胡一样嘛!”
温乐沣真想敲他:“哪里是长得一样!分明就是小胡!”
温乐源继续惊叹:“小胡也能上见义勇为的名单?那个见血就晕的傻小子!果然是因为别人带头的榜样作用吧……”
温乐沣气得脑袋隐隐作痛,正好镜头切到了市长那张柿饼脸上,他立刻换了台。
隔壁的小胡就是201房间住的那个大学生,胡果。这小子胆小得要命,怕鬼,怕血,怕恶人,怕尸体(包括花鸟鱼虫的尸体),怕一切有可能吓到他的东西,连在悄悄他脖子后头吹一口凉气都能让他鬼哭狼嚎一好一会儿。
虽然温乐沣对温乐源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温乐源说得也挺有道理的,这位新时代的大学生,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会主动去“见义勇为”这种血腥的事,在那种情况下昏倒等着别人来救反而比较可能。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电视的信号似乎大概好像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为什么一照到见义勇为的那群人时颜色就会变暗?如果整个屏幕都暗了也就算了,问题是只有他们身边半米以内的空间变暗,站在他们身边那个柿饼脸市长身上时又显得很亮,两厢对比之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罩在英雄们身上一样……
温乐沣把自己的发现跟温乐源讲了一下,不过等他再换回那个台的时候,那个镜头已经过去了,温乐源后来再换台也没找到播放英雄事迹的报道,所以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温乐沣看错了,还是真的有问题。
“没关系没关系!”温乐源安慰他道,“反正这些人和我们没有关系,就算有问题也找不到我们头上来的。”
这个人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温乐沣已经懒得再生气地想。不过,自己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了呢?又不是找上门来的生意,管太多不过是给温乐源找麻烦罢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啦。
可当你不去找麻烦的时候,麻烦一般都会自动找上门来。
几天后,这对兄弟已经忘了他们曾经讨论过的关于小胡的事情,安安份份地做着自己驱鬼的“生意”。
一天晚上,当兄弟二人正在商量第二天怎样解决新接生意的办法时,忽然听到了他们的门被急促敲响的声音。
那声音简直是震天的巨响,中间没有丝毫的停顿,听得出是一个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孤注一掷的拼命敲法。他们所接的客户中应该还没有到这种程度的人,这公寓里其他住客也一般不会用这么野蛮的手法来敲,那么不用就基本上可以猜到了……
温乐沣无奈地看了一眼正在七窍生烟的温乐源一眼,道:“别这样……没准他真的有问题呢……”
“他的确是有问题!”温乐源暴喝,“你给他讲!如果他这次又是因为看到什么看到和看不到没两样的东西我绝对毙了他!”
温乐沣无奈地摇头,从地板上爬起来,一边应着“这就来了”一边打开了门……
“救命啊——!”
一个只穿裤衩的20多岁年轻男孩嚎叫着猛扑了进来,温乐沣在毫无准备中被他撞了个满怀,扑通一声仰面倒地,后脑勺和地板来了个最最亲密的深吻接触。
“疼死了……”温乐沣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种错位的感觉,连视线都有些扭曲,看来这一下可撞得不轻。
温乐源张着大嘴,手里的咒纸哗啦啦都掉到了地上。
“这臭小子……”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救命啊!救救我!我一定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那男孩不仅只穿了裤衩,而且浑身湿漉漉地还有肥皂泡,滴滴答答地落了温乐沣满身。
温乐沣头昏眼花站不起来,温乐源一肚子气地大步过去,像拎鸡仔一样一把拎起那年轻男孩的胳膊,把他拖到了浴室中关上了门。
须臾,门内传出了鬼哭狼嚎和死命扑腾的声音,好像是某人在对另外一个人进行残暴的躯体惩罚而另一个人在悲鸣呼救拼命想逃走一样。不过因为看不到,这一切也只能是听者的猜测而已。
温乐沣捂着眩晕的后脑勺爬起来,靠在浴室门上,有气无力地敲敲门。
“哥,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
门开了,温乐源气宇轩昂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年轻男孩的后脖子。年轻男孩鼻青脸肿,奄奄一息中。
“你出手……实在太重了。”温乐沣说。
温乐源冷笑:“手重?我算手下留情了!这臭小子屁大点事就要求我们帮忙,又不想掏钱,回回都让我们白当保镖!你说别和他计较,好,我就不和他计较,可你看他!毛病越来越多了!居然光着屁股就跑这儿来了,你变态吗!胡果!”
“我没光着屁——”胡果擦擦鼻子,正想辩解,忽然发现手上抹到的居然是血,呆愣了两秒钟,竟直挺挺地趴在了地板上,连温乐源都没能拉住他。
“……所以我告诉你,你出手太重了。”温乐沣叹气,“再这么下去你总有一天会真的打死他的。”
“打死就算了。”温乐源嘴里这么说,却不能真的就把胡果打死——退一步讲,他也不想在这房间里打死人,所以只能吭哧吭哧地将胡果的身体拖回浴室,丢到莲蓬头下用冷水冲。
胡果满身的肥皂泡在水流的冲洗下回旋着钻入下水道,也把他的意识给冲了回来。
“温大哥,你真狠……”胡果捏住依然在流血的鼻子哼哼唧唧地说。
温乐源作势要踢死他,温乐沣挡在了他脚丫子前面。
“好了,你打也打够了,至少让我听听他来干什么吧。”
“还是温二哥好……”胡果继续哼哼唧唧地说。
“我踩死你个小样的——”
“哥!我让你住手没听到吗!”
温乐源气愤难平地坐在角落里,仇视地盯着向温乐沣倾情倾诉的胡果。
这会儿的胡果已经不是那个衣不蔽体的狼狈小子了,头发衬衫裤子都整整齐齐,还戴了金丝边的眼镜,显得很是书生气。只可惜嘴角和颧骨上仍带青紫,鼻子里也还塞着棉花,把他的装扮所营造的气质给破坏了个一丝不剩。
“你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温乐沣温和地问。
胡果低下了头,很久不发一语。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威胁你?”
胡果没有回应。
“小子你装什么蒜!别说刚才大叫着救命进来的不是你!”温乐源大叫。
“哥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让我们安静一会儿?”温乐沣烦躁地说。
温乐源乖乖闭上了嘴。
温乐沣转向胡果,依然很温和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连穿个衣服都不敢自己回房间,一定是有什么很重大的问题吧?”
“我……”胡果张了张嘴,好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样,又闭上了。
“胡果,”温乐沣耐心地说,“如果你不把事情告诉我们,我们又怎么能帮得了你呢?”
“你不会是又看见了冯小姐吧?”冯小姐是绿荫公寓楼梯上的鬼,只有背面而没有正面。胡果的体质很不幸是偶尔就能看见鬼的那种,经常在楼梯上下见到冯小姐被她吓个半死对胡果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不过胡果摇了摇头。
“那就是那个西瓜皮头的小孩?”那小孩也是鬼,很爱开玩笑吓唬人。不过他并不是真的“小孩”,所以现在正因妻子和孩子的事陷入低潮,应该不会这么多事……
果然,胡果又摇了摇头。
“是个……女的。”胡果低声说。
“女的?不会是305的何玉大姐吧?”
“305那个也是鬼!?”胡果大惊失色。
“不,是我弄错了。”温乐沣迅速地回答。看来他还认为何玉是活人……那就让他这么认为吧,至少给他减少一个恐惧的来源也好。
胡果显得很怀疑,但是出于某种鸵鸟心理,他打算装作相信的样子。
“那你认识她吗?”
胡果犹豫一下,点头。
“哼哼哼哼……”温乐源发出了令人讨厌的*笑声音,“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又不敢和我们说了!那女鬼一定是被你始乱终弃的女人对不对?说不定还为你堕过胎。结果你这个无情的负心人又说不要她了,她在绝望之下自杀身亡,死后的冤魂在你身边缠绕不放……”
别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有他一个人说得口沫横飞,沾沾自喜,自以为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核心。直到温乐沣那边射来两道责难的目光才讪讪闭嘴。
“我连女朋友都还没有过……”胡果不高兴地说。
“哦哦,还是处男吗?”温乐源忍不住高兴地问。
“哥你能不能管好你的嘴啊!”
温乐源终于老老实实地沉默了下来。
“其实也不能说我认识她,”胡果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连串的话语啪啦啪啦地就冲了出来,“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天以前我从来都没见过她,所以如果她出现的时候不是那个模样的话我可能连认都认不出来。可是我真的不能算认识她,那件事又不是我的错!她为什么只找我!我们已经补偿她了!她还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把我们杀光才算完吗!真是蛇蝎心肠——”
他蓦地住了口,看看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温氏兄弟,刚才长长地伸出来慷慨陈辞的脖子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我好像稍微激动了一点……”
他这德性不像只是“稍微”激动的样子吧……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温乐沣呼了一口气,问。
胡果的表情变得惊恐,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退向门口。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说你们别在意请你们忘了我说什么吧再见我走了!”
手在身后找到门把手,拉开门转身就往外窜,就好像身后有野兽在追一样——然后他的身影在门口凝固,片刻,直挺挺地又仰面倒了回去。
“小胡!?”
温乐沣赶上前去扶起他,发现他已经翻着白眼昏过去了。仰面一次,覆面一次,不知道他的脑袋是不是能受得了?
温乐源双手扒在门边,身体前倾出去左右查看,走廊里空荡荡地,没有任何人类和非人类生物。
“他开门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吗?”温乐源问。
“什么也没有。”温乐沣皱眉说。
温乐源转头,看着温乐沣托着那个胆小鬼脑袋的样子,叹了口气,摊手,耸肩:“……你又打算多管闲事了吗?”
“是啊。”
“又免费?”
“他是姨婆的住客。”
“就是因为他是她的住客!”温乐源气愤地叫道,“从我们住进来开始她就推荐他‘有事就找温乐沣’!我们又不是片儿警!还免费!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温乐沣不与他争辩,独自把胡果拖回了房间里。
“虽然我们是做生意,不过也不能不讲人情。他毕竟是咱们的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他又是个没出过社会的小孩,你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因为遇到了很多好人所以现在才能在这里,如果当时大家都和你一样,除了自己家人一概不予理会的话,我说不定早就退学无数次了。”
温乐源皱起了眉头,轻轻反手关门,道:“我从来没有过问过你大学的生活,我以为你过得很好,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你在那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温乐沣笑而不答。
胡果是个胆小鬼。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
从小就被几乎所有朋友叫做“小胆胡”的他,一直都在害怕着一切可怕的不可怕的东西。
所以“英雄”这个词和他是没有关系的,他的字典里只有恐惧、怯懦、畏惧、卑怯等等词语。
在那辆可怕的中巴车上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一个堂堂男子居然吓得手脚冰冷,一动也不敢动。那女人自杀之后,他几乎是被人架下车的,双腿如筛糠般乱抖,脑子里一片糨糊。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记得了。只是站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看着那辆血迹斑斑的车,以及掉在远处的那个带了一蓬彩色长发的脑壳,机械地随着大家的提议去做。
他现在还记得,在那条没有绿荫遮掩的柏油路上,空气因为阳光的热力而有些扭曲。乘客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接下来的事情,他一个人站在车头处,呆呆地看着那女人失去了天灵盖的头,裸露的脑,喷涌而出的血,以及一双大睁的眼睛。
她死了吗?
还是活着?
血腥味由于午后的阳光和热得人心烦的微风四散开来,许多黑色的苍蝇闻讯赶来,争先恐后地在她红白色的脑上爬来爬去,看来就好像有许多双眼珠在恶狠狠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恐惧就从太阳下汗涔涔的脊背后像蛇一般钻出,爬得满身都是。
鬼,对这个世界还有残存的思念,所以才变成鬼。痛苦、快乐、悲伤、仇恨、愤怒、牵挂……都是变成鬼的理由。
她已经死了,或者她立刻就会死,这毫无疑问。
她会变成鬼吗?
如果是他的话,必定也是会选择变成鬼,让那些坑害过她对她冷眼旁观的人付出代价!
那么……她一定会复仇的……
是吧?!
他心中蓦地冒出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她会变成鬼,因为她还有她最后的牵挂,以及对他们的巨大愤怒。
她一定会变成鬼,因为他们这群怯懦的无能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却得到了“英雄”的荣誉!
她一定会复仇的,会追到他们每一个人面前,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杀光!
看她这不是……已经来了?
胸口仿佛遭到重击,胡果有种心脏啪一声裂开的感觉,眼前出现一片深色血红,漫散铺开。
窒息感随之而来,极度的不适感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让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然而他却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晶亮的眼睛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种不知是敌意还是其他什么的情绪笼罩在他的周身,能感觉得到却看不到,就好像忽然盲了眼的可怕感觉,不能掌控的恐怖感让他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又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就是因为这种感觉,让他几天来一直处于惴惴不安之中,用尽各种办法,不断东躲西藏,却怎么也躲不过那种不知来源的注视。
那注视的目光中充满了嘲笑,就好像在说你瞧,我看着你呢,我会一直看着你的,看到你死为止。
于是不管他是在睡觉、吃饭、散步、洗澡、上网、打电话、写论文……都能感觉到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她锲而不舍地把他追得无路可退,想惨叫,想求饶——却不知该对谁。
这是复仇。他听到她轻轻地说。
他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她的声音?是不是和她惨叫时很像?……对了,是很像——尤其,与她几乎喊破了喉咙时那种沙哑的声线几乎重合。
他已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双眼睛所在的方位,可是他依然弄不清她的意图。未知的恐惧爬满了他的脊背,冷汗像虫子一样从发隙一道道蠕动下来,钻进衣服里。脖子那里很痒,可是他的身体却僵直得一动也不能动。
那眼睛眨了一下,似乎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她要行动了吗?
他还……不想死……
他还年轻……他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还有似锦前程等着他……他不想坐以待毙……
不想……
不想……
“救……”
舌头碰到了上下牙间,发出了一个模糊的语音,他为自己制造的咒符啪啦碎了,他用非常难听的声音嘶叫了出来。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声音划破了黑夜,把一地的寂静敲得支离破碎。
温乐源和温乐沣以整齐的动作砰咚一声从床板上跳了起来,温乐沣跳到了地板上,温乐源却跳错了方向,本来就睡在床板边缘的他刚跳起身就踩到了床板的侧边,和他睡在同一张床板上的温乐沣起身离开的动作几乎与他同时行动,他无法保持平衡,一脚踩翻了床板,自己和被褥床板一起叮铃咣啷摔倒在地板上。
“我的屁股——!”他大声惨嚎。
温乐沣在黑暗中也搞不清地势,温乐源的惨叫声让他慌张起来,想跑去开灯却被胡果睡的床板狠狠地绊了一跤,不过他很幸运地摔在了床褥上,双膝并没有什么大的损伤,于是又很快爬起来去找灯绳。
啪。
灯亮了。在灯泡橙黄色的光线下,只穿背心裤衩的温乐源正躺在地上捂着屁股打滚,床板翻倒,被褥扭成一团纠结在温乐源的脚上;而胡果坐在温乐沣的那个床板上,瞪着眼睛看温乐源的狼狈模样,头发和身上的衬衣都湿透了。
“**!胡果你***找死吗!”温乐源一边呻吟一边大骂。
胡果没有反应,还是瞪眼看着他。
温乐沣边忍笑边走到床边,把翻倒的床板翻过来,扭得乱七八糟的被褥床单铺回去,最后才扶起温乐源。
“还是先别追究别人了……你没事吧?”温乐沣搀着他坐回床板上,问。
“怎么可能没事!”温乐源连眼泪都快下来了。如果他们不是喜欢在地上铺个床板睡,而是睡在普通的床上的话,他这一下子八成要摔残废了吧。
“胡果你是怎么回事?”温乐沣做出责备的样子对胡果道,“幸亏我们心脏都很好,否则这一下说不定就要出人命了。”
“对不起……”胡果神经质地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眼神有些呆滞地说。
在温乐源和温乐沣跳起来的一刹那,那双紧盯着他的目光唰地隐去了。
在这几天里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双眼睛根本不在乎他身边有多少人,想消失就消失,想出现就出现,他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今天,在他闯入他们房间的时候她就消失了,他想出门的时候她才出现,而现在又是如此,他们一清醒她就不见踪影,难道是因为……?
阴老太太出门之前告诫过他,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只要立刻找到温氏兄弟就没有问题,原来……果然如此!
等尾锥骨最初的剧痛过去之后,趴在床上缓劲儿的温乐源气哼哼地道:“有什么事,你给我快点说!要是理由不够充分我就杀了你!哎哟……”
“别动气!我看看……哟,屁股青了。”像胎记一样的一片青紫在他尾锥骨附近招摇地炫耀着,看来真是摔得不轻。
“什么!真的!?我要杀了那小子——你说不说!我真的杀了你噢!”
胡果真的很想说出来,说出来他才能感觉轻松一些,但是那件事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启齿。那个炎热的下午,那条被烧灼而软化的柏油马路,是可在他以及车上所有人心里的羞辱刻印,就算那女人永远不来找他们,这刻印也必定印在他们所有人心上,让他们背一辈子!
所以他不想说。
在其他人能够说得出口之前,他不能说。
“我惹到了很恐怖的东西……”他哭丧着脸说,“我害怕……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在你们这里躲一段时间?”
“理由不够充分!等我好了砍死你吧。”温乐源断然说。
胡果慌了手脚:“别!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是实话!有东西要杀我!她正在找机会!说不定明天就会吃了我!求求你们别赶我出去!我还不想死!拜托!……”
“不用怕,在那玩意把你吃掉之前我会先杀了你的。”温乐源冷冷地说。
胡果的眼泪哗啦啦掉了下来。
“哥,你别再吓唬他了。”温乐沣好气又好笑地摇头,“小胡,你甭怕他,他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那么干的。”
“可是……我说不定……真的会被她吃掉……”胡果哭得非常伤心地说。
“……”杀了你还有可能,吃……怎么吃啊……
不过温乐沣决定不给他增加心理负担,只是坐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给他精神上的鼓励。
“好,就算你真的遇见麻烦了,那至少可以告诉我们这麻烦你是怎么惹上的吧?”
温乐源揉了揉屁股,翻了个个仰面躺着。
胡果沉默不语。
“小胡?”
仰面躺着还是痛,温乐源又打了个滚,翻过来继续趴着:“诶,对了,我们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呀,还当了见义勇为的英雄。啧啧……难道有人就嫉妒你那点小荣誉,放鬼来害你?”
“就那点荣誉……谁会看得上啊!”胡果用很不自然的表情笑,“不算什么,根本不算什么……”
当温乐源说到英雄二字的时候,他的背部僵硬了一下,手一直放在胡果肩膀上的温乐沣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真的是……不算什么吗?
温乐沣向温乐源使了个眼色,拍着胡果的肩膀笑道:“没事没事,你想在我们这里住就住吧,反正我和我哥是光棍汉两条,多你一个也不多……对了,你会做饭吗?”
胡果喜出望外,拼命点头。
事实证明,滥好心一般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胡果的确是会做饭没错,可是他只会做一种——那就是开水泡方便面,偶尔加点榨菜火腿肠算是改善。(比温乐沣还不如!)
在连吃三天不同口味的方便面之后,温乐源又开始怀念温乐沣糟糕却不算太糟的手艺了。
“我讨厌方便面……我讨厌方便面我讨厌方便面!我要吃面条!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红烧肉!我要吃蘑菇汤!我要吃水煮鱼!我要吃火锅!……”
温乐源壮硕的身子骨在房间地板上打滚。
胡果端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悲痛地思忖着口袋里还剩下50块钱,不知道温乐源这德性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做”点什么,更算不出来万一要“做”完的话不知还能剩几分……还剩一个星期才到月底啊!要是现在就花完了怎么和老爹老娘交代?!
“行了,别打滚了。”温乐沣也对方便面的味道相当腻味了,放下自己的碗,叹气道,“我们出去改善伙食,不然再这么下去没准会饿死。小胡,别吃那个了,我们一起出去吃。”
出去吃=说不定就要用他的钱=这一个星期就喝西北风去吧……
胡果死命摇头:“不不不不!我喜欢方便面!你们两个出去吃吧!那我就连你们那两碗也全吃掉就好。”
温乐沣想了一下:“你没问题吗?”
“啊?”
“你一个人不是会害怕吗?”
想起那双眼睛,胡果又感到一阵冷飕飕的惧意。但是在温氏兄弟房间呆了这几天,除了上课的时间之外都跟着他俩——连工作都跟去,再也没有感觉到那双眼睛,他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也许她已经升天了,说不定没事了呐……他有些侥幸地这么想。
“啊……只不过是吃饭的时间嘛,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去吃吧!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电视就好!唉,我那房间里连个电视都没有,只有一台电脑……”
“有电脑才叫不错吧。”温乐源不满地说。
温乐沣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出去了。你一个人当心点,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好。”
温乐源和温乐沣的脚步声在楼梯处消失,房间里忽然变得很静,只有电视机喧哗的闹声。
虽然刚才说得很好听,但是胡果心里并不是非常有底的,现在忽然一静下来,刚才的豪气忽然缩成了鸡蛋点大,脊背上又凉了。
有点……后悔。他把电视机声音放得很大,哭丧着脸心想,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判定她不会来了呢?说不定她就在窗外的某个地方悄悄窥视着咧!等他们一走,就猛扑上来把他吃掉——啊啊啊啊啊啊!
可是现在又不能去追上他俩说“我害怕哈哈哈哈拜托你们带我去吧哈哈哈哈”,本来就对他有许多不满的温乐源肯定会狠狠嘲笑他到死为止。
越想心里越害怕,碗里的方便面也吃不下去了,随手往地板上一放,把房间里所有看得到的灯都打开,自己蜷成一个蛋,蹲据在几乎贴上电视机屏幕的位置上,让电视机的声音给自己造成房间里活人很多的错觉。
电视里又在播放新闻。
“本市发生了多起杀人案件,根据办案人员介绍,这些受害者的身份、性别、体貌特征等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死者全部死于个人独处的情况下,一起在被害者的办公室,另外两起在家中,以及……”
独自一个人看这种消息还真是让人发寒,胡果抓着遥控器就打算换台——如果不是播音员及时地念出下面一句的话,他说不定就会错过去了。
“——但这一连串的受害者都是在救助重伤少女事件中见义勇为的乘客,警方怀疑是连环杀手所为,只是杀人动机并不明了……”
胡果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
是她吗?
她果然开始行动了!
背后没来由地又开始发冷,他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神经过敏还是真的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似乎那双眼睛又出现了,他身体蜷缩在一起的部分汗出如浆,湿湿粘粘的很不舒服,但是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稍微一偏移视线就看到某种恐怖的场景。如果现在出现像《僵尸杀人夜》里那样的镜头的话,他一定会当场心脏破裂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已经蹲了十几个小时一样,可温乐源和温乐沣兄弟还没有回来。他的四肢完全没有移动,现在已经全部僵硬掉了,关节处隐隐作痛,提醒他再这种体位下去怎么也弄他个半身不遂吧。
他多想活动一下啊……但是不敢动。
稍微活动一下……还是不敢。
动一下下就好……可说不定会被不知在哪里窥视的女鬼发现……
关节痛死了……
血流不畅……
脖子好像有点扭到了……
还有一直拿着遥控器没动过的手指……
想动……
不能动……
想动……
不能动……
想动……
忽地,一声不知名的野兽怒吼穿入胡果的耳朵和心脏,他凄厉地惨叫一声,扔了遥控器连滚带爬地一路逃出房间去,连门也忘了关。
电视里,一头狮子骄傲地抖了抖毛,脑袋顶上打出一行字——“雄狮牌电蚊香,蚊子死光光”。
胡果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儿去,要到哪儿才能逃出那目光注视的范围,但他至少知道一点,就是他不能一个人呆在那里,否则一定会疯掉。
他闷着头就往楼下冲,在即将跑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却蓦地发现那里站着一个背对着自己,长长的黑发有如瀑布一般的黑裙女子。他紧急刹车想要避开,之前的冲力却无法化解,噗地一下就冲了下去。
……冲了下去?!
没有受到阻碍?!
他猛回头,那女子——依然是个背影。
冯……!
“我的妈呀!”在一声惨烈的叫声后,他终于倒地,昏厥过去。
“这小子果然胆子很小。”早就候在楼道口的西瓜皮头小男孩抱着胳膊,用脚丫子戳戳胡果的脑袋。
“我什么也没干……”冯小姐缓慢地说。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干。”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干他才能幸运地昏过去,你要是干了什么的话他现在八成已经断气了。
“不过目的达到了……”冯小姐走下那最后一级台阶,道。
“——这算什么达到啊?”
“他没出去就算……”
温家兄弟出门前悄悄嘱咐他们,他们在公寓外下了“网”,只要胡果不踏出这公寓就没有问题。但是他们不想把这一点告诉那个胆小的家伙,否则以后他会没完没了地免费来找他们办事的。所以拜托他们两个守在这楼梯处,必要的时候吓一吓这小子,只要他不出去就行。
反正的确是没让他出去……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不吭气儿了。
“那现在怎么办?让他这么一直躺着吗?”
“我们得把他送回房间去……”
“噢。”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拎起胡果的一只脚,努力往楼上拖。
“嘿,真重!这小子……冯小姐,你就不能帮下忙吗?”
冯小姐微微一摊手:“我的手没办法抓东西……”
她是个只有背面而没有正面的女鬼,胳膊和手不能前后弯折。
“借口!”小男孩愤然道,“我知道你有正面!那天晚上你在楼顶把脑袋拿下来梳头的时候我看到了!别以为我除了妻子和孩子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我没有把脑袋拿下来梳过头。”冯小姐平静地说。
“怎么会?我还看见你穿着超短裙……”
“我自从死了以后就一直穿着这一身,从来没有变过……”冯小姐说。
小男孩愣了。
“爸爸……”公寓大门上露出一个十一二岁小孩的头颅,然后是细长的脖子和一具细瘦的小躯体。那是一个小孩的鬼魂,正从门板中努力钻进来。
“昕昕?”西瓜皮头小男孩在看到那个钻进来的小孩瞬间骤然变得高壮,竟化作一副中年男子的样貌,“怎么了?”
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一直维持儿童的模样,只有在面对妻子儿子的时候才会恢复原状。
小孩向他跑过去,中年男子扔下胡果的腿,抱起儿子。
“外面有个很恐怖的姐姐说要找住在201房间的哥哥。”他指着门外说。
这小孩是小男孩……不,应该称之为宋先生——的儿子,宋昕。他在十二岁时由于母亲恨铁不成钢而被失手打死,现在寄居在公寓外的法国梧桐上,和父亲一起等待由于内疚而反复地自我惩罚的母亲——
当然,他们一家三口没有一个人还活着。
“恐怖?”按理说宋昕死了很多年,见过了各种各样的鬼怪,应该不会再觉得某人恐怖了……难道说……
宋先生放下儿子,对冯小姐道:“我出去看看,你和昕昕把胡果抬回房间去。”
“可是我……”
冯小姐还想分辩什么,小宋昕却一言不发地弯腰,夹起胡果的两条腿,咣咣咣咣将他头朝下就拖上楼去了,胡果的脑袋在小孩身后的楼梯上叮铃咣啷上下猛撞,就像一颗弹簧球。
“……你儿子劲儿很大……”冯小姐说。
“……是啊……”宋先生有几分惭愧地回答。
由于不清楚那个“很恐怖的姐姐”有多少恶意,宋先生决定不走出公寓范围,只是打开了门,打算站在门口和她对话。
……等看到她之后他才发现,小宋昕说得的确没有错。
那是一个脚蹬厚底松糕凉鞋,穿着窄窄短裙,上身只有一件清凉的吊带小背心的年轻女孩。温家兄弟设“网”的范围是以门口那两棵法国梧桐为限,所以她所站的地方是法国梧桐之外的那条小巷子,从公寓门口看来,她透明的身躯与身后黑暗的小巷以及巷外的霓虹灯结合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当然只有这一点是不足为惧的,可问题是她的头。
她没有了天灵盖,一头彩色的头发只有下半部分,应该是头顶盖的地方有白色的脑裸露着,大量的血呼呼地往外冒,鲜血的小河爬下她的额头、细巧的鼻子和嘴唇、脖子、胸、肩……一直流到地面而消失。她的手里拿着她缺失的那片头盖骨,上面还带着血。
她没有了天灵盖,一头彩色的头发只有下半部分,应该是头顶盖的地方有白色的脑裸露着,大量的血呼呼地往外冒,鲜血的小河爬下她的额头、细巧的鼻子和嘴唇、脖子、胸、肩……一直流到地面而消失。她的手里拿着她缺失的那片头盖骨,上面还带着一蓬彩色的发。
看到这种景象,宋先生心里也忍不住凉了一下。
“你们……在这里干了什么?为什么我进不去?”那女孩用平板而呆滞的声音问。
当她说话的时候,血液就滴入了她的口中,将牙齿也染得血红。一张一合之间,真可算得上是真正可怕的“血喷大口”。
她浑身散发出一股股森冷的气息,穿过夏夜的风冰冷地扎入人的心房,没有躯体的宋先生和冯小姐本应感觉不到凉风才对,可是他们居然也有寒冷的感觉,如果现在他们有身体的话,或许连寒毛也竖起来了。
“呃……”宋先生忍住想后退的欲望,道,“这其实是我们这里管理员的两个孙子干的,我们也不清楚……要不你等他们回来再说?”
女孩冷笑了两声——她到底是不是冷笑宋先生也弄不清楚,但她笑声中那种阴冷的恐怖感让他脖子后面也有点凉凉的。
“201房间的那个人不会走吧……”
“我想不会。”至少他醒过来之前不会走。
“那好……我就等着他们回来……”
她一转身,身形唰地就消失了。
宋先生抹了一把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关门,紧张地回头对冯小姐道:“怪不得小胡要着慌,连我也忍不住……要不要打赌?她身上有杀气,绝对是杀过人的!而且不止一两条人命!”
“赌一条胳膊……”冯小姐缓慢地说。
“那算了。”
等温家兄弟回来之后,抱着儿子的宋先生和冯小姐把这期间发生的事情都跟他们说了。
“没有天灵盖!?”温乐源愕然问道,“你们没看错?”
“没看错,”宋先生道,“天灵盖在她手里拿着,脑袋顶上缺了一块,脑子都露出来了,猛一看有点像日本民间传说里的河童。”
温乐源想一想,转头看看其实早就醒来却躺在那儿装死的胡果,一把将他拖了过来。
“啊哈!你还敢说什么也没干!说!你们到底见义勇为了什么东西?你们见义勇为的对象干吗追着你不放!”
被掐着脖子的胡果大声惨叫,却并不回答问题,只是用哀怜的眼神看着温乐沣,希望他能救自己,温乐沣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胡果绝望地哀嚎起来:“拜托!我们什么也没干!真的什么也没干!请相信我!这件事不是我们的错!就算她想报复也不该找我们!我是无辜的!就算把我们放到法庭上也是无辜的——”
“……”温乐源无言地放下了他,“审问这小子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废话一大堆……”
“我说的都是真话!”
“那——那个女人就是来找你续旧情的了!”
“别不相信我呀!”
“你把实话说出来我们就信了。”
“……”
胡果承认自己没有说出真正的实情,但那是因为他曾和其他人一起发誓永远都不说出来——那是他们羞辱的伤痕,却被盖上了荣誉的烙印,这让人怎么说?
胡果始终坚持守密,温乐源他们也不能对他大刑伺候,便口口声声要将他赶走,但是胡果已经下定决心,就算是死也要呆在他们身边——因为他很清楚地看见了那对兄弟和宋先生冯小姐友好的模样,忍不住幻想他们说不定也能收服那个女孩……
可是如果麻烦不会发展到更麻烦的程度的话就不叫麻烦了,既然事情没完,那就一定会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本市又发生两起杀人案件,受害者是帮助重伤少女事件中受到表彰的中巴车司机和售票员……”
胡果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扣在地板上,冒着热气的方便面洒了他一脚,他却好像没有感觉。
“连……他们也……”他张着嘴巴,已经完全呆掉了。
温乐源一脸厌恶地吞着难吃的方便面,间或抬眼看看胡果的反应。
“哦,他吓死了。”温乐源幸灾乐祸地说。
温乐沣叹气:“哥,你别老欺负他。人家还是小孩儿呢。”
温乐源冷哼:“小孩儿?小孩儿会这德性?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活该!”他依然对胡果不跟他们说实话这一点很气愤。
温乐沣无奈地摇了摇头。
胡果没功夫去管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紧张地贴近了电视机,把声音开到最大,就好像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镜头一样。
“至此,曾经那次事件中见义勇为的13位英雄只剩三人,省市领导非常重视……”
“小胡?你在看什么呢?”
胡果好像终于确定了什么事情,嘴张得越来越大,手指着电视颤抖地说了几声“那里、那里、那里”,身子往后一倒,又昏过去了。
看着他以很别扭的姿势昏倒在地板上,温乐源喝一口汤,哦一声道:“这没胆色的家伙又昏倒了。”
温乐沣应:“是啊。”他一天能被吓昏好几次,连温乐沣也不太想管他了。
“电视里有鬼吗?”
“我想八成不是。”
温乐沣抬眼看了一眼电视,那里面正连篇累牍地报道这11桩连环杀人案的难解之处,记者还很敬业地画了示意图,标出各位被害者的顺序以及其被害的地点。在示意图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杀人的顺序是从城西南至城东北方向,路线以锯齿状迂回向绿荫公寓的位置缓慢行进。
杀人路线恒定,不过杀人
杀人路线恒定,不过杀人时间却并不固定。是随机的吗?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怪不得这小子要昏倒,”温乐源不带多少同情心地道,“最后一个被杀的是那个司机,他的地点好像是……”他用筷子虚点一下电视屏幕上的示意图,“是在咱们巷子外面那条街再往南边儿去一点的隔壁街道……叫什么来着?尚简路?——应该是吧。就是那条街道一个饭馆单间里。”
“难道接下来就是他了吗?”温乐沣忧心忡忡地问。
温乐源抓抓脑袋:“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觉不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
“既然这些人都是那个女孩杀的,她按照一定的路线来一个接一个地实现目标,那她那天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小胡?”
“咦……?”
“如果按照路线来说的话,小胡至少该是最后三名的其中之一,为什么她那么早就来找他?”
“也许她想先看看他……”
“也许她本来想先杀掉他。”温乐源嘿嘿地冷笑起来,“但是这栋公寓里有姨婆和我们保护,她进不来,杀人可以增加她的力量,所以她才会需要先杀掉其他的人,做为杀小胡的铺垫。”
“难道……她对杀小胡的事是志在必得?”
“对!”
胡果刚睁开眼睛,听到他们的话,转头又昏过去了。
可怜的胡果虽然是个胆小鬼,内心深处也有着不能与外人道的愧疚,但是他并不想为这个而死——至少在活够之前不想,于是第二天就跑到邻县一个很有名的寺庙中请了一堆佛像佛珠开光玉片什么的,回来的时候身上挂了满身的饰物,就差连大蒜也勾在脖子上了。
温乐源看他这德性就狂笑:“你干什么?打算摆摊卖点小商品赚钱了吗?”
“才不是……”怀里抱着佛像脖子上挂十几串佛珠腰上别了N个鬼头的胡果悻悻道,“反正你们不管我……我自力更生……至少死得好看点。”
“你这样可不像是想死得好看点的。”温乐源边笑边从他身上取东西,取一样就扔一样,“告诉你,这些东西一点用都没有!真的不想死的话就老老实实把钱掏给我们,别去买这些地摊货,我们是不干免费活儿的。”
胡果哭丧着脸看着他:“可是阴老太太说……”
“她说?你咋不去跟着她?跟着我们干啥?”
“我又不知道她哪里去了……”这两个人怎么和正常人不一样啊……要钱都要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的。
“那就老老实实掏钱!”咣!温乐源表情一变,一拳头就在地板上砸了个坑出来。
本来温乐源的长相就是站在山林中眼睛一瞪,不必说开山栽树之类就能让人明白他是啥人的那种,更何况这确认身份的一拳?
胡果的眼泪真的下来了,乖乖摸出口袋里剩下的50块钱,又把所有零钱——大概一块八毛三分——全部交到了他的手里。
“就这么多了……”他边掉眼泪边说,哭得好不伤心,“我的钱……我的生活费……就这些了……”等和老爸他们说的时候就说被强盗抢了吧……
“哥……”温乐沣盘腿坐在一边,笑得直摇头,“你别玩他了,你非要看他去当裤子才甘心吗?”
温乐源收起那张强盗脸,笑着啐了一口,把那一把零钱和50元丢到胡果的膝头上。
“50块!还是接济你这个难民吧!”看着胡果喜极“又”泣地捡起钱慌忙塞进口袋里,他懒懒地伸了一个懒腰,“好,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我想他们之中说不定就有住在这附近的。小胡,你认识他们吗?”
胡果摇头,困惑地搜索着记忆中的残片:“只不过是同一辆车,我怎么可能认识……”
“是吗?一个都不眼熟?”温乐源挠挠下巴,“真可惜,如果知道另外两个人的话,说不定还能争取点时间……”
温乐沣点头同意:“可惜都是互不相识的人……不过我们也可以守株待兔,把围在公寓外面的‘网’换一下怎么样?让她自投罗网……”
“这倒是好办法!”温乐源用力点点头,说,“不过——我还是想先吃点好的……”
温乐沣气得无力:“你……昨天不是才去那个面馆改善过伙食……”
“我不想吃方便面了!!”温乐源又在地上打起滚来。
温乐沣真想踢他两脚,让他滚得更利索一点。可惜他下不了那个脚去,只能遵命去拿钱包。然而就在这时,忽听胡果一声大叫。
“啊!对了!”
“啊?”
胡果激动地跳了起来,攥着拳头大声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就想坐在我前面那排的老头挺眼熟的!原来他就是咱们这条巷子口那个天天面馆的老板!我去那里老见到他老婆,很少看见他,所以一直都没想起他是谁!”
“那个老板?”温乐源眼前闪过那个很胖很和蔼的老头的脸,忽然汗就下来了,“那么他——”
“你怎么不早说!”一向温和的温乐沣脸上同样变了色,跳起来一拳砸到了胡果的胸口上。
胡果捂着胸口退了两步,茫然地看着他们:“我……他……怎么……?”
“没时间了!”温乐源爬起来就往门口跑,途中踉跄了一下,几乎跪倒,又勉强站稳身体往外跳。温乐沣跟在他的身后也匆匆跑了出去。
“胡果!你看家!不准出来!”
胡果愣愣地答应了一声,等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之后才忽然想起什么,又惨叫起来:“啊!我不要一个人在家!我要跟你们走!等等我啊——”
等跟着那两个人窜出公寓大门,胡果才发现自己忘了穿鞋子,可是他实在不想一个人回去,只得硬着头皮用只穿着袜子的脚在肮脏的地上跑,时不时被垃圾扎得呲牙咧嘴,对前面狂奔的两人叫:“我……我说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那老头出事了吗?你们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你们至少说句话呀!”
温乐源根本懒得理他,只有温乐沣边跑边回头对他道:“昨天那女孩来找你——我们以为她是来找你,不过恐怕不是!她其实是来找那个老板,看你是顺便的!”
“啥?!”
巷口处已经挤了满满都是看热闹的人群,间或有急救车和警车呜哇呜哇的叫声,还有照相机闪光灯的亮度一闪一闪,电视台采访记者声嘶力竭的报导,就像每一个破案的影片中演出的那种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是真实……而立体的景象。
胡果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他忘了自己没穿鞋的事,也忘了现在首先要做的应该是保护自己才对,拼命就往人群中挤去。
“喂!干什么干什么!瞎了眼哪!”
“小子!你敢踩我!”
“挤什么!死的是你老舅啊!”
“慢点儿!找死去呢!”
胡果什么也没有听见,只一径地往里挤。
好容易挤到了能够看见面馆门面的地方,正巧赶得及看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抬着一具担架从天天面馆出来,那支担架上躺着一具人体,从头到脚都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原本还抱有一丝幻想的胡果连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破了,恐惧、绝望从他的脚底板一路窜升到头顶。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眼前的景物却一片昏花。
——还剩……最后两个!
他会死的……他一定会死的……她真的来了……马上就会到他面前了……马上……
一脑子糨糊的胡果并没有发现,在与他正对面的围观人群中,有一个人脸上也带着与他相同的恐惧表情,惊恐地看着那具被抬出的人体。
他和胡果一样,心中都有数。他们都知道那天的中巴车上发生了什么,造成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们的……错……
他在心里如此绝望地想。
可是她不会这么想的,她一定会来找他们,把最后一个人也揪出来杀掉,否则她的怨气就会一直追逐在他们左右,不可能消失!
他慢慢地向人群后面退去。他不能如此坐以待毙,他要去找据说最有名的高僧,要去找神婆,要去找巫师,要去找喇嘛——管他什么宗教什么迷信!他不想死!他一定要活下去!他还有老婆,还有女儿————你们谁没有儿子女儿!见死不救,不怕报应吗!——可怕的尖叫在耳边响起,他浑身一震。这只是回忆中的声音?或者是真实的?也许只是他的幻觉……但是……但是……为什么——这么清晰!
他一边退,一边观望着周围的情形。
人群之中,屋檐之下,都有可能是那个女鬼的藏身之所。或许她就在他的身边,阴冷地嘲笑着他的恐惧。
她在哪儿?
她在哪儿?
她在哪儿!
那具被白布包裹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急救车的后厢中,穿白大褂的人也上了车,准备关门离开。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关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失去了天灵盖的女孩就坐在那具尸体上,满身是血,怀里抱着她的头盖骨,对他微微一笑。
惨叫,没有通过他的咽喉,而是穿破了他的胸口,以强大的震动之力冲了出来。
胡果听到了一个闷闷的声音,像是某个人被捂住嘴又在肚子上捅了一刀似的,然后他对面围观的人群发出很大的哗响之声,让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同时有人大叫起来:“有人昏过去了!”
“快!看看是不是心脏病!”
“他死了!”
“死”字一出现,那个小小的空间哗地一声又扩大了一圈。
刚把死人抬上急救车的人又跳了下来,向那个地方跑去。
又是死人!?胡果正这么想着,忽然从后面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搭上了他的两个肩膀。
他险些跳起来,心脏也几乎吓停了,一回头,却发现是满头大汗的温家兄弟,这才放下心来。
“你……你……你这个臭小子……”温乐源青筋暴出地转手揪住他的领子吼道,“活够了是不是!啊!想赶死就早说!我直接捏死你算了!”
温乐沣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子,脸色有些发白地说:“你离开公寓之后就最好不要乱走,从今天开始你应该是最危险的了,所以……”
胡果一眼也没看他们这边,仍然呆怔怔地盯着那混乱的地方,温乐沣觉得有些怪异,戳一戳温乐源,示意他看胡果目光所及之处。
温乐源发现了那里的异常,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怎么会又……”
“你认识他吗?”温乐沣指一指第二个被抬出来的人,问。
胡果脸色变得青白青白地,茫然点点头:“是……眼熟……眼熟……”
车上的人他几乎都不认识,也努力想忘记他们的容貌,但是记忆并不总是听他的话的,所以他在看到那个被抬出来的人的脸时,立刻就认出来了。
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风轻柔地拂过,将又厚又重的急救车后车厢的门打开得大了些,车内黑洞洞地,白色的尸单显得异常扎眼。一个穿着超短裙,抱着自己天灵盖的女孩坐在尸单上,向他们笑了笑。
胡果哇地一声惨叫出来,那声音就像被鬼掐住了脖子,难听得声嘶力竭。围观的人群都对他侧目而视。
温乐沣和温乐源兄弟也愣住了。
天还没有全黑,为什么她会出现?还是如此明目张胆,似乎有意要他们发现她似的……
女孩慢慢地将天灵盖戴回头上,用手指擦去自己脸上的血,笑得很开心。她跳下了车,脚下轻轻一点,身躯腾空而起,向天空飞去。
“等一下!”温乐沣本能地吼了一声,倏地跳了起来。
他的身体被重力束缚着,刚刚起跳便落了下来,灵体却自由地穿出了身体的限制,向那女孩紧追而去,瞬间便消失在林立的大厦之中。
胡果看着“温乐沣”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萎靡地向后倒去,被温乐源抱住的“温乐沣”,张大了嘴。
“刚才那——是!?”
温乐源的脸阴沉沉地:“这小子又不管不顾……这次绝对要收拾他!……”
“啊?”
女鬼的魂魄在前方化作彩色的流霞疾飞,温乐沣若流星赶月一般在后方紧咬不放,两道影子在天空中划出一条无形的轨道,在地面上的人看来,几乎是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温乐沣已经使尽了全力,却无法拉近与那女鬼之间的距离,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睁睁地看着她竟还有能力偶尔回头向他狡狯地一笑。
她是有能力将他甩开的,杀人之后,她的力量增长比他们想象得要快得多,但是她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她现在这样,就好像是在带着他玩似的……
她,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在天空中已经漫无目的地来回奔窜了好几次,温乐沣头昏脑涨,几乎已经分不清楚他们现在已经转到了何处,她的目的地在哪里。
温乐沣有些心烦了,再这么追下去对她没有什么影响,而他却会因为离开自己的身体,又没有温乐源在身边而力量枯竭。他决定速战速决。
继续保持着追击的速度,他以右手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追!”
一道集结着五彩光华的气流向那女鬼追去。然而她就像脑后也长着眼睛一般,身体骤然旋转弹开,魂魄的形状拉长回旋,变成了一个诡异的半圆,正巧让那五彩的光华从半圆的圆心穿过。
那光华穿过圆心之后,又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之内转身回折,若是普通的灵体在这种情况下必定会被打个正着,然而那女鬼的魂魄却又在同一时刻扭曲,由原来的“C”字形扭曲成了“S”形,彩光穿过S形的下半个半圆正正向温乐沣打了回来。
温乐沣一惊,双手画出一个三角的形状,彩光打到三角形虚空的影像之上,如海浪一般砰然散开,不落一点痕迹。
这个女孩……果然有问题!
由于冲击的影响,他的速度慢了下来,那女鬼又回过头来,嘻嘻笑着仿佛在挑衅。
想到那些无辜受死的人们,他的脑袋在一瞬间被愤怒占领,也没有看周围的景物便一掌挥了出去。这一次是比之前更加大了几倍威力的气流攻击,攻击的直径有近二十米左右,就算那女鬼的速度再快,也是万万躲不过他的了。
然而就在气流即将接触到她的那一瞬间,女鬼的身形仿佛融化于空气中一般倏地消失,失去了猎物位置的气流打到了虚空之中。
如果是虚空之中,那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奇怪的是,气流却与空气之间发出了一系列几乎是地动山摇的轰隆之声,似乎碰到了什么很大的屏障。
巨大的气流被那个并不存在的屏障打散了,龙蛇般的小气流四散窜开,互相绞扭,引出更大的气流的漩涡,情景十分壮观。
温乐沣也几乎被四散打开的小气流吹走,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这才想起来应该看看周围的情况。
一看之下,不禁诧异。
一般情况下,城市中是不会有大型的屏障的,他现在飞行的高度大概在100米左右,刚才打击的屏障高度至少也该有百米才对。可是谁又有这么大的能力,设置这么高的障碍?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这附近没有特别高的楼房,最多50米的屏障就够用了。
正在温乐沣疑惑时,一个很熟悉的女人声音微细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就在那里!快攻击!”
温乐沣呆了一下。
那不是——?
他还没想清楚,几道形色各异的气流就从地面扭转上升,带着咻咻的风声向他攻了过来。
温乐沣大惊失色,身体一弹,向斜方逃窜而去。那些气流就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准确无误地追在他屁股后头迅疾狂追。
“不要让他跑了!”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温乐沣边逃边苦笑。
早在碰到那个奇怪屏障的时候他就该发觉了,会做出这种东西的人不多,而他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个。她一直都很奇怪没错,但好像还没有做出过这种事,是有什么原因吗?
可是身后追着他的东西让他无法多想,加紧步伐逃命去了。
就在温乐沣刚才所处空间的正下方,十几个人或坐或站地望着天上,刚才那几道气流就是从他们手中共同发出的。在那十几个人之中,温乐源和温乐沣的姨婆——阴老太太赫然就在其中,并且是站在所有人的正中心,刚才那两声大叫自然也是她发出来的。
看着温乐沣逃跑的方向,她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表情。
那十几个人所站的地方是一个三层楼建筑的楼顶。那楼的模样有些像小型的旅馆,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甚至连多余的装饰也没有。
在那些人警惕地寻找着温乐沣的身影时,一个淡淡的影子从第三层最角落处的窗户悄然钻入,隐没。
在那栋建筑的三楼,一间正对中央楼梯口的会议室中,桌椅板凳之类已经全被拿走,但房间内并非只剩下空气,还有七个人面朝外坐成一个圈,圈中心有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在焦躁地走来走去。
那个男人长得不算好看,也算不上奇丑无比,可在某种角度来说,这个人的脸却不知怎的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生厌恶。古人说面由心生,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七人圈外还有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背对门口蹲在那里抽烟,眼皮垂着,好像就快要睡着了。
“抽!就知道抽!老子养你们是干什么的!”那男人蓦地大叫一声,保安惊得噌地跳了起来,“滚去问问那群神棍巫婆那个该死的女鬼到底滚蛋没有!快去!”
连自己的烟已经掉到地上也没发现的保安茫然地看了自己的老板一眼:“可是……老板,那个老太太说我最好留在这个房间里……”
“放屁!”老板暴跳如雷,“另外一个神棍不是说了!七个人就够!你就是来当跑腿的!怎么?不想干了?不想干马上滚回老家种地去!”
保安灰溜溜地出去了。
“妈的……”老板唾了一口唾沫,狠狠道,“都快死的人了,还巴巴跑来挣这钱!要不是看其他人都说你行,老子才不用你!”
这位老板姓郑,近几年开公司挣了点钱,算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人物。不过最近却不知为何被一个女鬼缠住差点死掉,于是就请了一群据说是“很灵”的和尚道士神婆来。
当时他没有听说谁更厉害些,不过几乎来了的人都说是一个姓阴的老太太很行,就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可就在说完那话的当天晚上,那姓阴的老太太就专程来找他了,一通自吹自擂后就单刀直入,说什么和他有缘知他有难不收介绍费见面费之类见鬼的费用,给他便宜算起,再给他一通大鼻子大脸的吹捧,把他吹得昏头转向莫名其妙就和她签了合同。
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灵他不知道,不过他的确是睡了几天好觉。可唯一不爽的一点就是他认为是大师的那群人都对那死老太婆敬畏有加,连他的话也不听,只要老太婆一句话就立马执行。
有没有搞错!他才是老板!那群人真是脑子进水了吗?
就像今晚,那死老太婆说是那女鬼总攻的时刻到了,就让所有大师都到楼顶去等着攻击,房间里只留下郑老板的七个下属代替他们看守就行了。
“他们有个屁的法力!你们都跑了,他们能守得住!?”郑老板叫。
老太太很自信地一笑,猛拍自己干瘪的胸脯:“当然!当然!我老太婆干的活,还从来都没人投诉过哈!何况其他人会在这大楼上下金钟罩,那女鬼进不来!”
尽管满肚子的怀疑,也搞不清那金钟罩和武打片里铁布衫有什么亲缘关系,但在那群大师对老太太信任兼崇拜的目光中,他还是把生死大权交给了她。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脊背后头发凉,怎么想心里都惶惶地不踏实。刚才楼顶一阵喧闹,那女鬼真的被挡住了吗?是真的话,为什么他这么着慌?
“死老太婆……”他恨恨地骂道,“等老子没事了,看怎么收拾你……”
三楼放杂物的房间内,一缕淡黑色的雾气从窗户悄悄钻入,爬下墙壁,在地板上盘踞起来,像一条蛇一样。
似乎观望了一会儿,发现周围并没有什么威胁到自己的东西,那雾气又爬到了地板上,紧贴着地板向前游行。那雾状的东西本来就没有实体,现在完全铺开并紧贴地面后,就如同一个淡色的影子或是一片水迹似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影子从门下的缝隙中钻了出去,来到了明亮的走廊上。
现在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走廊上只靠吊顶的几盏灯光照明,当影子钻出门缝上的时候,那些灯忽然噼里啪啦地轮番闪了闪,原本明亮的走廊顿时变得有些阴森,寒气阵阵。
淡色的影子贴在墙上悄无声息地爬行,就如同一片会动的污迹,在忽而闪亮的灯光中显得有些诡异。
磨磨蹭蹭地走出会议室的保安显然没发现它的存在,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老板的不是,一边抬头看看忽明忽暗的灯,嘟囔一句“怎么又电压不稳……”。
影子趴在墙上静静地等着,直到保安顺着往天台的楼梯向上走去之后才又开始蠕动,爬向会议室里。
“好像……有东西进去了。”和阴老太太一起的一个道士忽然说。
阴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东西?咱们的屏障厉害哈,怎么可能进东西!”
“我在会议室的门口放了警示,刚才有东西打破了我的警示!”道士很敬业地坚持。
“……多事。”
“阴老太太,您刚才说什么?”道士竖起耳朵,刚才老太太的话他没听清楚。
“没。”老太太严肃地回应了一声,抬头,手一指,“啊!那!快追哈!”
大师们都忘记了刚才的谈话,专心致志地去追天上那个根本看不清是男是女的鬼去了。
追捕的网络四面八方地兜头攻击,温乐沣在天空中左冲右突却脱不开攻击的范围,几次都险些被打中,心中忍不住有些愤怒了。
这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居然用这么猛烈的攻击,难道真的想杀了他不成!
转身,又勉强躲过一道光柱,却被身后袭来的另外一道击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许应该说是魂魄——发出沉闷的“空!”一声,心脏仿佛裂开了。
温乐源将温乐沣的躯体背回绿荫公寓,想用他们之间的“联系”查查看温乐沣现在究竟在哪里,但是不知道是温乐沣离得太远还是被什么关住了,他这里竟丝毫感觉不到他的位置。
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
——不!有一次!
想到那一次的事,温乐源的心一惊,登时就乱了。
不行……绝对不能再让那一次的事情重演!
“乐沣!召——回!”
他的手带起一蓬光舞,向温乐沣的胸口猛击,温乐沣的躯体弹跳了一下,没有反应。
心脏愈发沉重,温乐源的表情变得阴狠起来,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再次用力击下。
“温乐沣!你给我回来!”
温乐沣的身体比之前更加强烈地弹跳一下,依然没有反应。
反倒是一直看着他这么虐待温乐沣的胡果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道:“你光打他也没用……不如送到医院去吧……”
“医院顶屁用!”温乐源吼了这么一句,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停住了嘴,低头看着依然没有动静的温乐沣,目光顺着一条并不存在的线慢慢上移,向窗外看去。
“你在看什么?”胡果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问。
温乐源也不回答,爬起来拉开他和温乐沣的箱子,从里面摸出四张咒印呈十字状放在温乐沣身体周围。
他挥挥手把胡果赶走,自己站在咒印圈外,蹲下,手在地板上一拍:“起!”
咒印悠悠飘浮起来,在半空中如钟表的指针一般开始缓缓转动。温乐沣的身体周围包裹了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随着咒印的转动,竟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几张咒印在半空中空转,就好像它们所包围的那具躯体根本从不存在似的。
胡果见到这种情形,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温乐源可没有时间等着他惊讶完,伸手粗鲁地拽住他的后脖领子,把他倒拖着就跑出了门去。
“呜哇呀呀呀呀!大哥你要干吗呀呀呀呀呀呀呀……”
“闭嘴!”
奔出公寓前门,温乐源脚一跺地,被他拽着领子的胡果只觉得脚下一空,周围的景物霎时间矮了一截,这才惊恐地发现他们两人的身体竟悬空飘起,像氢气球一样往天空飞去。
他又惨叫起来:“我的妈呀!救命啊!我好怕高啊——!”
温乐源倏地加快了速度,两人的身体转眼间即消失在空中,路上的行人听到有人的叫声,但抬起头看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胡果对自己衣服的质量并不放心,又被领子勒得直翻白眼,只能双手抓住领子让脖子稍微松快些,僵直地叫道,“小的不知道您要干吗,不过小的对您的决定永远是无比支持……可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您告诉小的您要去哪里,小的用两条腿……两条腿去!行不?”
“闭嘴。”还是那句话,虽然比不上刚才那么气势逼人,却也阴沉得让胡果害怕。
现在可好了,他就像叼着木棍被大雁衔飞的青蛙一样,恐惧着随时会掉下去的命运。脚下,城市的灯光忽悠忽悠闪过,也许是很美丽的场景,但是他一眼也不敢看,只是闭着眼睛暗自向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安拉真主祈祷。
就在祈祷中,他耳朵里忽然听到了好像放爆竹一样的声音劈劈啪啪地炸裂。现在本市应该已经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才对,怎么还有人这么大胆子……
他还没想完,一道光华以迅雷之势闪过,正好擦着他的鼻尖儿过去。胡果本来就已经很僵硬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了。
“乐沣!”
乐沣?
就像升空时一样突然,温乐源的身体骤然下降,胡果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就失重了,忍不住又大叫起来。
“救命哇——”
话音未落,他的屁股已经触到了地面的坚实感觉,可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发现温乐源是把他扔下去的,所以在感觉到踏实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我的屁股——”
他的叫声已经惨烈到不像人在叫了。
把胡果随便扔到一个楼房顶上之后,温乐源迅速向被十几道彩色光华包围的温乐沣飞去。
“乐沣!”
温乐沣转头发现是他,欣喜地叫道:“哥!你来——”
又一道光华以九十度角蓦地折返,砰地一声,稍微放松了警戒的温乐沣被正正打中了背部。温乐沣的脸上绽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速度一滞,又几道光砰砰砰连续撞上他的身体,他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来。
“混蛋!”温乐源大怒,扑上前去伸手一捞,将温乐沣往自己胸口一带,温乐沣的身形顿时消失。
他回手向下虚空猛击,那十几位术士只觉一阵飓风袭来,楼顶的杂物随着飓风乒铃乓啷地飞了起来,砸得各位大师哀嚎不已。
“他们打你干什么?吃多了吗!”温乐源阴沉着脸问。
“没……”温乐沣在他体内低声说,“我也不清楚他们干吗打我,我追着那女鬼到这里,他们的攻击就过来了……”
“女鬼呢?”
“不……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的?”
温乐沣在温乐源心里指了一个位置,温乐源皱眉。
“真是奇怪……好了,你就老老实实呆在我里面,等恢复了再出来。”
“好。”
温乐源缓缓向术士们所在的楼顶降落了下去。
影子悄悄地爬入会议室中,贴在墙上静了一会儿,好像在看正在骂骂咧咧的老板。
“妈的,什么大师,屁用不顶!老子背后现在还凉呢!一群江湖骗子!没事就算了,有点事老子打死你们!妈的……”
在老板的骂声中,七个守护者昏昏欲睡。影子趁机张开了仿佛塑料薄膜般的翼,悄然将门蒙住,然后逐渐地扩大了自己的形态,如同瘟疫似地静静蔓延,遮盖了侧面的墙、天花板、吊灯、窗户,蔓延至地板,在房门处收住了口。
老板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何种境地,依然大骂不止。
“老子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女鬼出动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都抓不住!一个二个都是吃干饭的!骗钱!像他们这种江湖骗子老子见多了!还想骗老子的钱,没那么容易!妈的……怎么这么热?刚才不是还有风吗?谁把窗户关上了?”
“老板,没人关窗户。”有人回应说。
窗户的确没有关,窗外的树也由于晚风而婷婷摇曳,可是房内却感觉不到半点风,反而越来越热。老板烦躁地用手扇着风,但那并不能给他带来凉爽,倒是由于他的烦躁让他比之前更加燥热。
老板受不了了,指着其中一人道:“你!去隔壁把那台电风扇搬过来!”
那人一呆:“啊?可是大师们说我们不能离开……”
“你脑子里都大粪是不是!快去快回懂不懂!”
“大师们说让我们这么坐着,一步也不要离开……”
老板一脚踹过去:“大师大师大师!怎么不让大师当你老板!快去!”
那人被踹得一骨碌滚倒,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
他走到门口,像以前一样想去摸门把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与门把手之间隔了几公分的距离,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阻挡似的,怎么也触不到。
那人想了想,忽然汗如雨下。
“老……老板……”他颤抖着在门上拼命摸,发现自己只能碰到某种塑料薄膜一样透明的东西却触不到门,害怕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我摸不到门!我摸不到门!”
本来昏昏欲睡的其他人呼啦一声都站了起来。
这下那老板慌了,大叫:“坐下!都给我坐下!不准动!你!回来坐回原位!”
几个人哭丧着脸坐好,互相看看对方惨白的脸色,心里为接了这位老板的活而后悔不迭。
摸门的那位退了几步,趔趄着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样似乎比较安全点。但没想到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个人的圈,走了一个人还剩下六个,而这六个人没有动过位置,那么刚才走掉的那个人的位置应该还空在那里。但是圈中所有人之间都并没有多余的空隙,六个人的数量也并没有变化。
怎么回事?
那个人眼泪鼻涕齐刷刷地掉了下来:“老板!我的位置!我的位置!没了!”
“没了!怎么会没了!”老板环视自己四周,颤抖地叫,“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们!是谁动了位置!说!”
“我没有!”
“我也没有!”
“旁边的人呢?”
“我的左面是他,右面是……”
“我旁边的人没错……”
“我也是……”
甚至连左右的人也没有错,那么多余出来的人呢?
慌乱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门上缓缓凸起了一个女人躯体的浮雕。
那就好像一个女人躲在轻纱的后面,却努力把身体往前伸一样。只不过那条轻纱是看不见的,只有一个看不清的女人慢慢凸现出来而已。
“呼……”那个女人体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本来呼气这种事没什么,呼气的声音也并不吓人——只是呼气罢了。可是如果那声气轻轻地发出,却让房中所有的人震耳欲聋呢?
房中八个人,一齐惨叫了出来。
——要去找他,很简单。
——楼外屏障我加至百米,你与乐沣在那里战斗。
——屏障外有隐形屏障,你躲入其中,乐沣的攻击自会将阻隔打开。
——同时我以他为饵,引开他人注意,让你安然进去。
——数最大者为九,九九归一。
——七人阵用七人,加那禽兽是八人,我会安排一个活动人在房内,凑成九人,满数阵。
——但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所有人都必然以为那七人阵方为重阵,第九人多余。
——因活动人不稳定,必然离开,当第九人离开时,满数阵破,同时七人阵动摇。
——八非稳定之数,无九坐镇,必撑破七,第八人将遣走第七人,七人阵破。
——而你,为此时最大数者,第九人!
看不清的女人身躯在完全凸出门后,缓缓跌落地面,身体面目也渐渐开始变得清晰。
“老板……我真是罪该万死啊……”
女人抬起头,天灵盖好像安得并不严实,因她的动作而忽然滑落,在地上像一只长了毛的破碗一样滚动几圈,方才停了下来。她的头顶,露出了白色的脑来。
细吊带背心、窄裙、彩色的头发、还有安得不稳的天灵盖……
那群人当即乱成了一团,一边嚎叫着救命一边往屋角躲,然而那位老板却没有动。
因为那个女人血色的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他,他一动都不能动。
“我说过……我会报复的……”
老板的汗珠子汇成一道道小河,顺着脖子滚落下来,衣服裤子湿了一片,连鞋子里面也汗涔涔的。
“我……我……”
“你还笑我……‘你偷了我的东西,我干你是天经地义,警察也不管’。”
“不……求你……”
“我求你……我也拼命地求你了……是不?”
“不要……不要……不要!!救命啊——”
就是那个炎热的中午,一个穿得像流莺一样的女孩勾上了那个面目可憎的男人的肩膀,数分钟的调情之后,进入了那个男人的办公室。
半个小时后,女孩拎着一个公文包鬼鬼祟祟地出门,打的赶到汽车站,坐上了那辆中巴车。
不一会儿,那男人衣冠不整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叫上他的弟兄们,开车追赶。
在汽车站外,他看见了女孩坐在车里数钱的身影,表情异样地扭曲起来。
“我是小偷……我是小偷……即使我是!你又凭什么在那辆车里,在那么多人面前强奸我!”
在他“弟兄们”的匕首下,司机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乘客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就好像最后排的座位上并没有女孩被三个人按住强奸一样。
她张着满是鲜血的嘴拼命地呼救,乞求那个老板不要这样,她什么都愿意做,但是求他不要这样。
“婊子!偷老子的钱还不让干,老子不做这种赔钱的买卖!看你穿这模样不就是招人干的!还装圣女,呸!”
女孩挣扎着,却只能无助地看着那张可憎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她哭喊的声音绝望而嘶哑,“求求你们不要让他们这样!谁来救救我!我什么都干!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老板!求求你别……”
坐在最前排的妇女捂住了自己身边十岁儿子的耳朵;三十多岁的壮硕男人眼睛看着窗外,表情冷漠;几个染着光怪陆离的头发的新新人类戴着耳机,似乎正沉浸在美妙的音乐里;挺着将军肚的老人靠在椅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只有一个学生模样的瘦瘦男生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那个……能不能好商量……”
几把明晃晃的匕首指过来,男生迅速地坐回了原位。
“哈哈哈哈……看到了没有!谁也救不了你!你个臭婊子!”
几声清脆的巴掌过后,最后排的座位传来了女孩一声长长的惨叫,一切跌入黑暗,噩梦开始了……
“一……一切都是我不对!我我我……我是禽兽!我是禽兽!”老板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狠命地抽自己嘴巴,“我鬼迷心窍!我禽兽不如!我鬼迷心窍!我禽兽不如!……求求你不要杀我!求求你!”
女孩伸开手臂,像一只巨大的四足蜘蛛一般向他爬去。
“我求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呢……”
老板的屁股下面湿了一大滩,密闭的房间中顿时弥漫出一股恶臭。
“不要……你不要过来!”他一边拼命后退,一边四肢胡乱挥舞,妄图将她从面前赶走。
“你说,‘谁也救不了你,臭婊子!’”
女孩的眼神变得狠厉,猛地张开了嘴。她口中有一半的牙已经不见了,牙床上只剩下一串串的窟窿,忽忽往外冒血。而其他还完整的牙齿骤然变得异常尖利,像参差不齐的锥子一样狠狠咬住了老板的胳膊。
老板发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可怕声音发疯嘶叫,拼命甩着胳膊想把她甩脱,然而女孩的嘴比水蛭的吸力更加强韧,死死咬着他的胳膊,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她弄开!弄开!”老板对依然缩在一旁的下属吼道。
下属们拼命摇头。他们只是他高价请来摆阵的雇工,没打算过把命也搭进去。
“我是小偷,”虽然嘴仍然紧咬着老板的胳膊,但女孩说话却没有受到影响,阴沉沉地继续骂道,“但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人又好到哪儿去!我偷了你的东西,你可以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你打掉了我的牙,那是我活该!但你不能强奸我!为什么要强奸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强奸我!我不是妓女!我是最下贱的小偷!但是我不是妓女!我不是妓女!……”
见反正也挣不开,老板似乎也豁出去了,挤着眼睛嘶叫道:“谁让你穿那种衣服勾搭我!老子花钱就是买鸡!你拿了老子的钱就要给我服务!我哪儿不对!老子今天就这一条命!你把老子杀了吃了又怎么样!老子干了!你死了!怎么样!”
“你——”
女孩一扭头,撕下他胳膊上一块血糊淋漓的肉,老板大叫一声,几乎晕倒。她呸一声将肉吐出,张口又向他的脖子咬去。
温乐源降落到楼顶上,阴沉着脸看着那群被杂物砸得鼻青脸肿的大师——包括阴老太太。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弟弟有哪里惹到你们了吗?”
“你弟弟?”一个脸被砸得有半天高的和尚呻吟着道,“我们不认识你弟弟,我们在追一个女鬼……”
“‘女’鬼!”温乐源一用力,温乐沣呼地一下从他体内跳了出来。他的脸上身上已经没有刚才的疲惫与伤痕,和温乐源合为一体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却也足够他治疗魂魄的创伤了。
“这个就是女鬼!我弟弟哪里长得像女人!”温乐源揪着温乐沣的领子向其他人吼。
温乐沣:“……”就算所有人说我不像我也不会高兴啊……你这句话本身就有问题……
所有术士都发出了“咦”一声。
“不是她!”
“我们弄错人了!”
“那她在哪儿!”
“糟了!难道——”
楼顶霎时乱成了一锅粥,几秒钟的手足无措之后,全部的人都往楼下涌去。
“阵破了!阵破了!”
“喂!你们别跑!我还没说完——”温乐源徒劳地叫。
可是没有人理他,很快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最后的阴老太太,回头对他们一挤眼睛,狡狯地笑开了一张橘皮似的脸。
看见一窝蜂涌至门口的人,老板知道自己的救兵来了,挥舞着两只都被咬得伤痕累累的手大叫救命。
“大师!各位大师!她在这儿!救命啊!大师!”
女孩回头看了一眼,眯起眼睛,诡异地轻笑。
大师们在门上猛捶猛擂,然而那扇虚掩的门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大家只能从缝隙中看到内部的情况。
“郑老板!我们来救你!”
道士大吼一声,抽出拂尘磅地一声打上去,那扇门闪一道黑光,道士的身体一个漂亮的翻滚,撞到天花板上,又掉到地上——昏过去了。
和尚拎着佛珠,口中唱着佛号,铁头功往前一撞——比道士昏得还快。
把昏倒的和尚拖走,跳大神的娘娘(第一个“娘”发一声),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哇呀呀呀呀……”,一道金光飞出——打中门又折返回来,正中她的眉心,娘娘瘫软。
剩下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一边叫着“这恶鬼好生厉害”一边后退。若不是有“大师”的名号扣在头上的话,只怕现在已经逃得一个都不剩了。
看见他们的样子,女孩狂笑起来,长着尖长利爪的手指蓦地用力按住了老板的头颅。老板的四肢在地板上扑腾,活像一条即将被宰杀的鱼。
“我是个骗子,一个可恶的小偷。”她说,“可是当小偷就应该被打掉牙齿吗,就应该被当众强奸吗!?我偷了他的东西,他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但是为什么要逼死我!为什么不给我半点活路!为什么!”
她似乎看到了人群之外的温乐源和温乐沣兄弟,咧开血肉模糊的嘴笑一笑,又继续说道,“你们大概觉得我杀人不对是吧?我没有杀过无罪的人,一个都没有!”
她抓起老板的头发用力往上拉,逼迫他看着门外,同时身体压在他的腰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属下三人,我一个都没有放过,我没有做错吧?那一车的人明明也罪孽深重!我没做错呀!我求他们,我说我什么都干,只求求他们救救我,但是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其实只要全车的人都起来反抗,我就可以不要被他强奸的!可是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没有!他们就像死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连个屁都不敢放!听着我被强奸,很爽是吧!很爽是吧!很爽是吧!”
她抓着老板的头发,每说一句就将他的脑袋猛力往地上撞一次,没等她说完,老板的鼻子就已经流出了浓稠恶心的暗黑色血。
温乐沣看不下去了。
不过他并不是看不下去她打那个该死的老板,而是其他东西。
房间里的人都看不见,可屋外的大师们以及温乐源温乐沣兄弟却看得清清楚楚,被她杀死的阴魂们已经挤满了房间,互相厮磨拥挤,痛苦地嘶叫着。
她的恨一天不消失,它们就会一直跟着她,永远地痛苦下去。
“正像你说的……”温乐沣走到门口,从门缝的空隙中对她说,“你只是偷了他的东西,他可以打你,可以骂你,但是不能逼死你,因为你罪不致此。”
“是的!”她抓紧了老板像草一样的头发,狠狠地说。老板哀号。
“那么,那一车的人,就该死吗?”
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似乎愣住了。
“这位老板是禽兽,是畜生,但是那一车的人呢?他们胆小,他们见死不救,他们活该,但是他们的罪过就到了可以判死刑的地步吗?每个人都会害怕,每个人都有懦弱的时候,如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懦弱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世上又能剩下几个人?”
女孩拖着老板退了一些,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一切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不好!见死不救,和这个混蛋一样该死!该死!”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英雄,大部分的人都是平凡的人。他们们没有力量,没有办法和强硬的势力抗衡,他们就只有缩回自己的壳里,至少保护自己——这是人的本能。”
“那我就应该被打、被强奸吗!?”女孩尖锐地叫。
“我没有这么说。”温乐沣的手抚上了门板,门上的薄膜在触到他手指的瞬间变得柔软,他轻轻往前一推,门便开得大了些,“他们如果救了你,当然是英雄,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好事。他们不救你,那他们就是一群无能的狗熊,应该受到一辈子的良心鞭挞。可是他们不该死,他们罪不致死。”
“我也罪不致死啊!”女孩哭了起来,“谁又能为我找回公道呢?他们的错又有谁来惩罚!”
“他们已经受到惩罚了。”
“他们受到什么惩罚了!”
温乐沣慢慢地将薄膜拉开,悄然推门走了进去。
“他们成了英雄。”
女孩疑惑地看着他:“成了英雄?”
成了英雄?
英雄?
一会儿,她恍然大悟,疯狂地大笑起来。
“英雄!他们成了英雄!哈哈哈哈哈……他们死得太早了!我应该让他们活着,让他们当一辈子的英雄!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温乐沣看出她有些不对劲,紧赶几步:“你快住——”
手字未出口,她已经抓起老板的脑袋,猛力地砸到了地板上。
头骨碎裂,血流成河,脑浆涂地,任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再存活。
老板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房间里的幸存者于同时全部昏了过去。
“还有……一件事。”女孩站起身来,薄膜以惊人的速度收回于她的体内,她看一眼温乐沣,倒飞出了窗户。
“还有一件事?”温乐沣略一思考,大惊,“大哥!她这是要去找……”
“小胡!”
两人一跺脚,同时往窗外飞去。
剩下的大师们困惑地看看飞走的人,问阴老太太:“老太太,咱们这一行什么时候出了这两个厉害人物?居然还会飞……”
老太太笑起来,缺了几颗牙的嘴噗噗漏风:“他们两个?哈哈哈哈……先莫管那个哈,这家伙一死,我们的钱咧?找谁要去?”
“……”你受托保护的人都死了还敢要钱啊?
胡果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影向他飞来,他以为是温乐沣或者温乐源,但是那影子怎么看都不太像男人……
难道是……
难道是……
女人!
那个没有天灵盖的女孩正向他飞来!
“我的——妈呀!”胡果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来人哪!救命啊!温大哥!温二哥!你们在哪儿啊!救救我啊!我不要死啊!妈妈!爸爸!爷爷!奶奶!我要回家!哇——”
不顾男子汉的颜面,胡果抱着身边的晾衣杆嚎啕大哭起来。
女孩落到他面前几米女孩落到他面前几米的地方,困惑地看着他。
“喂……”
“求你不要杀我!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求你不要杀我!我真的知道我错了!我会改的!我以后每天给你上香!我把你当我家祖宗看待!我给你买新的骨灰盒!我给你买花圈!哇——求你别杀我!”
“我不是来杀你的……”
“你不是来杀我的是干吗——哇——啥?不是来杀我的?”胡果含着眼泪,扭头问。
女孩点头。裸露的脑子更清晰地袒露在胡果面前,胡果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再丢人现眼地大哭。
“可你不是一直在找我……”
“是的。”
“向你道谢。”
“向我——”胡果的下巴掉到了地上,指着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地问,“向我……道谢?向我!?我!?”
女孩微笑了:“我来谢谢你,谢谢你为我说的那一句话。”
“只是——为了那一句?可是我最后也没做什么……”
“其实,只要那一句就够了。”女孩退了一步,“我没有奢求,只是希望有人为我伸张正义,你没有救得了我,但是你有那心意我就已经非常感激了。我第一个来找的人就是你,可惜你身边总有东西阻挡我,所以才等到现在才能来对你说这句话。”
胡果看着她,心中百味杂陈。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找那个家伙报仇吗?”
“已经……报完仇了。”女孩笑着说。
“之后呢?”
“之后?”女孩望着深黑色的银星苍穹,轻笑,“死人,还有以后吗?”
她的双脚又离开了地面,慢慢地向天空飘飞起来。
胡果竟有些着慌:“你……你到哪里去?!”
“去我该去的地方。”
“那……那个……”一时之间,他竟忘了自己与她的关系,大声说道,“我听说杀过人的鬼不能超度,我现在住的那个公寓里面有不少鬼在借住!你要住那里吗?”
女孩摇摇头,唇边带了一丝淡淡的笑:“谢谢,真的很感谢你,虽然有些懦弱,但你真的是英雄。”
你才是……英雄。
女孩的身影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胡果看着她的影子消失的地方,愣了一会儿,忽然蹲下来,抱住了脑袋。
温乐沣和温乐源远远地看着他们这里,微笑起来。
更晚一些时候,绿荫公寓里。
“原来是你撺掇那个女孩来攻击我们的?!干吗你自己干!你太奸诈了!死老太婆!”
“哥……别这么没礼貌……”
“礼貌!”温乐源暴跳,“我们对她有礼貌,还给她看房子,收拾胡果那个烂摊子,她可好!去接了个最轻松的活不算,还教人来打我们!你什么意思!”
“不利用白不利用哈。”阴老太太轻松地说。
“啊——”温乐源大怒,“我们来决斗!死老太婆!我今天一定要让你甘拜下风——”
“姨婆,”温乐沣也稍微有些埋怨地说,“您要是想救她就明着告诉我们嘛,和那些术士说一说也行不是?干吗非要让我们蒙着眼睛淌这趟混水?”
“那些术士?”阴老太太冷笑,“术士就都是好人哈?自然有人要钱不要理,不暗地帮忙就是把她卖出去喽!我才不干那种蠢事。”
“也是……”
“也是什么也是!我和你决斗!死老太婆你到底听到没有——!!”
女孩的一笑与那声感谢仿佛又回响在耳边,胡果看着窗外梧桐树上宋昕的小小身影,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该为那承受不起的沉重谢意而给他人做些什么。
“你这是要干什么?”
他的枪口黑洞洞地,像漩涡一样,让我有些头晕。
他没有说话——不,也许他说了,但是我忘记了。
直到现在,我连他的表情都已经开始模糊,甚至连他的容貌也快要忘记,我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想不起来一切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过程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不想追究,因为我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种事情也想王界,再也不要让它在我的记忆中泛起——
可是,如果能再遇见他的话,我其实还是有一句话是想问问他的,——我想问问他,问问他……——
为什么?
八九月份的天气,盛夏只剩下了尾巴还在人的面前晃来晃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样难捱,至少晚上打开门窗就会有穿堂风呼呼吹过,时不时还会在半夜下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让暑气的消散更加迅速一点。在这种变幻无常的气候中,稍一不小心就会被感冒病毒看中,饶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逃不过它的追捕。
“阿——嚏!”
……这不,就有一位被追到了。
“阿嚏!阿嚏!阿嚏……”几个喷嚏过后,温乐源的眼泪鼻涕哗啦啦地都下来了。
“真恶心……”胡果抽一张面巾纸给他,一脸嫌恶。
温乐源夺过面巾纸狠狠地擤鼻涕:“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恶心!擤——”
像回光返照似的,本来已经变得稍微凉爽的天气在昨天忽然回复了之前的热度,连素来以凉爽著称的绿荫公寓中也热得让人受不了,为求凉爽,温乐沣打开了房间的门窗,连走廊上的窗户也打开了。当时的穿堂风的确是很舒服,可惜他们直到睡着也忘记关,后半夜下起了雨,带着潮湿气息的风呼啦拉地吹了一个晚上,硬是把温乐沣这个壮骨头给吹成了这副德性。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温乐源手里抓着卫生纸,咳嗽几声之后呼哧一声又把鼻涕吸了回去。
温乐沣和胡果本能地离他远了些。
“吸——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感冒!简直不公平!乐沣!你说!你是不是偷偷干了什么!?”温乐沣又吸一溜鼻涕,语气愤愤然。
温乐沣真想离他远远的,再在背上贴一张纸条——我不认识这个家伙。
“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你半夜抢走了我的毛巾被,现在居然还敢来质问我!?”
温乐沣一拍大腿:“哈!找到原因了!我就说你今天早上怎么盖的是被子,只给我盖的毛巾被!怪不得我会感冒!”
温乐沣一面巾纸盒甩到了他的脑袋上:“我不是说了是你抢走我的毛巾被吗!要不是你我会没盖的东西?要不是我没盖的我会去半夜爬起来拿被子?居然还敢怨我!”
“啊啊……”温乐源的脸上终于“似乎”、“好像”、“大概”有了那么一点点愧疚。
温乐沣攥了攥拳头,总算没打出去。
由于公寓里有了胡果这个超级漏嘴巴,到了晚上快吃饭的时候,公寓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温乐沣其壮如牛的哥哥生病了,于是一拨一拨的探视人群纷至沓来,连温乐沣也有点头疼了。
“需要吃点感冒药吗?我这里有感冒灵。”敲开门的楚红开口便问。
“谢谢……”温乐沣眼泪哗哗地道,“不过不用,我吃过了……”
“用不着这么感动吧?”楚红有些惊讶地说。
“谁感动!我是因为鼻子不通气!”温乐源带着浓重的鼻音吼叫。
温乐沣道:“别理他,倒是你!你和林哲怎么样了?”
楚红愣了一下,淡淡笑道:“林哲……?他在我房间里,很好啊。”
“哦……那就好……”
目送她离开,温乐沣道:“她身上有味道没有?”
温乐沣摇头:“我闻不出来,我的嗅觉不行。”
“那你总看得出来吧?”
温乐沣由于片刻,点头道:“有……很浓的……尸气。”
林哲,那个不愿意死亡而带着自己的尸体在这世上徘徊的灵魂,他停留的时限还有多久?他们谁也不知道,现在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楚红走后,第二个进来拜访的是王先生的太太,那个被王先生骂作是傻里吧唧的女妖精,她是拖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飘进来的,塑料袋和地板之间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一路上还掉了一溜儿药瓶药盒什么的,好像袋子有哪里破掉的样子,。
“听说你哥哥病了呀?这是我在家收集了二十多年的药,听说都很有效的!都送给你们!不用客气!要是不够的话我那里还有,要不要?我现在就回去拿——你们这是什么表情?两个都生病了吗?”
温乐沣、温乐源:“………………”
二十多年……她不怕中毒,也不怕被药撑死,但他们可是凡夫俗子,受不了她这种盛情款待。
“这个……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啊?你们的脸色好像更不好了耶,药不够是吗?我再去拿!”
“不对——”
等好言好语把她劝走,兄弟俩都忍不住在肚子里大骂那个钱袋子鼓鼓却死赖在这个最便宜的公寓里不走的王先生。他不走就算了,干吗还把他这个找麻烦的婆娘留在这里!这不是逼着他们减寿么?
再晚一些,阴老太太也支着她看起来颤巍巍的腿跑来“关心”温乐源,不过在温乐源看来,她压根就是想来看看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少见情景的。
等温乐源又叫又跳地把老太太赶走,却见冯小姐也倒退着来敲他们的门,说去蒸个桑拿什么的可能会好得快些。
等送走她,恢复了中年人外贸的宋先生又跑来了。
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更何况是温乐源这个火爆脾气的,还没等宋先生开口,他就已经先跳了起来。
“你们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想让我死得更快一点!啊!?一个二个不是妖精就是死人!你们怎么知道怎么样对我好!啊!根本就是想让我死得快一点才是真的!不要再拐弯抹角地来了!直接杀了我算吧!擤——”
宋先生脸上露出些许惊恐的表情,转身踉踉跄跄的跑掉了。
“……哥,你过份了点吧。”
“哼哼哼哼……”温乐源很得意,“不这么干他们怎么会逃走……”
也许是温乐源发脾气的时候晚了点,也许是那些神经可比水管子粗(胡果除外)的人们根本想不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该遭天遣,原本只是为温乐源生病而跑来关心他的各位,不知怎么推论下来就决定在一楼的玄关大宴宾客——当然,宾客只有不太多的几位——以做为庆祝温乐源生病之用……
“很久莫一起吃喽!好!好!……”阴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惜一楼那几住人不在哈,不然更热闹……”
“婆婆,我好想做拉面!”女妖精看来很兴奋的样子。
“我觉得应该多炒几个菜,毕竟大家很不容易聚在一起。”楚红说。
“我可以帮忙吗……”冯小姐插问。
“……”阴风阵阵……
“这个……你的手能剥葱吗?”
“好像不行。”
“……”那你还能干什么吖……
“妈妈……妈妈……她没有来吗……”宋昕小小的身体与大家的身形互相穿梭,脸蛋上满是失望。
“我去帮你把妈妈叫下来吧……”温乐沣拉着他的手笑着说,“只是一晚上,我想她可以暂时摆脱那些事……”
“你们!!”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去——温乐源明显选择了前者,他从小板凳上跳起来指着那些热络的人们大吼,“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我是病号!我才是病号!你们是为了我才办这个庆祝会的——对了,我这才想起来!为什么是庆祝会!我生病为什么是庆祝会!为什么!”
“因为你总算像一个人类一样会生病了。”坐在门口看报纸的王先生一边享受穿堂风一边笑,“我们还以为你壮得都不会被病菌打败呢。”
众人吃吃低笑。
温乐源气得暴跳如雷。
“不过……”温乐沣环视四周,“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楚红,林哲呢?”
“林哲他……”楚红淡淡一笑,“他不方便出来。”
只这一句,温乐源兄弟就已经明白事情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
“那么还有宋先生呢?谁见到他了?”
宋昕大声道:“我爸爸刚才出门去了,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重要的事情?已经死掉的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温乐源心中浮现一丝疑问,但不通气儿的鼻子很快占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等温乐沣想办法将何玉弄下来之后,加上楚红、女妖精和冯小姐共有四个女人做饭——虽然其中三个都不是人——一屋子白吃的三个男人加一个小男人只需要仰着脸等就好了。
今天是比较不同的日子,宋昕终于能和他的母亲在一起,高兴得一直纠缠在她身边,虽然她并不看他——因为她看不见,她只能看见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个“宋昕”,她真正的孩子却无法在她的视野中出现。
阴老太太独个儿躺在门外的躺椅上听她的收音机,对终于可以不用做饭而吃白食得意不已。
四个女人的速度很快——顺便一提,冯小姐根本没帮上忙,她只是在旁边看而已——不一会儿便有第一道菜上了桌子。
“干煸四季豆?我不吃这个!我要吃肉!”温乐源叫。
“有本事你不要吃……”当端菜员的冯小姐阴森森地说。
温乐源闭嘴。
温乐沣走到门外,对阴老太太道:“姨婆,我们该吃饭了,进去听吧。”
“喔。”阴老太太放下收音机就想起来,忽然停住了动作。
温乐沣以为她是闪到了腰,慌忙前去扶她,她却一摆手,神情严厉地低声说道:“有人来了!”
“人?”这里不是天天都有人?
“戾气和……杀气!”
“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一片急速的脚步声向绿荫公寓跑来,温乐沣还没有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就被一拳砸到脸上,他的身体顺势倒地,和阴老太太一起被人强拉进公寓内。公寓的大门被用力关上,所有的锁都被扣死了。
“举起手来!不准喊!不准动!谁动杀了谁!”
公寓中的人茫然地看着那群身穿普通小老百姓的衣服,手中却拿枪指着他们脑袋的人,一时忘了该怎么反应。
“抢……劫?”温乐源试探地问。
“抢劫……”同样被枪指着头的宋先生无奈地苦笑着说。
“不准说话!”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怒喝。
“……”
怪不得刚才到处都找不到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出现又居然被“人”抢劫,他这个鬼到底干了什么啊……——在场的人一致向他射去愤怒的目光。
宋先生摊了摊手。
——不是我的错……
他的口型这么说。
——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在座三十岁以下的住客集体向他伸了伸中指。
女妖精脸色一沉,挽起袖子就想发作。温乐源和温乐沣也摆出了预备攻击的自然。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被人抓住领子拖进来的阴老太太却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莫要杀我哈!我老太婆九十多岁的人就图个老死!我钱放在那屋柜子第三层报纸下面哈——莫杀我——也莫杀我住客哈——大家都莫反抗!反抗就死哈!——我们很合作,钱都给你——你们钱也拿出来给他们——莫杀我们哈——”
公寓住客们:“……”
这死老太婆又哪根筋有问题了……
可是她既然喊了不要反抗,那必定是有她的用意的,女妖精立刻收回了手,温乐源和温乐沣也解除了表面上的戒备。
“……谁要抢你们这群穷鬼!”其中一名抢劫犯阴阴地说,“都闭上嘴!那个死老太婆!——你!别回头看了!就是你!闭上嘴不准哭!再哭第一个杀了你!——嗯,很好。现在,全部的人都把手背到身后去,用这些绳子互相绑住。”
温家兄弟看了阴老太太一眼,阴老太太稍稍使了一个眼色,他们接过了绳子,开始捆绑其他人。
冯小姐和宋昕退了一步,施施然飘上楼去了。
一切在沉默中进行着,那些抢匪就如同不会疲惫一般平稳地端着枪,手臂没有丝毫的颤抖。
当绑到阴老太太的时候,温乐沣一边往阴老太太的手上缠绳子,一边以灵魂心声道:(姨婆,为什么不让我们反抗?)
阴老太太在心中冷笑:(反抗?他们的枪扫射咧?)
(我们又不怕……)
(不怕!)阴老太太近乎狂笑了,(你不怕哈!楚红咋办?女妖精的老公咋办?啊?)
想到那种结果,温乐沣的背上咻地出了一层冷汗。他怎么没想到?这公寓中非人类的不少,可是普普通通的人类也不是没有,如果他们刚才反抗了的话,难保他们会是什么结果——他惭愧地道:(我想得还是不如姨婆你周到……)
“那边的!捆个老太太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温乐沣慌忙放开早已捆好的绳子,又捆其他人去了。
等全部的人都被捆好,由一个抢匪确实确认过之后,为首的高大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枪。这似乎是个信号,其他人也陆续将手中平举的枪放了下来。
那个高大的男子走到阴老太太身边,用枪戳了戳她的肩:“你说他们都是你的住客?那你就是这个公寓的管理员了?”
阴老太太乖乖点头。看惯了她颐指气使嘴脸的温乐源笑得肚子疼。
“那你的住客就只有这么多人?”
男子的枪口依次划过温乐源、温乐沣、楚红、女妖精、王先生、何玉,然后又指到老太太的肩头上。
“是不是!”他不耐烦地问。
老太太很快地点头,那么果决的模样让温乐源几乎笑昏过去。
男子环视四周。绿荫公寓正是处在最阴时的最阴地,平时就异常爱招鬼,现在在活人很少的情况下更显得阴气森森,让人莫名其妙地从心底里发冷。
如果这里还有很多余的“人”的话,至少不会阴森成这样。男子垂下枪口走开,看来是相信了她的话。
他向属下摆摆手,一个抢匪将宋先生的手捆起来,用力一推,宋先生一个狗吃屎就跌到了温家兄弟身边。
“你们几个!从最上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有人的都抓下来,反抗的话立刻杀掉!”
“是!”
有四个抢匪举着枪跑上了楼,剩下的人把绑好的人质都驱赶到玄关的角落里,有两人举枪巡视,其他人就地休息。有一个人钻到了老太太房间的厨房里,大家从外面看不到里边的情景,不过可以听到里面那家伙吃得咂吧有声。
“……你到底在干什么?”温乐沣低声问。
“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宋先生痛心疾首,“我只是出去买点东西,他们就抓住我当人质,我没办法才会……”
“你装个屁!”温乐源愤怒地低吼,“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是活人吗?你要不是故意让他们看见你的话他们能看得见吗?他们怎么不去绑冯小姐!怎么不去绑你儿子!”
正如传说中所讲的,除非鬼想让你看见,否则普通人是绝对看不见的。这群绑匪之所以能抓住宋先生这个“鬼”,正是因为他“希望”被他们“看见”,否则不可能。何玉发作的时间还没有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活人”,所以抢匪们才能“看见”她,而冯小姐和宋昕对自己“死人”的身份认得很清,因此那些抢匪才看不见他们。
宋先生眼神飘忽——温乐源一脚丫子踩到了他的脸上。
“老实点!”一名抢匪大喝。
温乐沣仔细看了一下周围的情景,心中得出了几条基本结论。
1、这些抢匪总共有十二个人。
2、从他们举枪的手势来看,似乎受过相当正规的训练。
3、他们的阳气与戾气极重,可见至少有五人以上手中有人命。
这就奇怪了。十二把枪不是小数目,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即使他们有渠道能够得到,可是他们同时又有人命在手中,为什么媒体上没有任何报道?——或者,他们这十二把枪一枪都没有开过,所以警察才没有得到消息?
不……也或许,他们是今晚才开始行动的,所以他们才会没有看到报道。
刚才进来的时候,被其他十个人包围在中央的有两个小个子男人,没有拿枪的那只手里合力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
人散开之后他们就蹲据在玄关的另一个角落里,旅行袋被珍而重之地放在两人中间,其他没有担任警戒任务的人都把枪收了起来,只有他们两个仍然枪不离手,警戒地看着四周的情况。那只旅行袋被放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很重的“呼啦”一声,像是什么散装的印刷品。等被放好在地上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在袋上被压出了长方形的轮廓,按照那个大小和边缘的整齐程度来看,似乎是一叠叠整齐的什么……对了!那应该是……
钞票!
成叠的钞票!
怪不得他们说什么穷鬼,原来如此。要是他的话,抢了这么多钱自然也会骂这公寓里的人穷鬼……
可是……他想一想,又有点疑惑。这种东西明显应该是从银行抢出来的,其他地方的钱码放得不会这么整齐。可是现在是晚上七点多,银行早就关门了,而且附近这两条街上都没有银行,只有一个自动提款机,他们是从哪里抢的钱?又是从哪条路上来的?想去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隐藏在小巷的绿荫公寓里?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宋先生……你今天为什么一直保持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变成小孩了?嗯?”他正想开口,斜眼看着宋先生的温乐源已经先用心声问了出口,“不准给我转移视线!老实回答!”
宋先生的眼睛飘过抢匪,忽然看着温乐源身后的某处大叫一声:“啊!有鬼!”
留守的抢匪们一激灵,哗啦一声向着宋先生哀叫的地方举起了枪。
温乐源青筋爆出。
“……啊,是我看错了。”宋先生毫不内疚地继续说。
全体摔倒。
一个抢匪又气又努地大部走过来,一枪托砸到他的后背上,将他砸倒在地。
“再胡说八道,老子崩你个满脸开花!”
宋先生配合地倒在地上,一边还在哼哟嗨哟地呻吟,就好像那个抢匪把他打了多疼一样。
“我从来没发现你这么欠揍。”温乐源用心声对他说。
为首的抢匪挥手让那个人回来,再打下去宋先生的声音说不定会引来外人,他不想冒这个险。
等总算让那个哀声叫唤的中年白痴停住了嘴之后,他又坐了下来,看着这一屋子的人。
从刚才开始,他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被打得乱叫的中年男人他并不认识,但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以他的记忆来说应该不会这样,他能记得住的都是他熟悉的人,而他不熟悉的人他会立刻忘记。这个奇怪的人……是他记忆中很熟悉的吗?
而且不只是他一个人,似乎这个公寓就有哪里不太对劲,而他们绑架的这群人更是什么地方有问题,让他从进来开始就被怪异的违和感围绕着,想装做视而不见的样子都不行。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发现指针逐渐走向了八点的位置,心里突地一惊。
他派到楼上去搜索的四个人已经去了20分钟左右,这种三层楼的小建筑也该搜查完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如果是有什么情况的话,他们至少也该发出声音……对了!声音!
自从那几个人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按理说,像这种老旧的楼板就算是猫踩上去也该有点细微的声响的,更何况是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可是他们上了二楼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呼吸声、脚步声、衣服摩擦的声音,统统没有!
他猛地站了起来,对身边的两个人道:“你们两个!上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有问题的话马上大声叫!”
那两个人立刻举起枪,往楼上跑去。
头一批上楼搜查的四个人,分别姓纪、樊、胡、万。他们一直以姓互相称呼,分别是老纪、小樊、大胡和小万。
第一个冲上来人的是小樊,他是年龄最小,又比较二楞子的一个,大家常常把冲锋的任务交给他。可是他今天有点后悔,因为这个公寓很黑,真是太黑了。
一楼挂了一只明显是临时拉过去的灯泡,有些昏黄也就罢了,至少还能亮。问题是二楼连半只灯泡也没有,一楼的光又那么暗,一上来就一点东西也看不见了。
对了……他跑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楼的灯光似乎并不是由于距离而逐渐消失的,而是在第一阶楼梯那里,忽然就没有了,他刚才上来的时候以为是有什么东西遮挡,但在即将踏上二楼的最后一级台阶处,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里什么都没有,光线就是那么齐刷刷地、突兀地被切断了。
“小樊!看啥呢?”老胡被他堵在身后,有点不耐烦地问。
“那里……”小樊指了一下光线断裂的地方。
“啥也没有不是!”老胡有些生气地用力将他往上推,“快点!别耽误时间。”
小樊只能把这件事先丢到脑后,迅速往三楼跑去。
三楼很暗,比二楼更暗,几乎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老纪想起自己在上来之前看了一眼一楼的格局,住客的房间门应该是正对着窗户的,他还记得这栋公寓的后方应该有其他的住宅楼,那么他刚才应该可以看得见窗户外投射进来的光线,为什么没有?
即使一楼是因为有那盏昏黄得不知到有几多寿命的灯所以不明显的话,那么二楼、三楼又是为什么?一般这样的建筑二楼和三楼不会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一样看不见外面投射进来的光——一点都没有!?
心中冒出了一丝凉意,他握紧了枪,手中这东西虽然是冰冷的铁块,但却给他增添了不少的勇气。
三楼上听不见半点声音,安静得甚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的流动。大胡和小卢握紧了枪,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恐慌让他们汗流浃背。
这个公寓有问题。
这是他们所有人的共识。
但他们却不得不继续自己的差使,否则……
否则……?
按照对一楼的方位记忆,他们总算在黑暗中摸到了三楼的房门,挨个用脚踹开,以枪环指。
没有人。每个房间都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小樊首先打开了其中一个房间的灯光,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其他三人一时有些惊惶,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甚而有些欣喜若狂。
“妈的,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又恢复了勇气的小卢站在走廊里看着他负责的房间,伸脚踢了一下就在脚边的什么东西。
“是啊,”老纪从自己搜查的房间往小卢这边走来,“这里每个房间应该都有人住,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大概是都被绑在一楼了吧?”大胡说。
“哦……”
一个黑黑的东西从小卢的脚边嗖一声窜过,小卢大叫一声,随即,小樊刚才打开的灯就灭了。
四个人开始大声惨叫,握紧了枪却不知道往哪里开才好。
在一片惨叫声中,老纪算是比较冷静的一个了,他不断地叫着:“别叫了!都静下来!听见没有!这只是停电!都闭上嘴!不想死的都闭嘴!”
好一会儿,其他的三个人才冷静下来,一个个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幸而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
“刚……刚才那是鬼……”小卢声音颤抖,就快要哭出来了。
“不准胡说!”
“我看……看见了……”小卢绝望地说,“我看得真真的!那东西黑黑的,形状很奇怪!长着一张小孩的脸……”
老纪循着声音抓住小卢,没有拿枪的那只手在他肚子上狠狠给了一下。
“再胡说就留在这里!不准你再跟我们回去!”
“可是我看见了……我看见……”
老纪觉得手中的小卢非常冰冷,而且比平时似乎要小很多……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小卢”忽然变得非常溜滑,顺着他的衣袖哧溜一声就钻了进去,像一条蛇一样在他的衣服里面钻来钻去。
老纪发出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可怕叫声,双手疯狂地乱挥,枪声在他手中响起,火星四溅,映出四个人惊恐绝望的面孔。
为首的男子将枪紧紧握在手中,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似乎在打盹。
宋先生的位置与他遥遥相对,好象在看他,又好象装做在看别的地方的样子。
“……不要装那么拙劣的演技好不好?”温乐源说。
“我什么也没干哪……”宋先生很不满。
“……”温乐源想说看你那双贼溜溜的眼睛,但左思右想还是没开口。
宋先生回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尽管她没有在看他,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的目光还是很温柔,温柔得让温乐源几乎忘了他就是今晚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觉得……”
“什么?”
“你觉得,兄弟和女人比起来,哪个好?”
“……你变态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
“……”宋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现在还没有到了解这个的年龄……”
“我不是未成年人!”温乐源烦躁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我是说,你现在还不了解。”宋先生没有发火,只是笑着看向那个为首的抢匪,道,“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全都是胡说的。其实女人比兄弟好,女人只要嫁给你就不会再有二心,她会踏踏实实地跟你一辈子,即使你死了也一样。而你的兄弟却不会。人哪,俩人有情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但在俩人中间如果插入了钞票,那就不一样了。”
“放什么屁!”那男子忽然厉喝。
原本有点懈怠的抢匪们一激灵,都挺直了身体。
“不要激动,”宋先生安慰他说,“我不是在说你。”
抢匪们全站了起来。
不过不等他们过来,温乐源先一脚踏上宋先生的脸把他踏到了地上,用鞋尖狠狠地踩,边踩还边说:“别在意,他就是爱胡说八道。”
宋先生老老实实让他踩。
温乐沣抬头看了一眼楼板,好像发现了什么。
胡果全身像筛糠一样抖,边抖边小声问:“你……你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有救兵来了?警察……警察吗……?”
“……在这里不需要警察。”
“啥?我们被劫持嘞!”
温乐沣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低下头来,说了声:“希望他们不要太过分才好……”
“你在说谁啊?”
新被派遣上去的两个人,一个叫做小赵,一个叫做大刘。
他们是这群人中枪法最准的,因此常常被派出做一些较为困难的任务,几乎都做得相当完美。
那四个人的原则是从最远处搜索起,因为怕有漏网之鱼。而他们两个的任务则是查看是否有危险的东西威胁到了先前四个人的性命,因此从最近的第二层开始搜索起。
就如小樊上来的时候所发现的,小赵一走上楼梯便觉察了光线被切断的情况,立刻拉开了保险栓,与大刘低声交换意见。
大刘从口袋里拿出了打火机,点燃,两人借着打火机的微光慢慢地走上二楼。
二楼一片寂静,楼道里也很干净,没有多余的杂物堆放。小赵看准了201的门,先砰地一声踹开,平举着枪在房间中回环搜索。
没有人。
接着是202,同样一无所获。
到203房间门口的时候,大刘手中的打火机有些烫手了,他啪地一声将盖子盖住,微弱的光亮消失,四周又恢复了黑暗。
“打火机烫,开灯吧。”
“不行,”小赵从自己的衣袋中取出打火机塞到大刘的手中,“再打开。”
“用什么开?”大刘的声音明显有着不耐烦。
“我不是给了你打火机吗?”小赵也开始心烦了。
“没有。”大刘说,“你没给我任何东西。”
小赵心中一惊。
“我刚刚塞到你手里的!”
大刘一颤,立刻打开了自己的打火机:“你看!我手里只有这——”
他的话被塞在嗓子眼里,余下的单字怎么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看见自己和小赵之间站着一个背对着他的女人,她举起手中的打火机,好像炫耀一样向他晃了晃。
“你是什么人!”他另一只手举起枪,对准了她的脑袋。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穿着高跟鞋,但为什么他没有听到半点声音?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在打火机的微光照耀下,她没有投射的影子!?
小赵没有看见除了自己和大刘之外的谁,只知道大刘忽然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大声喝问自己是什么人。
“你发什么神经?把枪放下。”他皱眉说。
“你跟你弟弟是从小就一起生活吧?”宋先生躺在地上说。
大概是宋先生怎么打怎么踹也学不会悔改的关系,抢匪们也没有再阻止他说话,有的还侧着耳朵听他讲,否则再这么安静下去,他们就要睡着了。
“你废话!我们一家子当然是住在一起的!”温乐源愤怒之余,却又有些疑惑。
宋先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这么饶舌的他有点不太正常,再加上他一直维持这样成人的状态……
“你们关系很好?”
“那是自然!”对温乐源来说这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必要讨论。尽管兄弟两个也有为了最后一个肉包子归谁的问题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但兄弟毕竟是兄弟,温乐沣被别人欺负时温乐源照样会冲上去为弟弟报仇,这是没有兄弟姐妹的人无法了解的情谊。
“如果你们有了钱呢?”
“钱?”温乐源更加疑惑了,“我们兄弟可是赚钱的搭档,有钱一起花……咋啦?”
在温乐源和宋先生进行着似乎是漫无目的的谈话时,温乐沣一直在注意那个为首的男子。从外表来看,那个人大概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说不定和温乐沣同岁,但他并不能确定这一点,因为男子的气质与行为并不太像一个年轻人,明明年轻挺拔的身躯却佝偻着,似乎非常疲惫。
如果其他抢匪也是如此的话,温乐源也许会判断他们已经出逃多日,可是其他人虽然也显得有些疲惫,精神却非常地好。也许是有钱在手中的感觉在支撑吧,除了那男子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微微的兴奋。
“我也有一个兄弟,”宋先生看着天花板,从那里传来楼上的声声惨叫,但楼下的抢匪却谁也听不到,“嘿嘿,你不知道我俩关系有多铁!俗话里总说俩人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我们简直就是那样了。”
为首的男子面容动了动。
温乐沣发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不由心中一动。
女人背向着他,并拢的双脚一动不动,只是离开了地面,慢慢向大刘移动过来。
他已经不觉得手中的打火机烫手了,现在即使燎出泡来他也不会有感觉。他紧紧握着枪,颤抖的枪口指着那个女人,身体不断后退。
“你是谁……你是谁……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开枪了!”
小赵仍然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知道大刘的枪口准确地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哗啦一下拉开自己刚刚合上的保险栓,指着大刘的额头厉声道:“放下枪!我让你放下枪!听到没有!”
背向大刘的女人忽然转过身来——依然是相同的、长发披肩的背面。
大刘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手中的枪毫无章法地乱开起来,打火机掉落到地板上,灭了。
就在大刘开枪的一瞬间,小赵就地一滚,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其余的子弹带着火星的光亮消失在一片黑沉沉的颜色之中。
大刘不停地叫,不停地开枪,直到手中的子弹用完,他又去口袋里摸,却怎么也摸不出他要的东西来。越拿不出来越着急,越着急越拿不出来,黑暗中的恐惧像怪物一样进驻他的内心,他已经无法做出清晰的判断了。
他拼命扳动着已经没有子弹的枪,双臂漫无目的地挥动:“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老大!这儿有鬼啊!这儿有鬼啊!救命啊——”
他的啊字没有尾音,突然就断裂了。他瞪着黑暗中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缓缓倒下。小赵收回用枪托砸他后颈的手,不耐烦地呸了一声。
“真是碍手碍脚!”
但能让大刘这么疯狂必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可直觉告诉他,这里有其他的东西。
小赵按照记忆摸到刚才踹开的202房间,打开了灯。
他不想打开灯的原因是这样很容易暴露目标,他在这里拿着枪转来转去,难保不被其他楼层的什么人看到,用打火机的光亮就不会这么明显。可是现在不行,因为他的打火机不见了,就在他和大刘之间忽然消失了,他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日光灯闪了闪,亮出青白的色泽,将光线所笼罩的地方皆制造出一种诡异的感觉。小赵看了看身后,那里应该是大刘躺的地方,可是现在他不在那里,打火机——他的,或者大刘的——也不见踪影。
哼……
他的鼻子里喷出一股气体。什么鬼!不过是人编派出来吓唬人的东西罢了。有本事的话让那些鬼出现在他面前看看啊!(……其实是你自己阳气太旺了,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吗??)藏头露尾……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有人在暗中捣乱!
不过走廊上没有拖拉的痕迹,刚才他也没有听见任何拖拉的声音,大刘的身材不矮,他开灯的时间也并不长,就算是很壮的人也得两个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一点——
可是,有一个问题。
如果真的是有人把大刘弄走了的话,他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那时候我们还在老家,一起爬人家房顶,偷隔壁的杏子,村头那个很凶的老大妈家有条狼狗,我去偷他家院子的石榴的时候被咬了一口,他就帮我设个陷阱,把那条狗狠狠收拾了一顿,后来它见着我们都绕路跑……”
“——我认为,你这种英雄事迹还是不要在这时候拿出来显摆的好。”温乐源觉得自己听着都汗颜,这个人(鬼?)怎么还能讲得这么得意洋洋,心安理得?
“你不明白……”宋先生顿了一会儿,才道,“兄弟不是珍贵在一起做过什么好事上,而是在于一起经历过最困难的时间……”
温乐源又不爽了:“我怎么会不明白!我明白——”
“昕昕……”何玉忽然站了起来,嘴里念叨着,“他一定饿了,我要上去给他送饭……”
其他的抢匪还没来得及反应,为首的男子手中的枪已在瞬间响起,打穿了她身后的墙壁。
“坐下!”他厉声喝道,“否则下一枪打穿你的脑袋!”
“老……老大……”看守旅行包的其中一个抢匪小声说,“万一被外面的人听见……”
“就让他们以为是电视的声音。”男子收起枪,面色铁青地说,“去!打开一楼所有的房间,如果有电视的就全打开!”
一直像在打瞌睡的阴老太太忽然睁开眼睛,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关的话:“喂,今天几号嘞?”
一声仿佛被压抑的悲鸣传来,仔细去听时,已无痕迹。
小赵思考了几秒,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判断那声悲鸣来自于什么方向。
可是他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其实刚才他就闻到了,可是他以为那是老旧建筑中某处传来的淡淡铁锈味,现在味道愈来愈浓,他才恍然惊觉,那根本不是什么铁锈,是血的味道!
这味道……从哪里来?
他的视线转移到203房间的门板下方,那里有一抹浓稠的暗黑色血液从缝隙中渗了出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枪,强烈的预感让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破鼓膜的声音。他很想过去看个究竟,但是刚一抬脚,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停住了。
对了……老大上来的时候说过,让他们一有什么事就马上大声喊。可是刚才大刘又是吼叫又是不断开枪,为什么没有人上来支援?最低限度也该有个人上来看看,为什么没有?
他谨慎地看着那扇门,缓缓向后退去。人的直觉在很多时候总是正确的。他不相信鬼神,但是他却知道那里面一定隐藏着某种他说不定一辈子也无法匹敌的东西。
他决不会拿自己的命冒险。
他退到了楼梯口,左手扶着栏杆想尽快下楼去。然而脚却怎么也触不到那救命的台阶。
他回头看了一眼,从头皮一直到脚底开始发冷。
他的身后没有下楼的楼梯,只有一堵凭空出现的墙立在那里。
他们上来的楼梯没了,消失了。
203房间的方向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他猛然回头,发现那扇门正在缓缓地打开,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走出来。
是人吧?
一定是人!
所以——所以——他会开枪!只要打中那个人就可以证明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捣鬼!这世界从来就没有鬼怪,以后也不会有!
他举起了手中的枪,手心的汗让他几乎握不住它。
门内伸出了一个腐烂的头颅,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面而来。
小赵大叫一声,手中的枪疯狂地扫射了出去。
河玉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弹孔,表情显得很惊讶。
为首的男子愈加握紧了枪,指尖泛出白色,脸色不知为何变得更加难看了。
只有宋先生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自己絮絮叨叨地继续讲着他的故事:“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没考上,我就去城里做些工,后来做成了一些小生意,再后来居然赚了不少钱……”
“我没心思听你的发家史!”温乐源说。
温乐沣碰他一下,甩给他一个眼色,温乐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为首的男子竟一直看着他们这边,似乎被宋先生的话吸引住了。
“几年之后,他毕业了,可是却找不到工作——瞧吧,我这个高中勉强毕业的混混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可是他这个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却找不到工作,在这种拿文凭就能砸死人的世界上,这事儿可真够奇怪的不是?”
温乐源立马很聪明地猜到了结局:“然后你看在兄弟的面子上给了他一个职位,让他为你干活,再后来你公司的事业蒸蒸日上,成为跨国公司的大老板……”
宋先生用看到怪物的眼神看着他:“啥?我为啥要给他职位?”
“……”
“再说了,就算我给他,他也不会要的。他可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就是为了这个才会一直找不到工作。其实不是我说,从月薪2000块干起也没什么,他非要年薪20万的才去,你觉得我的小破庙能装得下他那尊神?和我一样想的老板可不少,活该他失业好几年的……”
“你根本就不懂。”为首的男子突然说道。温乐源等人的目光唰地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同年的兄弟已经在社会上打滚多年,而自己虽然背着高文凭,却只能拿着只够糊口的工资辛苦过活,这谁都受不了!更何况——”
“更何况,那个‘小’款兄弟还时不时上门和他叙叙旧情,更让他心里没法儿承受是不是?”
男子的表情显得非常惊愕,看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拿着枪跳起来。
“你到底……是谁!?”他咬牙切齿地问,“在哪儿听到的我的事?或者——你是警察!”
听到警察二字,去开电视的两名抢匪如同弹簧一般弹了回来。宋先生脸色不变地笑笑,对他们做了个少安毋躁的表情。
“别慌别慌。我要是警察,老早就把你们引到警察局去了,咋把你们带到住宅区来?我是和你们合作的好市民,请放下枪,这里还有老人,别把她吓到了……谢谢,非常感谢。”
抢匪们又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但看得出他们已开始显出了些微的疲态。
女妖精一直在老公身边做弱女子状,在宋先生又继续叨叨的当儿,她悄悄撞了王先生一下。
“老公,他们到底想干吗?”
“抢劫。”王先生干脆地回答。
“不是啦~~”女妖精的身体在他胳膊上蹭过来蹭过去,“你看他们好像根本就不是为钱来的,说不定是从别的地方抢了钱才来的呢。那他们到这儿干吗?咱们这可都是穷人——啊,除了你之外。”
“这个啊……”王先生看了看被两名抢匪保护有加的大包,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女妖精气得直咬牙:“老公!”
王先生道:“这是很不正常的情况。按理说他们应该抢完就立刻离开本城,否则一旦戒严他们逃都逃不出去。可是他们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好像在等什么时机似的,应该是有另外一套逃生办法,可惜你老公我现在还想不到。”
“另外的逃生办法……?”
“也说不定……”
“说不定??”
“说不定他们根本就不想逃跑。”
六颗子弹接连打中了那个头颅,在额头、鼻子、面颊上留下了六个准确无误的弹孔,然而弹孔中没有血,只迸出了些许的液体飞溅到墙上。
腐臭的味道更加强烈了,那颗头颤了颤,好像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整个身体慢慢地从203房间挪了出来。
那个人——不,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具会移动的僵尸!——身上的皮肤早已烂成了一块一块,肌肉无法完全附着在骨头上,裸露在外面的已经渐次脱落,指尖部分已是只剩白骨。他的关节还会打弯,但看得出来已经完全不灵活,好像移动一步都要耗费他极大的力量。
已经没有子弹了,在那具僵尸的缓步进逼中,小赵仓惶后退。
他身上的衣服已是全部湿透,裤子也湿淋淋的,他甚至来不及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尿了裤子,只是被恐惧完全占领住,其他的什么都忘了。
僵尸缓慢的步伐就如同一种煎熬,它身上滴落在地板上的腐臭的水流成了一道小河,蜿蜿蜒蜒地向小赵进发。
小赵徒劳地扳动着已经没有子弹的枪,咔哒咔哒的声音在这个被封闭的空间中震得人心脏剧烈地颤动。
“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其他人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小赵把已经没有作用的枪用力扔了过去,但汗湿的手心和颤抖的手腕让他失了准头,枪身在侧面的墙壁上碰撞了一下,甩落到地上,刷拉拉地转动。
身后是墙壁,手边失去了最后的武器,小赵紧紧贴着冰冷的墙皮,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僵尸的味道越来越重,熏得让他头晕。虽然没有睁眼看,但他知道僵尸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不到一米的距离。
他要死了……
他马上就要被杀死了……
就在他脑中闪过无数恐怖片的镜头的时候,僵尸却忽然张开了口,用沙哑难听的声音问了他一句——“你们……知道你们在跟着谁干什么吗?”
一楼奉命去开电视的两个人一脚踹开了101房间的门。
“我的门噢……”阴老太太心疼地嘀咕。
让人恨不能把他嘴堵上的宋先生依然在唠唠叨叨。
“……不过做兄弟不能那么绝情不是?所以我就借给他几十万让他做生意,毕竟我们是从小到大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见死不救的事情咱不能干,可是……”
再次自认已猜出故事结局的温乐源又喜滋滋地插了一嘴:“可是他却卷款潜逃了对不对?辜负了你的期望,背叛了兄弟,然后他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砰地一声巨响,温乐源两腿中间的地板上出现了一个还冒着烟的黑色窟窿,温乐源汗如雨下。
为首的男子站了起来,一边往枪里上子弹,一边向他们走过来。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的事情这么清楚。”他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着,眼睛里好像泛出了血丝一样闪着红光,“但是你不要以为知道这些就能得到什么,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怕……倒是你,我会让你——死得更快!”
随着最后两个字的出口,他的枪口已经压上了宋先生的太阳穴,像要用枪管把他戳出一个洞似的用力按下去,宋先生的头被别扭地推到了一边。
原本坐在宋先生身边的温乐源用脚丫子蹭着地板唰唰唰地疯狂后退了几米远,顺势把温乐沣也推了出去。女妖精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王先生的身前,阴老太太使了一个眼色,让楚红移到自己身后去。只有胡果没人管,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慌慌张张地钻到了何玉的后面。
如果是普通人,那当然会怕,可是宋先生不是普通“人”,他甚至连“人”都不是了。
“兄弟就是拿来出卖的,这是你们过去的玩笑话。”宋先生平静地继续说道,“你们曾经一起做过很多事情,甚至为了生存不惜铤而走险。但在最后,你们却应验了那句玩笑,最终……”
“你闭上嘴!”男子的声音异常悲怆,就好像那把枪现在不是在宋先生的太阳穴上,而是在他自己的喉咙上一样,“我让你闭上嘴!闭上嘴!”
“钱是好东西,虽然不是万能,却总能买到很多东西——包括你想要的人。”
男子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越来越紧,似乎马上就会扳下去似的,但他颤抖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下手。
宋先生没有看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了钱,就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摆一摆,这没什么。想当初我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存折都换成票子抱给我老婆看,我想看她的笑脸,想让她和我一起高兴高兴。我这个男人,总算也是可以让我心爱的女人过宽裕幸福的日子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男子的枪已经把他的头推得几乎歪成了九十度,他却仍然继续在说。
“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他顿了顿,声音骤然严厉,声线恶狠狠地如同刀一般扎了出来,“要把我给你的钱交给那个女人还高利贷,结果却把债务都揽到自己身上,害得我变成现在这样!”
仿佛有一个晴天霹雳打到了男子头上,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就好像要挣出血一样。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的声音已是近乎悲鸣,“你不可能在这儿!你已经……你已经……!”
宋先生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枪的动作,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微笑着用嘴做出了“砰”的音效。
“没了?这么点哪够还债!”女人高亢尖利的声音和几张钱币一起砸到了他的头上,“再说了!就算够还又怎么样!你不是不知道我抽这个多费钱!以后怎么办!再去弄!”
为什么……过去会被这样的女人迷住呢?
“这是我从那个很好的兄弟那里借来的,我现在又没有工作,都不知道怎么去还他……”
“你不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嘲讽的女声,就像恶梦一样不断徊响,“他们还说你前途无量,怎么也是个捞钱的耙子。呸!害得老娘浪费这么长时间牺牲色相陪你!结果这么点钱还是借来的!真是个窝囊废!”
头昏……
“原来你以前说的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怎么啦?告诉你!你现在是和我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已经都知道你是我的男人了,万一哪天我跑了死了,你就得被他们抓去卖肾还帐!”
目眩。
“你怎么能这样……”
“我这样怎么啦?老娘原本就是这样!不过就你不知道而已。有钱没有?没钱就再去和你那个朋友借!借不来就抢!抢不来就杀!我就还不信了,守着个钱篓子还弄不到钱……”
那女人脖子上丑陋的皱纹他直到现在才发现,那副浓妆艳抹的妆容之下与蝎尾几无两样的恶毒也是现在才看得清楚。
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看见呢?
一直都被所谓的爱情蒙住了眼睛?
也许,有时候,只是,装做看不见罢了——
直到伪装无法继续下去为止。
那么,爱情与兄弟之间,兄弟就更好一些吗?
兄弟就不会背叛了吗?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俗话是这么说的。
可是真正的兄弟……又是什么样子?
“……我不能借给你。”他当时把他叫到了自己独居的小小公寓里,但那个人却抽着烟,站在那个脏乱的空间中,似乎连坐都不屑。
“为什么!”
“因为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那个人的表情很冷,冷得让他几乎都不认识了,“我给你钱是让你做生意,不是让你用来挥霍的。”
“我没有挥霍,只是……我遇到了困难!她需要我的帮忙啊!这次我一定不会再浪费那些钱,拜托你再借我一点!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了……”
“就因为是兄弟,所以不能再帮你。”那个人的背有点驼,显得有点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把钱花到那方面去。你难道不知道那种事情根本就是无底洞,你填不满的……”
“宋哥……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只这一次!求你帮帮我!只要让我过了这一关,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
“我要你做牛做马有什么用?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让你做牛做马!你多大岁数了?怎么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那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你这么为她拼命!她只是把你当做捞钱的工具而已!”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了解……但是现在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他走到简陋的布制衣柜前,将几件不算很乱的衣服又折了几折,手有些颤抖。
“你真的不打算帮我?”
“我会帮你,但是决不在这方面。除非你和她一刀两断,否则什么也别想。”
他的手慢慢地伸向了那叠衣服底下,原本颤抖的手在触碰到那样东西的时候,居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没有。”
他猛一转身,手中一把黑洞洞的枪指向了他的太阳穴,平举的手平稳而坚定。
那个人笑起来。
“兄弟啊……”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兄弟啊!二十多年的兄弟!你拿枪对我?啊?”
“这是玩具枪,”他说,“但是……”
“我知道,改装枪。”那个人仍然非常冷静,“远距离连鸟都打不死,但是这种距离,足够打穿我的脑袋。”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是你一定要和我反目成仇的。”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我带你一起去射击俱乐部玩,原来就是让你这么对我的。”
“我不想!如果你能帮我,鬼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
“是吗?”
“你到底帮不帮我!”
“我凭什么?”冷笑。
“十几万而已!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
“我等你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开!”
“我倒要看看兄弟和女人之间你选择哪一个。”
不能回头,却无法向你启齿。
“我选择她!我选择她!怎么样!我爱她爱得发疯!我现在就发疯了!你别逼我真的开枪!”
他的眼中,溢满了强烈的失望。
“你已经无药可救了。我死也不会帮你的,你开枪,开给我看看。”
他可以发誓——他可以向天上所有的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发誓,他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开枪!他就是想吓唬他一下,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会想出无数的办法来摆脱那个女人,之后不管是用什么办法也要挽回他这唯一的兄弟。
可是为什么他不松口?
为什么他怎样也不妥协?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给不给我!”
“有本事你开枪,我身上还有几百块钱,就全当施舍给你了。”
那个人脸上已经不再是之前那种带些悲悯的表情了。
他的眼中充满了嘲笑,就好像在说你其实什么也干不了一样。
“为什么……?”
“我对你……已经绝望了。”
那两句话到底是谁说的?他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对了……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人的脸长得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记得他的微笑。
记得他的轻蔑。
记得他的失望。
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脸。
以及——为什么,会开那一枪。
扳机扣动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玩具枪发出过的并不清晰的咔哒声,在记忆里,恍若惊雷。
忘了他的脸。
真的,已经忘了。
但是却记得他倒下的那一瞬间,转头看他的一眼。
那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嘲笑,嘲笑他的无能,嘲笑他的背叛。
男子的手抖得已经拿不住枪,连声音都有些变了。
“胡扯……全都是胡扯……都是胡扯!他明明现在还在医院里!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你是什么人!你从哪儿知道的我的事情!说……快说!否则我一枪打碎你的脑袋!”
“我知道,”宋先生微笑,“这一次你手里的不是玩具。”
“……宋先生难道还没有死?”温乐沣悄悄问。
“那不可能!——阿嚏!”温乐源努力压抑着狠狠打了个喷嚏,“宋先生绝对是死掉很久的!不过……嗯,要是我鼻子还好的话说不定就能判断……”
“今天几号喽哈?”阴老太太又问起她那个没有人回答的问题。
温乐源愤怒地回头瞪她:“我们在讨论正经事!姨婆你别老打岔好不好!”
女妖精不满意地嘟囔:“才不是打岔……”
“莫告诉他们!”阴老太太似乎也不高兴了,鼓着腮帮子生气地说。
“到底咋啦?”
王先生转头往一楼住客的房间看,胡果看着他的样子,也伸着脖子那里瞧,却什么也没看到。
“您看啥呢?”他忍不住问。
“那两个人,一直没有回来。”
一楼的五个房间中,四个房间的电视已经被打开了,打开的门内有电视节目的光影凌乱闪烁,喧哗的声音让这个幽魂聚集的公寓骤然热闹了起来。然而第四个电视已经打开了很久,最后一个房间却依然是黑洞洞地,不知道那开电视的抢匪在磨蹭什么。
楚红忽然抬头四顾,似乎听见了什么似的,然而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她要的东西,却意外地发现那两个看着大旅行包的抢匪神色不太正常,他们一直很惊惶地四处梭寻,似乎有某种令他们不安的东西在他们四周缠绕不去。
楚红正要提醒大家那两个抢匪的不正常情况,楼上却忽然叮铃咣啷发出一阵巨响,楼下的人都抬头往楼梯处看去。
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从楼上滚了下来,一边滚一边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凄厉悲鸣。
“老大!老大!有鬼啊!”
那个人就是刚才被逼至走投无路的小赵,他已经没有了平时冷静的判断,一路翻滚的狼狈相也让他毫无形象可言。然而他或翻滚或奔逃的姿态非常怪异,就好像健康的一手一脚都无法使用了一般。
他下来的时候带下了一股浓重的腐臭气息,连温乐源这个鼻子几乎已经废掉的重感冒患者也微微嗅到了部分,其他人的胃里更是早已翻江倒海。
“林哲!我没事的!你回房间去!”楚红大叫。
林哲从楼梯的拐角处缓慢地探出头来,身躯和关节僵硬地慢慢往楼下走。他已经开始腐烂的外貌让那三名抢匪倒抽了一口冷气,腐尸的味道随着他的行进而愈来愈浓,一个抢匪忍不住干呕起来。
“鬼……鬼呀……鬼呀……”小赵已然错乱地反复地叫着这几句,“我的胳膊和腿被他吃了……鬼呀……我的胳膊腿都被他吃了……鬼呀……”
温乐沣看了一眼他完好的手脚,又转头看看楼梯,果不其然,冯小姐的背影穿过那具僵尸的身体,和宋昕一起飘了下来。
是她……让他产生这种可怕的幻觉的吧。就像她制造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幻觉屏障一样。
“昕昕……”何玉也看着楼梯,有些愣愣地小声叫。
温乐沣后背一紧,回头看她,令他失望的是,她似乎不是看到宋昕,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的样子。
抢匪们仍然看不见飘然而下的冯小姐和宋昕,但是他们却能看得到那具会走路的尸体!守着旅行袋的两名抢匪大叫一声拖着旅行袋退到了门口,两只手剧烈地震动,两只枪就好像在半空中跳舞。
小赵躲在为首男子的身后,好像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或许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会象今天这么丢脸。
为首的男子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枪应该指向哪里好了,他漫无目的地反复移动着目标,枪口不断划过宋先生、被捆绑的诸人以及那具行进中的腐尸,似乎不知道自己最重点的目标应该锁定哪里。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是怎么回事!”
林哲趔趄了一下,似乎就要摔倒了,楚红啊了一声,跳起来跑向他,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里。
林哲用溃烂的手臂抱住她,从腐烂的喉舌之中发出了两个低哑的音节。
鬼……流……
好像回应他似的,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冯小姐和宋昕也发出了振荡的回音。
鬼……流……
鬼……流……
“鬼流!?”温乐沣和温乐源当即变了脸色。
“什么鬼流?”楚红奇怪地问。
胡果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问,因为他在看到那具僵尸走下来的同时就已经睁着眼睛昏过去了。
女妖精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手上的绳子就好像破布一样松散地掉到了地上。她尖叫起来:“怎么这么快!鬼流呀老公!”
“鬼流是什么?”王先生茫然。
“鬼流……”何玉又站了起来,神情有些呆滞。忽然,她身体一轻,飞上了半空,手上的绳子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连绳结都没有打开。
鬼流——她就像冯小姐他们一样,在半空中似乎是毫无意义地呼唤着这个奇怪的词。
“鬼流哈——”阴老太太的目光锁定在第五个房间里,干瘪的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
“鬼流!”宋先生猛然站起身来,看向和阴老太太相同的方向。
为首的男子已经快要精神错乱了,他挥动着枪,一手抓住宋先生的领子,近乎发狂地用枪口指着他大吼:“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是谁!那些到底是——到底是——”
鬼……流……
鬼……流……
鬼……流……
半空中的身影不知何时增加了很多,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十六个……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振荡呼喊同样的一句话——鬼流!
“你现在能抓住我,才应该觉得奇怪吧。”宋先生看着半空旋转的那许多身影说。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宋先生的身体瞬忽间变得透明,透过他的身体,竟能将公寓中被捆绑的诸人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男子像被火烫了似地甩开抓他领子的手,连眼神也开始变得涣散。
“这到底是哪儿……你们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
呼唤鬼流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只能听见某种规律振荡的声音反复回响。
回响的声音逐渐增强,不止是这公寓中的声音,更可怕的是公寓之外似乎有更强的声音与公寓内的声波频率相合,两者相加,造成的波动让整个公寓也开始细微地震动起来,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将这老旧公寓踏为平地一般。
“怪不得那个死老太婆老问今天几号!”温乐源一用力,手上的绳子啪啪两声断裂开来,断成几截掉到了地上,“楚红!林哲!快来帮忙把大家身上的绳子解开!”
林哲用手指勾住楚红的绳子一扯,她手上的绳子啪地断裂,她随意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发麻的手腕,转身去解其他住客的绳索。
鬼……流……
鬼……流……
鬼……流……
鬼……流……
“我并无意要吓你。”宋先生平静地说,“但是你不该一错再错,我不希望你再这么下去。”
“如果……”男子的声音颤抖得语不成声,“如果你是真的话……那么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我在为谁奋斗到今天!这么多年的努力我都为了谁!”
“我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他的话很奇怪,宋先生却不正面回答,“你其实是常常去看‘我’的,但是为什么你会想不起我的脸?这一点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
轰隆隆的声音愈来愈大,整个公寓都开始剧烈地上下抖动,半空飞翔的幽魂们近乎发狂地舞动,速度越来越快,只剩下蝌蚪形的光线在昏暗中旋转。
呼唤鬼流的声音愈发震耳欲聋,与逐渐接近的隆隆巨响奇异地相合。
温乐源扯开最后一个人的绳子,对所有人大吼道:“不想死的就不要赖在房子中间!全都给我站到角落里去!”
温乐沣立刻张开双臂将楚红和依然睁着眼睛昏迷的胡果推到墙边去,女妖精将王先生推到了他们身边,和温乐沣一起用身体将身后的人挡住。
不过比他们更快的是阴老太太,温乐源话还没说完之前她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钻到了墙角里。
当温乐源发现这一点时气得大骂:“死老太婆!你不帮忙就算了!还跑得那么快……”
“莫气哈,”阴老太太蹲在墙角得意洋洋地说,“就来喽……”
一楼走廊的深处,黑色的光影在墙壁上挣扎蠕动,不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墙壁上对它们进行着激烈的阻挠,让它们无法轻松地钻入,只能像蚂蟥一样从外面硬挤进来。
宋先生看着那些蠕动的东西,一只手缓缓伸向那男子,男子颤抖着,却一动不动。
“爱上那种女人,是你犯的第一个错;你为了她而骗我,是你犯的第二个错;而你第三个错误是……”
墙壁发出“喀拉”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些黑色的光影立刻摆脱了束缚,带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向他们冲来。
鬼——流啊!!!!
宋先生猛然把男子推到了角落里,整个身体覆盖在他的上方,蠕动的黑色光影嘈杂地尖笑着、惨叫着、呼啸着擦过他的背部冲向公寓的另外一边墙壁。
整个公寓顿时被狂乱的光影笼罩住了,地狱一般的声音在耳膜中嘶吼尖叫,温乐沣和女妖精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那些蝗虫似的身影堵截在自己身体之外。他们身后的胡果早已瘫到地上去了,楚红蹲着抱住自己的头,王先生一直抱着女妖精的腰,似乎怕她被那股洪流带走。
温乐源将行动不便的林哲挡在自己身后,最前面几道最凶猛的洪流涌过,后进的力量似乎渐渐不如之前那么强,他微微有些松懈,哪知又一股强势的力量从洪流中冲撞过来,他被撞得往后一倒,林哲发出一声低沉的哼哼,并伴有细微的喀嚓一声,大概是腐烂的肌肉无法拉住他的肋骨,他这轻轻的一撞便让他的骨头错位了。
“真是抱歉,”温乐源头也不回地道,“等会儿我再给你复位,现在还不行……”
阴老太太蓦地发出一声怒吼打断了他的话:“温乐源!你保护谁!”
“咦?我在保护林哲……”
“你管他干莫哈!看好你弟弟!”
温乐源一惊,拨开不断冲撞自己的光影洪流往温乐沣应该在的方向看去,正巧一个身影随着洪流跌跌撞撞地向他滚动过来。他利落地一把将其拎住,翻过来一看,是温乐沣!
“乐沣!”
温乐沣紧闭着眼睛,浑身冰冷,明显是魂魄已经离体的样子。
“我真是个……白痴!”温乐源咬牙大骂,“我早就该知道这个家伙容易被冲走……”
正说话间,又一个身影飞来,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一捞——又是一个温乐沣。不过这个温乐沣却是神智清醒的,还嗨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真抱歉,一不小心身体就跑掉了……”
“我¥%¥¥#×※……”
他根本没来得及发脾气,又几个身影顺着洪流的方向向他撞来,还伴着女妖精娇滴滴的呼声:“啊呀对不起连我自己也被冲走了我忘了我体重太轻——呀——”
楚红、胡果、王先生、女妖精四个人咚咚咚咚几声闷响后准确地撞上了温乐源,温乐源连一句***都没骂出来就被撞得身体往后飞去,咣当一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差点吐出血来。
“你们几个……给我记住……”
林哲没有人护持,被黑影拢了去,呼腾一下半个身子都钻进了墙壁中去,然而就在此时,一股奇异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脖子,硬是从墙壁中将他扯了出来。
“莫大意。”阴老太太平静地说。
黑色光影嘻笑着穿过他们的身体,挟带着带走了几个影子。但是它们速度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它们到底带走了谁。
宋先生挡在为首男子的外围,手指深深地插入墙中,身体被洪流冲撞得剧烈抖动,却无论如何也不松手。为首男子靠着墙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像是已经吓傻了的样子。
“这到底是……这到底是……这到底是……”
“鬼……流……”宋先生咬牙笑道,“你知道现在几号吗?对了,对你来说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吧……或者说,你现在根本搞不清楚现在是几号,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你只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带着他们打家劫舍,其他的什么都没注意过,连你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也……”
“时间……?”男子抱住了自己的头,枪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时间?……几号?早晚……?我的状态……”
他的身影蓦地一闪,在瞬间变得透明又很快恢复原状。
鬼节,在中国古老的传说中,阴间的鬼魂回到地面的日子。
七月十五,冥府门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是……鬼节啊!
这怪异而可怕的洪流就是从地下涌上人间的鬼魂们,这座公寓就在它们必经的路上,所以阴老太太才会不断地问现在几号了,刚才还是八月二十九,一过12点便是八月三十,也即是七月十五号。
“你不只忘了我的脸,甚至也忘了你自己的脸。十几年前,你杀了我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得了嗜睡症,连法庭的审判都没有进行完……再后来,你抛弃了你的身体,就一直维持着这个样子,四处抢劫,就像要补偿你之前没有对我抢劫成功似的……”
“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宋先生全身的颤动越来越严重,连声音都抖得快听不清楚了,“因为你抢劫的原因是……你把那个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当作了我……你想补偿那一枪……想用那些钱治好我,想让我们再成为兄弟,你希望从来没有过那一枪,没有过那个女人,没有过背叛,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支撑不住了,在墙壁上缓慢地滑行,拉出深深的一道鸿沟。
“我不会责备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歉疚,这么多年的兄弟还能不了解吗?只是可惜……有点……”
洪流的力量太强,那双手终于从墙上滑开了,宋先生的身体就像落叶一样,被鬼魂的飓风吹得飞了起来。
“……有点……晚了。”
“宋哥——!!”
伤害就像在木桩上钉下的钉子,即使你后悔了,把钉子拔掉了,钉子留下的伤口却会一直在那里,永远地留着,除非——除非,木桩本身被焚毁,消失。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这么幸运,伤害了对方依然有机会见面向对方说声对不起没关系,有更多的时候,你失去了就失去了,追也没用,什么也回不到原来。
宋先生的身躯混在鬼魂中快速飞离,男子猛然往前一扑,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脚踝。但即使抓住也没有用,因为男子本身也并没有实体,他只能和宋先生一起随波逐流。
宋先生维持小孩的面貌并不是他自愿的,他那位兄弟抛弃身体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是宋先生一直以自己的半身看护着他的躯壳,剩下的半身就只能大部分时间都维持着小孩的模样留在他妻儿的身边。
宏大的鬼流维持了整整十分钟,之后才剩下了一些犹犹豫豫的细小鬼流在尾巴上荡漾,缓慢地游曳而走。
压力一消失,温乐沣立刻从被压迫的位置站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环视屋内,看看有没有丢了什么人。
“姨婆——”他看了一圈,稍微有些着急道,“宋先生和那个抢匪头子不见了——不对!其他抢匪也没了!”
公寓里的物品并没有什么变动,连地面的灰尘都没有被吹起半分,人类、腐尸和妖精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有抢匪和宋先生不见了。
所有的抢匪都没有了。
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上是几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只有几张剪成枪状的纸张落在地上,大大的旅行袋还放在原处没有挪窝,就好像那些抢匪丢下这最重要的东西逃走了一样。
温乐沣走到旅行袋前,拉开口,当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的时候,旅行袋忽然变成了一蓬尘土,里面以亿元为单位的冥钞唰地一声涌散开来,铺得温乐沣满脚都是。
温乐沣愣了愣,抓起那些不值钱的钞票,让它们从自己心中慢慢滑脱出去。
“这是……什么?姨婆?”
阴老太太从角落里困难地站起来,用手心揉揉膝盖,微微笑道:“那?那是兄弟十多年的情谊哈。”
“十多年的……”
“多少年都行!你们***能不能赶快给我滚开!老子要被你们压死了!”温乐源躺在地上惨叫。
女妖精王先生胡果楚红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
宋先生和那男子随着鬼流飞了许久,鬼魂们逐渐散向四面八方,鬼流的力量才慢慢消失。他们漂浮在半空中,不时与急切返家却走错方向又折回头的鬼魂相撞,却一直朝着某一个方向执着地飞去。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直到飞到一个疗养院模样的地方,宋先生看准了一个房间,从窗户钻了进去。他进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男子进来,又从玻璃中伸出一颗头,发现那男子正愣愣地浮在窗外。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男子透过玻璃看着屋内那个满身都插了管子的人,笑了——笑得很自嘲。
“原来,我一直是在为我自己奋斗……我抢钱,我打家劫舍,我以为我是为了挽回我的兄弟,却原来是为了我自己……”
宋先生知道他没有意思要进去,便又从里面钻了出来,和他一起看着那个病人。
“其实要这么说也没错。你一直以为你是为了兄弟,为了我,但事实却非如此。如果我是别人的兄弟,别人的朋友,我就算死一千遍你也不会这么痛苦。现在正因为我这个兄弟、朋友是你的,所以你才这么奋斗,奋斗得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搞不清楚了。”
“你在……嘲笑我?”
“没有,”宋先生伸手一招,病床上的人身上有一股厚重的黑气缓缓脱离,“我只是有点感动,原来我们都在维护这么久以来的兄弟感情,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不过……”钻出窗户,钻入了宋先生自己的体内,他回头对男子笑着说,“不过现在我累了,你也玩够了吧?现在、立刻、马上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去,我不想再当两边的看守,只想守着我老婆和孩子,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去担心。”
男子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你是想让我回去,继续接受审判?就是因为不想接受那种可怕的审判我才会得嗜睡症,你以为我是怎么回事?”
“你不想回去?”
“我不能回去!”
宋先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
“那你……现在就必须决定,你要生,还是要死。”
“为什么?”
“你既然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那我就不能再给你看守这具身体了。可是你的身体不能没有魂魄,否则很快你就会死。你认为该怎么办好?”
“我——”
“还有你的父母。”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以为你能安安稳稳地睡在这个疗养院是为什么?是因为你本来已经退休的父母都在努力工作,好赚钱让你睡在这里不要死!在咱们老家,你奶奶就因为你一直这个样子把眼睛都哭坏了,九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活着为她养老送终?她把你从四五岁养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可是我已经不可能——”
宋先生那只手抓紧了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已经不需要补偿了,可是你六十多岁的父母需要!你奶奶需要!我们是兄弟!我原谅你了!可是他们还没有!你必须回去!接受你根本不想接受的审判!然后在这一辈子最后的时间里补偿他们!——你听到没有!你必须补偿他们!你已经没有再对我和我的家庭犯罪,而是在对你自己的家庭犯罪!你在对他们犯罪!听明白了吗!对他们犯罪!”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有些颤抖。
“原来你做了这么多事,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这个……”
“对。”
“每一次都是我欠你的。你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死了也一样……”
“我不这么想。因为……”
因为,我们是兄弟。
正因为是兄弟才理解你的无奈,也许那时候不把你逼进死胡同还不会导致现在这种结果。
所以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不只是你的错。
男子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对不起……”
宋先生也同样回握他,同样,紧紧握住。
“谢谢你,兄弟。”
男子的身体逐渐化作一片白烟,从他的手中脱出,缓缓向窗口飞去。
病房的灯亮了,两个护士走了进来,边笑边说着什么,似乎是晚夜交班。她们走到床前,蓦地发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吓得惊叫一声跑了出去。
“医生!医生!17床睁开眼睛了!快来——”
宋先生伏在玻璃上,与病床上睁开眼睛的人沉默地对视。半晌,一人一鬼都微微地笑了。
谢谢你。
对不起。
今生已无法改变,只求来生……
来生,再做兄弟!
第六个故事沉默者房间里的垃圾有半个月都没有倒了,厨房那万年不用一次的煤气炉旁歪七扭八地扔着三四个塑料袋,其中一个塑料袋破了一个洞,许多细小的飞虫哼哼哼哼地在上面盘桓,随手一抓就是一把。
温乐源蹲在那堆垃圾旁,托着腮唉声叹气。
就在十分钟前,温家兄弟刚刚结束了一场猜拳。温家大哥十胜九败,可说是败得惊天动地,坦坦荡荡,连一点转屁股的余地都没有。
久不见他出来的温乐沣往厨房伸进了一个脑袋。
“你在干什么?难道又想赖帐不去扔?再这么下去咱们可要被垃圾埋住了。”
“可是我不想出去……”温乐源愁眉苦脸地说,“我讨厌蚊子……”
秋天的大花脚蚊子是在这一年中最强悍的匪徒,即使是皮糙肉厚的温乐源也只能惹不起躲着走,要是一不小心再从窗户放进来一个两个,那他和温乐沣的日子就没得过了。
现在是傍晚,最强悍的匪徒一天中最猖獗的时候。更何况垃圾桶附近就是蚊子苍蝇的繁殖场所,温乐源不想出门的理由也是很充分的。
“要不然明天扔……”
“明天就真的要臭了!”
“或者从窗户扔……”垃圾桶就在窗户外,就是稍微远点儿,以他的扔法能不能扔准有待商榷。
“之前我不是提议咱们一人扔一次,是你自己说猜拳定输赢的!”
“我哪儿知道我能输这么惨哪……”
温乐源唉声叹气地找出一个大塑料袋,将小垃圾袋都丢进去,一边嘟囔抱怨兄弟心狠,一边慢吞吞地走到门边找鞋子。
这么多年下来,绿荫公寓门前的那个垃圾桶从来没有过什么改善,早上环卫工人将垃圾都清走,晚上就又被两家小饭馆扔得一塌糊涂。垃圾能一直延伸出桶,把巷子口都堵住大半。
造成这样的景况,最高兴的当然不会是住客,也不是和垃圾为伍的两间饭馆,而是城市中层出不穷的野猫。
温乐源拎着大垃圾袋飞速地从公寓窜了出来。他打算狂奔到目的地,趁蚊子还没赶上他的速度之前把东西扔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窜回公寓里面。
——如意算盘打得很好,问题是老天爷这次没支持他。
由于巷子并不宽,巷外的路灯灯光只能照到一部分,温乐源为了避免花脚蚊子的攻击便寻着那没有光的地方跑。就在他即将跑到垃圾桶附近的时候,忽然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脚尖踩到了某种软绵绵的东西。随即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喵——呜!”
温乐源紧急刹车。
还好,应该不是踩到了猫身。根据刚才那声中气十足的惨叫来看,大概是踩到了猫爪子或者尾巴什么的……
一只黑猫从黑暗中窜到亮处,三只脚跳上恶臭的垃圾桶,很生气地张开上下颚,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对他发出“哈——”的威胁。
应该是……爪子……温乐源十分歉疚地想。
“实在对不起,我刚才没看见……”
黑猫毫不领情地继续哈他。
“喂!我可是在向你道歉!”
黑猫大嘴张得连鲜红的颚和舌头都露了出来,灼灼黑瞳中闪着“杀死你”的光芒。
温乐源大怒:“我告诉你!我向你道歉是看得起你!这么一点礼貌都没有!小心我把你抓回家去做红烧猫肉!”
黑猫继续哈他,没有退缩的迹象,相反,它似乎更愤怒了。
“想打架吗!来呀!有爪子很了不起吗!我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温乐源!……”
从刚才开始就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十几岁男孩站在巷子口看他精神奕奕地演这独角戏,见温乐源这会儿连拳脚都开始跃跃欲试,终于开了口。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和一只猫过不去。不嫌丢人吗?”
温乐源僵住。
男孩背着他足有二十斤的书包慢慢走进来,由于他背着光,温乐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轮廓。
“这好像不关你的事!”男孩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温乐源却忍不住了。当男孩走向他身后的时候,他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他的背影叫道。
男孩回头看了他一眼,路灯的光照在那张清秀的脸上,隐隐带了一丝不屑。但是他依然没有说话,又沉默地转身离去。
温乐源气得浑身发抖。然而他正想大骂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呢?
又为什么那男孩是往这公寓里走的呢?
他想了想,站在那里就僵硬了。
他身后的黑猫站在垃圾堆上舔着那只受伤的爪子,杏仁似的猫眼中流露出无言的讥笑。
温乐沣打开门,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回事!?”
温乐源身上除了有衣服遮盖的部分之外,几乎没了半块好皮肤,红色的疙瘩层层叠叠,连眼皮都让咬肿了,一只眼皮子肿胀地耷拉着,就好像让谁打了一样。
温乐源不声不响地推开他,换鞋,走到床板边,一头倒了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温乐沣困惑地问。能让温乐源这样的人可不多,难道又被阴老太太欺负了?
“我幼小的心灵……受伤害了……”温乐源闷闷地说。
如果温乐沣现在在喝水的话,那口水大概能一口气喷到大街上去。
“你!?幼小的心灵?!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温乐沣大笑,“是不是姨婆又对你干了什么?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你经常受她欺负,又不多这一次的。”
“谁说是她了!”温乐源悲愤地说。
“咦?”
“是她我就不这么伤心了!是那个……”
垃圾堆上舔爪子的黑猫忽然抬起头,一对圆圆的耳朵前后转来转去,好像听到了什么。
但最终它什么也没有发现,跳下垃圾箱,准备去找一只耗子来犒劳一下总吃垃圾的肚子。
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间,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扣下来,将它收了进去。黑猫拼命挣扎,如同小儿厉哭的声音令人毛发直立。
男孩走到公寓的102房间,刚刚掏出钥匙便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一惊,钥匙哗啦掉到地上。他来不及捡,扔下书包便向公寓外飞奔而去。
黑猫被毫不留情地拖扯向巷口,它的爪子在地面上死命抠抓,试图阻止自己被拖走的速度。然而猫爪子的力量又能对人产生多少影响?即使在地面上拖拉出深深的痕迹也不能改变它被拖走的事实,拖拉的速度越来越快,它只能无助地嘶叫着,愈加凄厉的声音仿佛在向谁求救。
男孩飞速地从公寓中跑出来,矫健的身姿就如同一只猫科动物。
“放开它!”他怒吼。
用网拎着黑猫的人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在巷口上了一辆摩托车,他虽慌张,却不忘了带上手里的黑猫,那张网在他的前后晃荡中越收越紧,被束缚的黑猫叫得更加凄惨了。
“我叫你放开它!”
男孩的速度骤然加快——那已经不是人类的速度了,几乎是一眨眼,他就跳到了那个人面前,一拳挥上。
那人大叫一声,捂着鼻子连摩托车一起倒在地上,旁人发出一阵惊呼。那人手里的网掉了下来。黑猫想趁机逃脱,但它却找不到出口,在里面挣扎了半天,四只爪子在网中东勾西挂,更加难以逃脱。
“喵——呜!喵——呜!”
男孩喘着气蹲下来,把被它自己纠结的网从它身上解开,黑猫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唰地窜上了男孩的肩头,四只爪子紧紧扒着他的T恤,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没事了,没事了。”男孩摸摸它的头,它毛茸茸的脑袋在男孩的脖子上磨蹭,喉咙里发出“哈-哈-”的喘息声,看来真是被吓得够戗。
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上来,被男孩打倒的人狼狈地爬起来,一边擦鼻血一边扶起摩托车。
男孩看着他,冷冷地说道:“今天的事情我不追究,如果下次再让我发现你对它们怎么样,我就宰了你。听到没有?”
那人没有答话,骑上摩托车拼命地打火,摩托车好不容易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人群让开了一条路,眼看着摩托车带着一屁股的烟尘轰隆隆地走了。
温乐沣站在窗口看着摩托车手狼狈逃走的背影,微微带了点幸灾乐祸地道:“哥,你真该看看那人的模样。沉默者对你够好的了,至少还没一拳头打上来。”
“你还说!”躺在床上做死尸状的温乐源更加悲愤了,“我被猫欺负本来就一肚子火了,他居然还对我冷嘲热讽就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可他居然还是沉默者……我连脾气都不能对他发!你觉得我心里能好受吗!”
温乐沣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实在很想安慰安慰他,不过他心里清楚,这种时候是不能安慰这家伙的,否则他一兴奋起来没准就会去找沉默者单挑……从刚才沉默者那一拳就可以看得出来,如果刚才他没有隐藏大部分力量的话,那个人岂止是鼻子出血而已,连颅骨可能都会被打出裂缝来。
当然更重要的不是这一点,而是——沉默者并不是他们可以招惹的人,除非他们想死。
男孩抚摸着肩头黑猫的脖子慢慢走回公寓,黑猫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但它四只爪子还是紧紧抓着男孩的T恤,似乎暂时没有放开的打算。
男孩进了公寓大门,阴老太太正巧开门出来,看见他,一愣,立刻向他一躬腰。男孩点了一下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温乐源再次输掉了和弟弟的猜拳,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挠着前几天蚊子在身上留下的吻痕,愁眉苦脸地提着垃圾去倒。
他刚刚打开公寓大门,眼前一花,两个纤细的身影就猛扑了上来。
“亲爱的~~~~~~~”
温乐源噔噔倒退两步,当发现扑到自己怀里的是两个娇小可爱的美少女时立马喜上眉梢,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关于罗曼史的可能,但是下一刻,他的心就以兴奋起来时一样的速度凉了半截。
那的确是两个美少女没错,不过是十四五岁的那种……他温乐源还没有饥渴到连对小孩子都动心的程度,就算想兴奋也兴奋不起来。
“你们两个……干吗?”不过再小也是美少女,温乐源努力收起凶神恶煞的本来面目,自认为亲切地问。
两个女孩看了他一眼,杏仁似的眼睛霎时瞪大了一倍。
“……他就长得这么凶狠吗?”棕色头发的女孩问。
“才不是!他长得才没有这么强盗!”黑色头发的女孩轻蔑地回答。
温乐源气得浑身发抖。他收回前言!这两个哪里是小美女!根本是两个没礼貌的小恶女!
102房间的门开了,男孩抱臂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个小姑娘冷冷地道:“你们又来干什么?”
两个小姑娘捂着嘴娇笑起来:“你好死相哦——装什么傻嘛!我们是来接您上学的啦!”
她们一边娇笑,一边向他猛扑过去。男孩的身体和门框之间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听起来八成很痛。
但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手抱一个,有些不耐烦地看了温乐源一眼,费力地走回房间去。
温乐源很生气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忿忿不平。什么沉默者!分明就是个色狼……枉费他们这么尊敬他!
男孩进去的时候并没有及时关门,一只只有温乐源巴掌大的灰色小猫从门内好奇地伸出了它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大脑袋,漂亮的圆眼睛看了温乐源好半天,圆滚滚的身体一扭一扭地爬了出来。那小东西长得极心疼人,眼睛大大的,耳朵还没有竖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有折耳猫的血统。小爪子也胖墩墩地,看来目贸把它喂得不错。小猫在距离温乐源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歪着头看着温乐源,好像在判断他是怪物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温乐源咧嘴一笑,蹲下身体,用没有拿垃圾袋的那只手的食指做出一个“过来过来”的手势。猫仔立刻放弃了晶体,兴高采烈地向他的手指爬去。到了即将碰到温乐源手指的地方,它又停了下来,用它天真的戒备看着那只会动的奇怪生物。温乐源又动了动指头,它立马扑了上来,用还无法自由缩进的尖利小爪抱住那个会动的东西,构不成半点威胁的小细牙在他的手指头上用力啃。
它啃的力道实在是太痒了,死在看看它那么努力攻击的模样,温乐源忍不住大笑起来。
然而乐极生悲,他只顾着欣赏猫崽子憨态可鞠的模样,却没有发现来自男孩房间门口处的强烈杀气。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团白影向他飞窜过来的时候了。
“喵——呜!”
“啊呀我的娘喂!”
“喵嗷呜呜——”
“别再抓了!我又没对你小孩怎么样!救命啊!——”
那只发动突然袭击的白色肥猫趴在温乐源的头顶上,照着他的脑门发疯地留下保护孩子的爱的证据。
几分钟后,温乐源倒地断气,看来暂时无法复活了,母猫才跳下他的身体,戒慎地叼起仍然懵懂的小崽子,迅速跑回男孩的房间。
男孩伸出头来看了温乐源一眼,回头。
“……你实在是……出手太重了。”他说。
房间里传出一片此起彼伏的喵嗷声,似乎在强烈声讨那个受害者。
男孩叹了口气,关门回房,半个小时后,他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刚才的两个女孩跟在他的身后,一人提了他一只书包带子。
公寓的门口丢着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子,刚才那位可怜的受害者不见踪影。男孩想了想,上前把垃圾袋捡了起来。
“不要吧!”两个女孩齐声抗议,“那家伙不是好人!”
男孩淡淡地笑了一下:“如果他不是好人,刚才她就死定了。”
“哦……”女孩们应的声很齐,但是表情颇不以为然。
楼上的202房间,受害者又躺在他的床上品尝伤痛去了。
“……我说你又是怎么回事……”温乐沣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无奈地问。
“我恨沉默者!”温乐源痛苦地大吼。
“沉默者不会随便就攻击人,而且……”温乐沣点点他血红道子纵横交错的脑门,“这种爪印怎么看也不像是他弄的……”
如果是沉默者的话,岂止是小爪印而已,恐怕连脑浆都给你扒出来……不过这句话不能说,说了的话温乐源就更难从打击中站起来了。
“当然不是他!是他指使他手下干的!”温乐源叫。
“好了好了,”温乐沣拍拍他,“说不定他的手下爱上你了呢。”
“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温乐源跳起来叫。
温乐沣摸摸他的脑袋,就像在摸一只发怒的狗:“其实你就是不想倒垃圾是吧?不让你去了,以后我去,这总行了吧?”
“我不是——”温乐源的表情显得怨怼万分,不知道是针对温乐沣的话还是他好像摸狗的动作。
“不过……”温乐沣根本没听他说,转身走到窗前,看着和两个女孩一起消失在视线中的沉默者,“我很好奇,这一次的沉默者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都没关系,”温乐源兴趣缺缺地爬起来到浴室去照镜子,然后惨叫,“我英俊又有男人味的脸啊!该死的母猫!我和你誓不两立!”
“不是你抓了它的小孩吗?”
“是它小孩一定粘在我身边的!”
“你长得太像强盗了。”温乐沣平淡地指出事实。
温乐源在浴室中暴跳如雷。
温乐沣说话算话,后来几次倒垃圾的行动果然没有再让温乐源进行,不过他也没有再遇见沉默者。
就在他连倒五次都没有再碰见沉默者,准备考虑再恢复温乐源倒垃圾的义务时,却忽然发生了一点小事,让他还是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某个晚上,他正准备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102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的灯明晃晃地亮着。这样实在是太招蚊子了,他在倒垃圾的时候就在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那个房间的住客,即使他是沉默者,面对蚊子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更何况现在这种季节的大花脚蚊子……
他在犹豫中慢慢走上楼梯,刚上了三级又很快下来,走到了男孩的房间门口。
刚站在门口,他就被里面的情景惊得呆了一下。
他在犹豫中慢慢走上楼梯,刚上了三级又很快下来,走到了男孩的房间门口。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是当站在102门前的时候,他还是被里面的景象惊得呆了一下。
房间内,书桌上、电视机上、衣柜上、鞋架上、床上、椅子上——当然还有地板上,到处都是各种颜色、各类品种、大小各异的猫!
这些猫都长得很漂亮,毛色光亮,眼神锐利,当发现他站在门口的时候,它们全部都竖起了耳朵,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几十双猫眼中透露出一种刻骨的敌视,令人后背发冷。
被那种目光注视的感觉是很不好受的,即使对方是猫也一样。
温乐沣很想后退,但是他并不了解猫科动物,不知道如果现在后退的话会不会引致猫群的攻击,但他也不能就这样一直与猫群对视,否则会被视为挑衅,同样会受到攻击。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猫群并没有与他长久对视,几秒钟后就移开了视线,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舔毛、洗脸、睡觉、打闹……
温乐沣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情看看房间里其他东西的情况。他四处巡看了一圈之后,终于确定沉默者不在这里,但为什么房门会开着呢?
不管这次的沉默者是“什么”,他都至少应该很了解“人类”的规则了。像这种不管不顾就离开的行为,似乎不应该是他会做的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尝试着缓缓往内行进。这里不是他能管的范围,但是这间房屋的主人是沉默者,对他来说,沉默者终究是很神秘的,他不想干涉沉默者的生活,但却忍不住好奇着沉默者看似神秘的外衣。
屋内的猫群在他踏入第一步的时候又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依然是那种警戒的目光。但是并没有维持很久,等温乐沣眨了一下眼之后,那些猫又开始了自己的活动,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入侵。
温乐沣试探着走出了第二步、第三步……猫群没有再向他发出敌意的信息,看来是真的默许了。
窗下的一只纸箱内发出嚓嚓嚓嚓的声音,像是有东西在用指甲使劲地刮箱底儿。温乐沣绕过三只混战的猫,又躲开一只打滚的猫的尾巴,走到纸箱处想看个究竟。
原来纸箱中竟有六只花色各异的猫仔,以及一只正用舌头为其中一个小猫做清洁的母猫。他没有见过那只行凶的母猫,不过以温乐源形容的模样来看,应该就是它了。而箱子角落处正与另外一只小黄猫打架的灰色小猫,从它的颜色和活泼程度看来,应该就是导致温乐源受伤的罪魁祸首……
不过……很奇怪。这一窝六只小猫,只有那只灰色的是耳朵折下的,其他小猫的耳朵都竖得直愣愣地,很是活泼。
温乐沣试着缓缓伸出手去,并一边对母猫友善地微笑。母猫一直盯着他的手,但却没有跳起来威胁他的意思,就是那么看着,似乎很好奇他想干什么。
他终于将手触到了小猫,托着它的四只爪子把它托了起来,小猫温柔地喵呜了一声。这只小猫由于耳朵是折下的缘故,小脑袋显得圆圆的,很可爱。但是它那对耳朵折得不太自然,应该不是天生的折耳,而更像是……他动了动小家伙的其中一只“折耳”,那只耳朵被他拨拉起来,又软软地耷拉下去,转个方向的话,可以看见它的耳背上有极为清晰的折断痕迹。
这只小猫……不是天生的折耳猫,而是被人强行折成这个样子的!
小猫对这个高度好像有点害怕,在他观察它的时候小爪子一直紧紧扒住他的手指,嗷呜嗷呜地叫。母猫看来有些不安,温乐沣立刻把小猫放回母猫身边,母猫用力地舔舔它,好像在确认它没有什么问题。舐犊情深,果然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风景,温乐沣忍不住微笑。
窗外传来哒哒哒哒的急促跑步声,随即公寓大门被什么人狠狠撞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温乐沣慌忙跳起来,跑到门口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撞开门的人是沉默者,他浑身上下湿淋淋地滴着水,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血肉模糊的东西,他白色的衣服和裤子上都是血,和他身上的水一起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板上。
他没有看见温乐沣,撞门进来之后径直便冲向了阴老太太的房间,在他的房门上用拳头用力地砸。
“老太太!老太太!救命!救命啊!老太太!开门!老太太!救命啊!……”他一边砸门一边哭,眼泪顺着面颊滴落到怀中那一团东西上,像是快要烧了起来。
他敲门的力道极强,几拳下去门板就发出了喀拉喀拉的声音,眼见就要裂开了。
温乐沣上去拉住他,对他叫道:“别敲了!姨婆她今天有事没在家!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和我说?——喂!不要敲了!”
温乐沣把他扳开,他又扑了上去,再扳开,又扑上去……如此循环了几次之后,他骤然一挥手臂,温乐沣只觉得胸口一闷,强大的风压向他强推过来,他的身体倒飞出去,咚地一声撞上了身后的什么东西。
咦?不疼。难道——他爬起来回头一看,温乐源正被夹在他和墙壁之间,一边口吐白沫一边翻白眼。
“哥!”
“臭小子……”温乐源缓过一口气来,骂,“你***什么时候变这么重的……”
“……从我成年开始。”温乐沣用力把他拽起来,“你甭管那么多了,先看看沉默者怎么回事!”
沉默者左面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没有被遮住的另外一只发出了幽暗的蓝光,瞳仁变得狭长,眼瞳的花纹就像是……
温乐源和温乐沣忽地眼前一花,同时感觉到腹部骤然的压力痛楚,两人大叫一声,轰然后退,先后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他是怎么出手的……兄弟二人同时痛苦地想。沉默者的左手一直抱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只有一只右手可用的他,是用什么方法同时攻击他们两个的?!
两人还没能想出其中的缘故,眼前便一花,沉默者的身影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下一刻,他已跃至他二人面前,右手置于温乐源额顶似欲前推。如果这一下被他推中,温乐源不死也必然重伤!
然而刚才沉默者的一击让兄弟二人全身的运动神经都麻痹了,歪斜靠坐在地上的他们连抬手的力量都没有,更何况反抗?
眼看温乐源就要被一击爆头,温乐沣心中大急。
“哥!”
没有办法了……只有……他勉强将力量往左手猛贯下推,魂魄乍然脱出,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默者的手臂一推,沉默者的能量轰地打到了墙上,墙壁被砸出了一个大坑,兄弟二人的身体被劲风呼一声吹倒。温乐源总算能动了,一把抓住温乐沣的身体连滚带爬地逃到了大门口,回身对沉默者怒喝。
“你是沉默者!所以我们尊敬你!”他吼的声音很大,却没有底气——任何人在力量如此之强的对手面前都会没底气的,“但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又没惹你!”
沉默者没有回答,他身上的力量又再度聚集了起来,似乎想对他们再来一次。温乐源暗暗叫苦,一边琢磨着哪个逃生路线才能躲过这位莫名其妙的催命鬼,一边努力想沉默者是不是该有什么弱点……
黑色光轮笼罩了沉默者的整个右臂,看来他不打死他们是绝对不会罢休的。无路可逃的温乐源把温乐沣的身体推到了身后,自己闭上眼睛仰着脸等死。温乐沣的魂魄落在温乐源的身前,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挡住沉默者这沉重的一击。
然而就在此时,两条影子从门外嗖地越过温家兄弟二人的头顶窜入,隔在了他们与沉默者之间。
“喵——嗷!”
“喵——呜!”
那是两只不大的半成年猫,一只棕色,一只黑色,冲着沉默者凶相毕露地嘶叫。沉默者全身的杀气在看到它们的时候立时消散了许多。
“……你们来干什么?”
棕色的猫开口道:“是婆婆让我们来的,她说你最近不够稳定,果然如此!”
“用不着你们管我!”沉默者沉声道。
“用不用我们,你自己知道。”黑色的猫转回头来看着温家兄弟道,“他伤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没事了,你们回去吧。”
回……回去?!把人打了一顿(差点打死),现在一句对不起就让他们乖乖滚回家去!?温乐源的火又冒上来了。
“这算什么事儿!我们又不是你们的撒气桶!用完就可以说声拜拜你们滚吧!我要求你们把事情说清楚!”
黑猫唰地直立起前爪,转眼间化作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指着温乐源大骂:“我给你说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算什么东西!配跟我们追究这种事情吗!”
她就是那天号称要“接沉默者上学”的两个女孩之一,其中一个是她的话,那么另外一个……应该就是那只棕色的猫了。
“原来是你!”温乐源挽袖子回骂:“不要以为你成精就怎么着了!我们尊敬沉默者可不怕你!”
“你活腻了!”
“想杀我吗!来呀!老子在这儿等你杀!”
那边厢吵得天昏地暗,温乐沣只作没听见,回到自己的身体后,稍微活动几下便向仍抱着那东西坐在地上的沉默者走了过去。
棕色的猫拦在他的面前,他笑一笑,向她伸出一只手。
“不放心的话,上来。”
它犹豫一下,跳上他的手,顺着胳膊爬上去,在他的肩头蹲据了下来。
沉默者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他看看自己血迹斑斑的手,露出想哭又哭不出来的哀恸神情,轻轻地、轻轻地将它覆盖在怀中血肉模糊的东西上,微张的嘴唇微微颤抖。
温乐沣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左手缓缓地伸向他怀里的东西。沉默者猛然抬头,目光凌厉而凶暴。
温乐沣努力地向他露出“我决不伤害它”的表情,直到他目光中的杀意逐渐减退,这才小心翼翼地触摸到了他想摸的东西。
那是一只杂色的猫,全身湿漉漉地,小小的身躯非常冰冷,明显已经死了。但是它的身体还没有来得及僵硬,看来死的时间还不长。
他伸出双手想将猫尸从沉默者手中托起,沉默者蓦地张开嘴,露出一口细白的獠牙恶狠狠地向他“哈——”了一声,那模样看来就和一只被激怒的猫没有两样。
“放开它,”温乐沣尽量放柔声音,道,“难道你想把它的骨头也抱断吗?”
沉默者狭长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些,凶狠的表情逐渐淡化,低下头,紧咬着牙,像在极力忍耐着不要让眼泪掉下来。
还是个小孩哪……温乐沣在心中叹了一声,从他缓缓松弛的手中托起了猫尸。
它死得很惨,后退、尾巴和小半个下身已经被压成扁平,本应炯炯的眼神失去了光彩而微微张着,舌头伸在外面,像要够什么却够不到的样子。
虽然已经想到有可能是很重的伤害,否则沉默者不会如此愤怒,但他没有想到居然会如此凄惨!他愣愣地托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不禁心中一酸。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攻击我们的,对不对?”
如果是他的话,也同样会如此发狂的。
沉默者抱住了脑袋,低低地啜泣起来。
“不要装得好像……都知道一样……”他压抑着低泣,狠狠地道,“你们懂什么!知道他受了多大的罪吗!知道他怎么死的吗!别在那儿假慈悲了!别在那儿……别在那儿……”
在人类眼中,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事件。护城河的桥上,一只猫被压断了小半个下身,趴在路中央奄奄一息地哀叫着。围观者有很多,汽车司机也下来了,气哼哼地猛踢了已然重伤的它一脚。
“妈的!真晦气!”
旁人七嘴八舌地谴责他:“你怎么能踢它!”
“就是呀!看这儿本来就都是血了!还踢!”
“看把公共场所弄这么脏!”
“太不文明了!”
“还不快把它拿到垃圾堆扔掉!”
大家都很干净,都很爱护市容,可是没有人听见,巨人脚下那小小生命的哀鸣。
司机终究是无赖,没有以文明的标准把猫扔进垃圾堆便开着车扬长而去,人们一边用语言严正地鞭挞着他,一边慢慢散去,留下那一滩血和半只猫,等待环卫工人的处理。
它微微张开眼睛,发出嘶哑的喵呜声,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睡,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越来越渴。它想喝水,护城河的水声就在不远的地方,可是它触不到,它只能听着水的声音,人群繁忙穿梭的步伐,等待自己最后的生命慢慢逝去。
“你们不是总说自己是万物之灵吗?你们不是总标榜着万物平等吗?为什么一个人受伤有千百人来救,一只猫受伤就该这么活活等死!”
他双手有聚起了强劲的气,棕色的猫跳下温乐沣的肩头化作棕色头发的女孩,和黑色头发的女孩同时扑来,一边一个扣住他的双手,轰地一声,沉默者的双手手腕俱皆没入墙壁中,在墙上留下了两个大洞。
“冷静点!那不是这两个人的错!”
“不是他们的错!”沉默者嘶吼,“那我们又有什么错!他又有什么错!为什么没有人救他!为什么连一个愿意帮帮他的人都没有!”他拼力挣了挣,却挣不开那两个看来十分柔弱的女孩,“你们可以为了一只猫身上‘可能’带有的病毒,就把我们全市的同类统统打死!我们又犯了什么错?不是我们爱接近你们!不是我们喜欢在城市生活!是你们把我们带到城市里!消去我们的野性!拔掉我们的指甲!除掉我们的戒心!让我们失去独自生活的能力!然后一句‘你们太影响市容与文明的世界不符’就‘人道’地把我们都杀光!这也都是我们的错吗!啊?你们倒是说句话来反驳我啊!”
双手被制,他一脚踢了上去,正中温乐沣的胸口。温乐沣的身体被踢得倏然滑退几步,仰面倒在地上。也许是沉默者已经发泄了大部分怒气的缘故,这一脚踢得并不重,但他却觉得胸口有些隐痛,就像想吐血却吐不出来的那种痛苦的疼痛。
温乐源赶来扶起他,一张粗旷的脸上满是愤怒的神情,但却没有向沉默者发难,只是按在弟弟胸口道:“没事吧?有没有断?”
温乐沣摇了摇头。
“你恨我们全体……我无话可说……但是……”他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希望你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混蛋,总有好人的……”
沉默者嘲讽地冷哼了一声,甩开两个女孩,一只手掀开落在左眼上的头发,冷笑:“好人,好人哪!”
温乐源和温乐沣忍不住震了一下。
沉默者的左眼已经没有了,原本该是左眼的地方有一个深黑色的大洞,他的额头有一个小小的血洞,丝丝血迹小心地往外攀爬。
“也有人,曾经很宠爱我,”他咬牙道,“可是那是因为他高兴,只要他高兴他就能把我宠上天去!可是后来呢?……当他对我没有兴趣的时候,我就是这种下场!”
你们对自己以外的生物的爱总是有条件的限制,而天生的不平等却让我们对这一切无法抗争而只有承受,无论是爱也好,是伤害也好。当你爱的时候我们就是天使,等你不爱的时候我们就是恶魔,被你们虐待,被你们随意丢弃,我们在你们关闭的门外哀哀呼号,却只能得到你们冷冷的白眼。
那是我们的错吗?
是我们自己不思进取吗?
让我们失去进取的能力的是谁?
是谁又把我们丢入了我们无以生存的世界去?
你们要负责!
你们所有的“人”都要负责!
温乐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千万之众的小小生命所发出的质问,如果可以,他不想再接触沉默者那可怕的眼神。
他觉得很心虚,很羞愧,无言以对。
沉默者哼了一声站起来,道:“知道你们为什么必须尊敬所有的沉默者吗?”
温乐沣和温乐源默然。原因不是不知道,但是……
“因为我们放弃了自己的族群而成为人类,那是对你们来说……无法想象的屈辱!”
他走到温乐沣面前,弯腰夺过那具小小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女孩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温乐沣捂着胸口,那里的隐痛似乎愈加明显了。
“没事吧?”温乐源见他这个样子,不由紧张地问。
“……没事。”
沉默者的态度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变得更加恶劣,当然也没有变好,只是比以前更冷漠了些。
那天晚上他额头和眼睛上的伤,等第二天温乐沣他们再遇见他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原本是伤口的地方完整无缺,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
那是它“死”之前的伤痕吧,所以在他“依然做为沉默者”的时候,伤痕便消失了。
阴老太太最近每天都出去,温家兄弟想找她问个事也很难,连吃饭都找不到人影,他们二人不得不又开始强咽温乐沣那奇臭无比的手艺。
前一次连吃了几天的面条,温乐源现在是看到面条就头疼,一筷子面咽下去,那表情就好像吃到了毒药一样。
“我现在看到长条的东西就恶心……”温乐源愁眉不展地看着自己碗里白森森的面说。
说实话温乐沣也不想吃了,但是除了这个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而且他们的工作是有则有,无则几个月都没一个客户,要现在就奢侈一下的话,到时候连面都吃不起了怎么办?
“那你想怎么样?”饭难吃,心情就不好,温乐沣很不高兴地反问他。
“其实咱们的存款还够咱们吃一个月的火锅……”
“那是战略储备,别妄想了。”
“可是……”
两人正说话时,内套间传来喵喵嗷嗷的声音,就像有一只猫跳进来了一样。
“啊!厨房还有肉!不会让猫吃了吧!”温乐源跳起来三两步跑到厨房,奇怪的是,一目了然的小小厨房中什么也没有。
温乐沣也进了厨房,同样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不过他并没有局限于房间内部,而是拉开了其中一个毛玻璃的小窗户,指着窗外道:“别找了,它在这儿呢。”
温乐源一扭头,吓了一跳。
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肥胖黑猫立着前爪扒在他们的纱窗上,正瞪着溜圆的眼睛往里看呢。
“喵嗷呜~”
另外一边的小窗没有关,它的声音从双层玻璃的缝隙中子小窗而入,当然会被听成是在这房间里叫的……
温乐沣拉开纱窗,黑猫前爪落地弓起身体,冲他又是喵喵嗷嗷地叫了一通,不过很可惜,他一句没听懂。
“哥,它好像想和我们说什么。”
温乐源看着黑猫那肥硕的身体,神情严肃地托着下巴,好像在想什么重要的问题。
“怎么了?你听懂了?”不是吧,他以前怎么不知道温乐源还有这门本事?
温乐源想了好几分钟,忽然一拍大腿:“啊!我想起来了!它就是那天晚上和我吵架的猫!”
温乐沣倒地不起。黑猫大怒,连背上的毛也竖了起来,对着他嗷嗷嗷嗷地猛叫。
“你叫也没用!”温乐源神气地说,“谁也不会接受你的申诉的!回家去吧!”
“喵嗷嗷嗷嗷嗷——”
“……我认为,它绝对不是来申诉你踩它的那一脚的。”
“那是为什么?”温乐源惊讶地反问。
“……”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睚眦必报吗……
黑猫显得很烦躁,在窗台上踱来踱去,不断嗷呜嗷呜叫,奈何温乐源兄弟根本不懂猫语,只能傻傻地看着它在那儿转,就是不明白它想干什么。
“你干吗不去找沉默者?”
黑猫厉叫两声算是回答。
“也许它找不到沉默者。”
见怎样也无法与他们沟通,黑猫更凌厉地叫了几声,竖起尾巴,转身,无声无息地跳到公寓外法国梧桐的枝干上,回头“喵呜”叫了一声。
“它什么意思?”
“也许它的意思是,让我们跟着它走。”
黑猫展开身体,又腾地跳到了一楼窗户上方的狭窄平台上,随即跳下窗户,往巷外跑去。
温乐沣一条腿踏上了窗台,温乐源拽住了他的领子:“你干什么!”
“快点追它!否则来不及了!”
“可这是……二楼!”
“才二楼!”
话未说完,温乐沣已经跳出窗口,轻盈地落在了地面上。温乐源手上,温乐沣的身体瘫软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连身体一起跳下去嘞。”
温家兄弟一前一后地跟着黑猫接连跑过几道街口,黑猫就在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狂奔。街上的车太多了,它的身体几次与飞驰而过的车轮惊险擦过,就是差了几公分就有可能被压成那天晚上的猫一样。兄弟二人几次都忍不住替它心惊胆颤,觉得再这么来几次他们的心脏肯定就要出问题了。
“它是想死是不是!”温乐源气愤地说,“怎么能这么乱跑!”
“也许它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温乐沣边跑边回答。
“它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温乐源很不爽。温乐沣没带身体,可是他带了!跑了这么远,他简直喘得要命,前面那两个(猫+魂魄)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真让人愤慨!
又穿过一个繁忙的街口,黑猫钻入了一条步行街中,温家兄弟也紧跟了过去。
步行街的人太多,他们几次都失去了黑猫的小身影,不过每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猫又会从不知何处钻出来,出现在他们视线范围之内。
黑猫跑了很久,终于在一家首饰店前的台阶上停了下来,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不时地舔舔自己的后爪。
“它……不会是想让我们给它买首饰吧?”温乐源和黑猫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瞪着眼睛说。
温乐沣没理他,左右看看,在台阶的另外一边蹲了下来。
“哥,你看这里。”
温乐源过去,伸头一看,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在台阶下的一个小小凹巢中,挤挤挨挨地藏着三只肮脏的狸花幼猫,它们加起来还没有温乐源的手掌大,眼睛也没有睁开,看来刚出生还没有几天。
“这么小……母猫?母猫呢?”
正常情况下,母猫决不会离开这么小的幼猫太远,难道是……温乐沣的目光划过继续舔着自己后爪的黑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么肥的猫,只有可能是被人做过绝育的太监,而且看来它与小猫并不太亲,应该不会是小猫的母亲。
他伸出手,将那三只已经叫声微弱的幼猫掏出来捧在手心里。
“你打算养它们?”温乐源问。
“你反对?”温乐沣用“你是禽兽”的目光鄙视地看他。
“……我哪儿敢……”
见他们已经救起幼猫,黑猫嗷嗷呜呜地咕噜了几声,只用三条腿一蹦一蹦地准备离开。
温乐源这才发现它左边的后爪翘得高高地,爪垫裂开了一道血口子,刚才带领他们之前这只爪子应该还没有什么问题,这么说应该是刚才在街上狂奔时被什么东西划破的。
“喂!你不去我们家吗?再这么下去,你后腿可就不能用了。”
黑猫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跳。被刻意蔑视的温乐源愤怒了,一步跨上去拎着它的顶花皮给提溜了起来。
“好了,跟我上医院去。”
“喵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被激怒的黑猫死命挥舞着爪子——不过它也就只能空挥而已,根本够不到温乐源的手,硬是被他这么一路拎走了。
兄弟二人先将小猫和那只黑猫弄进了附近的兽医院。检查结果表明,小猫们的营养还不算太差,表明它们母亲离开的时间不是很长,不过最近天比较凉,没有母猫,它们有些受凉,所以才会显得比较衰弱,只要进行适当的保暖就没有问题。
小猫是没问题了,问题是那只黑猫。它精力太过旺盛了,从一看到医生就开始又惨叫又抓挠,在兽医院里上窜下跳宁死不上药。兽医加助手再加温乐源三个男人在诊室内和它一起上窜下跳、团结协作、围追堵截才好不容易按住它,给它的爪子做了处理,又打了一针。在他们料理它的期间,它那尖利的叫声又刺耳又恐怖,如果不知情的从外面听来,八成还以为他们是专程来杀猫的……
听从医生的劝告,二人在宠物商店买了一些幼猫们的必须用品才回家,一路上,小猫们的情况不算很差,不过后腿被包得层层叠叠,脖子上又套了个伊丽莎白圈的黑猫显得非常非常不爽,前爪挂在温乐源的衣服上,一脸受害者的悲愤表情。
不过温乐源显得很高兴——因为他终于报仇了。
二人四猫慢慢地走回绿荫公寓去,街上人来人往地很热闹,黑猫不爽归不爽,倒是没太闹,就是爪子紧紧勾着温乐源的衣服不松。
一辆被遮雨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卡车从他们身边轰然穿过,黑猫扭头看了一眼,忽然开始大力挣扎起来,温乐源要用很大的力气才制得住它。
“喵呜!喵嗷嗷呜!嗷呜呜呜!……”它的声音就好像在说什么,可惜温乐源他们无论如何也听不懂。
“这是怎么回事?”温乐源一边抵抗它的爪子一边问,“它就好像发疯了一样……喂!不要再抓了!”
黑猫持续尖叫着,温乐沣的目光追随着那辆消失在视野中的卡车,疑惑地皱紧了眉头。
正如兽医所说,这几个小家伙算是体质很不错。当他们给那三只喂完奶粉,安置在箱子里之后,三个小东西就开始闭着眼睛在垫子里爬了。
“很健康。”
“的确是,很健康。”
“喵,喵呜呜——”
伸着头往箱子里看的两个人,同时向扒着箱子也往里探头的黑猫看过去。那个防止它舔舐后腿的伊丽莎白圈很妨碍行动,再加上只有一只脚可以支撑,所以它扒在箱子边缘没多久,就直挺挺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你现在可是残疾‘人’,”温乐源幸灾乐祸地按它的脑袋,“一时半会儿别想好!嘿嘿……”
黑猫一口咬住了他的指头,温乐源高声惨叫。
“……活该。”温乐沣摇头。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温乐沣一边应,一边爬起来去开门。
来访者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看着对方棕黄色的眼睛,他一时间竟有些傻了。
“沉……沉……沉……?”还从没见过沉默者愿意主动和人类打交道的……
“真对不起,冒昧打扰。”沉默者的声音很柔和,比起那天晚上的狠厉简直判若两人。
“啊……啊,哦,没关系没关系,不打扰!”温乐沣慌忙错开身体让他进来。
沉默者脱掉鞋,赤脚往屋内的那只箱子走去。温乐源仍然在与黑猫进行殊死搏斗,没功夫和他打招呼。
箱子里的幼猫无忧无虑地四处爬着,忽然一座山一样的手隔挡在了其中一个的面前,它嗅一嗅,伸展短腿颤巍巍地爬了上去。
沉默者托起它,让它的小身体与自己的嘴唇相贴,幼猫发出吱唔唔唔的声音,不安地动来动去。
“我们还没给它们除跳蚤呢,今晚他八成得被跳蚤咬死……”温乐源小声说。
“喵呜呜呜呜……”黑猫好像很明白似地回应他。
“你明白我在说啥?”温乐源讶然。
黑猫的回应是五道血红的爪印。
一人一猫再次开战。
“你们是在哪里发现它们的?“他问。
“步行街那里。”温乐沣回答。
幼猫肉又被放回垫子上,团儿似的身体又开始伸着脖子到处爬。
“最近,我们的同类都有很多都在这一带失踪了。”
黑猫正给温乐源毁容的爪子忽然停了下来。
“累计大概有好几百个,现在投诉说他们亲属和邻居不见的同胞每天都会有十几个。可是我对他们可能所在的地方都完全没有感应,最近派出两名使者去查探,结果也没有回来。”
使者……温乐沣和温乐源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两个小姑娘的面容。
“这几个小孩的母亲应该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而失踪的,但是他们实在太小了,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知道吗?”
温家兄弟摇摇头——不过很快又点点头,温乐源把黑猫举到他面前道:“是它给我们通风报信我们才知道那三个小东西的事儿。你问它说不定能有点线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沉默者看了它一会儿,抬头道:“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温乐源忘了所谓“尊敬”的碴儿,叫道,“这是你的同类啊!猫啊!认不出来吗?”
沉默者皱起了眉头:“不要胡说。它才不是我的同类。”
温乐源左瞅瞅,右瞅瞅,忙把猫脖子上的伊丽莎白圈拿下来,推到他面前:“你看!的确是你的同类吧?”
“不要开玩笑了!”沉默者生气地按着黑猫的鼻子把它推开,“它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怎么可能是我的同类!”
温乐源和温乐沣都呆了一下。
“那……那你不是因为它的关系才到我们房间来的吗?”
“我是感觉这里有幼猫才上来的。”
“……”
沉默者是猫又不是猫,他判定自己同类的方法当然和人类不同,既然他说这只黑猫不是猫,那么它就必定不是猫。
可是……如果它不是猫,那又是什么东西?会爬树的狗吗?
“可是那天晚上——”温乐源指手画脚地道,“你不是还说我和‘猫’吵架怎么着了?现在又忽然不认了是怎么回事!”
“是吗?”沉默者看了看那个坐在地板上,抬起头用圆圆的猫眼与他对视的“非猫”,道,“那就肯定不是‘同一个’了。”
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沉默者很快告辞离去。
温乐源给撕扯自己后腿绷带的黑猫又戴上伊丽莎白圈,把它举到眼前。
“不是猫?那你是啥?连沉默者都听不懂你的话,难道你还会是个外国猫?”
“不是吧,”温乐沣又拿着眼药水瓶子给小猫喂奶,说道,“沉默者的语言只有种族界限,不该有地域界限才对。”
“我们不是也听不懂意大利语?”
“你又不是沉默者!”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现在争论这个没有什么意义。既然沉默者听不懂它的话,那么他们也就无从了解它“似乎知道的某些情报”了。到底小猫们的母亲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附近会有这么多猫失踪?他们当然也和沉默者一样,没有丝毫的线索。
黑猫的后爪包得很厚,不过伤得不是太严重,几天后,它脖子上的项圈和后腿的绷带就可以去掉了。小猫们也长得不错,才过了几天的时间而已,温乐沣就把它们喂成了球状。
沉默者偶尔会到他们的房间,与其说是做客,不如说审查小猫的情况,而且看来对于结果是基本满意的。不过他依然不认为那只黑猫是他的同类,每当黑猫想要接近他的时候,他就按着它的鼻子把它推到一边去。
根据沉默者的说法,他的两名使者依然没有下落,而这附近的猫也依然在继续失踪,失踪的投诉以每天几起甚至几十起不等,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只猫知道那些失踪的同胞都到哪儿去了,这对于在这城市之中拥有百万之众的猫来说,确是一件太不寻常的事情。
沉默者似乎是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有几次他在温乐源他们房间里的时候,刚听到一点些微的动静就猛地从窗户跳了出去,也不管街上人类的尖叫和惊讶的眼神,一口气跑出很远,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地走回来,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破得不成样子。
“我总觉得,沉默者知道一部分的事情。”温乐源躺倒在地板上,黑猫端正地坐在他的胸口,盯着窗外唧唧喳喳的鸟流口水。
“什么叫知道一部分的事情?”幼猫早已睁开了眼睛,不过身子当然还是圆滚滚地,从这边滚到那边,从那边滚到这边,温乐沣弹它们的大脑袋一下,它们喵咦咦咦地显得很不高兴。
“我总觉得,沉默者知道一部分的事情。”温乐源躺倒在地板上,黑猫端正地坐在他的胸口,盯着窗外唧唧喳喳的鸟流口水。
“什么叫知道一部分的事情?”幼猫早已睁开了眼睛,不过身子当然还是圆滚滚地,从这边滚到那边,从那边滚到这边,温乐沣弹它们的大脑袋一下,它们喵咦咦咦地显得很不高兴。
“你难道没发现?”
“发现什么?”
“他每次跳出去……都是因为外面有卡车的声音。”
“卡车……”温乐沣皱眉,“卡车怎么了?”
“一次是因为卡车,无所谓;两次是因为卡车,算巧合;可是三次四次十次八次都是因为卡车,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要这么说来,事情的确有些蹊跷。卡车和失踪的猫能有什么关系?总不可能所有的猫都在……
温乐沣忽然坐直了身体,温乐源也呼地坐了起来,他胸口上的黑猫喵呜一声跳到了一边。
卡车里——是猫!
温乐源一把揪过了黑猫的顶花皮,把它拎到自己眼前:“你那天不是还对着一辆卡车叫吗!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了什么!喂!说话!”
他拎着黑猫死命晃,黑猫的小身体在他的手中悠来荡去,大约是很不舒服,伸爪气愤地给了他一下,温乐源抱着手腕惨叫。
“……你就不能不要干这种傻事……”
“我跟你誓不两立!”温乐源叫嚣。
黑猫悠闲地踱到温乐沣面前,温乐沣摸了摸它的脑袋,它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既然沉默者说你不是猫,你就一定不是猫。”温乐沣挠挠它的脖子,发现它竟睁开了一只眼睛,瞳孔中发出晶亮的光,“而且,我总觉得你能听懂我们的话,对不对?”
黑猫呼噜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我只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我。”
黑猫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然而那种愈加晶亮的光芒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会儿便又变得好像一只普通的猫一样。
“第一,那天你对着那辆卡车叫,是不是因为那上面有猫?”
“喵——呜。”黑猫回答。
“有多少?”
黑猫沉默了。
温乐源爬过来揪它的耳朵:“快回答!否则严刑伺候!”
黑猫转头在他的手掌上咬了一口,温乐源大叫。
“哥你能不能到一边去!别在这儿打扰我们!”温乐沣恼火地说。
温乐源做出晴天霹雳的表情,伤心地躺到了角落里:“原来你嫌弃我了……它已经代替我的位置了……这里已经不是我可以呆的地方了……我被伤透心了……”
“……”温乐沣真想在他的脊梁骨上踩两下……
把温乐源当成隐形人,他继续问道:“刚才的问题你不回答,是不是因为上面的猫很多?”
“喵呜。”
“你知不知道那辆卡车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喵呜,喵呜,喵呜。”黑猫摆摆头,又摆摆尾巴,在原地转圈,然后将尾巴盘坐下来。
“你也没有找到,是吗?”
“喵呜……”黑猫的模样显得有些沮丧。
“最后一个问题……你接近我们,就是为了那些被抓走的猫,对不对?”
黑猫这次没有特别的回应,只是歪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奇怪?”这算什么反应?到底是还是不是?
黑猫没有再回答他的问话,竖起尾巴一摇三晃地向温乐源扭过去。
温乐沣看着它的背影,心中的疑团愈来愈深。
深夜,202房间。
温乐沣在自己的床上裹紧毛毯缩成一团,温乐源四仰八叉地躺着打呼噜,一条腿压在旁边床上的温乐沣腰部,看来睡得很舒服。黑猫偎在温乐源的脖子和枕头形成的小窝里,睡得和温乐源他们一样香。
突然,黑猫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一双猫眼闪烁着闪亮的光芒。
它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睡得舒服的小巢,看看仍然睡得雷声大震的温家兄弟,走到窗户下面,无声无息地爬旁边的矮桌,然后轻巧地跳上窗台。
温乐源忽然大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黑猫身体一缩,好像被吓了一跳。不过温乐源并没有要醒的样子,一转身又睡了过去。
黑猫等了一会儿,才又调转了屁股,开始悄悄抠抓纱窗。这栋绿荫公寓所有房间的纱窗都是是非固定,可以左右推拉的那种,它的爪子在纱窗的边缘抓了半天,终于抓到了空隙,一点一点地将它拉开了一条可容它的身体自由出入的空间。
它从空隙中钻了出去,砰地跳上了窗外的树,跳上一楼窗户的狭窄平台,又跳到了地上,往巷外跑去。
温乐沣和温乐源站在窗口看着它离去,温乐源挠了挠一头乱发的后脑勺。
“你怎么知道它每天晚上都出去的?”
“每天晚上窗台上都有泥爪印,想一想就该知道了。”
“那现在怎么办?”
“那就追吧。”
“追!?你不是说真的吧!它已经跑那么远——”
“那就快点!”
温乐沣的魂魄呼地便飞了出去,他所行进的轨迹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不远不近地飘浮在努力奔跑的黑猫身后。
温乐源抱住温乐沣倒下的身体,气得破口大骂:“你倒是好啊!每次把身体一丢就跑了!下次看没我帮你处理怎么办!还不让冤魂把你躯壳占了!”他边骂边翻箱倒柜地找符咒,“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弟弟!自己飞得快就算了!知道我用控制物体漂浮的能力让自己飞行有多累吗!我又不像你能随便离开身体……***!符咒哪儿去了!厨房的……对了,上次……”
黑猫肥胖的身体在街道上飞奔,速度非常惊人……惊人是惊人,可惜它实在太胖了,跑了几个街口就趴在地上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尾巴和耳朵都垂了下来,看得出真的被累得够戗。
一辆夜行的出租车携带着废气的臭味向黑猫驰来,它忽地竖起了耳朵,趁汽车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紧跑几步,猛地挂在了汽车的后面。
“它还真是会想办法……”
汽车一路前进,黑猫卷着尾巴死死扒住唯一能让它落爪的后牌照,时不时地轻轻喵呜一声,大约在抱怨那里不好落脚。汽车行进到城东郊,它轻盈地跳了下来,窜过几条街道,往一条小巷子里钻去。
温乐沣一路紧跟,目光不曾稍离它奔跑中摇晃的粗大尾巴。一条影子从视野中一闪而逝,温乐沣惊觉,四处看去,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黑猫停在了一个油漆掉得斑斑驳驳的铁门栏前,从花雕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那个铁门大概勉强能同时进两辆普通的三轮车的样子,里面的院子倒是挺大,有几个普通的平房,院子里有两堆正方形的什么东西,用雨布盖着,像是怕被雨淋湿了。而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堆放在那里,天色太暗,他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后方骤然撞来,毫无防备的温乐沣几乎被撞散了魂魄。待他收拾形神之后,发现已经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站在了院子中央,在黑猫的身后静静地看着那两堆正方形的东西。
那身影是——沉默者!
温乐沣一阵眩晕,几乎掉下去。身后有人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
“现在可是关键时刻,可不能掉下去。”温乐源在他耳边低声说。
黑猫的耳朵前后转了转,猛然回头,发现了自己身后的不速之客,居然嗖地一下跳了几乎有半米高,看来是被吓到了。它退了几步,露出一副凶相毕露的表情,四爪放低,胸腹部几乎贴在地面上,背上和尾巴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尾巴僵直地竖了老高。
“咦嗷呜——咦嗷——呜——”
它那种腔调就像是在说“快走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似的,高亢的声音直刺人耳膜。
沉默者往前走了一步。黑猫紧张地四爪紧紧扒着地面,像要怕得后退,又不得不与沉默者对峙。
那个正方形的物体,是由几百只小笼子组合而成的。而几百只小笼子里,每一个都满满地装着好几只猫!
它们都是活的。
都是活的。
但为什么这么安静?
它们都躺在笼子里,极少有哪一个能动一下。离沉默者最近的笼中,一只很老的猫睁开了眼睛,但那双眼睛里没有光华,只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是谁,当然也无法向他控诉。它只是张开眼睛看这个亏欠了它的世界一眼——最后一眼,之后,溘然逝去。
老猫身边的另一只猫舔了舔自己身边的难友,发现它已经逐渐冰冷,再也不可能回应自己,喉咙中发出了痛苦的低声呜咽。
沉默者的手指伸入了笼子,抚摸着死去的老猫,它身边的猫看了看那根手指,用舌头舔了一下。
电光火石的无数影像在沉默者脑海一闪而过,他愣了一下,抽回手指,转头看向东南角的那堆废弃物。他又迈开步伐,缓缓地向那里走过去。
温乐源拉了温乐沣一下,两人迅速地降落了下来,挡在他面前。
“你已经看到最重要的内容了,别再刺激你自己,快回去!”
“你们滚开。”他冷冷地说。
“听我们的,别再过去了,你最近本来就不稳定……”
“滚开……”沉默者的眼睛睁大,睁大,再睁大……那双棕黄色的眼睛几乎占了他的脸的三分之一,“听到没有……”
温乐源和温乐沣同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手心中蓄力待发。他们的力量不如他,没错,但是要阻挡他还是有可能的。
可惜……他们猜错了。
几乎是下一瞬间,他们面前的人就消失了,随即后腰部仿佛被人用大锤猛击,两人大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沉默者的步伐依然是缓慢的,他终于走到了那堆东西旁边,低着头看着它们。
那一堆如同小山一样的东西,是猫的尸体。
大的、小的、老的、幼的,猫的尸体。
有的没了头,有的破了肚子,有的眼睛被挖出来,有的没有爪子,有的……什么都没有,那是四分五裂的、看不出什么东西的尸体。
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被剥了皮,光裸裸地堆在那里。那情景看起来有点可笑,就像一堆没有穿衣服的……人的尸体!
“在我知道……他们失踪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凶多吉少……可是我还是抱着一点幻想,也许这些人是捉了他们去卖……不过看来我猜对了,他们的确被捉来卖,可惜不是完整地卖,而是拆开来……”
他转身,指着那一排平房:“他们,就在这儿。不给他们喂食,因为很麻烦;不给他们喝水,因为怕他们叫;把他们都挤在那种小小的笼子里,一个一个叠放在那儿,因为这样节省空间……”
第一层的笼子无声地碎成了灰,许多还能动的猫都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跳下笼子,从各种渠道开始了它们的逃亡。可是还有很多猫,和那只老猫一样,永远也没有了自由生存的机会。
温乐源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温乐沣更是伏在地上困难地喘息,魂魄的轮廓有些模糊,这是他正在衰弱的证明。
“我们吃肉,你们也吃肉,这很正常,因为这是神给我们定的规则,不这么做我们活不下去。”
黑猫仍然漂浮在空中,却不再叫,一双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沉默者。
“可是你们为什么这么爱折磨别的生命呢?猫也罢,狗也罢,甚至人也罢……你们对生命的残害甚至不是为了生存,为了自己高兴,你们就能随意抹煞更弱小的东西。理由是,我们没有思维,我们不懂得痛苦。”
他的左眼流出了脓水,额头有一个针眼似的小洞在逐渐扩大,血液悄悄爬了出来。
“你们知道我出生的地方吗?那儿是个挺热闹的地方,有很多人,很多双鞋子在我的面前走来走去。妈妈在生下我们之后几天就出去找食物,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的一个小妹妹后腿残疾,但她很喜欢坐在路中央,因为总会有人摸一摸她,可是就是因为这样,一个老女人踩破了她的肚子,我还记得那个老女人说过的话,‘小猫的肚子真软,一踩就破’。”
想象到那种情景,温乐沣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这样一来就可以不用再听。
“我的三个哥哥姐姐被几个小男孩带走了,后来只有一个哥哥逃回来,可是他喉咙里被塞了东西,他不能吃饭,不能和我说话,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活活饿死。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的喉咙里塞的东西,叫做口香糖。”
平房的其中一个房间亮起了一盏灯,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谁呀!大半夜的谁在院子里叨叨咕咕的烦死了!”
当他看到院子里的陌生人和漂浮在空中的那只猫时,傻傻地张大了嘴巴。
“来——”
沉默者的手虚空中一抹,那个人的脑袋无声无息地被削掉了一半,那一半的脑袋滴溜溜地滚落在地上,像一只红色的碗。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们也杀戮,因为我们也要生存。可是我们不会为了乐趣而伤害其他的种群,因为我们唯一要的只是生存,我们想要生存,不是以其他种群的灾难而换取,我们只索取我们需要的,而不是像你们一样漫无目的地大肆残杀。”
温乐源勉强站了起来,身躯有些摇摇晃晃地。
“你这……也是残杀啊!”
“残杀?”今晚的沉默者非常冷静,冷静得可怕,甚至还对他笑了一笑,“你知道什么叫残杀?把他们关在这里,不给他们吃不给他们喝不给他们自由让他们自生自灭发现有快死的就拉出来活生生剥皮反抗的就砍掉爪子砍掉头割掉舌头割掉尾巴直接掐死……你觉得那不是残杀?……哦,也对啊,那时候他们还活着呢。”
温乐沣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抓紧头发。
“你哭什么?”沉默者的表情很是惊讶,“我还没哭呢,你哭的倒是比我还伤心。”
“那不是……他的眼泪,”温乐源脚下不稳地退了两步,道,“而是你的。”
沉默者的表情动了一下。
“你哭不出来,所以他才会哭。”
沉默者笑了。
温乐沣的眼泪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嘛。”沉默者说。
第一个出来的人久久没有回去,又有两个人披着衣服一边骂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老三你***干吊呢!和谁说话说这么高兴……”
沉默者的身躯就如同一只灵动的黑猫,转眼间已经悬浮在那二人之间。
“住——住手!”温乐源挪动了一步,脚下一软,扑通倒在地上,“住手……”
沉默者手中冰冷的寒芒一闪,那两人颈动脉的血扑地一下喷出来,喷了他一身一脸。他轻盈地落在地上,转身,被血沾染的白净脸庞与白净的衣裳,在月下显得异常森然。
所有房间的灯都亮了,传来走来走去和大叫的杂乱声音。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沉默者说,“你们想说,他们该交给警察,而不是我个人对他们动私刑,是不是?”
一个拿着铁锹的人率先冲了出来,沉默者的手圆圆地画了一圈,那人生生被截成了两段。他身后的人喧哗起来。
“可是我很想问问你们,为什么杀了人的歹徒必须偿命,而对其他种族的杀戮却只得到你们一句‘没有相关的法律,无法定罪’?我们不是濒危保护动物,所以死了白死,被虐杀也是活该?我们也是命,和你们一样的生命,只是不如你们强大,不会说话,不会控诉,所以我们没就不可能有思想?我们就不会痛苦?”
温乐源张口结舌:“那只是……那只是……”
“我跟你说啊,”沉默者露出了一口白牙,尖尖地,“我受够了。”
他的身体旋风一般冲入了举着各种武器向他攻来的人,撕心裂肺的呼叫声中,血花四溅。
你们强大,所以可以对弱小的我们为所欲为。
那么,如果我们强大呢?
是否可以……对你们为所欲为?
黑猫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一双猫眼悲哀地看着在人群中恣意杀戮的沉默者,忽然开了口。
“他……死得很惨。”
那是很沉稳的男性的声音,由于从猫的口中发出来而显得无比怪异。
温乐源正准备扶起弟弟,仿佛被雷击中似的愣住了。
“你……你会说人话!?”
黑猫没有回头,继续说道:“他没有告诉你们,其实他也是被一个小男孩捡回家去的。不过他也许曾认为那是他的幸运,因为那个小男孩对他很好,从来没有虐待过他,也没有往他嘴里塞过口香糖。”
已经没有人想要攻击了,他们丢下自己充当武器的东西四散奔逃。
“可是有一天,小男孩对他不感兴趣了,就把他带到公园里,绑在一棵树上就走了。后来来了几个人,用烟头烫他,用小剪刀剪他的肚子,用树枝捅瞎他的眼睛,用铁钉把他的头钉在树上,一边说笑,一边看着他慢慢断气……”
一个人跑到门口,大叫着想要开门,沉默者的影子在他身后一闪,他张着嘴,贴着栏杆缓缓倒下去,血液从他的胸口哗哗地喷涌了出来。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沉默者的事情?”看样子……不会是妖猫。
黑猫转头看了他一眼,猫没有笑的表情,但是温乐源却觉得它在笑。
“是啊,为什么我会知道呢?”
见无法逃离,一个人捡起地上的木棍向沉默者的头顶砸去,沉默者的手在他面前一晃,他的脸立时碎成了肉酱。
“你到底是谁!你来干啥!我们没惹到谁呀……”一个人被逼到角落里绝望地哭喊。
“说得不错噢,”沉默者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我们也没惹到谁呀。”
那个人带着眼泪倒在地上,从头顶至腰,被整个劈成了两半。
身后一个人举着一把尖刀向他猛刺过来,沉默者回头,看着那柄刀的刀身,似乎愣了一下,眼看这微微的一愣就要让他被这尖刀一击穿心……
黑猫凄厉地叫了一声,瞬间窜了出去。刀身穿过猫的腹部,扎在了沉默者的肩头上。
“喵嗷——呜——!”
由于有了黑猫这个盾牌,那人的刀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只是浅浅地扎出了一点血而已。
沉默者惊愕地看着那只莫名冲出的黑猫,顿时暴怒。他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那个人的胸口,那人整个身体当即软在了地上,那个样子就像一条被抽了筋骨的蛇,应该是全身的骨头都全断了。
黑猫掉落在地,刀还插在它的肚子上。
沉默者来不及看看它的伤势,又是两个人举着木棒打来,他又陷入了混战之中。
黑猫的身体蠕动了一下,一股灰白色的气体从它的口中慢慢飘散出来,凝集成一个男人的上半身模样,向发愣的温家兄弟挥挥手,悄然往铁栏外飘去。而被利刃扎入腹部的黑猫却站了起来,抖一抖身上的毛,疑惑地看着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腹部的那根利刃已经不见了。
一个人砰一声被砸到它身边,它吓得嗷呜一声跳起来,转眼间跑得不见了影子。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温乐沣总算不再流泪了,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疲惫地问。
“我哪儿知道……”
沉默者终究杀光了所有的人,当他杀掉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最后一层的笼子也碎裂了,所有还活着的猫都跑了出来,或快或慢地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剩下无数猫尸,和人类的尸体排放在一起,沉默地诉说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一身红衣的沉默者站在尸体中间,表情木然。
“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温乐源叹息,“我们回去吧,这里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他在哪里?”
“谁?”
“刚才为我挡了一刀的那只猫。”
“你说了它不是猫。”
“它不是猫!”沉默者怒吼,“但对你们来说它是猫!不管它是不是!告诉我它在哪儿!”
“走了。”温乐源老实回答。
一瞬间,沉默者的脸上露出了仿佛被遗弃的表情。他左右看看,忽地向刚才那个灰白色的影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要去看看吗?”温乐源问。
“你想看……我们就过去好了……”
灰白色的影子飘移的速度并不快,沉默者几乎是立刻就追上了他。
“等一下!”
那喊声在巷壁上发出弹性的回音,震得人心脏也发出了同样的颤动。
灰白色的影子停了下来。
“你干吗要救我!”
灰白色的影子低下头,又抬起头。
“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等你的解释等了这么多年,你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了!?”
沉默者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像一个被别人欺负的孩子。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表达我的歉意……”
“歉意!”沉默者冷笑,“你真有歉意?有歉意为什么扔掉我?为什么绑住我!为什么把我扔在那里不闻不问?为什么眼睁睁地看我受他们的折磨却连头都不敢露!”
温乐沣和温乐源惊了一下。原来……他就是沉默者的那个主人吗!?
灰白色影子的肩头抖动起来,声音中掺杂了痛苦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扔掉你……可是那时候我实在太小,如果我有反抗我父母的权利,一定不会那么做的……一定不会……”
“你现在对不起有个屁用!”沉默者大叫。
灰白色的影子转过身来,那是一张步入不惑之年的男子的脸,脸上带着泪痕。他的腹部插着一把刀,就是刚才那个人攻击沉默者所用的那把。
“人类的小孩是没有权威的,家长下了命令,他就必须照做。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把你扔到那里去的,可是我不想永远把你放在那里,只要几天,说不定我爸爸就会改变主意让我把你带进家门,在那之前,我不想让你逃走,所以才把你绑在那儿……”
“所以……”沉默者流泪了,他一边流泪一边冷笑,“所以你就那么对我?好,你把我扔在那儿,我不怪你;你把我绑在那儿,我也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见死不救!我看见你在那里!我拼命地叫!你为什么要逃走!啊!为什么!”
男子仿佛无法接受这种拷问,颤抖着飘退了一步。
“因为我的懦弱……对不起……”
“那你现在还来干什么!求我原谅吗!”
“不是……”
“那是干什么!”
“我是……为了……”男子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看看你,那时候的伤,是不是还在疼……是的话……如果可以……我想……替你……承受……”
有东西碎了。
一直包裹的硬壳从内而外一层层剥裂,露出了最柔软的里层所隐藏的东西。
沉默者坐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阴魂急急飘至他的身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束手无策地在原地发呆。
温乐沣和温乐源从他们身边走过,身影逐渐融入了夜色中去。
哭泣的声音传得很远,一直穿透了黑暗,回荡在这个微凉的城市上方。
几天后,阴老太太终于不忙了,温乐源兄弟也终于吃到了人类可以享受的美味饭菜。
“姨婆,这次多谢你帮忙了。”温乐源埋头在海碗里,边吃边含含糊糊地说。
阴老太太愣了一下:“啥?”
“就是这次沉默者的事啊。”温乐沣说。
“沉默者的事?啥事?”
温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
“难道这次您没插手……”
“干莫啥事我都插手哈!”阴老太太生气地说。
“那这两天您跑得不见影子是……”
“喔,那个,”一说起这个,阴老太太立刻来了精神,坐在他们面前口沫横飞地比划起来,“我参加咱们这一片的老年合唱团哈!你姨婆我年纪最大!哈哈哈哈!他们还都要听姨婆的!可惜姨婆不懂五线谱……”
“你不是连简谱都不懂?”
“你这孩子——!”
“妈呀!姨婆杀人啦!”
“叫!你叫你奶奶我也不怕哈!”
一只黑猫在垃圾桶上打了个呵欠,发现有一黑一棕两只猫灰头土脸地从外面跑了回来。
“喵呜——喵呜喵呜……”(你们咋这样啊?干吗去了?)
“咪——呜呜……”(别提了,在外边儿迷路了好几天……)
下班的时候,市中心的大街小巷都是人来车往,车水马龙。
楚红并不喜欢这么热闹的景象,但是她也总不可能把其他所有人都赶走,只能忍耐着希望赶快回到公寓去,那里虽然阴暗而偏僻,却是她可以真正休憩的地方。
公寓的巷口还是堆满了垃圾,她小心地绕过那些“地雷”,打算快些回自己的房间去。那儿有“人”在等着她,无论他是什么模样,什么状态,对于她来说,都是不可改变的重要存在。
她推开公寓的大门,正准备进去,忽然觉得背后似乎有视线。她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喘着迷彩裙的十一二岁小女孩,正缩在门口那株法国梧桐的阴影中看着她。
她有些疑惑,却没有在意太多,很快跨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203房间。
当门打开的时候,这里已经几乎闻不到以前那种浓重的腐臭味道。她用了那么多吸取味道的木炭总算是起了一点作用。
不过当然,木炭的作用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最大的原因在于,那个腐烂的东西已经完全腐蚀干净了,即使再想有臭味恐怕也会很难。
房间里很暗,紧闭的窗帘随风轻轻摆动。她走到窗前,伸手拉开了它。
“林哲,起床了,太阳已经落山喽。”
沙发上有东西动了一下。
楚红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那个东西。
“怎么了?又不高兴吗?我回来得是晚了些,不过要加班嘛。你又不知道我们老板剥削劳动力是一流高手。”
“那个东西”是一具躺在沙发上的人类骨架,当听到她的呼唤时,骨架的手晃了一下,就好像一个人在做出嗤之以鼻的动作似的。
“所以我早就告诉你快点抛弃他找别的工作,你就是不肯。”骨架的声音低沉而好听,但却不像从头骨中发出来,而更像是从他全身上下而发出的声音。
“讨厌啦,我这个人恋旧嘛。”她在他的头盖骨上吻了一下,欢快地跑到厨房戴上围裙,“我们晚上吃什么呢?香菇还是冬瓜?”
“你喜欢凉拌菜吧?弄个黄瓜不就完了?”
“是喔。”楚红温柔地笑着说。
厨房里传出悦耳的锅碗瓢盆交响曲,间或有楚红哼歌的小调。房间里被西落的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似乎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林哲躺在沙发上,举起化作了骨架的双手,稍微动了动指头的关节,骨头与骨头之间发出了喀拉喀拉的碰撞声。
一切都……完美吗?
是的。
除了他之外。
温家兄弟在阴老太太那里吃了个肚儿圆圆,踱着步从101房间走了出来。温乐源出门的时候一边打饱嗝一边数钱,从他的表情上看来,他就好像数的不是钱,而是心头肉……
“别数了,再数还是那么多。”温乐沣说。
“你的心难道是铁做的都不疼吗!”温乐源痛心疾首,又把手里的钱点了一遍,“那些符咒和一个月饭钱那个死老太婆居然敢要我们五百块!五百块啊!”
“所以我说要是你愿意画符咒不就方便多了?要是我会的话……”
“不要!”温乐源干脆地拒绝,“那玩意太伤眼睛,我不画!也不准你画!”
“那你就别心疼那五百块钱啊……”
楼梯处传来拖拉东西的声音,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往里看去。
楚红正拼命拖着一个塞得满满的化肥袋子倒退着往下走,袋子很沉,她娇小的身躯几乎使上了吃奶的力气才能把那东西拖下几个台阶。
“需要帮忙吗?”冯小姐的身躯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她身边,问。
“没关系,我一个人行。”
正说着,那只化肥袋子的角被她用力过猛给撕破了,她惊叫一声向后倒去,眼看就要向楼梯下滚去,而化肥袋子也即将向她的身体滚落下来。
“挡住它!”
冯小姐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了滚落的化肥袋子。而温乐沣大步冲上前去,伸出双臂想要接住楚红的身体。
他在楼梯下方等了十来秒钟,楚红仍然悬挂在那里。
……悬挂?
楚红的身体保持着快要跌下去的样子,向后方大角度地倾斜着,照理说早就该掉下来了,可是她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一样,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拉那么重的东西就小心点么,”温乐源抱怨,“实在不行让我们两个帮忙也行不是?”
“……都忘了你的能力更快。”温乐沣摊了摊手,撤回了自己救人的动作。
“你这话什么意思!”温乐源用牛眼瞪他。
楚红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似的,忽悠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她站定身体,向大家感激地一笑。
“真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倒没什么,可是你的行为实在令人不敢苟同。”温乐源勾一下手指,化肥袋子飘了起来,越过冯小姐和楚红的头顶,落在自己脚下,“你的体重有没这袋子沉?下次再有这种事儿就和我们讲,搬搬这个东西我们还是能行的。”
“太麻烦你们了……”楚红仍然是那么温柔地微笑着说。
温乐源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他弯腰拉起化肥袋子,从里面滚出了几块乌黑的东西。
他捡起一块放在眼前仔细看:“这是什……”
一股恶臭直冲鼻端,他险些昏过去。
“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扔下那个东西,转眼就逃到了万里之外。
楚红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玩意?你没见过木炭吗?”
“我知道那是木炭!”温乐源捏住鼻子,一脸痛苦的表情,“我是说那上面是什么味道!熏死我了!”
“哦……”楚红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哀愁,“那是我放在房间里除臭的,所以可能吸了不少林哲的味道。”
林哲是她的情人,几年前由于人为的意外而死亡,却由于灵魂的执着而让他强行附着在自己已经死去的尸体上回到她的身边。温家兄弟戳穿了他已经死亡的假相,他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腐坏的。
“那……你是要换新的木炭?需要我们帮忙吗?”温乐沣问。
“不用了……”楚红摇摇头,“前几天天气忽然又热了,他不让我用空调,所以腐烂得特别快,现在已经没必要用这些东西了……”
楼梯上弥漫着沉默的气味,温乐沣和温乐源忍不住低下头。因为他们不敢面对她的眼睛。
有时候人类并不需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如果事情可以再来一次的话,他们决不会选择去拆穿他,或许那样他就可以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让他和楚红的缘分不要那么早结束。
可是现在说什么也太晚了。
温家兄弟合力拎起了那个袋子。其实只靠温乐源一个人也可以,不过这种能力不是为了在人前现的,所以在可能被外人看见的情况下,他们至少也要做出“合力”的样子来。
楚红跑到门口去给他们开门,好让他们出来得更方便一点。在开门的时候,她随意地瞟了一眼那棵法国梧桐,发现那个穿着迷彩裙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这附近的小孩躲在这里玩的吧。她想。
温乐源和温乐沣合力把那化肥袋子扔到垃圾桶上,袋子和桶里的垃圾之间发出沉闷的声响,尘土轰地一下扬起了很高。
“呸呸呸!”温乐源迅速地跳了很远,一边狠命地吐口水,“怎么还发这种响儿的?木炭不该这么重吧!”
温乐沣快没力气了:“你不会是现在才想到吧?都已经从里面搬到这儿了……”
“只有木炭当然不会这么重,”楚红站在门口笑着说,“里面还有半袋土,所以会比较沉。”
土……?这个……基本上不问也知道是干什么的了吧……
温乐沣拍拍手上的尘土往回走。温乐源走在他后面用力抠手指上的一块乌黑,他刚走到法国梧桐下方,头顶上啪啦掉下一根树枝,正好戳在他的脑袋上。
他捂着脑袋冲上面叫道:“昕昕!我知道肯定是你干的好事!你给我出——来——咦?”
宋昕的确在上面是没错,不过不在温乐源头顶上,而在旁边的另一棵树上向他做出“我很无辜”的动作。
温乐源头顶的树枝上坐着一个穿迷彩裙的女孩,正掰了另一根小树枝准备往他头上扔。
“小丫头!你居然敢用树枝扔我!——哎哟!”又来一下。
宋昕的确在上面是没错,不过不在温乐源头顶上,而在旁边的另一棵树上向他做出“我很无辜”的动作。
温乐源头顶的树枝上坐着一个穿迷彩裙的女孩,正掰了另一根小树枝准备往他头上扔。
“小丫头!你居然敢用树枝扔我!——哎哟!”又来一下。
温乐源大怒,手在半空中用力一拍,小女孩就像被人从背后打到一样,尖叫一声掉了下来。温乐沣慌忙回身伸手一接,正好将女孩接在手臂中。
现在已是立冬,她身上穿的当然不是夏装的裙子,而是较厚的冬裙,腿上也穿着质料不错的绒裤,看来很时髦。能穿这种衣服的小孩,家境应当不错才对。
“哥你怎么能随便就打人!”温乐沣皱眉对温乐源道。
温乐源指着自己的脑袋,表情很是悲愤:“那你觉得我挨打是很正常的吗?嗯?你是这么想的?我挨打活该?”
温乐沣:“……但是你也不能对一个小孩子出手。”
“又不是我挑衅!”
“反正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温乐沣下了结论,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弓下身和蔼地问,“小姑娘,你家住在这附近是吗?”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看他,就好像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走丢了?”
仍然没有回答。
“那你是来找人的吧?”
依然静悄悄。
温乐源摊了摊手,往公寓内走去:“这小丫头八成是个哑巴……”
小姑娘勇猛地冲上去,抱住温乐源的大腿狠狠咬了下去,温乐源嚎啕惨叫。温乐沣忙拽住小姑娘的脖子,将她从温乐源的腿上拽了下来。
“你才是哑巴!”小姑娘恶狠狠地说。
温乐源抱着自己受伤的地方,跳着脚又嚎又叫。
“这小姑娘……这小姑娘……简直是恶魔!”
“你才是恶魔!”小姑娘毫不示弱。
温乐源无话可答,回头又去责怪温乐沣:“乐沣!你还护着她!”
“你何苦一定要和个小姑娘过不去……”
“是我和她过不去还是她和我过不去!”温乐源开始跳脚了,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你老这样护着外人是怎么回事!我才是你哥!你应该护着我才对!我!知道不?”
温乐沣看着他那五大三粗的块头,真想用点手段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做自知之明……
这一对兄弟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楚红叹气,走上去拍了拍温乐沣,示意他让开。
她在小姑娘面前稍微弓下了身来,柔声道:“你是要找这个公寓里的人吗?要找谁?可以告诉我吗?”
“不是。”小女孩说。不过声音比对温乐源柔和多了。
“你家是不是住在附近呢?这会儿天都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的话你的家人会担心啊。”
“才不会有人担心。”小姑娘撇着嘴说。
“那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吗?”
小姑娘没有回答。
“你家住在哪儿呢?让阿姨送你回家行吗?”
小姑娘仍然没有回答。
“我送你到派出所……”
“我不去!”小姑娘断然拒绝,语气异常激烈,“我就在这儿呆着!你们谁也别管我!”
楚红笑着站直身体,对温家兄弟道:“她似乎有难言之隐,恐怕一时没法送她回去,让她在公寓里呆两天行吗?”
温乐源耸肩:“无所谓,反正只要别住在我们房间就行了。”
“我也不想住你房间!”小姑娘狠狠地说。
温乐源气得青筋爆出,转身大步进屋,用力将门摔上。
“那你的意思是愿意进来了是吗?”楚红摸了摸她的头,叹气,“你家人到底在哪儿呢,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小女孩用很讨厌的表情撇了撇嘴,看起来应是被家人极娇惯的小姐。但是,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就让我们暂时将她的出现定性为离家出走——呢?
大家谁也不知道。
温家兄弟的房间小姑娘不能住;阴老太太看见小姑娘就开始哼哟嗨哟地叫唤腰疼,说是伺候不了小孩;胡果是男的,当然也不行;王先生和他太太到外地去了;何玉那里是纯粹的鬼屋;楚红对其他房间的人又不太熟悉……
“其实你可以让她住在你的房间么。”和儿子坐在楼梯口玩的宋先生说。
“那绝对不行!”楚红断然道,“林哲他……他不方便。”
“林哲吗……他的事情其实很好解决……”冯小姐在楼梯上飘上飘下,“只要找到老太太……”
温乐沣蓦地想起了什么,用力点头:“没错!只要找到姨婆就行!她有办法!”
“咦,可是……”楚红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宋昕已经听从老爹的指示,快快地窜到阴老太太的房间门口敲门去了。
小姑娘看看她,又看看温乐沣,一双大眼睛在四周梭寻了一圈,奇异地道:“叔叔阿姨,你们在和谁说话?”
温乐沣和楚红这才醒悟过来小姑娘根本看不到宋先生他们,不由相视一笑。
“没什么。”楚红说。
“不过……你以前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现在居然能轻松看见他们,难道是受了林哲的影响?”温乐沣说。
“大概……”楚红笑笑,没有再答话。
叩叩叩。
林哲坐在沙发上,骷髅的头空洞洞地看着电视,却不知道里面在演什么。听到房门被敲响的声音,习惯性地想站起来去开门,却在低头之间看见自己的腿骨,愣了一下,又缓缓坐了回去。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门外的人很有耐心,坚持不懈地敲着门板。而林哲比外面的人更有耐心,既然他已抱定了主意不去开门,那就绝对不会妥协。
最终,还是门外的人耗尽了耐心,扯着嗓门叫起来:“林哲?是我!开门,有话给你讲。”
听出是阴老太太的声音,林哲总算站了起来,为她把门打开。
“老太太你到底有什么事……”
阴老太太抱着一堆衣服站在门口,看见他出来,便都推给他。
“诺,穿上,我看看效果哈。”
林哲看着那堆早已与他无缘的东西,黑洞洞的眼眶闪动了一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
“你家楚红捡了个小姑娘,等下就上来,你穿这个,莫吓着人家。”
阴老太太拎起一件上衣,在他面前抖开。那是一件很普通的衬衣,外表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不过仔细看由于阴老太太拎着而露出的内侧部分,可以发现衬衣内部有由白线缝制的奇怪符号,从衣服的外侧却看不到任何丝线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居然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手艺。
林哲有些迟疑,但是在阴老太太的催促下他还是接过了衣服。
“您说楚红捡了个小姑娘?什么小姑娘?”
阴老太太咧嘴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用很神秘的表情悄声对他道:“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丫头,你包准喜欢她哈……”
“……??”
等林哲穿好衣服,她又给他扣上了一顶同样有奇怪花纹的帽子,不过与衣服不同的是,帽子上的花纹不是用线缝制的,而是用几种花色的墨水画上去的。
帽子扣在林哲头顶的瞬间,林哲的森森白骨上立时生出了薄薄的筋膜,筋膜之上魔术般覆盖上了交错的肌肉、血管、皮肤……
一分钟后,一个完整的林哲便屹立在了阴老太太的面前。
“嗯,不错不错!”阴老太太赞不绝口,“我的东西果然没错哈!”
“可是老太太……”被摆弄了半天的林哲仍然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楚红捡了什么小姑娘需要我这么做?我认识吗?”
阴老太太阴森森地笑了笑,林哲的背后冒上了一阵许久不见的寒气。
“莫事,莫事!小姑娘你不认识,但马上就会认识了哈!我让她上来,让她上来……”
“老太太——”
走到楼梯口,阴老太太回头对他道:“要注意噢,那衣服只管人眼,被碰到就露馅哈。还有,衣服莫关系,帽子不能沾水,否则就完喽!”
“可是……”
阴老太太根本不听他说什么,一阵风地就下去了,那腿脚的灵便程度连年轻人都要自叹弗如。
“可是……”林哲看看自己伸出去的完整的手,又收回来,好像第一次见到似地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抚摸,指骨下的触感仍然是骨头,视觉中却是一个完整的身体。视觉与触感发生了激烈的交火,最终,他想自己还是应该暂时相信眼睛。
因为这是他希望的,即使是假的也一样。
原来欺骗自己很容易,一点小小的法术就能做到。
电视里的电视剧放完了,仿佛撕扯人心的旋律缓缓地拉扯了出来。
“你懂不懂爱哭不哭海()
异乡的尘土抱着你啊总想哭啊你不说话只是跳舞还有一句话没说我把它埋在山谷……”
他疾步走到电视机前,迅速地将电源关掉了。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把它埋在山谷……
还有一句话……
被埋在山谷……
当楚红打开门,发现自己房间里的人的时候,蓦地张大眼睛呆呆地怔在了那里。
“林……?”
好像从来没有消失,也没有腐烂过的林哲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她微笑了一下。
楚红的眼泪掉了下来。
站在她身边的小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屋里的男人,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阿姨……”她悄悄拉拉楚红的衣服,“他是谁?为什么在你房间里?是不是歹徒?阿姨?”
楚红用力擦掉眼泪,红着眼睛笑着将小姑娘往前推,一直推到了林哲面前。
“林哲,你看,我们这两天恐怕要多一位小客人了……”
小姑娘看来并不十分喜欢林哲,在楚红的手中死命地挣扎,就是不与林哲接近。林哲当然也不能和她接触,便退了一步又坐回沙发上,笑着向她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没有回答,转身跑到了电视机前,对楚红道:“阿姨,我能看电视吗?现在少儿台有动画片呢。”
“当然可以。”
得到主人的允许,小姑娘高高兴兴地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见小姑娘已经完全被电视吸引了过去,楚红急急地将手抚摸上了林哲的脸,然而她扑了一个空。她的手所触摸的地方,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柔软的暖意,只是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将她的手和心都硌得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她几乎就快要哭出来了,双手在他的身上上上下下地乱摸。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在视觉上分明就是如此鲜活的活人,为何触觉上却是那些毫无生机的东西?“为什么……你不是活过来了吗……你明明又长出了新肉新皮……你明明……”
她又去掀他的帽子,他抓住了她的手,让她感受自己手指的硬度。
“只是……幻觉,”他低声说,“我只是看上去恢复了而已,只是表面……幻觉而已。”
“怎么会!”她压抑地低泣,声音嘶哑,“怎么会!我看到了呀!怎么会是假的……”
“眼睛会说谎,这一点,我们不是从以前就知道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呀……”
由希望而失望,从山峰降落谷底,她已泣不成声。林哲抱紧她,骨骼紧紧地勒着她的身体,就像冰冷的石块,没有一丝温度。
小女孩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板凳上为里面可笑的人物笑得前仰后合,没有注意到身后正在发生的事。
“那个小丫头,是个心机深沉的家伙!”温乐源愤愤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一个多月中,他们捡到的三只幼猫已经长大了些,虽然还不到能爬上房顶的程度,但至少在房间里爬高上低总是可以了。温乐沣满屋子追着这三只小崽子,想把它们塞到电热淋浴器下好好洗洗,可惜这三只根本不领他的情,在房间里上窜下跳又叫又跳,就像他是要把它们塞到电火锅里一样。
“你没发现?她是故意打我的。”
温乐沣继续和小猫们奋战,但是钻到电视柜下面的那只怎么也不出来,他趴着够了很久都够不到,有些心烦地回应:“是啊,她是故意打你的,那又怎么了?”
温乐源一把扣住了另外一只自投罗网地跑向他的小猫,拎起来交给温乐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应该被她打吗?我长得就一副欠打的样?”
温乐沣暂时放弃了柜子下的小猫,接过温乐源手中那只,不太有诚意地道着歉:“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她那种行为太明显了,就是冲着你去的……”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转移了话题大声质问,“这么说,难道她的行为还有其他深意?”
温乐源连连点头。
“……难道说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女儿!?”
温乐源咚地栽倒在地板上,后脑勺砸出了一个大包,他捂着大包在地板上打滚,一边滚一边怒骂:“我的女儿!亏你想得出来!哎哟……疼死了!你就不能有点有创意的想法吗!”
温乐沣显得很困惑。他手中小小的猫身死命扭动惨叫着,他慌忙把它放下来,它一溜烟地就又逃走了。
“什么意思?”
“她是在引起我们的注意!她专门要引起我们的注意!让我们把她弄进来!”
温乐沣还是不明白:“她引起我们注意干什么?”
“让我们把她弄进来啊!”
温乐沣想了想,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这小丫头说不定是有意要进来的?可是进来这里对她有什么好处?……啊!难道她根本不是走丢,而是离家出走的!?”
温乐源点头。后脑勺的大包被牵动一下,又痛了起来,他捂着包呲牙咧嘴。
“而且她对这种伎俩似乎非常熟悉,也有很强的安全观念——她明显不太接近我们,只回答楚红的问话,恐怕是因为我们是异性。不过她不怕陌生人,对于我们问她家庭的事情三缄其口,再加上这么老练地和楚红打成一片,这么看来她离家出走应该不是第一回了,恐怕要找到她的家,比较难。”
“那怎么办?要在报纸上登广告吗?”发现温乐沣似乎不会抓它们了,三只小猫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在温乐沣的脚边开始互相厮打。温乐沣一把就揪住了其中一只,决心问完这个问题就把它抓去洗。
温乐源大笑——捂着后脑勺呻吟了一声,道:“广告……没那个闲钱!咱们楼下的那位是干吗的?何必一定要用这种花钱又不一定有效果的办法……”
“啊?”温乐沣微讶,随即苦笑,“不太好吧。那两个人……我现在可不想接近他们……”
“我更不想!”温乐源干脆地说,“但是不用他又能怎么办?如果你能找得到老鼠或者鸟类的沉默者我就不用他。”
“……”
“是吧?这是最有效最方便的法子了。好啦,快去给它洗澡吧,它们可都是从出生就没洗过的,赶紧给它们除除菌……”
温乐沣一边思考着问题一边进了浴室,五秒钟后又钻了出来对温乐源叫:“那你就不要光说风凉话!来给我帮忙啊!我一个人怎么按得住它四只爪子!”
(注:小猫两个月内最好不要给它们洗澡!它们这时候太弱小,很容易着凉而死亡)
晚上9点是小孩子睡觉的时间,但是那小丫头却说什么也不睡,硬要林哲和她玩游戏机。
林哲不想玩。楚红当初给他买游戏是让他一个人在家消遣的,但是他一直以来都没有玩游戏的心情。他甚至连开窗看看外面的心情都没有,整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昏暗的房间里躺着看天花板。
“可是我想玩……”小姑娘拿着游戏卡,用满含央求的可怜目光看着他,“阿姨说她要考律师,要复习,叔叔你不考吧?和我玩吧,求求你了!”
林哲这辈子还没有屈从过几个女人——除了他早已去世的母亲、楚红之外,这莫名其妙地出现的小姑娘是第三个。
“那……只玩一会儿。”
“谢谢叔叔!”一张央求的脸,在瞬间绽开得像一朵艳丽的小花,这之中的情感落差,让林哲在一瞬间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只是如果,他有一个女儿,是不是也会长得像她这么任性,这么可爱?
不过他的技术实在很糟糕,所以现在连超级玛丽都没搞清楚过关程序,玩魂斗罗连77条命的都捱不过五分钟,小姑娘气得甩下游戏机在那儿跳着脚发一会儿脾气,又拿起控制器和他玩,然后再发脾气……循环往复。
楚红坐在落地灯前的沙发上,手中拿着要考律师资格证的资料,眼睛却不断地滑向电视前大战正酣的大小二人。
在橘黄灯光的笼罩中,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这都是一个无比幸福的画面。温馨,和美,就像其他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没有什么不一样——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
在多久以前的梦里呢?她的世界总是粉红色的,和他在一起,未来的世界总有无数幸福的可能。
她梦想着他们会结婚,也许住在一个很大很舒服的别墅里,又或许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就像现在。
然后他们会生一个小孩,也许是男孩,也许是女孩。他们一起抚养那个麻烦的小东西,为他的吃穿住行、为他的小小病痛操心。
再然后,那个小东西会慢慢长成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人,每天闯祸,找麻烦,让他们为他的错误而怒吼,为他小小的成功而欢呼,为他们平添许多气恼,在为他辗转难眠的时刻,又不断地得到他人无法了解的快乐。
可是,一切都只是梦而已了。
橘黄色灯光下的一切都变成了永远也不可能碰触的梦想,真实的世界与林哲的肉身一起,在她面前缓缓腐烂,缓缓流出恶臭的脓水……
她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因为她害怕连这幻象都会一起消失。眼泪流过面颊,噼里啪啦地打在书页上,就像在下一场小小的雨。
林哲偶然回头,发现了楚红痛苦的表情和满脸的泪水,他呆了一下,手中的游戏控制器慢慢地掉到地上,一只手捂住了脸——
诶,小红红啊,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男孩太爱闯祸了,还是要个女孩吧,又温柔又可爱——
说不定是个假小子呢?我要男孩啦!——
假小子也好啊,总比娘娘腔的男孩要好——
为什么一定是娘娘腔的男孩啊!讨厌!我决定不和你结婚了!可恶!——
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时的笑声仍在耳边,同样的人,同样的地点,却已物是人非。
这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老天赐给所有人的平凡幸福,在他们手中却变成了奢侈的渴求?
难道是因为他们做得还不够?珍惜得不够?明明已经抓在手里的东西,珍之重之的东西,究竟他们还要付出什么,才能追回他们本该拥有的一切?
现在无论说什么也已太迟,幸福就在眼前,却注定只是海市蜃楼,可遇而不可求。
林哲的角色第77条命又死了,小姑娘气得又想向林哲发泄她严重的不满,但是房间中的气氛很怪异,让她无法像之前那样任性地表现出来。她悄悄关掉了游戏机,把电视调回了TV状态。
“……
抱着你啊,总想哭啊你不说话只是跳舞还有一句话没说我把它埋在山谷沉默开满的旅途它却陪着我说了一路不许哭ILOVEYOU不能输了全部……”
“换台,我很烦这首歌。”林哲说。
小姑娘乖乖地换了台。
当温乐源敲开102房门的时候,却发现出来给他开门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尽管那个人穿的是和沉默者很相似——也许是同一件——的衣服,和沉默者同样年轻而高挑,不过他的年龄明显比沉默者大很多,相貌上也决无任何相同点。
“呃……我是来找那个谁……你是……”
那个人看了温乐源几秒钟,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他的脸道:“啊!原来是你!那时候看你太巨大,颜色又和人眼看来不太相同,我差点没想起来!”
温乐源看着那张绝对陌生的脸,依然一片茫然:“那个……啥,您哪位?”
那人哈哈一笑:“想不起来吗?是黑猫啊!”
温乐源恍悟,用力一拍手,指着他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就是变成黑猫被划伤了后爪的那个对不对!当时你阴魂的面貌至少有四十多,忽然年轻这么多我当然认不出来了!”
这个人就是沉默者的主人,一般新死的鬼魂是没有能力接触实体物品——比如门窗——之类的,但是他却可以,大约是沉默者力量影响的结果吧。
那人爽朗地笑起来,把门开大一点,拍着温乐源的背让他进去。
“我死了以后听说我的猫变成了沉默者,所以想见见他,看他过得好不好……但是没有想到他居然那么痛苦,即使只有几天的缘分,可他的一生也算是我害的。我想变成他的同族接近他,但那样却没法和他交流……真多亏了你们啊!”
“哪儿的话……”温乐源嘴上很谦虚地说着这不算什么,心里却颇为自得。
“你是来找他的吗?黑子,黑子,有人来找你……”
黑子……温乐源咬住牙,死命阻止即将冲口而出的狂笑。
此时沉默者的房间内并没有之前温乐沣所看到的那种满到处都是猫的情景,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里间的小套房内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黑猫四爪朝上脑袋朝下地躺在那里,露着肚皮睡觉。
听到温乐源他们进来的脚步声,黑猫呼地翻了起来,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温乐源,好半天后似乎才搞清楚他是谁。
“你要干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它又变回了沉默者做为人类的模样,坐在床边,浑身散发着决不欢迎他的、毛发直立的敌意。
“我来求你帮个忙……”
“我们不可能帮人类的忙,找别人去吧!”
“黑子,别这样。”那个人伸手在沉默者的头上抚摸了几下,他就像一只被安抚的豹子似的,居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虽然对“黑子”这个称呼仍然有抑制不住的狂笑冲动,但现在温乐源却有点尊敬这个敢叫沉默者作“黑子”的人了。
“有个小女孩离家出走了,我要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你们数量众多,活动范围广,如果能帮忙的话就太好了。”
沉默者的表情很别扭,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帮温乐源,不过那个人在旁边,他不太想说出太强硬的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道:“这个城市中不只有我一个猫的沉默者,所以我的管辖范围很小。虽然我可以看在你们帮过我的面子上帮你们做这件事,但其他猫的沉默者可不会买你们的账。不过我可以帮你联络鸟的沉默者,这个城市的鸟沉默者只有一位,我要说服她应该比较简单……”
温乐源大喜,沉默者不喜欢人类,他原本还做好了长期抗战的打算,不过看来这下是不用了。
“那我替那小丫头的家人谢谢你了!明天我给你买几条大鱼做谢礼!你要什么鱼?只要不是鲸鱼鲨鱼什么的都好说!我怎么也能给你弄点……”
沉默者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觉得自己站在那里就像一只超大的垃圾袋一样,声音哼哼哼哼地低了下去。
“真……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走了,告辞!”
他逃命似地逃到了门口,沉默者的主人脚不沾地地飘出来追在他的身后道:“很抱歉,他只是还不太了解怎么和人类和睦相处……”
“没关系,”温乐源一手握着门把手,回头对他苦笑,“我现在终于知道,乐沣说不想接近你们是什么意思了……”
“啊?”
“没什么。”温乐源出门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好像无意地对他道,“他的问题已经基本上解决了,你可以去阎王殿报道了吧?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
那人笑了笑。
“我给他留下的伤……还没有好。”
“你打算跟着他一辈子?”
那人的眼睛看向走廊黑洞洞的深处,一会儿,道:“我不了解死亡世界的规则,黑子也从来没和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很多年。不过我决定至少在跟在他身边的这段时间里,尽量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说不定可以让他再遭受新的伤害。毕竟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要负责。”
“珍惜……”温乐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珍惜啊……”
“是啊,珍惜。”那人吐了一口气,微笑起来,“人在拥有的时候总是想‘我还有’,当发现自己永远再也不可能拥有的时候才想到‘我珍惜’。是可怜?还是‘今宵有酒今宵醉’的潇洒?”
“谁知道呢?反正我又不是学哲学的。”温乐源自嘲地摇摇头,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谢谢你。”
“嗯?谢我干什么?”
“你不明白……”温乐源伸着脑袋在他耳边严肃地小声说,“如果不是你在,说不定他连一句话都不让我说就把我扔出窗外了……”
“没那么严重吧……”
“哈哈哈哈!”温乐源大笑,“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大叔!”
“大……”那人的太阳穴冒出了一串青筋:“你叫谁是大叔!你个臭小子!”
“今天是休息日,你和林哲带那小丫头去兴庆公园。”
星期六的早上,楚红正打算去倒垃圾的时候,冯小姐在一楼的楼梯口阴森森地对她说。
她递过来三张票,楚红接过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问:“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温家那两个说,你们去了就知道。”
楚红低头看着手中的票,百思不得其解。
“那他两个在不在房间?我去问问。”
“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
“??”楚红更困惑了。
“请一定要去,这是他们专门嘱咐的。”
回去后,她把票拿给林哲看,林哲同样也是一脸的愕然。
“这算是……礼物吗?不过现在又不是儿童节,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吧?”
楚红看看日历,摇头:“这对兄弟又在搞什么?”
“是啊,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不过……”楚红把那三张票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这也算是他们兄弟的一番好意,一起去吧。”
林哲静了一下。
“我不去。”
“林哲!”
“虽然阴老太太的咒印很强,但是我不想接触太阳……”
小姑娘在浴室洗漱完毕,一边给脑后的独辫绑皮筋一边哼着歌儿走了出来,看到楚红手中的三张票,欢呼一声就冲了上去。
“阿姨阿姨!是到哪儿的票?是游乐园——”当伸着脑袋看清楚那上面的字时,她上扬的嘴角立时撇了下来,“兴庆公园!兴庆公园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朱雀山好看。”
楚红无奈地笑叹:“我们不是去玩的。阿姨和叔叔都要去,你想一个人留下吗?”
小姑娘考虑了一下,很犹豫地表态:“这个嘛……叔叔真的也要去?”
几天的相处中,她似乎更喜欢林哲。虽然林哲始终不敢让她接近自己,但她却是找到机会就想挤到他身边去。
楚红温柔地笑着说:“去,他一定会去!”
她的眼神有些严厉地看着林哲,林哲躲避了半天,最终不得不投降。
“去……我当然会去。”
“那我就去!”小姑娘立刻表态,“叔叔阿姨!我们现在就走吧!”
楚红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兴庆公园的林荫小道上,温乐源一个人拖着两个一人多高的大麻袋往前走,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把他挣得面色血红,眼睛当然也比面色好不到哪儿去,红得让人同情。温乐沣拎着一只保温茶杯走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搬运工兄弟。
“哥,怎么样?没事吧?”
温乐源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你觉得呢!有事没事!啊——我发誓这回以后再也不和他娘的沉默者打交道了!”
“要不要我帮你……”
“不必!”
死命又拽两步,温乐源的体力终于到了极限,不得不放开麻袋,喘着粗气靠在其中一个上面休息。
“其实平心而论啊,哥,”温乐沣把手中的保温茶杯交给温乐源,拍拍他靠着的麻袋,“他们要的报酬不算多了。你想想看,如果我们雇佣相同数量的私家侦探的话得花多少钱?只怕是几辈子挣的钱都贴里面还不够呢。”
“这话有道理是有道理……”温乐源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抹抹嘴生气地说,“可我就是不忿他们拿报酬的方式!”
“嗯……”温乐沣带着笑说,“的确是有点重啊……真可惜在公园里你不能用你的能力。”
一群晨练的老头老太太欢欢喜喜地走过,用很纳闷的表情甩了堵在路中间的兄弟二人一眼,似乎在思考他们那两个大麻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你个臭小子……”温乐源愤愤地呸了一声,把保温杯还给温乐沣,又开始努力地拖拉那两个麻袋。
“哥……”
“干什么!”
“咱们这么拖,会不会在到地方之前就散了呀……”
“……你不觉得这会儿才提出来稍微晚了点吗?”
楚红一手拉着小姑娘,一只手挽着林哲,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公园大门。
刚一进去,远远地就看见小广场上有一大群保安正围成一圈和什么人争辩,走到那附近的时候她有点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忍不住啊了一声。
小姑娘也伸着脖子往里看,发现里面的人之后,也啊了一声。不过不是像楚红那样略带惊讶的,而是故意小高声的那种——“呀!是那天和我吵架的流氓叔叔!”
楚红慌忙捂住她的嘴。林哲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骨架闷痛。
一脸络腮胡子的温乐源在人群中看到她,气得直瞪眼睛,因为他正忙着和保安吵架,分身乏术。
“那个……不可以随便这么叫别人的……”楚红为难地拍拍她,低声说。
“为什么?”小姑娘很纯真地看着她,问。
“这样不礼貌。”林哲说,“你妈妈教过你吧?有礼貌才能……”
小姑娘收起了那种刻意的纯真,微微带了些许冷笑,耸肩:“我妈一天能和我说五句话就不错了。”
楚红和林哲互相看了一眼,这孩子……
楚红又想问她一些其他问题,然而小姑娘却在她开口之前欢呼了一声,向小广场边缘的秋千跑过去。
“秋千秋千!我好久没玩秋千了!”
楚红空举了一会儿手,一会儿,颓然放下。
“这小姑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林哲却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微笑起来:“她很聪明,是吧?真可爱。如果我们也……”
如果……
我们也……
楚红的眼神与他互相对上,又立刻分开。
这是禁忌。即使从未说过,但是他们自己明白这是禁忌。永远也不该说出口的东西。
“楚红,我想……”
“我们现在过得挺好。”楚红迅速打断他,就像要阻止他多说什么。
“楚红!”
楚红背对着他,挤进保安的人群中去了。
一个小时之后,温乐源和温乐沣在楚红的帮助下终于让保安悻悻离去——至于究竟是怎么说服的,楚红本人也不清楚,反正在温家大哥的指手画脚、据理力争、最后不得不露出的肌肉、以及那泰山压顶的身高面前,保安们屈服了。
楚红觉得自己身心俱疲,扶着站得太久而有点酸痛的腰,她用自己那双大眼睛用力盯着温家兄弟和他们身边的十几个大麻袋,道:“吵了这么半天,我现在还没搞清楚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和那些保安吵呢。还有,我说啊——你们让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不会是看你们吵架吧?”
温乐沣看起来没什么,而温乐源看起来比楚红更加疲惫。他蹲在地上,一边摸烟,一边抹抹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或者汗水),悲痛地说:“是鸟啊……”
“鸟?”
小姑娘已经占住了一个秋千,欢快地站在上面开始前后晃荡。也许是她没有掌握到荡秋千的技巧,秋千荡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达到她预期的程度,她努力地摇晃身体,却很难再让秋千再高几分。
林哲远远看着他的样子,虽然知道最好不要和她离得太近,却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要再荡高一点吗?”他站在秋千后方问。
小姑娘高兴地在秋千上用力点头:“嗯!要!我要再~~高!”
林哲一只手抓住秋千的铁链子,另外一只手……他犹豫一下,还是放在了小姑娘的背上。
“叔叔,你的手好硬噢!”小姑娘大声说。
林哲心中冰凉了一下,那只放在小姑娘背上的手猛一用力——小姑娘尖叫着,高高地荡了起来。
“呀——好刺激呀!”
她已经完全忘了追究林哲手的问题了。
林哲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高高荡起的小姑娘,表情似乎就快要落泪,又笑了起来,在回来的小姑娘背上再次用力一推,小姑娘的裙子像花一样飞舞了起来。
“呀——哈哈哈哈哈哈!我在飞!我在飞呀!飞呀!”
“抓紧,不要掉下来了。”
“我才不怕呢!呀——哈哈哈哈哈……”
——林哲,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呢?
——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
——如果我们消失了,还有什么能证明我们的爱情呢?
——如果,我当初,能早点和你结婚,生个小孩就好了。
“叔叔不要发呆,快点推我呀!”
在一只大手的帮助下,小小的身体高高荡起,直达天际。
如果我们的家庭就和普通人一样,如果我们能生一个可爱的小孩,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宠爱她。我会给她又小又丑的样子拍无数的照片,为她洗尿布,为她洗澡,为她的打嗝放屁烦恼,为她做的每一件傻事大笑。
我会教她走路,我会扶着她的小手,慢慢地为她引导方向。我会教她读书,教她写字,教她弹我已很久不弹的吉他,悄悄告诉她我追求你时所用的稚嫩曲调。
我会保护她,我会爱她爱得让你生气,我会抽出我能抽出的所有时间呆在你和她的身边。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杀掉所有企图欺负我的孩子的人,我会给她一个最纯净最美好的世界,永远不被肮脏的东西骚扰。
我的女儿。
我可爱的女儿。
可是我已经永远也不可能拥有了。
我梦想中的女儿。
——为什么,这个孩子,不是他和她的女儿呢?
在林哲失神的时候,小姑娘的秋千逐渐变得缓慢。不过她似乎也没有兴趣再荡了,在秋千还没有完全停稳的时候她就跳了下来,一把抓住了林哲的手。
“叔叔!你看阿姨他们——”
她忽然静了下来,一双大眼睛死盯着林哲的那只手不放。林哲一惊。
“叔叔……”她又好奇地戳了戳林哲的手,“你的手好像和看起来不一样呢。”
林哲想不动声色地将手拉回来,但小姑娘却抓得很紧,而且还上下搓来搓去。
“好怪噢,叔叔!”她非常惊讶地叫,“你的手好像骨头一样!”
“是啊,有些人就是这样……”他敷衍地说。
“咦?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嘛!”
“没有为什么……”
“告诉我嘛!叔叔~~叔叔~~我最喜欢你了!告诉我嘛~~”
——我今后决不会姑息小孩!嘿,我一定把我的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叫他往东不敢往西,叫他杀鹅他不敢抓鸡……
——现在说得英雄,到时候有个软软的小东西在你面前,摇着你的手说“爸爸爸爸,求求你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你肯定也得给摘回来。
——我……我才不会!
——是~~吗?
“骨头叔叔,你怎么了?”
林哲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反问:“骨头叔叔!?”
“你的手就像骨头似的!我叫你骨头叔叔也没错吧!”小姑娘一只手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
骨头……
他笑着抓住她的小辫轻晃了两下:“没错,叫得很贴切。不过我已经有名字可以让你叫了,那你呢?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姑娘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反问似的,小脑袋用力扭向楚红那边,小脖子弯得都快断掉了。
“骨头叔叔!你看那边!阿姨他们在干什么呢?”
林哲抬头往她说的方向看去,一时差点噎住。
楚红正帮助温家兄弟将麻袋中好像泥土的东西倒出来,用手松松地铺平。
“他们在干什么?这里是公共场所……难道他们想在这里种地?”
“是种花吗?”小姑娘很聪明地接下去。
“不太清楚。还是得去看了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捉起了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却已等不及了,硬拽着他往前跑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们铺的并不是泥土,而是像谷类或者麸皮一类的东西。
“你们在这儿干吗呢?”小姑娘大声问。
“喂鸟!”温乐源没好气地说。
“啊?为什么?你是这里喂鸟的人吗?”小姑娘更疑惑了。
比她更疑惑的是林哲。
“鸟?在这个公园里还能见到几只鸟?你又铺在这儿……有几只鸟能来吃?”怪不得刚才保安会跟他吵……这种情况,不吵才奇怪了。
“这个嘛……呵呵……你就看着吧!”
将所有麻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铺开,足足占了小半个小广场,辛勤劳作的三个人这才站了起来。大概是起来得猛了些,温乐源扭到了腰,扶着腰啊呀啊呀地惨叫着,温乐沣脱鞋在他的腰上踹了一脚,好了。
楚红从站起来就没有抬过头,拍拍手又拍拍身上,眼神没有落在小姑娘和林哲身上。
“阿姨阿姨!你们真的是喂鸟吗?”看来不想和温乐源联系,小姑娘拉住了她的袖子问。
楚红仍然不看她,低声道:“没错呀,就是喂鸟。”
“阿姨?”
楚红没有回答她,只道:“林哲,你拉着她往后退一点,马上鸟就会到了。”
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林哲还是拉着小姑娘和楚红他们一起往后退了些。
今天的天不太好,天空被厚厚的积云所笼罩,看不到半点太阳。
林哲正在想这种天气怎么会有鸟出来觅食时,就见不远处的楼房顶上有一大片乌云拥挤了过来……不对!那根本不是乌云!而是大批的鸟!
那些鸟就像乌云罩顶一样阴森森地压下来,落在温家兄弟和楚红铺好的那片东西上开始啄食。
这些鸟的数量很多,但是种类却只有一种——它们全部都是麻雀。
鸟们的声音清脆而嘈杂,就像有无数的小孩在说话。它们每啄几下食物,就抬头往四周看一看,小小的脑袋歪过来歪过去的样子甚是可爱。
许多人都发现了这一奇观,大人小孩都围过来看热闹。楚红和林哲站在小姑娘的身边防止她被挤丢,而温乐源和温乐沣互相打个眼色,站在了他们三人的身后,两人同时伸手置于小姑娘的后脑部位,小姑娘的身上立刻显现出了普通人看不见的晕白光轮。
一批麻雀吃饱,飞走,又飞来另外一批,一边啄食一边四处观望。如此反复了几次,直到小广场上的谷类被吃了个干净,最后一批麻雀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温家兄弟收回手,小姑娘身上的光晕立刻消失。
林哲和楚红看着着难得一见的情景,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
“真是奇观……奇观……”林哲自言自语地反复说着这句话,忽然一低头,发现小姑娘的脸色竟异常苍白,脸上和脖子上大汗淋漓,眼睛张得大得吓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啊?快告诉叔叔!”
发现她的样子,楚红也一惊,忙蹲下摇晃着她的小肩膀微微高声叫道:“你怎么了?别吓唬我们呀!你不舒服吗?怎么回事?哪儿疼吗?”
小姑娘颤抖了很久,才说了两个字——“看我……”
“什么?你在说什么?!”
“它们都在狠狠盯着我……看……”
鸟怎么会“狠狠地盯着”某人看呢?林哲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楚红似乎并不惊讶,在听到小姑娘的解释之后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没有关系,”楚红摸着她的头说,“反正它们已经走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小姑娘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林哲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抓住了小姑娘的手,抓得小姑娘直喊疼才慌忙放开。楚红看着他握过小姑娘的手,头扭向了一边。
温乐沣和温乐源走到绿荫公寓的小巷子口的时候,温乐源看着其中一家饭店的肉夹馍,立马就定在那儿不走了,铁塔似的身体往人家门口一站开始流口水。
温乐沣被他的行为闹得脸臊红臊红的,真想干脆和他断绝兄弟关系算了,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必须把那家伙领回去才行。
于是温乐源举着三个肉夹馍高高兴兴地回去了,而温乐沣则走在他身后考虑断绝关系的事宜。
林哲、楚红和小姑娘像一家子似的走在温家兄弟身后几十米的地方,小姑娘兴奋地高谈阔论,声称今天的秋千还是不够刺激,下如果可以去游乐园玩疯狂老鼠或者云霄飞车就好了云云。
林哲时而微笑,时而低头回应她两句,让小姑娘的情绪一直保持在高昂的状态。相反,楚红则显得异常沉默,她只是紧紧攥着小姑娘的手,好像完全不打算放开。
一个推着插满糖葫芦的自行车的人一边叫卖一边与他们擦肩而过,小姑娘望着那些艳红的美味垂涎欲滴。林哲发现她的样子,立刻掏钱给她买下了两支。
“看你的样子,口水都滴下来了。”
“啊?哪里?哪里?!”
“哈哈哈哈……”
在小姑娘腾出两只手去接糖葫芦的时候,楚红放开了她,紧走几步追上了即将走到公寓门口的温乐沣。
“楚红?”温乐沣觉得自己被拉了一下,一回头发现是她,稍微有点惊讶。
“能不能……”楚红拉住他的外衣下摆,有些急切地说,“能不能……再多给我们一点时间?”
温乐沣有一瞬间的困惑,但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那个小丫头?”
楚红坚定地点了点头:“她刚来的时候不太喜欢林哲,但是现在和他几乎天天粘在一起——我刚才甚至看到她握着林哲的手!她一点都不害怕他!”
温乐沣看着她急切的脸庞,一会儿,缓缓开口:“那又怎么样?”
“那——!”
“其实我们从很久以前就想对你说了,楚红。”温乐源不知何时折转了回来,一只胳膊搭在温乐沣的肩膀上,嘴里鼓胀胀地嚼着东西说,“早就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还是不要让他继续停留在这个世上为好。你是他的牵挂,这牵挂已经够强了,可不能再多一个。”
楚红看着面前表情冷漠的两个男人,泪水又涌了上来,声音也嘶哑了:“可是……可是他还在呀……”
“他已经不在了,你该知道的。”
——只是表面……幻觉而已。
楚红猛地推开他们,摔开公寓的大门进去了。
温乐源被推后了几步,又不小心在台阶上崴到了脚,抱着脚腕子又叫又跳。
鸟的沉默者和他的随众没有白吃温家兄弟那一顿,关于那小姑娘的身份,很快就有了消息。
“有钱!有钱!”
“大宾馆!”
“父母离婚!”
“出走!出走!”
“百多次呢!”
“妈妈!老板!”
一大群麻雀在窗外的树干上唧唧喳喳地又叫又跳,温乐源和温乐沣挤在对他们来说太过狭小的窗口处仔细地谛听着它们的情报。
情报传递结束,麻雀们扑楞楞地展翅飞走了。麻雀们所停留的树干上隐隐出现了一个满脸沟壑交错的皱纹,身穿长袍马褂,戴着青皮小帽的老年男子的身影。
“我是在那个孩子的请求下才帮你们的,不过没有下一次了。还有,你们以后最好少和沉默者接触,否则万一引起我们的敌意,发生意外就不好说了。”
“是……对不起!”温乐沣困难地躬了一下身,在他身边被挤得不能动弹的温乐源也稍微躬了躬身体,“这次多谢您的协助,下次……嗯,下次我们一定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老年男子漠然点点头,身影逐渐消失。
温家兄弟从狭小的窗户处又努力地挤了回来,临关窗子的时候,温乐沣有些担心地摸了摸窗棂,觉得它似乎有点变形……
“看来我猜得没错,这小姑娘的确经常出走。”温乐源活动活动筋骨,说,“不过没想到是个富家姑娘……奇怪,她那模样看不出来呀。”
“现在这个倒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和她的父母联系?”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吧?难道你不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
“啊?什么?”
“林哲,楚红……”
“叔叔叔叔!你全身为什么这么硬?”
“叔叔叔叔!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呢?”
“叔叔叔叔!你为什么不喜欢晒太阳?”
“叔叔叔叔……”
林哲开始有点后悔和那小丫头太接近了。一个星期中的五天,楚红会有八个小时都在上班,而这就造成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林哲必须和那小丫头单独呆在一起。
小孩子不是猫狗,关在笼子里就会乖乖的不乱吠乱叫。小孩是喇叭,是恶魔,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的结合体,她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只要她想,就会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你,在你耳边喋喋不休,一有不满就撒泼打滚哭闹直到你投降为止。而你必须忍耐这一切,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她是小孩!
林哲每天都得面对她的自言自语闲言碎语胡言乱语千言万语,即使是最无聊的话也必须有所应合,否则就是天大的罪过,小姑娘会更加奋勇地纠缠他,直到把他纠缠得想再死一次为止。
如果这是在过去,要他给这种烦得令人发疯的小孩的父母提点建议的话,他一定会说“这种孩子嘛,打一打就听话了”,可是现在,即使他很想抓住她把她的屁股打开花,他也不会动手。
因为他舍不得。
为了那个未出世便在梦想中夭折的女儿,他舍不得。
所以他就拿着一张报纸在狭小的房间里东躲西藏,心里忍不住地祈祷这个小丫头的精力快点消耗完,如果能现在就去乖乖睡觉就太好了。实在不行,楚红提前点回来的话也可以吸引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他刚坐到窗子下面,小姑娘又迅猛地扑了上来,差点把他已经没有肌肉保护的肋骨压折。他气得正想责备她两句,忽然,眼前一黑便从小凳子上摔了下来,全身的骨骼已全不听他的指挥,他甚至可以听到骨头散乱地掉到地上的声音。
隐约听见小姑娘的一声惊叫,他的魂魄便缓缓沉入了深眠之底,怎么也爬不出来。
当林哲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眼前竟围了一圈人,除了楚红和那个小姑娘之外,还有阴老太太和温家兄弟,连温家兄弟的那三只小猫也挤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看。
“这是……?”
“噢,莫事咯!”阴老太太是一条腿跪在地板上的,看到他醒来,她呼了一口气,按着温乐源的脑袋当拐杖站了起来。
温乐源痛叫:“我头发都被你拔掉了!死老太婆!”
阴老太太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向楚红招了招手,两人一起走到了门外。小姑娘想跟上去,被温乐源拉住了。
“讨厌!”小姑娘愤愤地挣扎。
“我……怎么回事?”林哲茫然地问。自从他回到这个身体之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像刚才那样的情况。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乐沣一只手放在他的臂骨上,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那样看着他。
林哲与他的眼神对视,慢慢地,好像了解了什么。
“没时间了……是吗?”
温乐沣用极为缓慢的速度,轻轻点了点头。
楚红用手掩住眼睛,小声哭了起来。
阴老太太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腕。
“魂魄依肉身而动,他能在骨架里停留这么久已经算不错喽!放他走吧。”
“我不要!”楚红带着浓重的鼻音,断然道。
“你这孩子……”
“他好不容易才回来,我好不容易才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
“不管他是不是总有一天要消失,至少他现在还在这里!从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一定要珍惜所有和他一起的时间,即使注定他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会消失,那就必须是那个时候!就算提前一分一秒也不行!我决不答应!”
阴老太太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温柔的女性竟有如此坚韧的一面,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放弃了。
“算喽,劝也没用哈……随你吧。”
“对不起,老太太。”楚红低着头,仍然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不过哈,有句话你要记住。”
“什么?”
“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到时你也许会忍不住责怪,他为何不在死去之后便从此消失,不再回来。
楚红和小姑娘一起一边说笑一边做饭的时候,林哲悄悄出门,走到了楼梯口处。
“冯小姐,你在吗?”
前后都是背影的冯小姐从无灯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向他挥了挥手。
“怎么了?”她阴森森地说。
“我……很想问你一件事。”
“?”她歪了歪头,“什么?”
“……”
“没有关系,有什么话你就问出来……虽然我恐怕不一定能帮到你。”
林哲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冯小姐……”
“嗯?”
“你死了有……多久了?”
“不记得了,”冯小姐干脆地答道,“死了以后就没计算过。不过大概有几十年了吧。”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个世界上?”
冯小姐显得有些困惑:“我不能留在这儿吗?”
“不,我是说……我是说,为什么你能留在这里,但是我却不能?他们说我必须依附肉身才能留下,可是为什么你不需要?为什么宋先生不需要?为什么他儿子不需要?为什么只有我?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只有我?!”
说到最后,林哲的语气变得异常激动,声音也逐渐高亢起来。
冯小姐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压低声音,他这才讪讪地收了声。
“你的问题很好回答,”冯小姐淡淡地说,“那是因为你仍然想活下去,而我们已经不想了。有时候你很想要某样东西就会得不到,不下想要的时候它就会追着你来,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林哲又激动起来,“可是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把重要的东西给不需要的人!为什么要把我们甩在一边?我们——!”
“林哲。”
“我们并没有犯什么错!”
“你犯了。”
“我犯了什么!你告诉我!我犯了什么!”
冷风拂过,冯小姐的头发却一丝不动。
“你已经死了,林哲。这个世界没有你的位置,你再留下来,对楚红没有半点好处。”
“你不是我们!你怎么知道这样对她不好!”
“我知道你很珍惜她,但是这种珍惜的方法只会让她更痛苦。”
林哲后退了两步,表情悲伤而疼痛:“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串通好的是不是?从那对兄弟搬来开始,你们就害我失去了保存这个身体的能力!害我的身体腐化!害我变成这个样子!现在又伪善地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
他大概以为冯小姐会辩解什么,但是冯小姐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等他说完。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划出一个不和谐的高音符,断裂了。
“林哲,”见他终于安静下来,冯小姐依然平静而阴森地说,“我们当然要珍惜我们手里还抓住的东西,比如你,比如楚红。但是并不是说什么东西我们都必须紧抓不放,这一点却是你必须弄清楚的。我们必须抓紧,把手里的一切都抓紧,可是如果那东西已经腐烂了呢?你还要抓住它吗?还有必要吗?”
林哲痛苦地用指骨抓住了自己的头盖骨。
“我不是要问你这个问题的……”
“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和楚红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牵系了。”——
林哲,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呢?——
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
如果我们消失了,还有什么能证明我们的爱情呢?——
如果,我当初,能早点和你结婚,生个小孩就好了。
林哲紧抱着自己的头盖骨,放声痛哭起来。
冯小姐张开了屏障,将他围绕在里面。可是不知谁的电视却又放出了那首歌,穿破耳鼓,插入空空的肋骨中间。
“你懂不懂爱哭不哭海()
异乡的尘土抱着你啊总想哭啊你不说话还有一句话没说我把它埋在山谷沉默开满的旅途它却陪着我说了一路不许哭ILOVEYOU不能输了全部……”
温乐沣按照麻雀们的情报找到了幸福路,虽然因为它们不识字而搞不清楚小姑娘的妈妈工作的是哪个宾馆,不过幸运的是那条路上只有两家宾馆,而且当时麻雀们说是有旗的那家,他很快就找到了。
可是他想见小姑娘的妈妈的时候却出了点麻烦,因为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小姑娘的名字,而她妈妈的名字就更弄不清楚了。他在服务台那里和前台服务员好费了一番唇舌,结果在他讲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却发现一个长得好像小姑娘的成年版的女人和几个客户从楼梯中走了出来,他立刻直奔她而去。
那女人一听他说“关于一个小姑娘的问题”立刻微笑着制止他再说下去,并请他在一边先等一会儿,她将那几个人送走之后才折转回来,用非常职业化的笑容面对温乐沣。
“实在对不起,你是想说我女儿的事吧?她现在在贵处吗?”
“是的,她已经在我们的公寓呆了一个多星期了,我想她的父母一定很担心……”
“哦,”那女人脸上的妆容没有丝毫的变化,罩着浓厚职业气息的表情令人厌恶,“我的确是非常担心,多谢您专门通知我这件事,我这就让人去接她回来。”
她嘴上说着担心,但表情却看不出到底哪里担心,就好像他们正在讨论的是别人的孩子一样。
温乐沣忍不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弄错了人……
不过等他把那个女人派遣的员工带到楚红房间的时候,这种怀疑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小姑娘和那个女员工看起来绝对认识,而且很熟。
当他们进去的时候,小姑娘正在一个人打游戏机,楚红上班去了,给他们开门的是林哲。
当听说温乐沣带来的陌生女孩是来接小姑娘回去的人时,林哲的脸上露出了强烈失落的表情。
“是……是她妈妈派来的呀……快请进……”
发现进来的人,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姑娘只是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去继续打自己的游戏。
“要回去了哟,你妈妈让我来接你了。”女员工微笑着对她说。
“她为什么自己不来?”小姑娘紧盯着电视屏幕说。
“你妈妈很忙……”
“我也很忙。”屏幕上的光影在小姑娘的脸上闪动,使她的表情显得冷漠异常。
女员工依然微笑着说:“不要这么不听话,这是在别人家里,别人也有事呢。”
小姑娘歪了歪下巴,指着林哲道:“你问问他,有事没。”
林哲手足无措:“我?这个……”
“不可以这么不听话哟。”女员工仍然在笑,但是看得出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小姑娘冷冷一笑:“我不听话怎么样?你最好回去和那个女人讲,我在这里还要多玩几天。否则等我回去,你就得收拾行李回老家去了。”
女员工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小姑娘的游戏死了一局,她丢下控制器大笑:“你知道你现在这位置咋来的不?我帮你炒掉了你头上的人,所以你才升上来的!不信就回去问那个女人!看看她为我炒了多少员工!”
女员工铁青着脸站起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让两个站在一边却全被当作透明的男人哑口无言。
小姑娘看看他们的表情,脸上立刻又挂上了天真的笑容:“讨厌~不要这么看我嘛。其实你们都不知道,我妈她怎么虐待我的。我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你不要胡闹了!”林哲一声暴怒的怒吼,让小姑娘全身都猛地抖了一下,“你怎么能这么乱来!在别人面前张口闭口叫你妈‘那个女人’!她是你妈妈!再看看你身上,哪里有被虐待的样子!你不知道说谎是要受惩罚的吗?”
小姑娘被他吓住了,他的声音刚一落地,她嘴一咧便哇地哭了起来,刚才还声色俱厉的林哲立刻慌了手脚,上前又是哄又是劝,那种模样让连在一旁的温乐沣都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转身走了出去。
“亲生女儿啊……”温乐沣敲自己房间门的时候还在想,“怎么会这么冷淡呢?不过有这样的妈,也难怪那孩子老是离家出走了。”
小姑娘在林哲的身上足足哭了一个小时,把他的衬衫也给哭得透湿。
“对不起,对不起,叔叔不该骂你,别哭了,别哭了……”
“那你还骂我不!”小姑娘哭着叫。
“不骂了,绝对不骂了!”
“那我要去哪儿,你跟我去不!”
“跟你去!跟你去!”他终于知道那些可怜的父母在面对任性的孩子时是什么心态了……
看着那么小小的人在你眼前掉眼泪,那真能把人心都揪疼!
小姑娘抹抹眼泪站起来,到门口去换鞋。
“怎么了?你要去哪?”
“你不是说我要去哪你都跟去!”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又开始储蓄泪水,林哲立刻举手投降。
“我去我去我去!”
这个孩子……时而世故冷漠,时而天真无邪,究竟有怎样的经历,才会练就她如此截然不同的表情?
这时候天上开始飘起了细雨,林哲想起阴老太太说的话,刚一踏出去又慌忙回来,在房间里拿了伞才又出门。
小姑娘带着他一起,在街道与街道之间穿梭而行。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怕问题一出口她又哭给他看,只好闭口不言。
小姑娘走到了一个极高的建筑物前,带着他就往里进。林哲一把拉住她。
“哎,看清楚,这里是酒店!”
牌子上巨大的“红杉酒店”几个字,就算是近视眼也能看得很清楚。
“我知道!”小姑娘反手抓住他,把他拖了进去。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居然是这么有钱的,她从她的裙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纸包——之前楚红为她洗衣服的时候还以为这里面装的是她的什么玩具,便也没有在意——打开,里面竟是一张信用卡!
她很熟练地与柜台的小姐攀谈了几句,便用信用卡刷了一间最顶楼的套房,拽着仍然如坠五里雾中的林哲上了电梯。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上去你就知道了。”
虽然是这么说,可是这小丫头一进套房就欢呼一声倒在了床上开始看电视,一边看还一边兴致勃勃地评论林哲他们那里的电视频道太少,没有少儿台的动画片云云……林哲一想问她些什么,她就立刻岔开话题。
电视里的钟表走到了6:30的位置,估计楚红已经回来了,林哲拿起电话,拨响了他们房间的号码。
听到他按键的声音,小姑娘忽然回过头来厉声问:“你打哪儿?”
“咦?我和楚红说一下我们在哪儿啊。”
“哦……”她又回头看电视去了。
她在担心什么呢……当电话拨通的时候,林哲还在想这个问题。
七点多钟,外面灰蓝色的天空已经被墨黑的颜色所笼罩,大片恍如银河星数的璀璨灯火也逐渐亮了起来,将这黑沉沉的底色衬托得美轮美奂。
小姑娘对新闻联播和各类广告兴趣缺缺,随手把电视关掉,趴到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嘴里哼着一首很久以前的老歌《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林哲走到她的身后,手放在她细小的肩上。
“你其实想回家去,是吧?”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妈妈的心啊……”
小姑娘的声音已经有了颤抖的尾音,但林哲不去看她的脸,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不想让他看到。
“那为什么不回去呢?你妈妈专门让人来接你了。”
“那不是她来接呀!”小姑娘哭着叫了出来,“她为什么老是不自己来接我呢!不是她接我我怎么回去呀!”
林哲用力地抚摸着她的头,她拉住了他的腕骨。
“骨头叔叔,你知道不?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妈妈有钱!她可有钱了!我爸爸说她的钱能养我们一家子三百年吃喝不愁!可她从来都不回家,我见着她的时候老是在她工作的地方!爸爸老和她吵,问她要这么多钱干啥,连家都不要了!可她根本不理,每天在外面忙她的工作,连我的生日都想不起来!我问她……我问她我生日是哪天,她就给我钱,给我信用卡,让我别打扰她工作!工作!工作比我还重要吗!比爸爸还重要吗!”
她的眼泪把裙子也打湿了,林哲从桌子上的面巾纸盒中抽出几张来让她擦脸,她放在鼻子上,用力擤了一下。
“所以爸爸和她离婚了,我想跟着爸爸,可她却怎么也不让我和爸爸走,吓唬我说爸爸要给我娶后妈,剪我的手指头。可是我真的跟了她又怎么样?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以前还有爸爸在家里陪我,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害怕呀!我好害怕呀!我有朋友,但总不能让她们每天都到我家里来呀!我就一个人……我就一个人……”
很大很大的家里,一个很小很孤单的孩子,缩在沙发深处,缩在墙角里,为不知名的恐惧而惊怕着,却没有人拯救她。
林哲的手抓紧了床单,他心中溢满了对这孩子的母亲的愤怒,真想紧紧抱住这个孤单的孩子,但是他不敢,怕自己的身体会吓着她。
“我再也受不了每天都那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离家出走。我第一次不见的时候妈妈是真的很担心,她跑了很多地方,最后在一个派出所里找到我,她狠狠打了我一顿屁股,我们两个都哭了,但是我很高兴,因为她来找我了。可是回去以后她根本就没变!还是整天整天看不到她人影。我受不了一个人在家,就又跑出来,她又来找我回去……”
然而任何事也是有限度的,在母女两人三年的拉锯战中,母亲也慢慢麻木了,到后来甚至告诉她叛逆讨厌的女儿“我会给你的卡里打钱的,你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于是女儿和母亲比赛起了“谁能更加冷漠”的游戏,在一次次出走的戏码中,母女两人的心越走越远。
“我就想让她多注意我一点!多看我一点也行!为什么她不管我!我真的是她的女儿吗?她花在任何人身上的时间都比我多!我恨死她了!”
林哲抚摸着她小小的肩膀,想象着这个孩子一次次被迫离家出走的情景,立时心痛如绞。怎么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什么已经拥有的人不珍惜,无法拥有的人却想求也求不到?
他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如果……她来当他们的女儿?他一定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对待她!他一定会让她过得很开心!很幸福!
“你……”
愿不愿意这句话还没有问出口,小姑娘却刷地拉开了窗户,巨大的风夹着雨点呼地一声灌了进来,林哲忙压住了帽子,以防被风吹走。
“你这是干什么!?”
小姑娘爬上了宽阔的窗台,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往下看。
林哲捉住她的脚踝,厉声道:“快回来!不要掉下去!”
小姑娘一手扶着窗子,一手指着不远处另外一栋灯火辉煌的高大建筑。
“那儿,就是我妈妈工作的地方。她把她一辈子都给了那里,把我和爸爸也给了那里。”
“很危险!不要再往前了!”
接完林哲报告他和小姑娘都在外面的电话之后,楚红一直觉得心慌不已。那是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虽然她不知道究竟这个预感是怎么来的,但她感觉得到,一定和林哲有关。
她急匆匆地穿上刚脱下的鞋,连包都来不及拿,抓起钥匙就冲出了门去。
温乐沣听到隔壁关门的巨响以及女子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便开门去看究竟,正巧和楚红对了个脸对脸。
“怎么了?”
“林哲……我觉得林哲一定出事了!”
温乐沣向屋里叫了一声:“哥!”
正在看电视的温乐源像弹簧一般跳了起来,换上鞋子,三个人一起跑出了公寓。
小姑娘的膝盖猛地打了个滑,她惊叫一声向前栽倒。她的脚踝从林哲的掌骨中滑脱了出去,林哲用力一抓,却只抓到了她一只鞋。
大风卷着更加猛烈的雨灌入了房间里,林哲早已将帽子的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为手中的小鞋子微微一愣之后,也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出了窗户。
小姑娘尖叫着不断下坠,但她的身体仍然受着风的阻力,而随后落下的林哲全身没有半丝肌肉,风从他的骨头间隙中呼啸而过,他很快追上了她的速度,猛地伸手一捞,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脚。
随即,他另一只手骨喀嚓一声插入了墙壁之中,暂时阻住了他们下坠的势子。
“骨头叔——”小姑娘努力看向抓住她脚的人,却忽然愣住了。
林哲知道为什么。
因为在开始坠落的那一瞬间,他的帽子已经飞走了,他现在的模样,是他的真身。
“你听着!”他在风中用力地大声喊,“现在你不要管我是什么样子!闭上眼睛!叔叔一定会把你平安地送回家去!”
小姑娘有极短时间的沉默,但是很快就接上了他的话:“我相信你!骨头叔叔!”
骨头叔叔……
林哲自嘲地笑笑。现在……真的是骨头叔叔了吧。希望以后他不要变成这个孩子的恶梦就好。
前臂骨支撑不住小姑娘的体重,啪喳一声断裂了。两人又开始飞快地下坠,小姑娘不断尖叫。
林哲将剩余的断臂再次猛插,又插入墙壁之中,两人又停住了。
楚红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全湿了,可是她全顾不得这些,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四处寻找着林哲在电话里所说的那家酒店。
“真的是红杉酒店吗!?”温乐源手放在额前挡住流入眼睛里的瓢泼似的雨,身上冷得直发抖。
“没错!林哲这么跟我说的!”
温乐沣从远处跑过来,指着自己身后大叫道:“是那里!红杉酒店在那里!”
雨水,是驱魔除恶的东西。
不知为何,这句应该是从来没听过的话在林哲耳边悄悄响起。那是“衣服”对他说的话,他后来才想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他身上的力量才会流泄得这么快,现在甚至连骨骼之间的连接也很难保持了。
现在唯一支持他的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手中的小孩。他一定要救她,让她安全落地。
可是现在他们距离地面还有十多层的距离,这么跳下去,小姑娘必死无疑!
能有什么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定要想出来!
一定要!
一定……
对了!
他对小姑娘叫道:“你听着!我马上就要跳下去了!在掉到地上之前我会尽量把你往上扔!你要保持住平衡,让脚先落地!你行吗?”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那你怎么办?”
林哲笑起来:“我没有问题!你看我这样还怕什么呢!准备好了吗?”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林哲正想放弃已经开始断裂的臂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小姑娘叫道:“要答应叔叔!以后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外面很危险!你妈妈一定很担心你!”
“叔叔你干吗现在说这个!”
“你答不答应叔叔!”
小姑娘沉默了一下,再次用力点头:“我答应!我发誓!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林哲呼了一口气,看向墨黑的雨滴降落的天际,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小姑娘。
“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萌萌!”小姑娘用很大很大的声音说,“我叫张萌萌!张——萌——萌!”
啪喳一声,上臂骨也断裂了。
两人像风里两匹轻飘飘的白布,向地面飞去。
当你失去一个重要的人的时候,那种痛必定是撕心的,惨烈的。
那么,如果你第二次又失去了那个人呢?尤其是在你还没有做好再次失去的准备之前?
那种痛,是否会变成十倍?百倍?千倍!
楚红听到了骨骼散乱地掉落到地上的声音,之后才是小姑娘摔落在地的痛叫。
她看到林哲的头骨滚落台阶的样子,看到他的骨头一路蹦跳着跃至街道正中,被满是泥水的汽车一辗而过,她听到了它折断的惨叫。
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在想,一直在想,从来没有放弃过地在想——林哲,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我品尝这胜过那时千倍、万倍的痛苦?
我爱你,但是我不原谅你。
因为你回来,因为你又走了。
她追上了他的头骨,在泥水中发疯地寻找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但是他已经被摔碎了,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些残缺的骨块,她只能拼起一个残缺不全的尸体,再也找不回林哲。
温乐沣抱起了也开始号啕大哭的小姑娘,温乐源抓住拼死挣扎的楚红,在她面前一遍一遍地嘶吼着“林哲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没有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在林哲的手中,楚红也许的确曾抓住过什么,但是她忘了,林哲已经腐朽了,从他手中,她再也抓不到更多的东西。
——我们应当珍惜,我们当然应当珍惜。但是当你发现你手中紧抓的东西已经腐烂的时候,为何还要继续珍惜?
——其实你想要的已经和那些东西一起腐烂了,所以,不要再珍惜那些已经腐化的东西,松手吧。
……
还有一句话没说我把它埋在山谷沉默开满的旅途它却陪着我说了一路不许哭ILOVEYOU不能输了全部说不出的满足这一生被颠覆
还有一句话。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想和你结婚,林哲。
——鬼怪公寓第七个故事完——
七点多钟,外面灰蓝色的天空已经被墨黑的颜色所笼罩,大片恍如银河星数的璀璨灯火也逐渐亮了起来,将这黑沉沉的底色衬托得美轮美奂。
小姑娘关掉了电视,一个人趴在宽大的窗户上看着外面的景色。
她的背影孤单而细小,林哲走到她的身后,手放在了她瘦弱的肩上。
“你其实想回家去,是吧?”
“不想!”小姑娘说得很决绝。
但是林哲知道她在说谎。
“那为什么不回去呢?你妈妈专门让人来接你了。”
“接我?”小姑娘冷笑,“她又不是亲自来,我干吗要回去?”
“你这孩子……”
小姑娘忽然刷地拉开了窗户,巨大的风夹着雨点呼地一声灌了进来,林哲忙压住了帽子,以防被风吹走。
“你这是干什么!?”
她爬上了宽阔的窗台,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往下看。
林哲捉住她的脚踝,厉声道:“快回来!不要掉下去!”
小姑娘一手扶着窗子,一手指着不远处另外一栋灯火辉煌的高大建筑。
“看见没?那就是我妈妈工作的地方。她把她一辈子都给了那里,把我和爸爸也给了那里。”
林哲用力地抚摸着她的头,她拉住了他的腕骨。
“骨头叔叔,你知道不?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妈妈有钱!她可有钱了!我爸爸说她的钱能养我们一家子三百年吃喝不愁!可她从来都不回家,我见着她的时候老是在她工作的地方!爸爸老和她吵,问她要这么多钱干啥,连家都不要了!可她根本不理,每天在外面忙她的工作,连我的生日都想不起来!我问她……我问她我生日是哪天,她就给我钱,给我信用卡,让我别打扰她工作!工作!工作比我还重要吗!比爸爸还重要吗!”
“很危险!不要再往前了!”林哲紧紧地抓住她的脚,防止她掉下去。小姑娘的裙子已经湿了,也许有很大一部分是眼泪,只有很小一部分才是雨水。
“所以爸爸和她离婚了,我想跟着爸爸,可她却怎么也不让我和爸爸走,吓唬我说爸爸要给我娶后妈,剪我的手指头。可是我真的跟了她又怎么样?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以前还有爸爸在家里陪我,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害怕呀!我好害怕呀!我有朋友,但总不能让她们每天都到我家里来呀!我就一个人……我就一个人……”
很大很大的家里,一个很小很孤单的孩子,缩在沙发深处,缩在墙角里,为不知名的恐惧而惊怕着,却没有人拯救她。
林哲的心中溢满了对这孩子的母亲的愤怒,他真的很想紧紧抱住这个孤单的孩子,但是他不敢,因为他的身体一定会吓着她。
“我再也受不了每天都那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离家出走。我第一次不见的时候妈妈是真的很担心,她跑了很多地方,最后在一个派出所里找到我,她狠狠打了我一顿屁股,我们两个都哭了,但是我很高兴,因为她来找我了。可是回去以后她根本就没变!还是整天整天看不到她人影。我受不了一个人在家,就又跑出来,她又来找我回去……”
然而任何事也是有限度的,在母女两人三年的拉锯战中,母亲也慢慢麻木了,到后来甚至告诉她叛逆讨厌的女儿“我会给你的卡里打钱的,你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于是女儿和母亲比赛起了“谁能更加冷漠”的游戏,在一次次出走的戏码中,母女两人的心越走越远。
“我就想让她多注意我一点!多看我一点也行!为什么她不管我!我真的是她的女儿吗?她花在任何人身上的时间都比我多!我恨死她了!”
林哲想象着这个孩子一次次被迫离家出走的情景,立时心痛如绞。怎么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什么已经拥有的人不珍惜,无法拥有的人却想求也求不到?
他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如果……她来当他们的女儿?他一定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对待她!他一定会让她过得很开心!很幸福!
是的,如果上天可以给他一个机会的话——
接完林哲报告他和小姑娘都在外面的电话之后,楚红一直觉得心慌不已。
那是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虽然她不知道究竟这个预感是怎么来的,但她感觉得到,一定和林哲有关。
她急匆匆地穿上刚脱下的鞋,连包都来不及拿,抓起钥匙就冲出了门去。
温乐沣听到隔壁关门的巨响以及女子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便开门去看究竟,正巧和楚红对了个脸对脸。
“怎么了?”
“林哲……我觉得林哲一定出事了!”
温乐沣向屋里叫了一声:“哥!”
正在看电视的温乐源像弹簧一般跳了起来,换上鞋子,三个人一起跑出了公寓。
小姑娘跪在窗台上的膝盖猛地打了个滑,她惊叫一声向前栽倒。她的脚踝从林哲的掌骨中滑脱了出去,林哲用力一抓,却只抓到了她一只鞋。
大风卷着更加猛烈的雨灌入了房间里,林哲早已将帽子的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为手中的小鞋子微微一愣之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出了窗户。
小姑娘尖叫着不断下坠,但她的身体仍然受着风的阻力,而随后落下的林哲全身没有半丝肌肉,风从他骨骼的间隙中呼啸而过,他很快追上了她的速度,猛地伸手一捞,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脚。
随即,他另一只手骨喀嚓一声插入了墙壁之中,暂时阻住了他们下坠的势子。
“骨头叔——”小姑娘努力看向抓住她脚的人,却忽然愣住了。
林哲知道为什么。
因为在开始坠落的那一瞬间,他的帽子已经飞走了,他现在的模样,是他的真身。
“你听着!”他在风中用力地大声喊,“现在你不要管我是什么样子!闭上眼睛!叔叔一定会把你平安地送回家去!”
小姑娘有极短时间的沉默,但是很快就接上了他的话:“我相信你!骨头叔叔!”
骨头叔叔……
林哲自嘲地笑笑。现在……真的是骨头叔叔了吧。希望以后他不要变成这个孩子的恶梦就好。
前臂骨支撑不住小姑娘的体重,啪喳一声断裂了。两人又开始飞快地下坠,小姑娘不断尖叫。
林哲将剩余的断臂再次猛插,又插入墙壁之中,两人又停住了。
楚红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全湿了,可是她全顾不得这些,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四处寻找着林哲在电话里所说的那家酒店。
“真的是红杉酒店吗!?”温乐源手放在额前挡住流入眼睛里的瓢泼似的雨,身上冷得直发抖。
“没错!林哲这么跟我说的!”
温乐沣从远处跑过来,指着自己身后大叫道:“是那里!红杉酒店在那里!”
雨水,是驱魔除恶的东西。
不知为何,这句应该是从来没听过的话在林哲耳边悄悄响起。那是“衣服”对他说的话,他后来才想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他身上的力量才会流泄得这么快,现在甚至连骨骼之间的连接也很难保持了。
现在唯一支持他的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手中的小孩。他一定要救她,让她安全落地。
可是现在他们距离地面还有十多层的距离,这么跳下去,小姑娘必死无疑!
能有什么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定要想出来!
一定要!
一定……
对了!
他对小姑娘叫道:“你听着!我马上就要跳下去了!在掉到地上之前我会尽量把你往上扔!你要保持住平衡,让脚先落地!你行吗?”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那你怎么办?”
林哲笑起来:“我没有问题!你看我这样还怕什么呢!”
“可是——”
“没时间了,我支撑不了多久的!你准备好了吗?”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林哲正想放弃已经开始断裂的臂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小姑娘叫道:“要答应叔叔!以后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外面很危险!你妈妈一定很担心你!”
“叔叔你干吗现在说这个!”
“你答不答应叔叔!”
小姑娘沉默了一下,再次用力点头:“我答应!我发誓!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林哲呼了一口气,看向墨黑的雨滴降落的天际,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小姑娘。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幸福的人生,决不让你遭受半点痛苦。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萌萌!”小姑娘用很大很大的声音说,“我叫张萌萌!张——萌——萌!”
“好名字……”
如果是我的女儿,一定也会拥有这么可爱的名字。
啪喳一声,上臂骨也断裂了。
两人像风里两匹轻飘飘的白布,向地面飞去。
在落地之前的那一秒钟,林哲脑海里只回旋着一句话————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对你讲,对不起,楚红。
当你失去一个重要的人的时候,那种痛必定是撕心的,惨烈的。
那么,如果你第二次又失去了那个人呢?尤其是在你还没有做好再次失去的准备之前?
那种痛,是否会变成十倍?百倍?千倍!
楚红听到了骨骼散乱地掉落到地上的声音,之后才是小姑娘摔落在地的痛呼。
然后她回头,用似乎是慢镜头的动作,看着林哲的头骨滚落台阶的模样,看着他的腿骨一路蹦跳着跃至街道正中,被满是泥水的汽车一辗而过,听到了它折断的惨叫。
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在想,一直在想,从来没有放弃过地在想——林哲,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这么做其实是不对的,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爱你,可我无法原谅你。
因为你回来,因为你又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给我剩下。
如果你那时候就离开不再回来,那我必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你让我把最锥心的疼痛品尝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痛。
她追上了他的头骨,在泥水中发疯地寻找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但是他已经被摔碎了,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些残缺的骨块,她只能拼起一个残缺不全的尸体,却再也找不回林哲。
温乐沣抱起了小姑娘,她紧紧地抓着温乐沣已经湿透的衣服,看着林哲已经摔碎的骨骼尖声嚎号啕。
温乐源抓住了徒劳地拼装着林哲的楚红,她拼死挣扎,在他身上又踢又咬。他把她的手腕拧到身后去,在她的面前一遍一遍地嘶吼着“林哲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没有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楚红尖叫,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在林哲的手中,楚红也许的确曾抓住过某些重要的事情,但是她忘了,林哲早已开始腐朽,从他手中,她不可能再得到更多的东西——
我们应当珍惜——我们当然应当珍惜。但是当你发现你手中紧抓的东西已经腐烂的时候,为何还要继续紧抓不放?
——请放手。然后你才会明白这个决定会有多正确。
立冬的雨水落到人的身上,冷得人全身发颤。
从今以后,也不会有比今天更冷的雨了。
楚红望着深黑色的雨滴降落的天空,持续不断地尖叫。
第二天,雨停了。可是天依然灰蒙蒙地,好像随时都会有雨水从那里掉落下来。
小姑娘的妈妈亲自来接她回去了,母女两人的重逢冷淡却心酸,但是温乐沣看得出来她的母亲很痛苦,之前那种冷淡的表现只是职业化外表所给予她的、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的伪装罢了。
她很爱自己的女儿,但是她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临走的时候,小姑娘忽然提出要让妈妈等一等,她有点事要办。
温乐沣、温乐源和她的妈妈愕然地看着她跑上楼的身影,不明白她还有什么事情。
小姑娘迅速地跑上了二楼,走到了楚红的房门前。
从昨晚到现在,楚红的房门连一个缝隙都没有开过,无论谁对里面说什么,她的回答都只是一片寂静。
小姑娘将一只小手放在门上,推了推,发现仍然无法打开,她低下了头。
“阿姨,我要走了,这段时间谢谢你和骨头叔叔,我太任性了,对不起。”
仍然是一片寂静。
“阿姨,骨头叔叔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你知道骨头叔叔最后和我说了什么话吗?他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了。然后他说,‘好名字’。”
那是林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萌萌真是个好名字。
“阿姨,我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骨头叔叔,如果我是你们的女儿,就好了。”
楚红靠在门板上听着她的声音,心痛如绞,肝肠寸断。
小姑娘开始掉眼泪,但是她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带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但是……是我害死了骨头叔叔,对不起。我想你也不会喜欢我当你们的女儿……对不起……阿姨……我知道,从昨晚到现在你根本没出过门,因为你一眼都不想看我,可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我喜欢骨头叔叔……也喜欢阿姨……真的很喜欢……我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让骨头叔叔回来……对不起……”
房中始终没有动静,就好像那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一样。
小姑娘哭着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用力抹抹眼泪,转身往楼下走去。
她决定了,不管阿姨是不是原谅她,她一定会再回来,她要向阿姨道歉,一定要等到她原谅为止!
楚红的门忽然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
“你不用这么难受。”
小姑娘站住了。
“林哲早就死了。在好几年前就死了。”
小姑娘猛然回头:“阿姨——”
门,又被重重地关上了。
“所以有没有你结果都一样,你走吧。”
“阿姨!”
“你回家去吧,别再离家出走了。”
“阿……”
“别让你的骨头叔叔……担心。”
小姑娘的眼泪又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但是她努力地咬住牙,不让哭声泄漏出去。
“阿姨……阿姨……再见……阿姨……”
楚红坐在地上,看着手心中被拔下的几缕头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也是你的希望吧,林哲。
祝你幸福,我们的“女儿”。
……
抱着你啊总想哭啊你不说话还有一句话没说我把它埋在山谷沉默开满的旅途它却陪着我说了一路……
还有一句话……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想和你结婚,林哲——
鬼怪公寓第七个故事完
从A城的朝阳门出来一直往东走,有一条名叫霸河的河流。现在是旱季,被橡胶坝围起来的地方倒积存了很深的水,橡胶坝之外的地方就是涓涓溪流,看起来有些凄凉。
霸河上有一座连接东西方向的大桥,叫做灞桥,是A城的交通要道,平日里人来车往热闹得很。
不过再怎么繁忙的交通要道也有休息的时候,前几天就已经过了冬至,早上六点钟锻炼可不是好主意,现在的灞桥上冷冷清清地,只是偶尔有几辆车飞驰而过,连行人也很少见。
温乐源和温乐沣就是在这种悲惨的时候被踢出绿荫公寓大门的。
既是房东、又是食堂主,还是他们姨婆的阴老太太直接闯入他们的房间,掀开他们的被子,拔掉他们的电热毯,打开窗户,让小刀子似的寒气把两个只穿了裤衩背心的年轻人冻了个半死。三只小猫挤在它们温暖的猫窝里,丝毫不受他们的影响。
“你们给我去灞桥东边!我认识的人昨晚死嘞,今天早上他就到那!你们把他接来哈!”没有任何的歉疚或者不好意思,老太太颐指气使地发出了这条指令。
冻得半死的温乐源对她进行了很不礼貌的破口大骂,结果那个瘦小精干的老太婆当即把他扔到了窗户外面,可怜的人在寒风嗖嗖的树上足足呆了五分钟,这才口服心不服地和弟弟一起到桥头等人。
桥上风很大,两个年轻人穿上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厚的衣服,可就那也挡不住桥上那种带着糁人呼哨的冷风,他们只得找了个挡风的桥栏,两人紧紧地挤在一起,这才感觉好了点。
“那个死老太婆!”温乐源第无数次骂出这句话,顺便狠狠吸了吸流得老长的清鼻涕。
温乐沣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给他,温乐源接过来,使劲拧了拧鼻子。
“你又不是她的对手还爱骂……亏老太太没和你认真计较。”
“认真计较怎么啦!认真计较怎么啦!”温乐源又瞪上了他的牛眼,“那个死老太婆忒狠心你知不知道?我们可是叫她姨婆的!可她居然收咱们的房租!而且吃饭要钱!符咒更贵!她当不当我们是亲戚!”
温乐沣叹了一口气,白气在他的口中呼出来,凝固在空气中逐渐散去。
“可你从来不说她收咱们房钱只收一半,你每次吃饭一个人吃三个人的……”
“谁说我吃三个人的了!我吃的只是你的三倍罢了!”温乐源怒叫。
“……你觉得这种事用这么大声音说出来很光彩吗?”
“光彩!怎么不光彩!”大概是心里的气全都堵在嗓子眼上了,温乐源朝着四面八方大吼起来,“我每顿吃五碗饭!我吃六个肉夹馍!我吃九个馒头!我吃十一个烙饼!怎么不光彩!哪里不光彩!谁有意见就给我提出来!说啊!谁敢说!”
一个刚刚走近他们的老头被他的大嗓门吼得一个趔趄,转身急匆匆地跑掉了。
温乐沣捂住耳朵躲得离他远了点。
“我爱吃这么多!怎么了!死老太婆你吃不了这么多怨谁!不要以为你厉害我就拿你没办法!总有一天在你饭里放巴豆——”
温乐沣又往远处走了点,在这种时候,要他承认和那个人有血缘关系还真是一件让人脸红的事情。
一个穿着白色短大衣的长发女性低着头从灞桥东边而来,在越吼越起劲的温乐源身边缓缓走过,对他震耳欲聋的吼声充耳不闻。
温乐源忽然停住了声音,盯着那名女性的肩膀,脸上露出了讶然的表情。温乐源忽然停止的噪声吸引了温乐沣的注意,他也往他目光所及之处看去,同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那名女性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只是自己慢慢走着,表情木然。
温乐沣走回温乐源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哥,我想起一件事。”
“嗯?什么?”
“姨婆让我们来接人,可她连那人的年龄长相性别好像都没告诉我们……”
“……”这下完了!
那名女性走到了桥的最中心,靠上了桥边的围栏,身体微微有些前顷,就好像在看桥下有什么东西。
“好像开始了。”温乐沣说。
女性的身体又前顷了不少,但她的双手却紧紧地按在围栏上。
“虽然诱惑很强,不过看来意志很坚定。”温乐源评论。
女性的身体又退回来了一点。
“的确很坚定,但是……”
女性的全身忽然猛一前冲,双脚也离开了地面,整个人只有双手和腹部还撑在围栏上,全身就像跷跷板一样在围栏上前后晃荡,眼看就要掉到桥下去了。
“好像还是诱惑比较强。”
“她也在拼命挣扎啊。”
“要不要打赌,她最后绝对受不了诱惑的。”
温乐沣生气了:“你到底帮不帮忙!”
温乐源非常纳罕地看着他:“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吧?你着什么急?”
温乐沣气得扭头就走。
“你就在这里袖手旁观吧!我一个人去帮她!”
一见温乐沣发怒,温乐源立刻换上了一张亲切的笑脸,跟在他身后又是搓手又是作揖:“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乐沣,我真是和你开玩笑的。别这样嘛,我一定帮!当然,一定帮的!刚才和你说着玩……”
温乐沣气得直摇头,指着他正想提出几点意见,便听见一声尖叫,温家兄弟慌忙回头,发现刚才还在围栏上的那名女性已经不见了。
温乐沣几步跨到灞桥另外一边的围栏上,伸着脖子急切地看。如果那名女性是从刚才那个位置掉下去的话,那么他在这边就应该看得到被水冲过来的她才对。
可是很奇怪,他等了有一分钟左右也没有见到那名女性的身影,就算是水流再缓慢也不该如此。
他又跑到刚才那名女性掉下去的地方,伸头一看——立刻松了一口气,回头瞪了温乐源一眼。
“你既然已经做好接住她的准备就和我说一声!让我吓了一跳。”
温乐源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那名女性从桥下缓缓地升了上来,那姿势就好像有一个透明的人在抱着她一样,她有些惶惶然,带着一脸惊恐的表情四下里乱找,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掉下去了为什么还能升起来。
将那名女性放到地上之后,温乐源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发现指针已经指向了七点的位置,天也基本上亮了。
他一抬手,将胳膊挂上了温乐沣的脖子:“行啦!我看那个人不会来了,回家吧!那死老太婆真会折腾人。”
新死的魂魄还没有和白日对抗的能力,所以阴老太太才会在六点钟就把他们赶出来接那人,可既然到了现在嘛……那肯定是没法完成任务的了。
“哦……也对,回去吧,今天真是挺冷的。”温乐沣进行了完全的附议。
于是两兄弟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从桥下升上来的女性一样,高高兴兴地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请……请等一下!”
身后传来那名女性的叫声,两兄弟站住了脚,开始互相打眼色。
‘喂,你打算和她接触吗?’‘最好不要。’‘我……我也是,怕被传染……’‘你又没事!一个狮子吼就解决了!’‘你废话!我是在说你!你要被传染怎么办!’‘她又不一定是原体!’‘不能冒这个险。’见两兄弟很长时间都不回头,也不见对她的呼叫有什么回应,那名女性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声音太小他们没听见……
“前面那两位先生!请等一下行吗?”
温家兄弟继续打眼色。
‘我不想接近那种东西……’‘你做得可跟说的不一样,我看你简直爱死管闲事了。’‘你给我闭嘴!’鼓了几秒钟的勇气,温乐沣尽量在脸上堆出了一副平静的表情,僵硬地、缓缓回头面对她:“您有什么——”
他没有想到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一转身就发现她已经到了距离他不到两米的距离。他盯着她的双肩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哼地向后倒了过去。
温乐源“啊”地一声惨叫,在他身后托住了他倾倒的身体。
“我叫你别接近!你就是不听——”
发现温乐沣昏倒,那名女性急忙跑了过来:“他怎么样!没事吧!要不要我叫救护车?”
发现她居然就这么接近了过来,温乐源一把将温乐沣的身体向后拖了几步,连声音也带上了异常痛苦的腔调:“求你别接近我!谢谢你了!有什么事你站那儿说!”
她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什么异状,便又向前了一步:“我只是想问问——”
那名女性已经到了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肩头,就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压迫过来一样。
“我警告你!不要过来!”声音变调了,怎么听也没有威慑力。
“我只想知道刚才救我的人是不是——”
“某样东西”很恐怖地压到了温乐源的脸上,温乐源再也没有了他男人的自尊,用巨大而凄惨的声音吼叫起来:“救命啊————————————————”
距离他们几十米远的橡胶坝轰地一声炸得粉碎,水柱高高地窜了起来。
“……今天清晨七点钟左右,霸河内的橡胶坝发生了不明原因的爆炸,附近居民称听到了一声很像炸弹的巨响,公安机关已派出警务人员封锁现场,事故原因正在调查当中……”
一只苍老的手抖抖瑟瑟地关掉了电视,那只手的主人——阴老太太恶狠狠地回头看着她的两个外甥孙子,浑身发抖——不是害怕,而是在大怒。
“让你们去接鬼!接鬼哈!不是让你接活人!我让你们接的鬼嘞!哪里去了!好……好……鬼莫接到,带个活人回来就罢了!炸人橡胶坝啥意思哈!”
温乐源坐在吃饭的椅子上低头做忏悔状:“我神经细,受得刺激大了点……”
“你神经跟桌子腿有啥区别!还刺激!原子弹爆炸能刺激到你喽?”
“别这么说嘛……其实我还是很纤细的。”
阴老太太鄙夷地做出唾弃的动作。
温乐沣按着仍然有点蒙蒙的头,坐在小凳子上痛苦地按摩:“对不起,姨婆,都是因为我害怕才晕过去……”
阴老太太的声音立刻柔和了许多:“莫关系莫关系,那种东西正常人当然害怕哈,昏倒也莫啥。”
温乐源愤怒了:“姨婆你什么意思!我不是正常人吗!?”
“你是正常人……”阴老太太哼一声,哼得全身都在抖动。
温乐源跳起来向她竖起了中指,温乐沣拼命拦住他。
“既然你说我不正常我就不客气了!死老太婆!我要和你决斗!你不要跑!不要跑!”
阴老太太摇着头走到门口,哗啦一下将门打开,露出门外那名手足无措的女性。
“有话和她说哈。”
温乐源大叫一声,转身窜到了里屋去。
温乐沣也禁不住有点畏缩,但却努力做出很平常的表情面对着她:“你好……”
那名女性尴尬地掠了几次头发,才鼓出比他更大的勇气道:“对不起,虽然知道你们不太欢迎我,但是我实在很想知道,刚才把我救起来的人是谁?……那个,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吓着你们了?你们这样……我心里毛毛的……”
温乐沣比她更尴尬:“这个嘛……”他快速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她更疑惑了,“肩膀有问题吗?”
“不是……”温乐沣再次指指自己的肩膀,“你这里……”
她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觉得那里好像没有长出盔甲之类的东西。
“怎么了?”
“你的肩膀上,有某种很……的东西。”
“很……??”
温乐沣求助地看着阴老太太:“姨婆,您看这……我们要告诉她不?”
“嗯嗯……”阴老太太看看她的肩膀,不动声色地转开脑袋,脚下快速地往里屋挪,“你看着办,我衣服还莫洗出来……”
温乐源从门帘后面伸出一颗脑袋大叫:“找什么借口!你也害怕的话就说出来啊!”
阴老太太的拳头在虚空中划了一个半圆,温乐源嗷地一声从门帘的缝隙中消失,里屋传来某样东西砸到桌子上的巨响。
外屋只剩温乐沣一个,他有点傻眼。以他的意见来说,那种事情其实不知道更幸福一点。但这是因人而异的,从早上的事情看来,她应该已经有很长时间都在受“那个东西”的困扰,不告诉她的话,以后说不定还会发生更危险的事情。
他思考一下,立刻下了决定。
“这个……我想你也许不相信我说的话,不过现在我告诉你的全是真的,请你站在那里听,拜托不要过来。”
那名女性看看自己站的位置,点了点头。
“你可以确定吧?在这以前,咱们以前并不认识。”
她点头。
“但是我知道你很多事情——当然这里面有一部分是虚假的,我也搞不清楚是哪部分,请你在听的时候给我指出来。”
“这个……你不会是什么算命的吧?”她的表情有些啼笑皆非,看得出她已经不太想信任他了。
温乐沣也不跟她争辩,开始讲述道:“你叫任烟雨,今年24岁,未婚,在某大公司内任职2年,年薪200万左右……”
任烟雨的表情霎那间异常吃惊,他应该是说对了。不过她还是纠正了一点:“年薪不是200万,是20万,有200万我就不会老想着跳槽了。”
温乐沣继续道:“你的上司对你有好感,常常与你单独相处,周围人对此闲言碎语很多。而你的男朋友有大概10个左右,每天一换,生活极不检点。你和你父母就因为这样相处不好,所以你不住在家里,而是一个人在外面独居……”
“胡说八道!”任烟雨气得高叫出声,“你怎么能和我那些同事一样乱讲话!我只有一个男朋友!我们都打算结婚了!我和我父母也相处得很好!你真是——乱说!”
温乐沣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求你别叫……我总觉得那玩意又长大了……”
任烟雨慌忙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脚下连连后退:“什么?你们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你们为什么知道我这么多事?为什么你知道在公司里那些人说我的闲言碎语……”
“我们在你的肩膀上看到了……”他用手指指了指她,前臂轻轻晃动,就像某种软体动物:“蜚语蛇。”
“蜚语……蛇?!”
蜚语蛇,一种长着很恶心的绿色鳞片的人面蛇,生长在人的双肩处,尾穿过肩胛而缠住心脏,依靠人类之间的流言蜚语而生。生长在左肩的为雄蛇,最好无中生有地传播流言,右肩为雌蛇,最好听取流言。雌雄双蛇有时会同时寄宿在同一个宿主身上,也有只被其中一种寄宿的人。
被它们寄宿后,雄蛇将会引导宿主传播他所知道的所有的事情——无论真假。而其他宿主的雌蛇则吸引雄蛇集中流言至她们的宿主身上,也就是说,雄蛇所寄宿的人会是流言传播者,而雌蛇所寄宿的人将是被流言侵袭的对象。
蜚语蛇有极强的传染性,即使只通过宿主的视觉与其他人接触亦可能被传染。传染他人十次以上的蜚语蛇就是原体,传染性会由于传染的人越多而越强。因此大多数时候只要有一条“原体”,某个公司或者整个集团都有可能被染上。
“你刚才跳河的时候其实不太情愿对吧?刚跳下去就后悔了?”
想到自己肩膀上居然长有一条蛇,任烟雨全身都僵硬了,她僵直着背部,硬邦邦地微微点头。
“因为你身上是一条雌蛇,她已经吃够流言了,不用再依托你而生存,所以她要离开,首先要做的就是杀掉你。”
很多人被流言所困,当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留恋的时候,也就是雌性蜚语蛇已经吃饱的时候,她们会为此在那人耳边喋喋不休地告诉他世界已经变得如此丑恶,还不如一死了之这样干净。只有少数人能抵抗得住她们的诱惑,而大多数人……很可惜,都不能。
“我不知道我的话你能相信多少……”温乐沣觉得总看那只雌蛇太刺激神经了,在礼貌和自保之间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把眼睛闭上了,“你的资料都是那条雌蛇透露的,她会把所有她臆想出来的东西和真实相互混淆,然后告诉雄蛇,雄蛇再添油加醋告诉它的宿主,然后他会和他的宿主一起不断地重复那些被夸大的事实或者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再反馈给其他的雄蛇……你被流言困扰很久了对吧?就是因为你身上的雌蛇太有魅力了,追求她的雄蛇很多……”
任烟雨大张着嘴,就好像在看怪物一样看着温乐沣。
“你是说……流言就是这么产生的?”
温乐沣摊了摊手:“这么说也没错,但是……”
“哈……哈哈哈哈!”任烟雨僵硬地笑了几声,“这真是富有想象力的说法!不过我没时间继续这个科幻话题了,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们,再见。”
她僵硬地转身,同手同脚走出大门,那姿势看起来就好像她真的看见自己的肩膀上有一条蛇一样……走到门口,她扑通摔倒,爬起来拍拍土,又僵硬地离去。
“她好像不相信你。”温乐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温乐沣的身后,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说。
温乐沣一胳膊肘捅上他的胃,温乐源抱住肚子滚倒在地。
“活该!让你一到关键时刻就逃哈!”阴老太太掀起里屋的帘子,幸灾乐祸地说。
“你有资格说我吗!死老太婆!”
刚才还在门口拉帘子的阴老太太瞬间就骑到了温乐源的背上,胳膊挽住他的脖子用力往后扳:“骂!再继续骂哈!”
温乐源惨叫:“不要啊!亲爱的姨婆!请你原谅我——”
温家兄弟的工作的确是为人民解除鬼怪问题的,而且有时也会免费帮别人做些这种事。但是他们不是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大智慧者,既然任烟雨不想相信那些事,他们当然也不会纠缠她,双方都乐得轻松。
——不过,这都只是温家兄弟的一厢情愿而已。
任烟雨自从那天回家之后就没有一个晚上睡好过,她终日被噩梦所围绕,总在被蛇缠到窒息的梦境中惊醒。温家兄弟没有告诉她那条蛇长在她的哪个肩膀上,她便不敢碰触自己任何一侧的肩膀,甚至连洗脸的时候也要鼓足很大的勇气才能把手抬上去。她不敢照镜子,不敢洗澡,不敢扭头,生怕自己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就看见那条可怕的东西……
不是没想过也许那对兄弟是骗她的,但他们所说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正确无误的,甚至连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也说得一字不差。她想不出来,除了那条蛇的理由之外,那两个陌生人能凭什么知道她的事情?这太可怕了!
那段时间是地狱,在她垂垂老矣的时候同样这么想。不过好在老天没让她多过几天这种日子——因为她崩溃了。
她打碎了所有的镜子,撕烂了所有的床单,踢翻了桌子椅子,把床和立柜都捅了个底朝天。在歇斯底里地发作过之后,她终于决定去找那对兄弟,让他们对她现在这种恐怖的境况负责!
……好吧!即使不负责也没关系!也不管肩膀上的东西是真是假,更不去理会那两个人是不是在戏弄她——她都不在乎!现在她只要个心安!想睡个好觉,好好洗个澡!再这么下去,在她还没有被流言打倒之前就要被那条看不见摸不着的蛇打败了!
发泄完歇斯底里的情绪之后,憔悴的她再次来到了那栋老旧的公寓,找到了那个被两兄弟称为姨婆的老太太。
“……所以你要来找他们?”
任烟雨点点头。她已经有好几天没睡好了,眼圈发黑,脸色非常不好。
“其实……要我说哈……”阴老太太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想了一下,道:“你不如就忘了肩膀上那点事,过去不也过得挺好莫?”
任烟雨痛苦地捂住了脸。
“别说忘不掉,就算是忘掉又怎么样?它还在我肩膀上!您不知道,我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被流言困扰,我一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我在乎了又能怎么样?他们还是不停在说!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什么肮脏的想法都能说出来!如果这一切都是蜚语蛇的缘故的话,我宁愿痛苦几天,让他们帮我把它们从我肩膀上去掉!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们既然能看得见,又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你们一定不是普通人对吧?求求你们帮帮我!求你们了!”
看着她痛苦万分的脸庞,阴老太太笑了笑。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她几乎是用喊的了。
“哦,”阴老太太好像忘了自己之前正在说什么,又道,“小沣不在哈,他回家去喽。你要找的话,小源在。”
“小……小沣?小源??”
“那个长得秀秀气气文质彬彬的是小沣,另外那个长得一脸胡子像强盗样的是他哥哥小源——他叫温乐源。”
小源……不管怎么想,任烟雨还是想不出那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家伙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小名,不禁有些哑然。
如果让温乐源再选择一次的话,他宁可回家去面对一大家子关于他和温乐沣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的问题,也不想留在这个该死的绿荫公寓里了。
而让他改变主意的原因就在于——那个肩膀上有东西的女人!
“对不起,又来麻烦你……阴老太太让我到这里来找你的……”
当他打开门的时候,她就站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用一脸委屈得就好像他会一拳把她打出去的表情看着他——虽然他真的很想……
蜚语蛇盘在她的肩头上,似乎比之前他看到的又大了些。
“我们不是说过……我们不喜欢你肩膀上的东西——吗?”他尽量把语气放温柔——对温乐沣都没这么温柔过,“拜托你忘掉我们说的话,离开这儿好不好?”
“可是你们不是说它已经长大了,要杀了我吗?我还不想死!求你帮帮忙!你们救人要救到底啊!”面前这个男人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呢?她都快哭出来了,他那边还是不为所动。
温乐源叹了一口气。
“救人是最麻烦的事,所以我根本不想干……上次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我弟弟在那里,我不想让他看见有人死在他眼前。而且我告诉你一个事实,蜚语蛇不是白菜,拔掉就不再长,它是野草!春风吹又生的意思懂吧?我不想救你就是因为救你也没用,死了一条还会长出一条,没完没了!你要是天天来找我们求助,乐沣愿意我可不愿意,万一这里有谁被感染到,你想连无辜的人也一起弄死两个看看吗?”
任烟雨的心都凉了。她来的时候本以为只要弄掉这东西就没事了,可怎么会想到是这样!?如果怎样杀它都是无效的,那她难道就只有等死了?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们有办法的!求你帮帮忙……”
温乐源不耐烦了,转身想离开,任烟雨本能地想拉住他。温乐源慌忙后退,却没能躲开,她的指尖在他的手心处一划而过。
温乐源看看自己的手,气得胡子都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你是傻瓜吗!”他怒吼,“不是告诉你了这东西会传染!你还是非要我也染上才罢休!?”
她被他的吼声吓住,他吼一句她退一步,已经快退到窗户上去了,眼圈也忍不住开始发红。
“我……我传染……”
温乐源像是要甩掉什么病毒一样拼命甩手,后来大概想起来那根本无效,挫败地“嗨”了一声。
“所以我讨厌管闲事!”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太恐怖,她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对……对不起……我……我忘了……”
“你说一百遍对不起有个屁用!”温乐源吼了一声之后,发现她脸上淅沥哗啦地挂下了两行泪,当即慌了手脚,“别……别别别哭!我没打算吼你,只不过刚才稍微有点……嗯,你只是在我身上下了‘雌种’,只要不遇到雄蛇它就不会发芽的……”
“那就是说……”她眼泪汪汪地说,“只要遇到雄蛇就会发芽?我这不是害了你——”
她声音拉得长长的,看来是打算大哭一场,温乐源拼命对她比划“STOP”的手势:“别哭!唉呀……我说了别哭啊!现在你哭也没用不是?反正已经种上了……对了,你打算雇我吗?”
她呆了一下:“咦?”
“帮你去掉蜚语蛇,不是做不到,只是太麻烦我不想干。可是现在你连我也传染了,我不想传染我弟弟,要解决掉这玩意,首先必须解决你身上的东西。你打算出钱雇我吗?”
原本她已经完全信任了,可是现在一提到钱的事,她的脑子里却立刻闪过了“合伙欺诈”这个词,她不禁犹豫起来。
要说肩上的东西她从来没见过,甚至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现在就是听了这些人的一面之词,会不会是受骗上当了……
看一眼她的脸,温乐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他和温乐沣“工作”的时候,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见过,这种表情也看得太多了,虽然表现出来千奇百怪,但是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怀疑。
他一言不发,拉住她的胳膊就往房间里拖。
他什么解释也没有,任烟雨大惊失色,还以为他想对她干什么,便开始四肢齐上拼命挣扎。
“不要呀!救命呀!抢劫呀!来人呀!救救我!……”
温乐源气昏了:“说什么呢!你这个女人简直不知好歹!”
任烟雨哪里听得进去他说什么,继续在他手中挣扎:“不要!求求你不要啊!来人哪!有人没有啊……”
“吵死了!”
两人动作停住。
206房间伸出一个女人的代脑,对他们两个大声呵斥:“我老公在睡觉呢!别在那里鬼叫鬼叫的!”
看见有人,任烟雨的眼泪又唰唰唰地掉了下来。
“求求你,救救我!拜托!……”
“把你拉进去又怎么样啊!”温乐源吼。
女妖精的全身都从房间里露了出来,她叉着腰严肃地指着温乐源道:“温乐源!你放手!想对人家弱女子做什么!”
任烟雨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然而当她从女妖精的脸部一直看到脚部的时候,她的希望立刻被扔进了冰窖里。
“你懂个屁!”温乐源吼她,“道行不深还来学人家替天行道!小心总有一天把你拉到黑市上卖个好价钱!”
任烟雨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谁了,她的脸越来越苍白,挣扎也变得越来越无力,眼中写满了惊惧。
温乐源发现了她的变化,转眼向她眼睛不停偷瞄的地方看过去,当即七窍生烟地大骂起来:“你个没用的妖精!脚踏实地站那儿不会吗!你吓着人啦!下来!”
女妖精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居然在离地20公分的地方飘。她尴尬地笑笑,无声地落回地面。
“抱歉,在家里习惯了。”快速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她以更快的速度跑回了房间,把她刚才还想要见义勇为的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温乐源拉起腿脚发软的任烟雨,一边叨叨一边往房里拖:“怕什么!她又不是鬼!我看了你肩头那玩意这么久都没崩溃,你不过看个妖精就腿软……别不动!快点进来!”
任烟雨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她的声音已经近乎苦苦哀求:“你要干吗……你要钱我给你,求你别……”
温乐源终于明白了。
“你以为我拉进去是干吗!”他暴跳,“你不是不相信你肩膀上那玩意的存在吗!我现在就让你看看!”
她一愣之下,终究还是被他硬拽进去了。
把她弄进房间后,温乐源冷冷地说了一句“换鞋”就开始在房间各处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
房间里开着电暖炉,因此比走廊要暖和得多,任烟雨犹豫一下,慢慢脱了鞋,换上门口的一双棉拖。
温乐源把墙角的几个箱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其中一个还翻过来把所有东西都倒到地板上,总算从那些不知是啥的东西里捡出了一张脏兮兮的破纸。
那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上面用红墨水画着五码六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图案,她怎么想也想不出它到底是干吗的。
他把那张纸举到她面前,道:“我们能看见,所以基本上不用这东西,现在只有这一张,你凑合一下。”
任烟雨沉默。
“……这是什么?”
温乐源又确认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再次举到她面前:“符咒呀!你不会连这个也没听说过吧?”
她看看他手里那张脏兮兮的东西,实在无法同心目中神秘的符咒联系在一起。
“可是符咒不是都要用黄裱纸做底,以朱砂写就,不能沾一点点污秽……”
温乐源嗤笑:“小姐,你电视看太多了!所谓符咒呢,是用‘心’画的,只要有‘心’,会用正确的符号表现出来,就算是用树枝在地上画的也有效啊。别罗嗦了,快粘额头上!”
看看那张所谓的符咒又脏又破的样子,她摇摇头:“好脏……”
温乐源不耐烦地抓住她一只膀子往自己身边拉,任烟雨死命推拒,却怎么也敌不过这个强盗先生的力气,硬是被粘上了那张脏兮兮的纸。
温乐源右手食指和中指点在那张符咒上,口中轻念:“明目借用!去!”
任烟雨只觉眼前一阵白雾蒸腾,周围景物被白雾遮蔽,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这情景并没有维持很久,几秒钟后她的眼前便已恢复一片清明。
她眨眨眼睛,觉得周围的样子和之前似乎并无不同。再低头看自己的肩膀,也没有看到什么蛇的影子。
温乐源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撕掉了她前额的破符咒,把她推到了浴室里。
“去镜子里看看。”
她将信将疑地走进去,眼睛缓缓望向洗漱台上的圆镜……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后,她——说好听点是跌跌撞撞,说难听点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手哆哆嗦嗦地指向浴室。
“那里——那里有……”
温乐源好像很高兴她这种反应,脸上笑得就像开了花一样。
“不是那里有,是这里有。”他一指她的肩膀,“其实让你直接看到也能做到,不过我怕你受不了那个刺激,所以你就间接看看行了。如果不够的话咱们再来一次,说不定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这就够了!”她颤抖着喊。
刚才所见,是她这辈子所见最可怕的情景——一条比她的腰还粗的软体动物盘在她的肩上,浑身覆盖着极其恶心的绿色鳞片,还闪着仿佛带黏液的光,而最可怕的是它的头——那是一颗除了覆盖了鳞片之外和普通人无异的头,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它的嘴里似乎在不停地说着什么,长长的红信吞吞吐吐,她几乎可以听见它喉咙里发出的咝咝声……
只是在镜子里看到她就已经快崩溃了,如果直接在自己肩膀上看到……她会立刻自杀的!绝对会的!
“求你……帮我弄死它……出多少钱都行……”她的声音几乎是呻吟了。
温乐源拍拍她的肩膀,算是给了一点安慰。
“你放心,钱绝对给你优惠,事情也肯定会给你负责到底,我打算先这样……”
“这个符咒效力有多久?”她忽然插口。
“咦?这个……”温乐源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不禁有些讪讪然,“这个嘛……因为我不太常用所以……好像……大概……可能……我想是……一个星期?”
任烟雨捂着心口,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
“喂!我是说符咒的效力是一个星期!没说会让你看它一个星期!你别昏倒呀……”
——你听好,我暂时不想让我肩上的雌种发芽,所以不能立刻就跟你一起去调查,暂时必须靠你自己。蜚语蛇一般是群居的,母体虽多,但是女王只有一个,只要找到女王杀掉,那其他人身上的蜚语蛇就会自动凋谢消失……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到时候再说吧。你带上镜子,去好好观察你身边所有的人,有什么情况就记录下来,回来向我报告,当我有了资料之后再提下一步的事情。
任烟雨僵硬地站在镜子前面,把领结绑上又拆掉,拆掉又绑上,怎么也打不出平时那种完美的结来。
现在她的肩膀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因为温乐源已经帮她把她那条蛇拔掉了。
在他抓住蛇尾用力一拉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了身体里什么东西被突然抽走的落空感,忍不住小声叫了起来。
“流言也是人生活的一部分,有那种感觉是正常的。”温乐源笑着对她说。
镜子里,她看到他手中断尾的蜚语蛇无力地挣扎着,从尾端逐渐枯萎,它的嘴里好像在尖叫,不过她听不到。温乐源用一只手塞住了耳朵。
“它在说什么?”
温乐源随意地将它扔到地上,它渐渐化成水流到下水道里去了。
“它说,‘我还会再长出来的’。”
她看着镜子里摸摸自己的肩头,仍是心有余悸。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了,但它终究还是会出来,直到杀了她为止。
“如果它不是被你拔掉的话,离开我的身体之后它会变成什么?”
温乐源笑笑:“你说呢?流言最后会变成什么?”
“咦?”
“流言是只要碰到你就会生根的东西,当你还活着的时候,它就没法离开你的身体,只能做一个虚幻的影子,离开你就不能活。但是一旦你死了,它就会变成‘真实’,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个世上,让大家都看到。就比如你上次就死了,那现在所有关于你的流言都会变成‘真实’一样……你想看吗?真想的话,改天我带你去哪里抓一条看看。”
她拼命摇头。
领结又绑坏了,她烦躁地把它拽下来,狠狠扔到梳妆台上。
她知道这种东西自己终究要面对,但是一想到蜚语蛇的传染性她就不寒而栗。她肩上的蜚语蛇已经很成熟了,那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传染过多少人?她身边的人,又有多少传染与被传染者?她如果去了公司,发现镜子里的所有人都长着一条蜚语蛇的话,她又该怎么办?
她拿起电话,想一想,又放下。请假又能如何?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只要她还不想死,就不能不正视这个现实,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但理智和感情是两回事,虽然理智在脑袋里反反复复告诉她逃避没有用,但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般,终究在犹豫几回后拿起听筒,按下了号码。
“喂,经理……”
任烟雨的部门经理是一名女性,人长得漂亮,工作优秀,做事干练,据说很受公司顶层人士赏识,年纪轻轻就升任部门主管,可以想象她以后平步青云的样子。任烟雨一直很羡慕,也很崇拜她,虽然她自己也很受上面的人的赏识,但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不舒服?生病了吗?什么病?我现在就去……你在哪家医院?有没有事?)
“没事……”任烟雨很感动,经理人很好,有时候简直好得让她无地自容,“真的没事,只是有点头痛,我想稍微晚一点去,请一个小时的假可以吗?”
(请假是小事!你头痛吗?现在怎么样?我这里有治疗头痛的药,你要不要吃?不如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头痛不是小事,别太大意了。)
“真的没事,谢谢。”
放下电话,她有点愧疚。就是因为经理对她太好,所以她很少说谎请假,工作的时候也很努力,即使有不舒服也尽量支撑着做完手头的事,也算回报她的关心。
她拿起领带,仔细地整理好,系在脖子上开始打结。
比平时晚了一点上班的任烟雨比平时忙了很多,大堆大堆的工作陆陆续续都堆到了她的案头,似乎是老天爷想让她今天一天的工作量上个星期一星期的相媲美似的。
干完了手头最紧要的工作,她伸了一个懒腰,心里犹豫着是先把下一件工作整理一下还是去喝杯咖啡。
坐在她隔壁的女孩敲了敲她们之间的格档,从上方露出的脸一副愁苦的样子:“任姐姐,我的脸上好像又长痘痘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很明显啊?”
任烟雨抬眼看看她的脸,刚出社会没多久的小姑娘脸上平滑得连一个凹坑都没有,可惜下巴上长了一个红红的小青春痘,看起来让人忍不住想笑。
任烟雨一边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小圆镜递给她,小姑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呻吟起来:“呀!怎么会这样!今天早上还不明显呢!我那么努力用粉遮盖——这下完了!”
听到她的呻吟,他们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围了过来,不怀好意地学着她的口气道:“唉呀好讨厌哦,人家晚上要约会嘛~”
“不是不是!人家和心上人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在最完美状态下哦~”
“你们在说什么!讨厌!”
小姑娘手中的圆镜随着她的手势上下乱晃,任烟雨笑着看他们的闹剧。
忽然,她的表情僵住了。她分明看到,小圆镜中有某种绿色的东西大片大片地晃来晃去,可是在这个以淡蓝色为基调的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什么很多很大的东西是绿色的!
小姑娘把圆镜面朝上放回她的办公桌,随着镜面中她收回的手指,一张绿色的脸在镜子里闪了一下。
任烟雨觉得自己仿佛被兜头倒了一盆凉水,全身上下到指尖都凉透了。
她几乎都忘了……她怎么会忘了她是来找蜚语蛇的女王的?!
一直被繁忙的工作挤到深处的蛇又爬了出来,在她的心底邪恶地吐着信子。
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不小心向后微微晃了一下,椅子腿和地板之间发出了很难听的“吱——”一声。周围的人都了停下手边的工作,那个小姑娘也有点愕然地回头,和围在她一圈的人一起看着她。她抱歉地笑了笑,正想说声“我去洗手间”,然而眼角的余光扫过窗户——虽然那蓝色的玻璃看不清楚,但是她还是看到了,那上面倒映的无数的人脸与绿色的软体动物!
她捂着嘴冲向洗手间,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怀孕了吧?
——肯定嘛……
——知道吗?她怀孕了!
——早知道有这一天!
——不检点……
——原来大家都知道啊?
——装得像圣女似的,也就是这货色!
——嘻嘻嘻嘻……
把事不关己的故事流传开,顺便按照自己的口味在里面加点盐和糖,刚出锅只是一盘炒青菜,等绕了一圈回到耳朵里就变成了鲍翅炖燕窝。这不能说明人类的伟大,只能让人仰天长叹——“核武器算什么东西!咱人类的语言才是最杀人不见血的伟大武器!”
她早上就没有吃饭,所以饿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只是抱着马桶不停地干呕,有一部分胃酸从鼻子里涌出来,呛得她眼泪直流。
一只手从她身后递过来一张面纸,她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接过面纸擦脸,稍微好了点之后才敢开口说了一声“谢谢”,不过她的声带被胃酸侵蚀了,声音有些嘶哑。
“不是跟你说了,不舒服就在家里休息一下吗?”
是经理的声音!
她扶着隔板站起来,忍住仍然有些目眩的感觉回过头去,好不容易才看清楚身后的人。经理依然精干漂亮,一身衣裙熨得笔挺,就像她的坐立姿势一样坚定,即使在办公桌后坐很长时间也从不打皱,这一点让穿着同样制服的她们非常羡慕。
“对不起,我以为已经没事了……”
“这些事可不能大意!”经理严厉地说,“你是我们公司重要的职员,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任烟雨一边含含糊糊地应着,一边从经理和门之间的狭小缝隙里钻出去,低着头在盥洗台洗手洗脸。盥洗台上有一面镜子,任烟雨不知道自己会从那里看到什么,所以一直用垂下来的刘海遮住额头——这并不是说她连自己视为榜样的经理都不相信了,而是她不敢确定,到底这蜚语蛇的传染性已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如果真的已经连累到经理的话,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尖叫出来……
经理从后面走过来,轻轻拍拍她的胳膊,温柔地道:“回去吧,休息休息,明天就好了。”
她头也不敢抬,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边无意识地点头一边往外走,连水笼头都忘了关。
“小任,你忘了东西。”经理说。
任烟雨的手刚刚搭在门把手上,听到经理的声音本能地抬起头来,忽然想起,洗手间的门上也有玻璃!
可是当她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经理的轮廓在玻璃上映得清清楚楚,倒映在她的瞳仁中!
……没有!?
任烟雨小心翼翼地回头,经理不解地皱了一下眉。
“你忘了关水笼头。”她指着手边仍然哗哗作响的笼头说。
盥洗台的镜子上清晰地印着经理的身影,但是她的肩膀上没有蜚语蛇,什么都没有。
她迟疑地走过去,将水笼头关上。镜子擦得很干净,她的视力没有问题,而经理的肩膀上,真的没有任何东西。
她想起了温乐源说过的话——“不被蜚语蛇感染的人?有啊!不过我也只是听说,比如纯洁的心灵、善良的好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哈哈哈哈!连乐沣都不行,咋可能有那种人嘛!哈哈哈哈……”
那人说得不对,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原来她并不是完全被蜚语蛇包围着,这一点让她绝望的心又浮现出一丝快慰。
她向经理笑了笑,虽然脸色仍很苍白,但至少比刚才好得多。
看着任烟雨走出去的背影,经理又打开了另外一个水笼头,开始仔细地清洗她白皙的手。
“没有奇怪的人吗?嗯……嗯……好,我知道了。”
温乐源放下电话,回头对站在身后的阴老太太道:“她说没有,你这回肯定猜错了!”
阴老太太把一只想爬到她肩膀上的幼猫抓下来,幼猫张着嘴嗷呜嗷呜地叫,爪子四处乱抓。她轻柔地把它放到地上,和另外两只正在吃猫粮的幼猫放在一起,它很快就和它们争抢起来。
“不可能莫怪人噢,她蜚语蛇大得很,以她年岁都莫可能长这大!女王不在旁边不可能。”
就像人类长大需要食物一样,蜚语蛇的大小也是以它的“食物”决定的,“食物”多则蜚语蛇大,“食物”少则蜚语蛇小。以前温家兄弟也见过不少蜚语蛇,不过那些都长得很小,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传染力。但任烟雨肩上那条的大小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体积大、传染力强、成熟快,除了有“女王”在侧之外,没有其他的原因可以解释了。
“上一次见到的女王,是眼镜蛇吧?”
“你还记得哈?”
“我还记得老太婆你为了不被传染还打算跳楼……”
阴老太太用力清了清嗓子,老脸有点红。
“不过,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温乐源去拨拉碟子里的猫粮,被争抢的小猫们狠狠抓了几下,他哎哟一声缩回手来,“你是怎么对付女王的?”
“噢……”
“你不要给我‘噢’!!”温乐源叫。
“哦……”
“……你这个死老太婆,打算把秘诀带到坟墓里去吗?!”
阴老太太嗤笑,用一只手指按住一只小猫的脑袋,道:“如果你要杀它,有几种方法哈?”
“……?”
“不给它吃饭、掐住它脖子、摁进水里……容易得很。”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
“蜚语蛇不是猫。你以为杀它恁简单?简单我就不愁喽!”
“那你当初是怎么杀的啊!”
阴老太太冷笑:“怎么杀?嘿嘿……嘿嘿嘿嘿……”
绿色的东西卷在了腿上,那种柔软黏腻的感觉好像过去有过似的,心里有种恶心欲呕的感觉,想吐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呼吸,身体被那个柔软的东西拉向了看不见的地方,身体越来越沉,想惨叫却叫不出声……
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梦中窒息的感觉仍然沉重地压在她的心脏部位,如果不这么用力地呼吸的话,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窒息而死。
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漏入的灯光,以及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让她能确定这世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过去从来不曾如此恐惧过,即使是那些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流言她也没有过,因为她一直坚信流言一定会澄清,所有人都会相信自己的清白,但是直到现在,她却没有见过哪怕一点点的曙光。她挣扎着,为此而不懈努力,但温乐源却让她看见了那些她从来不曾看见的、如果不遇见他的话或许一辈子也看不见的东西。当她看见玻璃上密密麻麻互相纠结的蜚语蛇的时候,她才不得不相信一个早就已经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她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她摸着黑下床,想倒点水喝。但她赤裸的脚在地板上滑了几次,都没有在平时习惯的地方找到她的拖鞋。而且以往她必须稍微用力将膝盖往下伸才能让脚够到地板,但今天她的脚都已经碰地了,膝盖却在床的上方悬空着。是床变低了吗?还是地板变高了?
正当她茫然地想着这个问题,并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自己遗漏的时候,有东西滑溜溜地“嗖——”一声擦过她的脚心消失了。她的脚落到地面上,木底的拖鞋被踩得发出啪嗒一声。
她呆滞了很长时间,想尖叫,但是声音就像梦中一样被挤在嗓子眼中,怎么也叫不出来。
她抖抖瑟瑟地收回了脚,把身体蜷缩在被子里,身上的睡衣不知在何时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但是她没有感觉,现在她只能感觉到双脚的冰冷,就好像刚才的滑腻物体依然贴着她的脚心一样。
手无意识地伸向床头柜,似乎想拧亮灯光,却在碰到开关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她不能确定她打开灯后是不是会看到什么东西,所以在那之前,用黑暗欺骗自己也是个不错的方法。
她就这么呆坐了一夜,也许中间有睡过,但是她已经不知道了,她觉得自己一直看着黑暗中看不见却切实地存在于那里的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上,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灰暗得吓人的脸,以及右肩上一只小蜚语蛇。也许是因为刚出生,所以它长得有点细小,似乎是发育不良的样子。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它扭动着软得恶心的身躯张嘴乱叫的丑恶。
她摸摸肩膀——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她的潜意识始终认为自己还是碰不到它的——然而她错了。她的手指接触到了冰冷粘滑的某种东西,甚至感觉到了那东西上面覆盖的鳞片的硬度……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双拳猛地砸向玻璃,玻璃哗啦一声碎裂了。
一个和人差不多大小,覆盖着绿色鳞片的软体动物在她的身后缓缓爬过,消失在浴室门外。
“你确定不是你在做梦吗?”
温乐源端着一碗稀饭扭头看着任烟雨,他已经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有好几分钟了。一只小猫从他背上爬到了桌子上,伸着鼻子去闻他放在菜盘子上的馒头。
“绝对……绝对不是!”任烟雨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比之前的模样更加憔悴,裹在短大衣里的身躯纤细得好像一碰就会散掉。脸泛着青灰的颜色,晦暗而没有光泽。她站在阴老太太的房间门口,双手神经质地抓紧自己的提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颤抖不那么严重,“我真的碰到了!它是……很凉,很滑……好像没有骨头……”
温乐源的嘴张得很大,恐怕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的嘴居然能张这么大——把那只闻他馒头的小猫整个放进去也绰绰有余。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反复地说了好几遍,稀饭倾斜了点,洒到了他的裤子上他都浑然不觉。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任烟雨尖叫,“是不是脱离人身的蜚语蛇!?一定是对不对?它想干什么!?你不是说它只杀它的宿主吗!?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身上那条完全杀死?!”
她的尖叫惊扰了小猫,它一脚踏进了盘子里,又带着一爪子的菜汤跳下桌子,和另外两只小猫会合。温乐源没有发现这边发生的情况,阴老太太好像也有点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小猫闯的祸事。
“按理说……”温乐源缓缓把碗放下,现在才感觉到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的胳膊有点酸,“不该发生这种事才对……”
“到底怎么回事!!”
温乐源起身,把一直僵硬地站在那里的任烟雨拉到自己的位置上,用力按她的肩膀让她坐。她缓缓坐下,但手指仍然僵硬地抓着提包。
“我让你去找女王,除了去掉我自己身上的雌种之外,另一个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怕发生这种事。”温乐源点起一支烟,阴老太太沉着脸用手指敲桌子,他自觉地站到了窗户边,“所以我让你去看看是不是有谁的蜚语蛇长得很奇怪,这是分辨普通蜚语蛇和女王的办法。你真的没有发现谁的很奇怪吗?”
任烟雨摇头。
“没有看见谁的蜚语蛇有好几个头?长着别的颜色?或者形状看起来不太一样?”
任烟雨还是摇头。
温乐源挠挠胡子,一脸困惑:“那就奇怪了,既然发生这种事,那你就肯定在这几天见过女王,而且和女王的宿主接触过。你再好好想想?”
任烟雨想起了经理肩膀上空空的一片,心里一沉。
“一定是很怪异的蜚语蛇吗?如果没有呢?”
“那就说明没感染呀!”温乐源瞪着眼睛说。
任烟雨闭上了眼睛。这几天里她一直忍着恶心观察公司里的所有人,连高层的人士都没有放过,可是真的没见到奇怪的蛇体!现在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全公司上下,除了经理之外竟没有一个人未受感染!被如此庞大的蜚语蛇群包围在中间的感觉让她觉得很绝望,再加上昨晚的事……
她无法把这事给未婚夫说,甚至也不能告诉家里人,因为没人会信。如果不是还有温乐源让她感觉到一丁点希望,她可能已经活不下去了。
“那我怎么办……”她喃喃地自语。
温乐源在窗台的烟灰缸里把烟头按灭了:“没关系,你不用着急,你既然雇了我,我就一定帮你把事办到底。你今天上班吗?”
“我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而且最近上班也不怎么正常……”
温乐源走过去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往卫生间里推:“那就去洗洗脸,等一会儿我送你去公司。我就不信,连我都找不到它!
稍微梳洗了一下的任烟雨看起来好多了,温乐源又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任烟雨有点尴尬,但这个看起来很粗鲁的男人却有一双温柔宽厚的手,他手心的热度让现在已经六神无主的她感到很安心,所以她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于是便不再反抗。
他们刚一出巷口,就看见王先生和女妖精那对老夫妻在他们的汽车旁卿卿我我,王先生的模样再年轻也看得出来他已年近五十,而女妖精虽然年纪更大却长着一张娃娃脸,这对男女的组合让所有路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各自揣测着一些连当事人自己都编不出来的故事。
任烟雨一看到女妖精就想起她漂浮在地上的脚,虽然现在天上太阳高挂,虽然今天女妖精脚踏实地还穿着高跟皮鞋,但她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温乐源没有察觉她的退缩,相反,王先生的存在让他想起这世界上还有“搭顺风车”这种事,立刻喜不自禁,拉着她就跑了过去。
王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虽然任烟雨的公司和他今天要去的地方不在同一个方向,不过他的事不急,倒是温乐源身后的女孩青白的脸色让他不太放心。
王先生坐在了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其他三个人坐上了后座。不过由于任烟雨坚决不愿意和女妖精坐在一起,温乐源只好被迫坐在女妖精和任烟雨之间。
“这丫头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汽车开上了川流不息的主干道,王先生转身问道。
“遇到一点麻烦……”温乐源含含糊糊地说。王先生又不给他钱,蜚语蛇这么麻烦的东西他才懒得跟他解释。
“什么麻烦?”女妖精很好奇地问。
“你不会用眼睛看!”温乐源愤怒地说。王先生是怎么看上这个没什么道行的傻妖精的啊!
“我看不见呀!”女妖精理直气壮地说。
“你怎么会看不见!”再没道行也是妖精,不会无能到这个地步吧?
“我是看不见呀!”温乐源的态度让女妖精觉得自尊心被伤害了,“从刚才我就没看见你旁边有人!要不是她说话我还以为你拉着空气过来呢!”
温乐源的心里凉了一下。任烟雨浑身颤抖。司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诡异的对话,手里的方向盘照样握得四平八稳。
“你是真的……看不见?”温乐源再次确认。
女妖精用力点头。
“那你那天看见了吧?就是你见义勇为的那天?”
女妖精的脸稍微红了一下:“呃……嗯……那天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问你是不是看到了!”
温乐源的暴喝吓了女妖精一跳,她很生气地大喊:“是呀!我看到了!你和一个没脖子的女孩在那里拉拉扯扯!还想把她拉进去强……”
王先生瞪她一眼,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没……脖子?”任烟雨颤抖地问。
温乐源环住她的背用力按了一下,让她不要担心。
“怎么回事?”王先生问。
温乐源看了女妖精一眼,道:“她是天然生成的纯洁的妖精,所以眼睛看不到污秽。看来事情发展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快,要是不能快点解决的话说不定会出大事。”
“怎么?”
温乐源叹了口气:“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等有时间再跟您解释。对了,等会儿把她送到公司以后,能不能借您夫人用一用?”
王先生道:“没问题!”
女妖精一脸的不高兴:“你借我干什么?”
“借你眼睛一用……”
“咦?”
任烟雨的公司所在的大厦到了,在温乐源的催促下,她犹犹豫豫地下了车。女妖精从另外一个车门下来,茫然地看着周围。
“怎么样?”王先生在车里看看这间公司的门面,除了对他们金壁辉煌的招牌和俗艳的装饰不得不摇头之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任烟雨那副惶惶然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可怜,温乐源发现了这一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转头对王先生道:“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是污秽的俗人,所以才请您夫人来不是?”
王先生“嗤”了一声,从车里钻了出来,一只手扶着车盖对女妖精道:“你看见什么没有?”
女妖精困惑地摇了摇头。
“你没看见?”
女妖精又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
女妖精双臂抱胸,眉头皱得很紧:“老公啊,以前我们来过这里对不对?”
王先生道:“是啊。”
“几年前?”
“大概四五年前吧,你不喜欢这里,所以我们两个一起的时候就没再来过。”
“现在和那时候有变化吗?”
“唔……没有吧。”王先生看看四周,这附近是较为繁华的商业区,近几年虽然有了很大的发展,建筑物却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是街上的行人,以前只有小猫两三只,现在却挤得满街车水马龙。即使女妖精喜欢这里他也不会再来的,现在他一看到这么多人就头疼。
“老公……”女妖精的声音有一点发颤,“你知道吗?我什么也看不见……”
温乐源心里一沉。
王先生迅速从汽车前方转到她身边,抓住她颤抖的手:“怎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吧?”
女妖精的声音仍然微颤着,眼睛盯着任烟雨上班的大厦,瞳仁中却没有焦距:“我记得……我记得……咱们眼前这里应该有一个很高的大厦对不对?那时候看得好清晰啊!现在没了!那里是空地!”
温乐源的心真真正正地沉到了冰窖里。
她虽然是天然的纯洁妖精,但已经和人类的男人结婚,而且生过一个带有人类血统的孩子。而蜚语蛇是污秽的东西,但还没有污秽到不可原谅的地步,所以她的视觉只被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就像她说看到任烟雨“没有脖子”,其实是盘在任烟雨肩上的蜚语蛇挡住了她的视线,即使是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像今天这样,眼睛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而已。
可是现在,连整栋大厦都被她“无视”了,就算是“母体”——就算是“女王”——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吗?如果真是蜚语蛇“女王”话,那么这个“女王”要达到多么巨大的程度才行?
“我知道蜚语蛇……但是这么大的……”女妖精自说自话地钻进了车里,顺手把她老公也拉了进去,“聪明的话就不要招惹它,再见。”
砰地关上车门,汽车绝尘而去。
还没反应过来的温乐源呆愣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跳着脚大骂那两个人临阵脱逃。
任烟雨在他的身后,捂着嘴慢慢蹲了下来。她不关心刚才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妖精”,也不关心她看为何会看不见大厦,她只知道自己正被恐怖的东西拉进去,可所有的人却都在有意无意地暗示她“你逃不掉的”。她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好像一切都在冲着她来似的?
温乐源转身,看到这个已经近乎崩溃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过去把已经瘫软的她给拉了起来。
“所以说,有时候知道太多也不是好事。如果当时乐沣没跟你说这么多就好了。”
“你们不告诉我……你们不告诉我……蜚语蛇就不长大了吗?我就不会被杀了吗?”任烟雨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红红地问。
温乐源无言。这种事又不是他决定的,而且他有一句话始终犹豫着没有和她说——其实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蜚语蛇,而是她本身……如果他早一点遇到她说不定还有办法,可现在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过去又都是看到蜚语蛇就躲着走,现在忽然让他直面“女王”,这比杀了他还更恐怖些。
“总之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你就带我进去。我怀疑女王就在你身边,所以我们首先从你工作的地方找起,然后再慢慢扩大范围……”
任烟雨走在前面,温乐源在她的后方,两人以相同的频率缓缓前行。
大堂内的职员客户来来往往,偶尔与他们擦身而过。每当这时,任烟雨的背部就会蓦地僵硬一下,过很长时间才能放松下来。
温乐源在她身后看着她的样子都觉得累,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稍微提高声音对她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又没有镜子,你看不见吧?”
“看不见它也在呀。”
温乐源翻了一下白眼。
两人走到电梯处,任烟雨犹豫一下,又带着温乐源往楼梯口转过去。温乐源发现“安全通道”几个字,一把拉住了她。
“喂!你不是吧!想走着上去?”
任烟雨烦躁地挣脱他:“难道你喜欢在那么小的地方和那些东西挤在一起?”
温乐源做了一个昏厥的动作,用力抓住她的手上下摇动:“那个不是重点!姑娘啊!你的公司在几楼?!”
“十八楼。”
“……”
两人大眼瞪小眼,任烟雨终于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叮咚一声,电梯的门带着金属的摩擦声慢慢滑开,里面的人刚踏出一脚,外面的人已经开始往里挤了。温乐源拉着任烟雨努力钻进去,在后面的人的拥挤下,他们被压到了电梯的角落里。
电梯的三面都有镜子,任烟雨进去以后一直低着头,一有空隙就转过身来背对着它们,不过这样也让她陷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境地——温乐源正好面对着镜子,她现在这样的姿势正好让他们两人四目相对。他们对视了几秒钟,极不自然地分别将头转向别处。
就在转头的一瞬间,侧面的镜子中映出了一堆互相绞扭成奇怪形状的绿色软体生物,她一惊,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闭上眼睛?”温乐源的声音从头顶降下来,那低沉的声音让她惊惶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闭上就看不到了……”
“哦——”温乐源的声音拉得比较长,听起来有点怪异。
任烟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闭着眼睛抬头对他道:“对了,你们上次看到我的时候不是紧张得要命?为什么现在这样……你不怕了吗?”
温乐源笑笑:“所以我不是刚才还问你,你为什么闭上眼睛?”
十八层到了,温乐源拉着她从最里面挤了出来。
“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她稍微睁开了眼睛,目光毫无焦距地转动着,喃喃说道。
“如果你认为这是自我欺骗那也没关系,但有时候人类没必要知道太多,知道得多,心就乱了。你以前啥都不知道不是也活得很好吗?”
“可我知不知道它都要杀我啊!”她暗哑地嘶叫了出来。
周围经过的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们,温乐源脸都黑了,捂着太阳穴把她拉到人较少的地方,很认真地看着她说:“恐怕你稍微有点误会了。蜚语蛇的确会害人,但它们从不杀人——它们从来没杀过一个人。”
“可是你不是说……”
“我们说过,它会害死你,但是它绝对不会杀你,因为它没有那个能力——它连爪子都没有,怎么杀人?那天你想死,不是因为它杀你而是因为你被它蛊惑了!如果你住在深山老林里面不和别人接触,就算全世界都在传说你的流言,让你身上的蜚语蛇长成比地球还大的怪物,你照样不会想死!明白吗?”
“那难道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但你要搞清楚,蜚语蛇不会直接对你造成伤害,它只会反复告诉你自杀的绳子在哪里。那么绳子是从哪来的?那可不是它创造的,而是你给它的东西!如果你从来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它的尾巴就进不了你的心,没法和你沟通,自然杀不了你!”
任烟雨的表情慌乱而无措:“可是……不是你们告诉我它的存在的吗……”
“我们告诉你它的存在吗?”温乐源盯着她的眼睛,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用力按了按,“真的是我们告诉你它的存在吗?那你为什么会有自杀的念头?一时心血来潮想死死看?”
她的眼神无助地四处梭寻,仿佛在寻找一个支撑点,她扫过温乐源的脸,却被他逼视得不得不再次移开。
“它想杀你,没错,但它不可能想杀就杀。你帮它找来了绳子,顺便帮忙把自己的脑袋往绳子里套,然后指责它是杀你的凶手,你觉得这对吗?”
“我怎么知道……”
“我之所以陪你来找‘女王’不是因为你身上的东西,那玩意我大不了隔几天给你拔一次,十年之后就不会再长。我身上的‘雌种’也不是问题,我根本不怕它,就是它一直在我肩膀上很恶心罢了。如果你的神经比电线杆都粗——就跟我家那老太婆似的,再大的蜚语蛇也得在三天内枯萎!”
“……”
“我现在告诉你,是因为目前真正的威胁不是你肩膀上那个,而是我们一直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女王!”
任烟雨的脸色煞白。
温乐源放开她道:“女王要找你可不会是什么好事,我以前就见过一个,虽然还不到你肩膀上的那个一半长。不过也把我家那个死老太婆折腾得够呛,我和我弟弟为了逃避它的追击差点摔死。可惜那是挺早以前的事了,我现在早就不记得它为什么追我们……嗯……好像不太对?”他困惑地托着下巴思考,“对了……它好像不是在追我……也不是在追乐沣……那它是在追谁呢?”
心乱如麻的任烟雨急切地看着他,希望他能从记忆中搜寻到某些有用的东西。但温乐源却只是在一径思考,好像已经忘了要先解决她的问题了。
走廊深处的工作人员专用电梯开了,经理和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其他人的目光也像经理一样随意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汇报着工作上的问题。当那一行人就快从另一边的拐角处走掉的时候,任烟雨才蓦然想起自己今早竟忘记请假了,慌忙小跑步追上去,拉着经理向她解释。
她结结巴巴地编造着凌乱不堪的措辞,由于无法解释蜚语蛇的事,那些东拼西凑的理由连她自己都觉得前后矛盾,错漏百出。
不过经理没有说什么,她点了一下头,拍拍她的手就离开了。任烟雨转身走回温乐源身边,脸上的表情显然轻松了许多。
温乐源看她走过来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那是谁?”他问。
“我们经理,人挺好的,我总受她照顾……”
温乐源打断她:“你用镜子看过她没有?”
任烟雨显得非常讶异:“我是看过的……”
“那你为什么说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她身上什么也没有呀!”她低叫。
温乐源按着额头,一副头痛得要死的样子。
“我说你的眼睛有没有毛病啊!她身上长满了‘那种东西’你都没有看见吗!”
他的吼声吓住了任烟雨,也把旁边经过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更远一些的几个人一边往他们这边指指点点一边窃窃私语,不过温乐源才不在乎这个。
任烟雨搓着双手,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得快要崩断了:“不可能……那不可能……”
经理身上真的什么都没有,她可以发誓!她的眼睛绝对没有问题——那不是她眼睛的问题!
温乐源的脸板得相当僵硬:“记得我们刚才在说什么吗?‘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这世上蜚语蛇多了去了,我的神经可脆弱得很,受不了天天和它们瞪眼睛,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把‘视力’控制在某个范围之内,这样就可以把普通能力的蜚语蛇排除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外。那天之所以看到你是因为你身上那条实在太大,想不看都不行。而今天……按理说她身上的蜚语蛇都非常小,我们应该看不到才对,但是我看到了。不过这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可以同时长那么多条蜚语蛇!普通的蜚语蛇应该只长在双肩的位置才对,可是她肩膀上什么都没有。”
任烟雨觉得眼前的景物在晃,好像连自己所站立的根基都不稳了似的。
温乐源看一眼仍未从震惊中苏醒的她,皱眉:“你这种反应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在说谎吗?”
“那……”
“嗯?”
“那不可能!”她低呼,转身往经理消失的地方快步追去。
“你要干什么!”温乐源从后面抓住她的胳膊,被她猛力甩开。
“经理不是那种人!你根本不明白!”
温乐源气得差点闭过气去:“我在说她啊!又没在说你!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谁都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目标’,但只有她不可能!只有她不可能!我证明给你看!”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女王’的伪装能力有多强!连那个死老太婆都能被骗更何况是你!”
“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不是她!你又不了解甚至没和她说过话,怎么就能这么认定结果!?不是这个世界上谁都和你们想得一样,不是全世界都是蜚语蛇!你们就是因为看多了那东西才会一口一个不信任,说她一定是伪装!了解一个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算有几条蜚语蛇又怎么样?它能说明什么问题!?”
越往里走人越少,她原本还可以听见身后男人的脚步声,却在闭嘴的同时发现身后的声音已经在不知何时消失了,空空的走廊里只剩下自己的鞋跟和地板清脆的敲击声。她愕然回头,温乐源正站在距她颇远的地方,表情比之前显得更加怪异。
“有一件事我恐怕得先弄清楚。”他慢慢地说,“到底你们经理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相信她?”
“这和好处不好处没有关系!”她断然说,“我只是了解她的为人!”
温乐源笑笑:“你们是朋友?”
“不是。”
“亲戚?”
“不是。”
“她救过你的命?”
“不是!”
“那她为你做过什么?”
“她很关心我……”
“实质性的!”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但是……”
“你从她那里得到特别的关照吗?”
“她对谁都一样……”
“你很喜欢她吗?”
“这……”
“那你为什么接近她?”
问题接二连三地甩过来,任烟雨已经不明白他想问什么了,心中几乎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事,直接问不好吗?你让我很心烦!”
“我再问你一次,”他加重了语气,“你说她是个好人,但你们之间却什么都不是,甚至不是朋友,那你对她的了解从哪里来?你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就在看,你们的交流方式就算说是‘熟人’都有点牵强,那你到底是靠什么来信任她的?”
任烟雨觉得眼前有金星在闪,不知是饿得头昏还是被他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的。
“拜托!她是我的上司,我那么接近她干什么?”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回答这么可笑的问题……“拍上司马屁这种事我死也干不出来,你要只是想知道这种事的话就不要再问了。”
温乐源的眼睛盯着她,那种眼神非常执着,执着得让她忽然就心虚起来。
“除了这个之外,你难道不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那还要什么原因……”只有这个不就够了吗……他到底是想得到什么答案才甘心?
“她刚才拍了你的手。”温乐源道,“你想想看,如果她现在再想拍你,你会是什么反应?”
刚才她拉住经理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经理拍她手的那一刻也只是很短的时间,没有进入她的脑子里。然而现在一经温乐源的提醒,再将当时的瞬间在记忆中扫过,忽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寒、又冷、又恶心!
温乐源走到她的身边,看见她胳膊上凸起的疙瘩,轻笑:“发现了吧?问题根本就不在于你们上下级的关系,而在别的事上。”
“什么?”她傻傻地问。
经理从办公室送了几个人出来,正想进去时忽然转头,发现他们两人站在那里,便开口叫了一声。
“任烟雨。”
任烟雨吓了一跳,回头时惊惶失措的表情仍带在脸上,看起来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住了一样。
温乐源笑笑,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她微微踉跄一步,缓缓向她走去。
“经理,实在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请假才对,那个昨晚……不,今天早上……”
经理稍微举了一下手指示意她不必再讲下去,道:“你解释过吧,不用再说了。虽然没听懂你到底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你有苦衷。而且你来的时候上面就已经和我打过招呼,所以这些小事我也没理由向你追究。可是我希望你明白,不管你是来做什么,都是在我手底下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我都必须负责,你这样不和我联系,电话又打不通,实在让我非常担心。”
任烟雨好像想起了什么,忙在提包中翻找起来,片刻后拿出了一只小巧的手机,手指在电源键上按了半天,却没得到它半点反应。
“呀……怎么又没电……”
经理漂亮的眼睛垂了一下,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身回办公室拿了一块电池出来递给她。
任烟雨一边从自己的手机上拆电池一边道歉,温乐源注意到,她在接过电池的同时又将自己手机中的那一块交给了经理,两人交换的动作竟没有半点犹豫,反而显得相当熟捻。
等她的手机成功开机之后,经理说了一句“下次再忘记充电不如就把手机上交吧”便想离开。任烟雨想起有一件很急的工作没有做,慌忙又拉住了她。
“经理,关于那个……”
她们的谈话很简短,前后只有半分钟左右——直到这时候还没有什么异常,而温乐源对她们的工作不感兴趣,却又发现墙上很大的“严禁吸烟”标志牌,只好张着大嘴对窗外猛打呵欠。
就在他分神之际,忽然听见极响亮的“啪”一声脆响,温乐源还没收回嘴就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她们那边。
他没有看见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任烟雨捂着右手退了半步,而经理则是维持着巴掌停留在半空的模样,两人的脸上都充满惊愕的表情,姿势维持足足了有十秒钟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经理先反应过来,她用复杂的表情看了眼睛都快掉出来的温乐源一眼,一声不吭地匆匆走回办公室,不轻不重地将门在身后甩上。
“怎么了?”温乐源莫名其妙地问。那经理虽然长了一身的蜚语蛇,不过人却非常漂亮干练,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哪?
“我也不知道……”任烟雨呆呆地说,“我刚才拉住她——我没觉得我拉住她——等我发现的时候,我……我……”
“又起鸡皮疙瘩了?”反应还真强烈……
“我连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反应比他想象得要厉害多了……不过……“刚才是她把你打开的吧?”
任烟雨苦笑,把刚才抓住经理的那只手给他看:“如果她反应慢一点的话,就该是我打她了。我根本没注意到我在抓她,她好像也一样。所以当她注意我碰到她的时候,她立马起了一身的疙瘩,我甚至能看得到她脖子上寒毛竖起来的样子。所以我们应该是一样的。”
温乐源怔了几秒钟,忽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语气极度懊恼:“诶!原来是这样!我怎么会把这个给忘了!真是该死!”
“咦?什么?”他又忘了什么了?
温乐源走过去,伸手挽住她的肩膀往外走。
“总之怎么样都没关系了,今天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吧。”
任烟雨被他抱得脚步歪斜,全身都倾到一边去了:“可是我们不是还没找到‘女王’……”
温乐源脸上笑着,脚下却没有丝毫放缓:“你想一想我之前的问题吧。告诉你‘蜚语蛇’存在的人是我们,但你知道‘流言’的存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知道的?有人告诉你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知道……“流言”……的存在?
灰蒙蒙的天空低得让人窒息,间或有细小的什么东西从云层中散漫地飘零而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大地上。
任烟雨站在人行道的中央,在她自己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前进的步伐,无意识地看着那些悠然飘落又悄然消失的东西。
“有雪啊……很快就要下大雪了吗……”
她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来到现在的这个公司的。
她还记得经理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后,大雪在窗外下得纷纷扬扬,而经理的身影映照在玻璃上,就好像她其实没有坐在那里,而是正停留在大雪之中一样。
——即使我不说,你也该明白。
经理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情的光芒,除了正在说话的双唇之外,她脸上的肌肉甚至没有一丝运动。
——我不欢迎你,这里也决不欢迎你。但这既然是上面的命令,那么我就没有立场拒绝。
——对不起……
——没有必要道歉。你也有你的工作,我只能配合你,可是请你记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请一定谨言慎行。
这些她当然明白,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做这个,但她没得选择。不过虽然那样说了,经理却并没有对她有什么特别对待,既不关心,也不排斥,就像她对待其他所有人一样,冷淡地站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从不接近。
……不,也许她也是关心的,只不过关心的方式与其他人相比还是冷淡了很多。
可是……
即便如此……
——“她难道不能是‘女王’吗?”——温乐源好像吼叫一样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她忍不住捂住了似乎真的被震得生疼的耳朵。
如果连经理都有可能是“女王”的话,那么她还能相信谁?还有谁能挣脱蜚语蛇的束缚,真真正正两肩空空地生活在这个世上?
为什么世上会有蜚语蛇这种东西?它是怎么出现的?又为何而存在?是因为有了“人”所以才有它吗?或者是只要有“语言”的存在它便会出现?一直纠缠在心里?还是“语言”之间?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当她恍然回神的时候,才发现身体已经被冻得僵硬,一动都不能动了。
有自行车的铃声在身后不耐烦地响了半天,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骑着车子从她旁边擦身而过,回过头来骂了她一句什么。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这对普通人来说简直再小不过了,别人骂了你就走了,你又能怎么样呢?追上去和他对骂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可是今天,她希望那个男孩能收回他说的话。
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她知道她必须让他收回那句话。她想迈开步伐去追他,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她想动一下手指都办不到。
为什么要追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不。
……她……
知道……
原因!
身后有什么东西攀爬的声音,像是某种鳞片在与地面相互摩擦。那声音干涩而陌生,她从来没听过。
但她知道。
她知道声音从哪里来。
不对……她不是听不到吗?为什么会听到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脑中传来细细密密的絮语,像是有人在她脑袋里说话,还带着细微的回音。听不清楚……听不清楚听不清楚听不清楚听不清楚……!!
你在找我吗……
在找我吗……
找我吗……
我吗……
吗……
不要听清楚不要听清楚不要听清楚不要听清楚——一直都在呀……
都在呀……
在呀……
呀……
寒气,从背后袭来。尽管没有回头,可她知道“它”想接近她。她看得到它的样子,看得到它的形状,看得到它的动作——尽管她根本没有回头!
蓦地,她甩开臂膀开始发狂地向前奔跑,声音被压制在喉咙和胸腔之中,不停地尖叫,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救命!
救命!!
救命啊!!!
十字路口的红灯未灭,她已一头扎进车水马龙之中。路口交通顿时大乱,原本整齐的两条直线变成了歪歪扭扭的树杈子,司机们再也顾不了禁鸣的命令,一个劲地猛按喇叭。一时间刹车声、尖叫声、喇叭声、破口大骂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任烟雨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她只是在一鼓作气地拼命往前跑,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摆脱身后那可怕的东西。
可是这样下去不行,她一边跑着,一边从提包中拿出手机,拨出她早上所拨的最后一个电话。
温乐源接起话筒听了几秒钟,轻轻放下了。
“咋喽哈?”阴老太太用绒球逗弄着三只小猫,看它们为绒球打架的样子,笑得满脸开花。
“来了。”温乐源挠挠蓬乱的头发,说。
阴老太太噢了一声。
“死老太婆……”温乐源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她,“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吗?当初那个蜚语蛇到底是在追谁?你是怎么把它弄死的?”
那时候他和温乐沣都太小,唯一清晰地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女王”惨叫着缓缓融化的情景,至于它是怎么死的、受了什么致命的伤害,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想知道哈?”
“是啊!”
“嘿嘿……”阴老太太的脸笑得很阴险,“不告诉你。”
“……!”青筋爆出!
气怒攻心的温乐源刚刚跑出绿荫公寓不到五分钟,扛着大包小包的温乐沣就带着阵阵寒风和两个黑眼圈挤进了公寓大门。
好像早已知道他回家时间的阴老太太从屋子里迎出来,看见他的模样,匆忙上前帮他卸货。
“咋恁老实哈,你妈让你带多少你就带多少……”
卸下了身上的重担,温乐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微微揉搓一下自己冻僵的双手,早已没有一点知觉了。
“我哥呢?”他环视一周,问。
只要他进了这个公寓,那么温乐源就没有理由不知道他回来了。
“噢,他噢,”阴老太太蹲在其中一个大包旁拉开拉链就开始翻,小猫们从房间里钻出来,也爬到了包上很努力地扒拉,阴老太太挥挥手把它们赶走,“他去解决女王蛇。”
温乐沣的眼皮跳了一下:“女……女王蛇!?那个蜚语蛇附近果然有女王吗!”
阴老太太叹气:“这有啥奇怪?过去女王蛇少见,多少年才碰一条,可现在电视台、杂志社……满当当都是女王哈。”
“……姨婆,问题不在这里吧……”
问题是……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知道对付女王蛇的办法不是吗?
温乐沣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任烟雨在电话里说得又快又急,温乐源还没听明白她就把电话给扣了。所以他只知道她在文化路附近,至于详细的位置就不清楚了。
等他赶到文化路,那里正赶上下午下班的时间,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还想找到任烟雨,对他来说基本上已经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茫然地站在人流穿梭的街头,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头痛欲裂。
“我又没有手机……”他自言自语,“真是的……那个女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任烟雨根本没注意自己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她如今已是慌不择路,只是没头没脑地在眼睛能搜寻到的任何小路上乱窜。
她一路狂奔,不知撞到了多少行人,被骂了多少次,她却是一次头也没回过,径直往前猛冲。
不过尽管有些发狂,她却还是保有几分理智的。这一路跑来,她偶尔也会看一眼周围的景致。这只是她无意的动作,不过不知为什么,她越跑,周围的建筑物就似乎越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个东西”还在身后……追她……
她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沉重得就好像那是别人的东西一样,她原本就不太集中的精力变得愈加分散,视线也逐渐开始模糊。
什么时候……才能……逃脱……
耳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她的脑中一阵嗡嗡乱响,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刮了一下似的。
“是不是出事了呢?”
她这么呆愣愣地想着,站住了。她的脑子仍然处于呆滞状态,眼睛也同样迟钝地扫视着周围,一辆看起来和周围建筑物一样眼熟的汽车停在她的眼前,只要再前进个半米,她就要被撞飞出去了。
(车祸……)
(车祸……?)
车门打开,一个将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的女性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任烟雨,你就算想死,也没必要一定赶着死在我的车轮下面吧?”
那名女性的声音很熟,模样看起来也很熟,就像周围的建筑物,以及这辆汽车一样熟。
(那是……)
“经理……?”
经理很无奈地笑了一下,叹气:“你不会是到现在才刚认出我吧?”
任烟雨的嘴唇微颤了半天,才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却和经理的问话风马牛不相及——“我没来过这里……”
“啊?”
没来过,也从来没见过经理的这辆车,更没有见过经理把高挽的头发放下来的样子。但为什么会这么熟?
一直紧紧追随在她身后的鳞片摩擦声消失了,“某种东西”的存在感也不见了,她知道,自己已经逃脱了“那东西”的追捕。她微微舒了一口气,精神骤然放松,身体随即向前倒了下去。
“任烟雨!”
任烟雨是被自己手机的音乐声吵醒的,她睁不开眼睛,只是本能地用手在周围摸索着找到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
“小姐!你到底是想求救还是想和我玩捉迷藏?”电话里的男声几乎是怒吼了,“你把我弄来了,你自己在哪儿!?”
“啊……?”
“啊什么啊!你还没睡醒是不是!我饿着肚子等你等到现在,你自己不会跑去睡觉了吧?”
“嗯……”
电话那头的温乐源七窍生烟,大吼:“你这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亏我居然还为你担心,你居然这么对我!”
她有些懵懂地把电话放在稍远的地方,当看到显示屏上显示的“绿荫公寓”几个字时,她的脑子才真正醒了过来。
“呀!怎么会!对……对不起!我——”
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一条毛巾被从她身上滑了下去。她拉住毛巾被,看了一眼周围,背部的肌肉忽然变得非常僵硬。
她正在一个普通的公寓中,公寓内只有普通的装饰,甚至从最大的沙发,一直到最小的留言条都是最普通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见过房间里的这些东西,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房间里呆过,可是依然很熟悉——就像刚才看到那些建筑物,还有经理的车,以及她下班后的模样。
一般人在熟悉的地方总会有亲切感,但让任烟雨害怕的是,这熟悉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似乎是与某种不好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似的。
“喂?怎么了?”
任烟雨拿起电话,惶然道:“我……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啥?!”
经理端着一杯散发着花香味的茶水走进来,她啊了一声,手一滑,不小心把电话给按掉了。
“你醒了?”经理走到她面前,把茶水递给她。
她暂时按下了把电话打回去的想法,双手接过杯子。
“你……是您把我扶到这里来的吗?”
“嗯。”经理短暂地回应一声,转身走到离她较远的沙发上坐下。
“实在对不起……”她双手捂着温暖的杯子,低头道,“我有些不舒服……这次真是麻烦您了……”
经理没有说话,那双精心勾勒的漂亮凤眼稍微往旁边扫视了一圈,便一直停留在任烟雨身上,神情看起来很奇怪。
她那种眼神专注的注视让任烟雨如坐针毡,几次把杯子举到唇边,又几次放下。
“经理……?”她到底想干什么……
“经理……?”她这种眼神到底是……?
在这种不大的空间里,两个人这么互相干瞪眼不说话也不是办法,任烟雨努力想开个话头,却发现自己连半个话题也找不出来,反倒是经理率先打破了沉默。
“任烟雨。”
“啊?噢!”任烟雨的心莫名地惊了一下。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等一下我送你回家。”
经理的与其非常冷静——冷静到了淡漠的程度,明显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任烟雨用力抓紧了身上的毛巾被。
“啊……没关系,其实我现在就可以走了,麻烦您真是对不起……”
她一边用快笑不出来的微笑表情面对经理,一边快速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岂料一阵晕眩袭来,她不由向前倒去,眼看就要撞上前方钢化玻璃的茶几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经理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她的腰。
在接触的瞬间,两人接触的地方传来令人恶心的感觉,她本能地想推,但经理比她更快地出了手,将她猛地推倒在沙发上。
后背撞上了柔软的靠垫,任烟雨的眼前出现了五彩斑斓的幻觉图案,在那片彩色的幻觉中,只有经历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茫茫的白色轮廓。
“我不是说了我很讨厌你吗!”经理尖锐地叫,“你能不能不要再让我碰你!”
任烟雨眼前的昏花还没有退去,耳中虽然听见经理的叫声,脑子却无法理解她话中的意思,只是模模糊糊地想,经理好像一直都很冷静,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温乐源用力扣上电话,可怜的座机咯吱咯吱地响了半天,好像快要散架了。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居然敢挂他的电话!她居然敢挂他的电话!!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温乐沣从墙外穿入,轻飘飘地落在温乐源的身边。
“怎么样?”
“已经知道基本位置了。”
“这么快啊?”
“……因为很明显……”
“啊!?”
坐在温乐沣躯壳旁的阴老太太忽然大笑起来:“活活活活……这回很危险,要莫我帮忙哈?”
温乐沣刚想说话,温乐源却在前面截断了他:“不必了!姨婆大人,您的价码实在太贵。”
阴老太太又活活活活地大笑起来。
温乐沣:“……哥,你们两个都钻钱眼里了……”
温乐源也不辩驳,拉着温乐沣就走。刚要跨出门时,他忽然又回过头来,指着阴老太太道:“喂!看好他!别让那几个猫崽子在他脸上磨爪!”
阴老太太又笑:“那就快点回来哈,老太婆看不了那么久……”
温乐源用力哼了一声,一只打算爬上温乐沣躯壳的小猫又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
温乐沣的魂魄侦测位置在空中,温乐源要看到目标自然也是空中比较快,两人当机立断,从空中直接飞至要去的地方。
“情况真的那么糟啊?”温乐源边飞边问。
“嗯……”温乐沣犹豫地点头,“恐怕比你猜测得更严重一点。不过按理说她的没那么大,不该这样才对。”
“不是吧!”温乐源惨叫,“那我这回揽了个啥活啊!价格和难度不符啊!”
温乐沣叹气:“你见到任烟雨肩上那条的时候就该知道了吧?那怎么可能是普通任务……认了吧,谁让你碰到的。”
“又不是我的错!”
“好好,我知道了……”温乐沣不在一地应了两声,指着前方道,“你看,就是那里了。”
暗夜中,纯黑色的大地底色上的城市,被无数的灯光照得如同钻石一般闪亮璀璨。然而在这城市的某处,有一个很不起眼的范围内的灯火却显得极为黯淡,就像一件贵重礼服上的某处钻石被人换成了玻璃一样。
温乐源和温乐沣停在了那个范围上空,也许是这暗夜寒风的关系,温乐源觉得自己的手脚正在慢慢变冷,连身体也冷得有点僵硬了。
“真是……出乎意料的……啊……”
那片黯淡的范围是一个平常的住宅小区,就和它附近的所有小区一样,有人来人往,也有灯火通明,但不知为何它就是显得很暗很暗,就像有一个纱罩套在它的上面似的。离得近一点时,可以看到灯影中有无数错综乱舞的影子在蠕动,就是它们遮挡住了光线,如果女妖精在这里的话,恐怕连这个小区她都看不见了吧。
“要下去吗?”温乐沣我呢。
“有没办法不下去?”
“……”温乐沣斜他一眼,温乐源讷讷地捂住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还不行么……”
两人往小区缓缓降了下去。由于现在还不到睡觉时间,这附近来来往往的人较多,他们在降落的同时用了一点小技巧,把自己的身影从普通人的眼中暂时“消除”了。
随着降落的高度变化,刚才只能看到模糊影子的东西慢慢变得清晰起来——那是脱离了人体蜚语蛇们,挺着比温家兄弟还要高个几头的身体,在这个仿佛已经被它们完全占领的地方穿梭来去,这个世界好像已经没有了人类的存在,只能看到它们半透明的身体流窜在光影交错之中,组成一片片复杂而混乱的图案。
“这些……”温乐沣眉头皱得很紧,“这些蜚语蛇还没有变成完全的‘实体’吧?怎么能离开宿主到处跑的?”
在成熟之前就能暂时离开宿主的只有女王,普通的蜚语蛇只有在成熟后才能杀死宿主成“现实”而离开,如果不成熟它们是不会离开的,除非宿主出现了什么意外,它们被迫离开时就会变成这种透明的样子,一旦见到日光就会死去。
如果说有一两条蜚语蛇因为宿主出现意外而离开还有可能,这么大片的未成熟蛇……总不可能是它们的宿主集体猝死吧?
“只有一个可能,”温乐源仰首看向某个地方,道,“它们是被‘女王’叫来的……”
虽然蜚语蛇们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动,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它们其实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向一个方向做环形的移动,而温乐源现在所看的地方就是那里——一栋看起来比别的更加黯淡的楼房,在那栋楼房的窗口处,正飘浮着一个女人模样的影子。
“这回的女王是个女人啊?麻烦……”温乐源低声叨叨。
“那个倒没关系,哥,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
“它现在应该处于即将成熟的重要时刻吧?为什么会飘浮在这里?为什么不紧贴宿主?”
女王就算变成眼镜蛇或者女人它也始终是蜚语蛇,它拥有部分特权不表示它就能脱离蜚语蛇本身的缺陷束缚。现在既然是成熟之前的最重要时期,那它就不该脱离宿主,让自己暴露于可能无法成熟的危险当中。
“嗯……它的感情咋样?”温乐源我呢。
温乐沣看着那个身影,闭了一下眼睛:“有点……有点混乱……”
“嗯?”
“焦躁、愤怒,而且还带点恐慌。”
“恐……恐慌?!你是在说女王吗?”
“应该是在害怕什么,不过我和它又不是同一个种族,所以不太确定。”
温乐源有点烦了:“好了好了,管它那么多!反正我们已经找到了!它是实体对不对?趁它还没成熟,我现在就去弄死它!”
他的身体飘飞起来,疾速向女王的身影冲了过去。
温乐沣慌忙拉他:“等一下!我话还没说——”
完字没说出来,温乐源的身影已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毫无阻碍地冲过了女王——冲过?
温乐源看看自己,又回头看看本该在自己面前现在却跑到了身后的女王蛇,发现它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来都是纯粹的黑色,心中突地沉了一下。
这个女王——它根本就没有变成女人,而是变成了一个拥有女人形态的影子!
“这下完了……”温乐源对自己苦笑。
上次那个实体的眼镜蛇就已经让他们疲于奔命了,这回的甚至是个影子……
女王转头——不,也许她根本没有动,对它来说,前面或后面根本没区别。
仿佛是被什么遮挡了光线的各栋楼房上,无数软体动物的影子蓦然弹跳,向他兜头压来。
蜚语蛇们的影子铺天盖地,温乐源想逃,却发现自己唯一的出口竟只有女王所在的地方!留,会被压死;进……就算女王只是个影子,它的牙也是很厉害地!
在这种时候哪里容得他胡思乱想?他下个念头还没出来,蜚语蛇已经扑了上来,劈头将他压了下去。
温乐源被压在了地上,哎哟哎哟地惨叫起来。
“救命呀——好恶心呀——它们不是还没发育好吗——好重呀——呀呀——”
温乐沣:“……”原来你那么肆无忌惮是因为这个……
“乐沣——你不帮帮我吗——流言好重呀——”
“流言压死你也很轻松,”温乐沣好像没有去帮他的计划,只是袖手旁观地说,“想都不想就去攻击蜚语蛇,你真的想自杀吗?”
“乐沣……”
温乐沣仰着脸看了半天,疲惫地按了按脖子:“它现在这种状态我们根本看不青它的脸,但它的体态和宿主应该是差不多的,你能看得出是谁吗?”
温乐源躺在地上悲惨地叫:“我哪儿知道啊——女人的身材看起来都差不多!让我摸一下的话说不定——哎哟哟哟!重死了!你们不要再往我这里压了行吗!”
温乐沣看着女王,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那场和蜚语蛇女王的战斗过程,连温乐源都已经不记得详细情况了,更何况比温乐源更年幼的他?他现在唯一知道的只是攻击女王很困难,而从阴老太太闪闪烁烁的暗示中,他感到真正能打开缺口的似乎应该是在宿主身上。
问题是——宿主在哪里?
“乐沣——”
温乐沣看一眼惨叫的温乐源,突地高高跃起,一拳向女王的身影击出。女王自然挥拳回击,魂魄和黑影结结实实地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巨响,相击的双拳周围泛出了激烈闪烁的红影。
温乐沣微微一笑,竟松开了拳头,魂魄呈抛物线状向后跌落下去。
“乐沣!”
温乐源怒吼一声,身上压制的半熟蜚语蛇们噼里啪啦地碎成了破片,化作沙尘消失。
他疾速飞上半空,堪堪接住跌落的温乐沣。然而女王加诸温乐沣身上的压力还没有完全抵消,他接住温乐沣后又放松力量,随着女王力量的指向迅速地滑行了很长的距离才稳住两人,缓缓停了下来。
“你怎么敢和它打!想死吗!”他叫。
温乐沣的魂魄开始缓缓闪动,和女王相撞的右手发出啪啪的细微声响,好像就要裂开了。这是他变得不稳定的征兆。温乐源抓住他的手插入自己的胸口,温乐沣才慢慢地缓过劲来。
“我当然还不想死。”温乐沣收回插入温乐源胸口的手,指着半空的女王道,“你碰不到它对吧?因为你不是影子。不过我可以,因为我现在的状态和它有点类似,所以……”
“所以个屁!我才不管他娘的什么女王你要为这个死了我就剁死你!”
“……如果我死了,你就剁不死我了。”
“……”
“我当然不是为了攻击而攻击,还有其他的原因。这个女王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所以在这期间它的力量还来自宿主,我们不是在找宿主吗?只要看看它的力量来源就可以了。”
“啊——对了!还有这个办法!”温乐源做了个恍然大悟的样子,脸色又是一变,“但是也不准你这么干!”
“你闭上嘴……”
“……知道了,你说。”
“刚才我攻击的时候,果然很清楚地看到它力量的来去走向,”温乐沣转头指向女王对面的某个窗口,“你看,就是那里。”
那种头昏目眩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现在又加上耳鸣,任烟雨躺在沙发上,觉得比之前更不舒服了。是因为被经理推的那一下吗?也许是撞到哪里了……
经理帮她弄了一条热毛巾敷在额头上,她这才觉得似乎能好一点。
“……对不起。”
“嗯……?”
“我不该那么推你。”
“哦……”
她不想和经理说话,因为经理现在的声音在她听来就好像刮锅底一样,刺耳得要命。
“任烟雨?”
别再说话了……
“任烟雨!”
吵死了……
“你没事吧!任烟雨!”
越听……越恶心……
朦胧中看见经理向她走来,一只手放在她的前额,不断叫她的名字,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小。
终于……听不……见了……
任烟雨的眼睛睁着,经理却发现她的黑色眼仁在慢慢变淡,淡得就和旁边的白眼仁差不多,只剩下中央的瞳孔还是原来的黑色,在那里没有焦距地慢慢左右移动。
“任烟雨!”
身后传来咚咚咚咚的敲门声,经理不太想理会,但是那声音却坚持不懈地在响,好像她不去开就要把门敲坏似的。
她心烦意乱地起身跑到门口,拉开门就对外面吼:“到底是谁!什么急事——”
当隔着铁门看到温乐源时,她愣了一下。温乐源也愣了一下。
“啊!你是——”他们两个同时出声,又同时闭口。
“哥?”
温乐源想起自己背地里说她的坏话,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对不起,我们是来……”
在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经理忽然大力拉开铁门,猛地拽住了温乐源的袖子。
“你们是来找任烟雨的是不是!?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对劲!你们快来看看!”
“咦?哦,呀——”
“快过来!在这边!”
温乐源和温乐沣已经酝酿到嘴边的话被她这么一叫又咽进了肚子里,只能随着她跌跌撞撞地小跑步跟进房中。
任烟雨倒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狭小的地面上,浑身仿佛痉挛般痛苦地踌躇。她眼睛大张着,刚才还很清晰的瞳仁在此时已经变得很淡,只能看到一对白色的眼睛似乎在瞪视着什么。
温乐源首先跑过去,立即将她痉挛的身体抱回沙发上,强行按住她的手脚,并让温乐沣掰开她的嘴。
她的牙关咬合得非常紧,但如果太过用力的话恐怕会捏碎她的下颌,温乐沣尝试了几次,费尽力气也没能把她的嘴掰开。
“你到底会不会急救!”经理急得团团转,“你知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太用力了!你会把她的骨头压断的!你……”
“烦死了!”温乐源吼。
经理消瘦的肩膀抖了一下。
“乐沣你让开!”温乐源又转向温乐沣道,“让那个女人来!”
“啊……?”
“啊什么啊!快一点!”
在温乐沣的强拉硬拽下,经理手足无措地代替了温乐沣的位置。
“我应该……?”
“掰开她的嘴!”
经理的左手放到了任烟雨的下颌处。说也奇怪,在她碰到她下颌的那一瞬间,任烟雨的嘴竟自动张开了。
任烟雨在张开口的同时,从嘴里扑地冒出一股黑色的烟气,一条前端分叉的细长舌头在她的口腔中来回摇曳摆动,看起来相当恶心。
经理退了半步,她想叫,但温乐沣忽地从后面勒住了她的脖颈,她的声音就像被什么封住了一样,一丝也发不出来。
“把那个东西拔出来!”温乐源头也不抬地发出口令。
经理拼命摇头,身体努力想往后退,温乐沣却像一堵墙似地堵在她的身后,左手执起她的手,伸向那根恶心的舌头。
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
她挣扎得更加厉害,连温乐沣也有点按不住她了。
“拔出来!”
我不要!
“你不这么做的话,任烟雨就只能去死了。”
为什么你们不干!
“……因为我们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行。”
一个分神,她的手触到了那个柔软的东西。在还没有来得及分辨那种柔软得恶心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之前,她的手仿佛有自己的意愿一般握住了它,猛力往外一拉。
一个暗绿色的、柔软的长形物体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任烟雨的口中被拉了出来,经理背后窜过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将手一甩,它无声无息地钻出了玻璃,消失在窗外黑夜之中。
温乐沣小小地啊了一声。
“那个——到底——咳咳咳咳咳——”
在发现自己能说话的同时,经理感到了嗓子眼里好像要冒火一样的干哑疼痛。
任烟雨的抽搐缓缓停了下来,温乐源放开她的手脚,翻开她正缓缓闭上的眼睛查看。她瞳孔的颜色也在慢慢恢复,再过一会儿,瞳仁的颜色也会回来了。
“那个呢?”温乐源东张西望地问。
“一个没看住……被她扔到窗户外面去了。”温乐沣离开经理的背后,苦恼地说。
“啊!”温乐源凄厉地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到窗边贴着玻璃往外看,“怎么扔到外头!你怎么敢扔到外头啊!那我们这么长时间到底在努力什么!”
“我不明白……”经理按着自己的喉咙,沙哑地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刚才那个又是……”
温乐源绝望地蹦达了两下,忽地往地上一趴,大叫:“完了!太晚了!”
窗户传来吱吱嘎嘎的响声,像地震时才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仍然一头雾水的经理被温乐沣猛然拉倒在地,窗户发出一声巨响,玻璃、木屑和砖块纷纷射入屋里,噼里啪啦地打得人生疼。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以平角射入的,因此屋里早就已经倒下的几个人并未受到伤害,只是身上盖满了厚厚的尘土。
本该是窗户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大洞,破裂的暖气管道呼呼地往外喷水,冒出升腾的蒸汽。在那个破裂的洞外,那个本该是平面的女人影子竟有了凹凸有致的轮廓,而且不同于刚才纯黑的模样,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暗绿色的实体,不过她的五官仍然很模糊,看不清楚。
“这是怎么回事!”温乐沣大叫,“你不是说她的经理才是女王吗!那种异常情况应该是她才对吧!为什么会变成任烟雨的!?”
经理惶然:“我?女王?什么?”
温乐源也相当委屈:“我只是说‘有可能’好不好!偶尔错一两次也情有可原嘛!”
“你这个根本就不是可不可原的问题!还有其他的——”
她的身周蜚语蛇的影子在蠕动,仿佛它们已经充满了整个世界,密密麻麻让人几欲窒息。当听到她的命令时,它们骤然化作实体,铺天盖地地向狭小的洞口猛扑过来。
温乐沣拖起经理的领子,将已经呆若木鸡的她扔到了沙发上,伸脚用力一踢,沙发带着两个女人并推着一个玻璃钢茶几吱吱哇哇冲向对面的电视机。蜚语蛇瞬间淹没了她们刚才所在的地方,温乐源和温乐沣的身影在蜚语蛇群中打了几个滚,很快就被淹没,拖出了大洞之外。
“它们没眼睛你们要沉默——”这是温乐源被淹没之前唯一留给她们的话。
茶几撞上电视机,发出一串砰砰啪啪的剧烈爆炸声,沙发又撞上了茶几,两个女人撞上茶几又撞回沙发靠背,差点被震昏过去。
经理从刚才就被迫压在任烟雨上方,两人份的撞击都由她的背部承受了,因此她现在不只头昏,还感觉有些恶心。不过这和她以往碰触任烟雨时的感觉不同,这纯粹是生理上的,而不是之前那种无论生理心理都让人难以忍受的恶心欲吐的感觉。
她拍拍耳朵,有些耳鸣,不知道是不是被撞击的后遗症。不过这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房间里除了暖气喷水的声音之外,还有奇怪的嗤嗤拉拉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在拖拉着又长又粗的尾巴在四处移动,寻找什么东西。
她想起身看一眼,身下的任烟雨却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这才发现任烟雨已经醒了,不过这不是什么好庆幸的事,因为任烟雨的脸比刚才更加苍白可怕,在抓住她的同时不停地给她使眼色——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什么?
不要说话?
不要动?
不要发出声音?
为什么?
嗤嗤拉拉的声音到处都是,已经充满了整个房间,但是她不能抬头,也不能扭到其他方向去看。她只能看着任烟雨这一个方向,然后用眼角余光观察周围的情况。
有东西……
绿色的……
在游……在动……
柔软……恶心……
形状诡异……
那是……什么!?
任烟雨也在望着她,表情却逐渐变成了恐惧的乞求,因为她的目光没有真正落在她的脸上,而是越过了她的头顶,在看更上方的什么东西。
她想回头看一眼,可是任烟雨的表情让她一动也不能动,即使支撑在身体两侧的手已经疲惫得快要断掉了,可还是不能动。
外面唰地闪过一道明亮而宏伟的电光,趁房间里“那些东西”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时候,任烟雨猛地坐起来拉着懵懂的经理飞速地冲进了卧室里,摔上门,把门锁狠狠扣上。两人靠在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是……什么……东西?”经理喘着气,问。
“蜚语蛇……”任烟雨低声回答。
“蜚……蜚什么?”
任烟雨起身,拉开窗帘左右看,又拿起镜子对着房间里四处乱照,经理对她的行为莫名其妙,不过也任由她去。
“这个您可能不相信,其实……”感到这个房间里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任烟雨才又坐在了经理的对面,开始将一切详细道来。
任烟雨所讲的事情的确非常匪夷所思,但是在看到刚才的情景之后,再铁齿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那种东西”存在的真实性。经理从头到尾一直默默地在听,一句也没有插过。
“……所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女王,却没想到原来是我……”
经理沉默地低头。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女王?”
“因为你肩膀上什么都没有呀,”任烟雨微笑,“所以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如果连你都有可能是女王的话,那我真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世界到处都有蜚语蛇,人间总有流言满天飞,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世界原本就是这样。但我害怕,我害怕这世间连最后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我无人可以交心,无人可以倾诉。我怕我最后的隐私也会被无所不在的蜚语蛇听见,添油加醋加糖放盐告诉全天下人。
“尽管你很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你,甚至碰到你就恶心——我想你也一样,但我知道你一定和我不同,你不是我这种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人,你所做的事情始终光明正大,不像我,一边在你面前笑着,转身却去翻你的抽屉,把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仔仔细细源源本本告诉别人。”
任烟雨,其实并不是他们这个分公司的下属职员。她是公司总部的调查员,因上级怀疑分公司有人侵吞公司财产却苦于没有证据而被秘密调至现在所在的地方。
这本应是合法且没有争议的工作,但是这一次的事件却非常地错综复杂。分公司里的小群体、裙带、附带、家族带……比比皆是,对方干的事情又干净利落,什么把柄也没有给她留下,无论她怎么做,对方总有复杂的关系将她引到别的地方去,甚至连她手中最微小的证据都能毁掉。她已经接手这个工作一年有余,却连一点进展都没有,怎能不着急?
为了完成任务,她不得不使出了最下三滥的手段,跟踪、窃听、报告、两面三刀、欺骗、传播流言……
直到那时候她才明白经理在她第一天去时就对她说过的话——“我不欢迎你”。
且不说侵吞公司财产的事是大是小,仅仅是她的到来就已经造成了公司中的互相猜忌、流言和随处可见的嫌隙,原本不明显的裂缝,硬是被她一脚踏出了一个坑!
经理总是很沉默,不是必要的话,她可以连续几天一句话都不说。而在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却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对方说话,尽力保护自己属下任何人都不被流言蜚语伤害。
任烟雨的手机有三块电池,两个充电器,其中总有一个充电器和电池是放在经理的办公室里。因为经理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自己充电的时候帮她充一次,而她却常常忘了自己的手机居然还需要电池,整日里只顾着去挑拨离间倒弄是非以求得到自己想要的资料……
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经理,只能在远处羡慕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受到她的帮助时,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要太受宠若惊。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恶心感会这么强烈,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她叹笑一声正想再说什么,经理却忽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右手食指放在骤然丧失了血色的嘴唇上,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任烟雨从她的目光中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手脚冰凉。
身后有东西拖拖拉拉的声音,很细微,却很熟悉。有东西随着那来自墙角处的恶心声音,蜿蜒却坚定地向她这里爬来。
她想回头,经理坚定地晃了晃指尖,另外一只手慢慢地将她拉向自己。她的身体逐渐倾斜,头颅缓缓靠在了经理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她的身后有东西——是她的声音还是其他什么把它吸引过来的,她不得而知,但是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她不能说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因为经理的目光抬得很高,表情恐惧万分,她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大小,只要她——甚至只是她身上的一个骨节发出一点声音,这条蜚语蛇都有可能扑上来把她杀掉。
身后的东西带着奇怪的节律爬过来,它也许是想找任烟雨,更也许是想从这经过。任烟雨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引开它的注意力,她的脚还停留在原处,如果它爬上了她的脚的话……
她还没有想到更恐怖的可能,黏腻的触感已经开始拖拖拉拉地从她的脚上经过了。任烟雨双手撑在经理身后的门上,头靠着她的肩膀,双腿还保持着似坐非坐的姿态,痛苦地感受着那肥胖笨重的软体动物擦着她的脊背,压着她的双腿,慢慢地透过墙壁钻出去。
这条蜚语蛇异常巨大,行动极为缓慢,足足走了十分钟左右,任烟雨的脚经历了从压迫感到疼痛到麻木的一系列感觉,不断在心中祈祷那东西能快点离开。现在的时间对她来说一秒钟就像一年一样漫长,疼痛和恐惧让她想哭却哭不出来,经理按在她肩膀的手始终紧紧地按着,幸亏还有这种救赎般的按压感,让她感到自己原来还在现实,而不是已经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到压在自己脚上的重量和经理按压在她肩膀上的力道都在逐渐变轻,软体动物的躯体触感也慢慢变细,最后终于没有了。
房间里回荡着格格格格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们才发现到原来那是她们牙齿所发出的声音,连呼吸的声音都在颤抖了,也难怪上下牙会打架成这样。
“你生活在流言当中……”
任烟雨努力压制住想继续互相敲击的牙齿,想抬头看经理的表情,却被她继续按在肩膀上,听着她有些颤抖的声音和吐词。
“就必须学会适应……”
任烟雨能感到经理肺部微微的啜泣,她想挣脱,经理却将她按得更紧。
“流言充斥了世界,没有流言的地方只有坟场。我们抬头低头看见的都是流言,但是不表示我们就必须跟着它走,我们有我们的脑子,为什么要让那么恶心的东西支配我们的嘴……但是我们也不会逃,是不是?逃也没用……你逃不掉的。
“舌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让他说,不可能,你让他说,世间又会多一个兴风作浪的女王……
“但是嘴长在我们自己脸上是不是?舌头还是我们的……在我们自己变成女王之前,我们的舌头还是我们的……对吧?蜚语蛇不是喜欢流言吗?如果我们没有流言呢?我们的心里一句流言都没有呢?我们生生把它饿死呢?”——
如果,我们生生把它饿死呢?
精疲力竭的温氏兄弟互相扶持着,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然而天上的那个女王却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到现在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害,让他们之前所有的攻击都打了水漂儿。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不管是正面出击也好,迂回攻陷也好,都没有用!这个已经成熟了98%的女王蛇已经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了!
“到底……到底姨婆……当初是怎么对付它的?”温乐沣气喘吁吁地问。
温乐源抹了一把脑袋上的汗:“我说过我不记得了呀……”
“但是……我记得……”
“啥!?”他不记得乐沣会记得?
“我记得,我们和什么人一起逃跑……”
“那个死老太婆吧?”
温乐沣摇头:“不对,应该是个男人,而且年纪很大,然后……”
老太太在后面拼死堵截着女王蛇的追击,两个男孩子带着老头儿在狭窄的甬道里狂奔。
“再之后?”温乐源的脑子里显现出了模糊的影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快要想起来了……
“然后……然后……”
女王影忽然从空中掉了下来,身体和地面发出极其响亮的“啪叽”一声,上半身有三分之一当即拍成了水,哗啦啦啦地向四周流开。
女王影嘶声惨叫起来。
“然后——”兄弟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齐声大叫,“我想起来了!”
对啊!为什么那时候的女王会死呢?为什么他们会想不起来阴老太太是怎么杀死女王的呢?
女王是杀不死的。
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流言更厉害。
没有任何东西能敌得过流言。
流言……是无敌的!
兄弟二人飞窜起来,从楼房破洞处冲入经理的房间。
那天晚上的事,从报纸到电视台都用很大的篇幅报道了好几天。
那个小区的所有人都没有听到声音,可是等他们醒来之后就发现,某栋某号的某个房间外墙被不明物体轰出了一个大洞,暖气管被轰得一塌糊涂,碎得找不出原型。幸亏凌晨时暖气就都统一关闭了,要不是这样,说不定连锅炉也会炸掉。
按理说自己头顶(或者对面、楼下、旁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周围的人都应该立刻都知道才对,谁知道那却像是凭空出现的东西似的,悄悄地就已经在那里了,等你期待着它像出现时一样神秘消失的时候,它却恶意地微笑着,纠缠着你,瞪视着你,让你想逃都没法逃。
这神秘的事件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借着它的东风,又衍生出了许多关于外星人、特异功能、集体催眠等等的之前始作俑者们怎么也想不到的东西来。
流言就是这样,不管你如何厌恶,如何心烦,它总会在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任何时间出现,杀了一个,又跑出另一个来,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任烟雨对那天晚上的事记得已经不是太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后来一直抱着经理,经理紧紧地抱着她的头,哭得就像一个小孩子。
她身上的女王呢?不知道。
女王是怎么消失的?不知道。
他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不知道。
温家兄弟一问三不知,只告诉她不用担心,就算以后她身边的流言像山一样多,她也不会再因为蜚语蛇而死了。
“一山不容二虎,有一个女王就容不下另一个。”绿荫大厦里,温乐源坐得远远地对她说,“所以你身上的女王才会藏得那么隐秘,还时不时长出幼芽来迷惑他人,连我们都上当了。不过现在无所谓了,长过女王的人身上不会再长普通的蜚语蛇,可只要另一个‘女王’在你身边,你就永远也长不出第二条女王蛇。”
“另一个……女王?”
温乐沣坐得比温乐源更远,而阴老太太在他的背后,似乎连冒个头都会让她发抖。
“偶尔,女王蛇也不一定都是对你不利的,如果不是她,你说不定已经被杀了。”温乐源又说。
任烟雨大惑不解:“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们以为你们经理是最难得的纯体,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帮你拔出你体内隐藏的女王。可是女王为什么会隐藏在你体内呢?我们当时完全忽略了这个问题。”温乐源指指窗外,“其实答案不复杂,只是我们一直没有想到而已。”
想起了一个可能,任烟雨渐渐发起抖来:“一山……不容二虎?”
“你们经理她,的确是纯体,”温乐沣低声说,“不过她不是‘正’的纯体,而是‘负’的纯体。也就是说,她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完全不被蜚语蛇侵蚀的人,而是……”
而是……
而是……
这世界上,除非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类。
否则决不会没有任何不被流言侵蚀的人。
流言是无敌的。
能打败流言的,只有流言。
任烟雨走出绿荫公寓的门,和一直等在门外的经理打了个招呼后,如温乐源所说地回头,果然发现门框上方有一个不知何时安上去的晶亮明镜。
镜子倒映着这个世界,包括正缓缓走向她身边的人。
一个巨硕的绿色软体动物,正在镜中向她蜿蜒爬来。
“这镜子有什么问题吗?”那个恶心的软体动物在镜子里张开嘴,声音却在她的身后,温柔地问。
“啊……没有。”她回头一笑,“我只是想,今天是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明天就看不到了。”
“什么啊?”
“哈哈哈……陪我去逛街吧,我现在还没弄清楚订婚都要准备哪些东西呢。”
“……我觉得你还是找你未婚夫来陪你比较好吧?”
“你先陪我看看嘛~~”
两个女人互相挽着手臂轻快地离开了,镜子里,一个女人拉着一个绿色的东西,带着一路弯弯曲曲的黏液缓缓走远。
——烟雨生平。完——
执妄,佛家大戒。
据说人类都是因为有了执妄所以才无法成佛,因而在红尘中挣扎,受尽轮回之苦。
但在我看来,人类就是因为有了执着与妄念,所以才有希望,所以才能活下来。
当一个人连可以执着的东西都没有的时候,那他就没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鬼怪公寓第九个故事:《行尸》
清晨六点的大街上,环卫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望着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男子在街道上慢慢地挪动。
之所以说他是挪动,是因为他的双腿就似乎不会打弯,每只脚要挪动就必须在外侧划半个圆圈才能过去,看起来有点像小儿麻痹症患者。
不过他们注意他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他那身装束。他的头上戴着压得很低的黄草帽,脖子上围着女式的花围巾,身上穿着一直盖过膝盖的白色风衣,可是他的腿……他的腿上只穿了一条极为单薄的丝织裤子。
他这身打扮,除了品味的问题之外还有很多地方不对劲,工人们窃窃私语了半天,终于认定他绝对是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这样的人可危险得很!
……说不定杀人哩!
……要报警不?
……精神病院电话谁知道?
那人没有发现这些好奇又害怕的目光,他只是执着地走着自己的路,朝着他最后的目标,坚定地走过去。
忽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的身形微微停顿,似乎在犹豫,但随即又继续向前走。
“你家不在那边。”身后的声音说。
他仍然一步一步往前走。
“你家人在等你。”
他的脚步没有停。
“你父亲他在等你。”
绿荫公寓门口,寒风飕飕。
阴老太太的脸阴沉得好像能看见冰茬子,叉着腰站在门口恶狠狠地盯着温乐源和温乐沣兄弟。那两个人站在台阶下眼巴巴地看着她,多么希望她能让开一条道儿让他们进去,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又莫接到……”空气从阴老太太缺了好几块的牙齿屏障中间喷出来,“要你俩屁用哈!”
温乐沣打了个冷战,一半为寒风,一半为阴风。
“姨婆您也知道……”温乐源陪着已经冻僵的笑脸谄媚地说,“我们的能力不如您,所以出一两点错也是很正常的,如果是您出马那绝对没问题!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他一边说一边想往门里挤,阴老太太瘦小的身体一挡,他又讷讷地退了回去。
“第一天莫接到,算蜚语蛇错。第七天莫接到,算那俩女王错。那十四天咧!今二十一天!又莫接到!又为啥!”
“因为我们看到咖啡馆,进去坐了几分钟……”温乐源垂头丧气地说。
阴老太太气得发抖。
“你们……你们……你们想死噢!”她举着胳膊猛点温乐源的脑袋,大骂,“早上我说啥!二十一最后一天哈!你们接不到让我咋办!”
“反正这世上流浪汉多了,再多个游魂也没啥……”
“再说!”
温乐源抱头躲到了温乐沣的身后。
“姨婆,”温乐沣无奈地说,“其实我们也不想连续接这几次,不过实在是太冷了……而且那个人年龄外貌性别都不详,万一他当自己还是活人走掉的话,我们也看不出来呀。”
温乐源拼命点头。
阴老太太冷哼一声,转身,兄弟二人立刻以迅雷之势冲入狭小的门中。
温家兄弟二人冲上二楼去抚慰他们冻僵的身体和受伤的心灵,阴老太太却一直背对着门站着,好像感觉不到从门缝中四处窜入的冷风。
叩!叩!叩!
门被礼节性地敲响了。
“哪个?”
“老太太,是我。”
阴老太太打开门,当看到外面的人时,微微呆了一下。
“你脸……”
那人苦笑,伸手摸摸脸上那几道连肉都翻出来的狰狞伤痕,道:“有点大意,想不到他居然拼死反抗……”
“莫带来哈?”
“嗯。”
阴老太太的表情显得非常失望。
“连你都不成,这最后一天……”她叹息。
那人摇头:“您别这样,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跟我回来。他不能过二十一吧?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只好把他……”
阴老太太沉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温乐源关上窗户,搓搓被冻得萝卜条一样的手,回头叫温乐沣:“喂!下面那家伙你认识吗?”
温乐沣抱着电暖气发抖:“这个我怎么知道……”
“什么叫你怎么知道——”
“我根本没觉得下面有人。”
温乐源一愣。“没人?真没人?”
温乐沣点头。
“那还真是奇怪了……”温乐源过去把他挤到一边,手伸到电暖气上取暖,“不过咱现在不提那个,乐沣,你觉得咱们没接到到底是什么原因?”
温家兄弟的职业就是和鬼怪打交道,不过这次并非有人雇佣,而是阴老太太下的命令。
她一个姓徐的老朋友一直受病痛缠身之苦,前段时间忽然病情异常加重,医生说恐怕活不过一个星期,连病危通知单都给了。徐老的小儿子按照老家的风俗习惯,就算火化也必须把他的尸身带回来才行。可是按照法律规定,尸身只能原地火化。为了逃避各关卡的检查,他家人就自己弄了一辆面包车,让死者的姐姐坐在后座上一路抱着他回去。
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在天黑之前到城里,只得在一个路经的小镇上找了个停车的地方稍作休息。一天的舟车劳顿和高度的精神紧张让护送的人都绷了一根紧紧的弦儿,稍一放松,睡意就像海浪一样一波波袭来。没多久车上的人就全都睡了过去。
最先发现尸体不见的是抱他的姐姐,她被冷风吹醒,睁眼看见自己的腿上空空的,面包车的车门大敞着,她的围巾和司机的风衣不见了。
他们的老父亲正在医院抢救,本来已经打算准备后事了。然而在儿子尸体丢失的同时他却忽然醒了过来,抓掉输氧管,用异乎寻常的大力死死抓住陪床的大儿子,把他平时用的小电话本翻到最后一页塞给他,颤抖的手指不断在上面指指戳戳。
那上面记录着阴老太太家的地址和电话,被老人的手擦来擦去,字迹都稍微有点模糊了。
他的四个儿女从来没有见过阴老太太,也不知道他找她有什么事——连阴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不过她接到电话就很快赶到了医院,把这位父亲的孩子们全部赶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处。
一个小时后,那位佝偻的老太太走了出来,告诉他们她一定会找到那年轻人的尸体,但他们必须保证在她找回尸体之前他们的父亲还活着。
阴老太太一离开,老人就又陷入了深昏迷状态,不管孩子们怎么呼唤也再没有睁开过一次眼睛,只是依靠呼吸机在维持生命。
其实当阴老太太听说尸体丢失但是财物都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偷衣服围巾的贼很常见,但怎么会有放着她包里几千块钱不偷,而去偷一个尸体的贼?
所以尸体没有丢,他只是自己走了。
温乐沣觉得暖和一点了,这才把外衣解开:“我觉得你现在去追究为什么没接到没啥意思,最重要的是,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因为心急父亲的病情才会出意外,既然这样,他都已经在姐姐护送返家的途中了,为什么还会在半路忽然变成行尸?他想干什么?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
“他的目标一定让他记挂很长时间啦……”温乐源的脸离电暖气很近,被红色电炉丝照得通红,“否则应该不会连死了都放心不下。真是奇了怪了,到底什么玩意能让人挂心到这个地步哇?”
阴老太太当然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更不知道他会为了什么往哪里去,不过她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满世界找,只要一点手段就能让绿荫公寓吸引他过来。
所以她才会连解释都没有就踢温家兄弟到灞桥等,那里是她为他引导的必经之路,只要他们守在里就能把那年轻人从尸体里驱赶出来。不巧的是,他们竟为此和蜚语蛇扯上了关系,又引出了一个没有亲见只有耳闻的纯体蜚语女王。后来温乐沣不在,焦头烂额的温乐源无暇它顾,阴老太太做为引导人又不能离开,绿荫公寓拥有奇怪的力量,若行尸被引入内部的话,变成像林哲那种僵尸就更麻烦了。
如果只是这两次也没什么,居然连第十四天和最后关头的二十一天都没有接到,什么缘故?他们敢发誓他们真的只在咖啡馆坐了十分钟暖暖身体,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们应该守的地方,怎么还是没有见到?
一次是凑巧,两次是不幸,若连第三次也是奇迹,那第四次算什么?
阴老太太这回似乎也有点束手无策。因为她在向他们摊牌的时候说过,姓徐的老头情况非常危险,似乎就是为了还没见最后一面的小儿子才一直提着那口气。她不知道这口气能支撑他多久,不过照经验看来,应该不会太久。
房间里渐渐变得温暖,温乐源不再窝在电暖气旁边,开始在房间里大肆伸展他被冻得僵硬的四肢:“我倒觉得挺奇怪的,姨婆为什么一定要让那老头活着?他死了不是更方便把他儿子接回来?那人虽然变成了行尸,不过现在应该还能认得他老爹才对,如果让他老爹把他弄出来的话我们就方便多了……”
温乐沣没有答话。
“乐沣?”
温乐沣叹气。
“你咋啦?乐沣?”
“我想到一个问题……”温乐沣痛苦地捂着额头说,“他对什么东西很执着,所以才能变成行尸。不过你还记得吧?如果他保持着行尸这个状态发现他执着的东西已经没了,他会怎么样?”
他们曾见过一个女性的行尸,她看着自己被人虐待致死的女儿的墓碑,以及墓碑上放的那个凶手的两只眼睛,整个人——尸体,包括灵魂——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
“虽然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但谁能确定他执着的东西和他父亲没有关系?万一他父亲在这时候死了,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温乐源频频点头:“嗯嗯嗯!你说得有道理!”
“如果真为了他父亲还好说,只要徐老还活着就没问题。问题是我们现在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为徐老变成行尸的,他要是为了别的东西呢?比如说钱?仇家?情人?行尸的寿命也有限,期限之前如果还找不到怎么办?万一他被警察抓起来怎么说?现在天冷,他倒是不会腐烂,可那身尸斑骗不了人啊!万一造成混乱把他逼得发狂谁挡得住他?”
行尸没有罪恶感,干什么都毫无顾忌。他们自己的魂魄化作灰烬是他们自己的事,可如果他们为自己的目标开始发疯杀人,那结果谁来承担?尸体吗?
“那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出他执着的东西?”
“连尸体都找不到还找什么……”
徐老家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小儿子的目的可能是什么,在临死前的他的心里,还有比老父亲病危更重要的事吗?
温乐源的脸愁苦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对了,我们要不要去他最后停尸的那间医院和当时停车的地方?看一看那里的气场,说不定还能追踪他大概的方向。”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温乐沣立刻表示同意。
行尸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脚步每踏在地面上都有一声很重的“碰”一声。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太清醒,甚至想不起来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所幸他并非一直这么糊涂,偶尔忽然清醒一下,然后慢慢又变得昏昏地,进入下一个循环。
虽然是这么糟糕的状态,但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也许是被他差点打死的那个,也许不是,都无所谓了。反正他僵硬的身体和手脚不容许他转头,现在他只要考虑要去的地方就行。然后,他就可以从那个女人手里,把被她抢走的东西要回来……
对了……是什么东西呢?
很重要的……
是很重要的吧?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只会引起恐慌,可他很急,所以他总是选择比较偏僻的路走,尽量不和普通人类打照面。
当然这样也不能完全防止那些好奇的眼光,时不时就有小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叫:“神经病!神经病!妈妈!这里有个神经病!……”
大多数时候他不想理会,但总有人挑战他的耐性。
当他想穿越某个小巷的时候,有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人莫名其妙地堵在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无法转身,就请他们让一下,他们就是不让。他说我有急事,请你们让我走吧。
青年们嘻嘻笑:“神经病也有事吗?找弹弓砸你家玻璃?”说着,就伸手去拽那个挡住了他大半个脸的女式围巾。
他想自己以前的脾气没有那么坏,但是此时的怒火火却登时窜了起来,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硬是把他提到了离地半尺多高的地方。
被他掐住脖子的人翻着白眼,另外几个惨叫得声嘶力竭。是看到了他带着尸斑的青色手臂?抑或是其他的原因?他的脑浆早已不能使用,混乱的思维让他无所适从,只有一个声音在体内拼命嘶吼,像要吞噬他一样。
他要杀了他!
要掐断他的脖子!
剥了他的皮!
剔了他的肉!
嚼碎他全身的骨头!
把他的天灵盖敲成碎片!
把他的脑浆全部吸出来——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搭在他的肩膀上。活人温暖的鼓动从那只手传到他的身上,他混乱的思维忽然清明起来,当发现自己正在干什么时,他惊慌地收回了手。
那青年的身体碰一声掉在地上,听起来和他落地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我在干什么……
被吓得屎尿齐流的青年们丢下同伙逃走了,行尸站在原地,被自己所做的事震得动弹不得。
他身后的人好像很常见这种情况,又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感到身后的人似乎想走,他想说什么,一张口,却是非常暗哑难听的声音——“啊……”
身后的人静了一下,又向他走来。
不过这回对方不是只停留在背后,而是转到了他的身前,把他脖子上被青年们拉开一半的围巾围好,挡住他和手臂同样颜色的脸。
在对方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直看着,不是因为想看,而是有点吃惊。
他以为那么严密地跟踪着自己的人应该是个男的,怎么会变成女人了?而且看不出她的年纪,也许二十多岁也许五十多岁,头发还梳成两个垂在胸前的小辫子,衣服相当古朴……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为什么会认定对方一定是男性?
身后没有气息也没有感觉,连咳嗽也没有,他凭什么认定的?
对了,是那天早晨被他打伤的人的缘故!在那之后他就没有回头看过,果然还是弄错了……
……
不,还是不对。
那名女性的手慢慢离开他的身体,清晰的思维又从他的脑中被缓缓抽离。
不对!
快点想!
快啊!
为什么会是男性?
那天早上被他打伤的人真的是个男性吗?
女性?
谁?
认定错误!
认定?
为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
为什么,在这里?
我……
为什么,要离开家?
和鳏居的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他挣扎了十几年才摆脱的恶梦。
母亲去世的时候,哥哥和两个姐姐已经快十岁了。当时他还是个婴儿,所以早已想不起来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只从兄姐那里听说母亲很漂亮,很温柔,很爱逗他们玩。据说那时候的父亲也很和蔼,即使最严厉的也只是为了被他们打破的碗大骂他们一顿,然后晚上偷偷塞给他们一人一颗糖。
母亲的葬礼过后,父亲就变了。他严厉得可怕,几乎不近人情,只要他们犯一点错误他就会高高地扬起巴掌或笤帚,把他们的小脊背和小屁股打得又红又肿。
父亲要求他们每一件事都必须做到最好,错误是挨打的理由,做得好但不是最好还是挨打的理由。第一名就是第一名,并列第一照样逃不过一顿毒打。
父亲要求他们努力努力再努力,他们就学习学习再学习。他们没有朋友,没有能向之诉苦的人,他们变得越来越淡漠,即使是兄弟姊妹之间都异常沉默寡言。
每当看见父亲那双粗糙而青筋暴露的强壮的手,每当看见房门背后似乎在随时待命的笤帚,他的心中就像岩浆一样沸腾着强烈的恨意。他想他总有一天要长大,他要长得比父亲更高更强壮!到那个时候,他会像他踹自己一样用力地踹他,抓住父亲衰老的手臂恶狠狠地把他推出门外,扔无数笤帚砸在他身上,把他从这个遮风避雨的家里赶出去!
几年后,两个姐姐考上大学,离开了家。
又过了一年,哥哥考上大专,也离开了。
家里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父亲的脾气变得比以前更加暴躁,对他比哥哥姐姐更严格,就算他走路时没有挺胸抬头也会招致拳打脚踢。他觉得自己是一架机器,一架随着父亲的心意粗暴地制造出来的机器,他甚至已经无法分辨这世上是否有“自己”这个人,也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脑子的木偶。
家里比以前更冰更冷,烧得再热的炉子也温暖不了他的心。
那名女性转身要离开,他伸出僵直的手指,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衣带。
思维,又慢慢清晰起来。
“别走……”
她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有点为难似地微微笑了。
“有人让我来协助你,但你这么抓住我的话,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
的确,当他清醒的时候,他对目的地的感应就慢慢变淡了,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根本不需要感应就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就像他和父亲。
父亲强壮的手紧紧地拉着孩子们奔跑,然而他的目的地却只属于他自己。他看不见自己的目标,看到自己的路也不能走,只有跟着父亲的脚步跌跌撞撞地前行却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去。
雏鹰终会一飞冲天,他直到狠狠地甩脱父亲的手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梦想。尽管他为此付出了看不见灌木遮蔽下危险沼泽的代价,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为什么要这样走。
十五岁的生日,是他第一次反抗父亲。
他不想考大学,他想上职业高中或者中专,这样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家。
当然,奢望着一门四状元的父亲是不会同意的,他巨大的怒吼声像要掀翻房顶一般震耳欲聋,手里的笤帚有节奏地按照一定的轨迹挥舞着,随着他说话时的极短停顿用力抽在他身上。
他看着父亲,忽然觉得很奇怪。以前他要看见父亲的脸就总要仰起头才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已经不需要再仰头看他了,从微微的仰视,到平视,而现在,是俯视。
父亲不知何时已变得比他还矮,曾经充满肌肉的粗壮手臂变得松弛无力,笤帚打在身上不再像小时候一样疼痛难耐。他已有很久不再用巴掌和拳头,如果不依靠手中的武器,他还能有什么武器伤害他?
父亲已经老了,他失去了能够制约他的力量,青春不再。而他长大了,拥有和年轻时的父亲一样强壮的手臂和高大的身材。
“你给我摆这表情什么意思!翅膀硬了是吧!能把你老子说话当放屁了是吧!”
啪!
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脸上火辣辣地疼。
迅速肿起来的脸妨碍了他的视线,不过并不妨碍他看见父亲又挥上来的手。
那只手的动作在他的眼睛里无比地缓慢,他发现自己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梦想,记得那时想象着像父亲揍他一样狠揍父亲时那种激动得发抖的感觉。
他一把抓住父亲的双手手腕举到头顶,用力将他推到墙上去。那个矮小的老人惊慌地挣扎着,却无法挣脱那双铁钳。
他心里藏了很多话想,非常想一股脑地倒出来强迫他听。
你看你这样做不对。
你看我们我们不是不听话也不是不努力。
我们知道你的难处所以我们不调皮不捣蛋不闯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们也很想尊重你爱戴你和你握手和你谈心告诉你我们想要什么听听你对我们的希望。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会好好听我们说?我们理解你你却何时理解过我们,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们姐弟四人想离开家想得要死是为什么?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多年被压抑塑造的沉默性格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再像对待小孩一样那么对我。
他以为自己说出那句话时会带着巨大的喜悦与快意,就像儿时想象过的那样。
但是没有。
看着那个干瘦的老人,感受着手心里好像一撇就会断的骨头,他忽然发现,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老人,竟是如此陌生。
他是父亲吗?
那个年轻的、强壮的、有力的男人到哪里去了?
那个紧紧地拉着孩子们坚定地向他自己的目标冲去的男人已经不存在了吗?
这个老人是谁?
面前的父亲……是谁?
隐隐地,他觉得有些心酸。
“我一定要想一些事情……必须想清楚……如果你能帮我……的话……”
她笑了一下。
“那我就把我的手借给你吧。”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僵直冷硬的指头。
偶尔他也需要有人像这样给他一点支持,告诉他充满荆棘的小路该怎样面对。而不是像父亲那样将他粗暴地打骂到宽广的大路上,连一点多余的尝试都不给他。
温乐沣和温乐源原本以为那个抢救徐老最小的儿子的是乡间哪个破医院,跟阴老太太仔细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它居然就在本市内,而且是一家在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大医院。
“这么有名的医院咋会把人治死呢?”温乐源百思不得其解地叨叨。
温乐沣斜了他一眼:“他是车祸不是生病。医院又不是神院,让你不死你就不死,没了头也不死……”
“别说这种恐怖的话!”温乐源一边呵斥一边摸脖子,好像他的头已经掉下来了似的。
“……”你又不是没见过更恐怖的阵仗……
这兄弟二人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过朝九晚五的生活,对星期几的概念模糊得很,直到进了门诊部大楼,发现里面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和在大家手里刺眼地飘来飞去的诊断单的时候,这才发现今天大概、似乎、好像、可能……是星期一。
“好多的人哪!乐沣,我们不如明天再来!”温乐源当机立断地往外冲,温乐沣反手拉住他的领子。
“这件事越早解决越好,你老这么怕苦怕累,我们的工作怎么办?”
温乐源嬉皮笑脸地扭动身体,动作相当妖娆:“我们的工作有钱地,那老太婆的工作是白干活还要搭进去钱地,这是代价问题,你别混为一谈啦啦啦啦……”
温乐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一个倒霉的家伙“有幸”看到了温乐源的动作,冲到角落里抱着痰盂狂吐起来。
虽然温乐源废话很多,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更何况他们现在真正要调查的不是活人的地方,而是死人的。
这个医院很大……不,应该说是巨大,稍一不小心恐怕就得在这里迷路。因此医院对各个科室的标记、说明和指向都很清楚,只有太平间这一个地方,就好像要努力把它从大家的视线中抹去一样,温家兄弟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从平面示意图上找到它的位置,最后还是在导诊护士的指引下,从一堆比手掌还大的科室名称中找到了那三个和苍蝇差不多大小的字。
然后,他们凭着示意图指导的路线在医院里转了足足三十多圈,才找到写着那三个字的建筑。太平间的门紧锁着,一个老头坐在藤椅上呼呼大睡,他头顶正受阳光普照的“太平间”三个字闪闪发光。
“这老头也不怕受凉!”温乐源挽起袖子就打算把老头弄起来做健康教育,温乐沣阻止了他。
他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大爷。”
他正想再碰老头一下,老头的眼睛却唰地睁开了,反而把顾忌着会不会吓到他的温乐沣吓了一跳。
“咋啦?”
老头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健康得让人没话说,温乐沣忍不住退了一步。
“啊……我们想问一下,您还记得前段时间一个车祸去世送到这里来的年轻人吗?”
“哪天不得有一两个车祸死的,你说谁个?”
温乐沣想跟他描述那人的容貌,却想起自己连他照片都没见过;然后他想说一下他的死亡时间,却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阴老太太所说的二十一天到底是死亡时间还是施术时间他们也不清楚,根本没有计算的意义。
“呃……嗯……应该是在半个月到一个月以前,您能不能帮我们查一查?我们想知道他被送到这里来以后有没有谁和他接触,住在他旁边的人都是什么身份,怎么死的……”
“你问这干啥呢?”老头瞪着眼睛问。
温乐沣很想解释,但这老头可不像会相信他的人,他又不太会撒谎,看着老头的眼睛就开始磕巴,这下子——“那人变成行尸了,我们来找找看有没啥有用的线索!”在温乐沣还在犹豫的时候,温乐源张口就把这句能让温乐沣昏死的话说了出来。
“啊!你说那个!”老头恍然大悟地一拍腿,“他被他姐姐接走以后我还见过他呀!”
温乐沣真的昏了。早知这么简单,他何苦还顾忌这顾忌那……
太平间的门很重,老头却轻轻松松地一推就开,门下的滑轮和轨道相互摩擦发出沉闷的隆隆声。温乐源有些扫兴,他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接受刺激了,原本期待着那扇门能发出恐怖片里那种令人毛发直竖的声音让他回味一下,结果却啥也没有……
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太平间更安静的地方了——但这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温乐沣和温乐源站在冷柜之间,冰冷的寒气和窃窃无声的私语扑面而来,地气在脚下轻微地翻滚,偶尔有人,来了又走了。地气非常平稳而柔和,不像是能养出行尸的样子,不过这样也对,否则这个太平间每年不知得走出去多少行尸……
“有时候啊,这尸体放的时候长了,不让出来就闹事呢!”老头数了数,走到其中一个冷柜处站下,“活人和死人又有啥分别?死了也是人,和活人一样!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就知道干些大不敬的事,把人往冷柜里乱塞,早忘了礼貌……这让行尸追了又能怨谁?”
温乐沣微微惊讶:“您知道那年轻人的事?”
老头哼一声,指着自己所站的地方道:“这!那晚儿见他就站这。”
老头费力地拉出一个陈年的尸体,太平间的空气一下子嘈杂起来,外物入侵的警告像尖叫一样拼命回响。他抬起头,将行尸僵硬的身影映入浑浊的眼睛。
“你姐姐不把你接走喽?咋又回来?”
清冷的月光从通气孔穿入,罩在年轻人已经僵死的脸上。他静静地站着,由于还没有适应自己新的身份,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和活着的时候不太一样,在习惯现在这个状态之前,他都会非常迟钝。
“我的……东西……”
“东西?”温乐源有点奇怪地问。
“要说这个也挺怪。”老头说,“人都死了还要啥东西?就是金子堆的坟和土的也没差么!”
温乐源并不关心这种推论,又问:“那他到底在找什么?”
“他说不清楚,好像自个儿也糊涂着嘞!只知道是要找啥东西来……他也急,没讲明就走了。”
这里的地气没有问题,按照死者家属的说法,当时在那个小镇的停留时间也没有超过四个小时,就发现尸体不见了,那么那里的地气也不会是影响他的原因。既然完全没有地气的辅助就能变成行尸……那么他所执着的,应当是对他来说宁死也要得到的东西!
就像那个杀死凌虐自己女儿凶手的行尸,她死时被生生砍断了大半个脑袋并挖掉了几乎一半左右的躯干,连手脚也残缺不全,却仍然能从法医的太平间跑出来,挖掉那四个凶手的眼睛,一个一个、慢慢地将他们所做过的一切还给他们。
这种行尸比普通地气影响的行尸更可怕,和那名女性行尸的战斗温家兄弟到现在仍不愿回想,要不是她只想杀了那四个人,杀完之后就立刻收手,恐怕再加上阴老太太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人的执念是可怕的。
它是上天堂的路,也是下地狱的桥。
温乐沣道:“大爷,您知道他大概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老大爷嗨了一声,脸上有些懊恼:“我就怕出行尸,所以防了又防,没想到还是……他变成僵尸就麻烦咧!所以他走了以后我就跟着,看他到底想干吗……”
行尸慢慢地往门口走去,在大门光可鉴人的平面上看到自己的脸,稍微愣了一下。
他身上的尸斑正在四处蔓延,仅是姐姐的那条围巾已经不能掩盖了。他侧着伸出了僵硬的手,将墙上挂的一只草帽拿下来,往自己的头上轻轻扣下。
“你的草帽……我会赔偿你的……”
老头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开口问道:“喂……你去哪儿?没事的话去睡吧,别给人添麻烦。”
行尸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谢谢……我会……记得……尽量不吓人……”
可是有的时候不是他不想吓人就可以不吓到的……
行尸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离开,老头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跟在他的身后。
在这庞大的医院里,只靠本能引导行动的行尸也失去了方向感,他在几个转盘之间转来转去,似乎得那里一直转到天亮才行似的。老头就在不远处,纳闷地看着他怪异的行动。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行尸大概总算想起了自己要走的路,竟忽然变得轻车熟路起来,迅速地穿过岔路口,拐了几道弯,径直进了住院部的外科楼。
外科楼共12层,楼道径直而没有遮蔽,要跟上去就必然会暴露行踪,老头犹豫了一下,等他追入楼中的时候,行尸已经缓缓地走上了电梯。老头有点着急,晚上的电梯只有这一部是开的,可要是爬楼梯的话……他不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能跑得过电梯。
他眼睁睁地看着楼层一级一级向上,期望能从它的停顿中看到行尸的目标,但行尸却似乎也很明白他的想法,所以电梯的标志灯在每一层楼都停了一下。老头气得干瞪眼。
“我可以问一下吗?”温乐沣道,“您当时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呢?您见过的行尸多了吧?难道每一个您都跟?”
老头想想,严肃地抱臂点头:“没错!没错!我见过的行尸多嘞!比你们见过的人都多!”
“……”除非你是妖怪吧……
“不过他不一样,我觉得他身上少了啥,本来没那么多怨念的,忽然就怨气冲天了……这种行尸不注意,那还注意啥?”
“哦……对……”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到底少了什么……
虽然无法继续跟踪,但老头还是有办法,他走到一楼西侧的最里面,拐了几道弯,敲开了监视室的门。
在这个医院里,所有的走廊、楼梯、电梯等场所都有监视录像,不过这里毕竟是医院,所以保卫并不森严,等他敲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的值班保安正在打呵欠。
“老爷子您又折腾我们……”
“不是我折腾你们!是行尸!”
“又是鬼呀!”保安哀叫。
“不是!是会走路的尸体。”
保安呆了一下,用更加凄厉的声音惨叫:“那不是更要命吗!”
所有的监视画面都被老头调转过来调转过去翻了几个个儿,却都没有行尸的踪影,难道是逃走了吗?还是早已知道他的监视,而躲在某个地方呢?
一个画面扫过,老头切换用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那画面上是一个护士,垂着头靠墙坐在走廊里,柔软的身体一动不动。她身上没有血,但谁也不能保证她是否受了内伤,甚至于……死了。
画面慢慢地行进着,似乎比现实更慢几倍。行尸手里拿着一叠东西,从护士站中慢慢地走出来,在护士的身边停留了一会儿,好像在说什么,但是谁也听不见。
行尸说完话,又慢慢地离开,他刚才停滞的地方遗留了一滩暗色的阴影,随着他的步伐,阴影又一滩一滩地从他的裤腿上滴落下来,和他一起慢慢远去。
“他身上滴下来的是什么东西?”温乐源问。
老头道:“我看着像血。可那孩儿死了好几天,咋还有那多血流的?”
行尸也会出血,但死去几天的行尸,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走了那么远的路,为什么还会流血?即使由于某个原因而让他的血液没有凝固,那为什么他在外面的时候没有流血,却在那里流了一路?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吧……”温乐沣觉得头有点疼,揉着太阳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当时去了哪个科室?去那儿干什么?他手里拿了什么?那个护士怎么样了?被他杀了吗?”
老头自己也显得有点糊涂:“呃……那是肚子?不不……对了!腹腔外科!对!不过行尸回到自己死的地儿是常有的事,谁知道他要干啥?他拿的啥我不知道,咋问他们科里人都说没少啥。那小护士么,让吓着了,昨儿还见她上班哩。”
温乐沣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他用力按住太阳穴两边,又问:“他是死在腹腔外科?您这么清楚?”
老头嘿嘿笑:“他死时候送他来的姑娘就是那个被他吓着的,我当然记得清楚!那姑娘送他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哩!”他学着小姑娘的嗓音道,“‘诶!真倒霉!他一上午转了仨科,咋会下午就死在我们科呢?害得我还给他穿衣服,吓死人了!’……这可真吓着了。”
“一上午转仨科?什么意思?”
“噢,那小孩送来时候先在骨头外科,后来说脑子也撞了就转到脑子外科,又后来说肚子里一包都是血,就转到腹腔外科……在医院里常有这种事儿,挺正常。”
挺正常……正常吗?温乐沣努力忽略脑子里针扎似的剧痛,尽力思考。上午转了三个科,下午就死了,说明他的伤势非常严重,怎么还能在几个科室之间倒来倒去?如果他本来不该死,却因为这样倒科而导致死亡……
“乐沣!”
温乐沣抬头,发现温乐源正用非常可怕的表情恶狠狠地看着自己。这没什么,问题是,为什么他会变成两个……
“什么……?”
“还问什么!你看你的脸都青了!”温乐源怒吼。
“哦,是……是吗……”怪不得这么难受……他暗想,身体忽然一软,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了下去。
温乐源双手一托,将他整个人抱起,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跑一边大骂:“臭老头!你这有妨碍尸体成行尸的咒是不是!妈的!早说呀!”
老头大惊,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我这儿那多尸体,要几天就成精一个我还活不活了!我平时只提醒死人,谁知道活人也对那咒有反应呐!”
“他的体质就是对那玩意有反应不行吗!你居然敢推脱责任!”
回到冬日下午的阳光中,温乐源把弟弟轻轻放在老头刚刚坐的藤椅上。温乐沣闭着眼睛,嘴唇泛出暗紫的颜色,脸依然有些发青。
老头快气死了:“他对这过敏是我错么!是你们自己说要进去瞧地气,又不是我求你们进去!”
温乐源又想大闹,温乐沣仍闭着眼,却准确地伸手拉住他,摆摆手。
“很抱歉,我哥哥不太会说话……”他稍微坐直一点,但也许是眩晕的缘故,他闭上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请您不要理他。”
“乐沣——”
温乐沣又拽他一下,温乐源闭嘴。
“对了,您刚才说您的确是在那里加了咒,那为什么那个行尸回来的时候没有受影响?”
老头气愤难平地看了一眼温乐源,决意看在病人的面子上不和他计较。
“我在这是最简单的咒,就是让他们别变行尸。那孩儿已经变行尸了,所以肯定没事。”
“肯定没事?”温乐沣苦笑,揉着脑袋说,“我对这种咒的反应都很小,最多有点不舒服罢了。可这次却疼得这么厉害,我还以为死定了呢……这种程度绝对不是最简单的咒,大爷,您用至少也得是中级禁咒!”
老头的眼睛又牛一样瞪起来了:“不可能!那天那行尸还好好地又进又出——”
温乐沣大幅度地摇了摇头:“您不能用这个来判断。那个行尸恐怕不那么简单,他对他的目的太执着了,所以什么都不怕,如果您用的是高级禁咒可能还差不多。”
“那个我不懂!”老头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十块钱从一个姓阴的老太太那里买来地!”
“……”
阴……不会碰巧就是他们家里的那个吧……温家兄弟同时想。
他们又问了一些问题,但再也没有得到更新的线索,便起身告辞。
那个禁咒给温乐沣造成了不小的负担,他走路的时候总觉得脚下没有踩实,脚步虚浮得厉害。走了没有多远,他就有点走不动了,只好由温乐源搀扶着找个椅子坐下休息。
“怎么样?”温乐源看着他正在逐渐转成正常颜色的脸,担心地问。
温乐沣用力吐纳几次,低声道:“恐怕不太好……如果把身体放在家里就好了。”
温乐源笑笑,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使劲揉他的头发。被蹂躏的受害者拼死挣扎。
“不要老想着把身体丢下,”温乐源道,“虽然这副臭皮囊很重也很麻烦,但至少有它……有了它你才算是活着的。”
“是啊……”温乐沣的眼睛透过头顶那片光秃秃的树枝,穿入湛蓝的天空里,“可是真重……”
他缓缓合上眼睛,像是要这么睡过去。温乐源心里一紧,抓住他肩膀的手指用力按下,温乐沣啊地痛叫一声,抬起眼睛,生气地瞪着温乐源。
“干什么!”
温乐源不自在地笑笑:“我以为你走了……”
温乐沣吐出一口气,微笑起来:“不会那么快的。”
是啊,不会那么快的,已经这么久了……
“哥……”
“嗯?”
“你觉得他变成行尸,是为了什么呢?”
“啊……”温乐源摇头晃脑地,好像下一刻就会把脖子上那玩意晃下来,“别人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我死了,一定会变成行尸。”
“哥!”
“我的原因,肯定是因为你。”
“……”
“因为以前就说好了,一定要找到你。”
“别说了……”
“怎么会把你给弄丢了呢……太蠢了……”
“……别老这样,那不是你的错。”
温乐源笑着,放在温乐沣肩上的手拍了拍他的背:“乐沣,你太善良。就算有人告诉你,你现在这样全是我故意害的,你也绝对不会相信,是不是?”
出乎意料地,温乐沣竟望着天空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要看是谁告诉我的。”
“……如果是我告诉你的话,你肯定就信了?”
温乐沣转头,和温乐源对视。半晌,两人从胸腔中低低地笑出了声来。
其实无所谓,过去怎么样都没关系,因为我们是拥有最亲密血缘的兄弟,不管你曾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温乐沣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用更长的时间慢慢吐出去。
湛蓝的天空也有杂质,没有杂质的天空决不会蓝得这么漂亮。温乐沣不想盯着杂质没完没了,他只知道,如果再发生和过去同样的事,温乐源决不会再次松手,他会松开最后的凭依,和自己一起跳下去。
“总之,那个人变成行尸,不会是为了无聊的理由。”温乐源总结。
行尸觉得好像听到有谁在谈论自己,他停下脚步,想听一听它从何处传来。可他一旦停步,除了汽车喇叭和周围的人指指点点的声音之外,他什么也没听到。
拉着他手的女性回过头,询问地看着他。
“我……听到了……什么……”
那名女性微微一笑,说不上是衰老还是年轻的脸庞焕发出些许难得的光采。
“是目的地的声音吗?”
“不……”行尸用低哑的声音说,“是起点……”
一瞬间,那名女性的表情怪异地扭曲了——但也只是瞬间而已。
“你想回去吗?”
“我……不能回……还没找到……”
“你想找什么?”
行尸有些发愣。
“你想找什么?”她继续咄咄逼人地问,“你为了那样东西才变成行尸的吧,你想找什么?”
原本被她握着手就会变得清晰的头脑,在她的逼问下又逐渐开始糊涂,他不说话,只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在期待她的提示。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要长篇大论一些什么东西,然而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
“我知道,你讨厌别人这么逼你。”她叹息着说,“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我陪你慢慢找。”
她拉着他想继续往前走,然而行尸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她身形一滞。
“你刚才说什么?”
“我……见过……你……”
“你怎么会见过我呢?”
“你和……我……父亲……”
她讽刺似地挑了一下嘴角,淡淡地问:“我和你父亲,让你选择的话,你会选谁?”
“什……么……”
“你不想要那种残忍的父亲吧?那种每天把你打得遍体鳞伤,让你做梦都恨不得扭断他的脖子的父亲……你想要那样的吗?还是要像我这样,引导你,拉着你慢慢走?”
气流从行尸的鼻子里喷出来,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你笑什么?”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小说……”
一个小孩蓦然大哭起来,他的母亲用尖锐的声音训斥他,又在他的屁股上揍了几巴掌。小孩哇哇号哭着,却还是伸开小手要求母亲抱他一下。
“那个作者……说……‘就是让揍一顿,绑在树上,夹在胳肢窝里,最后要的,还是亲娘’……”
母亲又拧他耳朵一下,退开几步,小孩又不死心地摇摇晃晃追了上去。
“没那么狠心的亲娘。”
“对……没那么狠心的……亲爹娘……”
小孩终于抱住母亲的一条腿,把她的裤子当成了方便的抹布,在上面擦着眼泪鼻涕干嚎。母亲气得直跺脚,转手从包里抽出一长条卫生纸,一边用力给他擦脸一边骂。
“有句……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行尸的目光一直朝向那对母子所在的地方,那名女性也以为他是在看他们,但是当她看向他瞳仁的方向时,她忽然发现,他因肌肉僵硬而显得呆滞的目光根本没有在看那对母子,而是落在更远一点,一个坐在街心花坛旁的十四五岁女孩身上。
那个女孩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绒线帽子,膝盖上搭着一条毛毯。她的嘴唇白得和她的脸同样颜色,一双黑色的瞳仁突兀地镶嵌在那张白得异常的脸上。她伸出毛毯的手比她的脸更白,纤细的十指和从袖口稍稍露出的手腕瘦得好像能透过皮肉看到骨头。她不知道是在看什么还是仅仅在发呆,表情平板而呆滞。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举着伞站在她身后,把她和本来就不算强烈的阳光完全隔离了开来。
“她怎么了?”她问。
“找到……了……”
“咦?”
行尸扯动已经无法自如运动的皮肤,做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那也许是个笑容。
“谢谢你……陪我……请问您……贵姓?”
她愣了一下,好像在掂量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带了点犹疑,缓缓地回答:“我的名字不能说,不过姓不是秘密……我姓阴,你可以叫我阴女士。”
行尸看着她,那双分明已经死去的眼睛好像活了一样清明。
“我不认识……你……但我肯……定见过……肯定见……过……”
他迈开僵硬的步伐向那个苍白细瘦的女孩走过去,阴女士想跟进一步,却被虚空中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
“请……不要跟来……我找到……就回去……”
“你要去哪里!”阴女士厉声说,“今天是最后一天!过了今天你要么变成僵尸要么就只有化成灰的份!”
行尸转身——他的无法转身,那个类似转身的动作看起来就像一个很硬的东西忽然歪过来看人一样滑稽。
“那是我的选择……”他用低哑的嗓音说,“从‘那时候’开始……我只让自己做决定……”
只要是自己的决定,属于自己的选择,不管对错……决不后悔!
阴女士显得气急败坏,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最后憋出一句:“你——你的父亲在等你!过了今天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你都不在乎吗?!”
行尸慢慢转回去。
“都死了,就见到了。”
“根本见不到!因为你的三魂七魄会和你的尸体一起化成灰!”
行尸迈出一步,稍微停滞了一下。
“那又……怎么样……已经死了……”
人死了,剩下尸体;尸体死了,剩下魂魄;魂魄没了,一切成空——但那又如何?已经死了,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
阴女士无言以对,只能看着行尸的身影逐渐隐入人群中,在他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远。
苍白的女孩一直向一个非固定的方向看着,目光没有焦点。直到一个戴着草帽,穿着风衣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她的眼皮一动,之前呆滞得好像死了似的眼珠忽然如同流水一般活泛起来。
“……脏得要命,”在她身后那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一直不停地在絮絮叨叨,“所以我说你呀还是住到海南去的好,那儿没污染,哪像这儿满世界都是灰尘……呸呸!”正说着,一辆排放着黑色毒气的现代化工具飞驰而过,扬起一股比灰尘更让人反感的味道。
女孩勾起没有血色的苍白薄唇,微微地笑了。
中年女人帮她把滑落的毛毯往上拉一拉,抬眼看见她的笑容,手一抖,差点把阳伞扔到地上。
她当这家的保姆时间不长,很多事情不了解,不过“前任”临走时,曾经说过一句让她很在意的事。
——那孩子从来不笑,你看她的脸……阴森得怕人呢!
前任说,她就是受不了这孩子那种死人气才走的。她没事就喜欢折腾自己和周边儿的人,那小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怪不得病不重却老是一脸要死的样子!所有保姆没一个受得了她的,这十几年来她少说也折腾走了几百位吧。
但就是这个小孩,刚才忽然笑了。她看着某个方向,脸颊泛起红晕,一双黑眸闪烁着灵动的亮光。但是她的表情却怎么看也不像羞涩,而更像是看到了一只在走路的烤鸭。
烤鸭?
中年女人忍不住为脑袋里忽然冒出的想法打了个冷战。她顺着女孩的目光看过去,原来她牢牢锁定的目标竟是一个穿着古怪的男人,他正用怪异的步伐穿越人群,缓慢地接近她们。
那人一步一步走来,寒冷的气息穿过人群,在中年女人和女孩身边幽然攀爬、蠕动。中年女人觉得很冷,正在回暖的天气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那把伞一样,生生地把她们和原本就不够强烈的阳光隔开了。
“那个人是……?”
女孩的手指放在苍白的嘴唇上,似乎是说不要再继续讲下去,但中年女人却觉得她那种姿态很怪,就是说不上来哪里怪。
“推我,回家。”
这是中年女人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那是很清脆却稍微有些低沉的声线,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女孩应该有的。
她又看了一眼那个接近他们的男人一眼,推着女孩快速离开。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知道那男人的视线死死地粘在女孩身上,脚步缓慢却坚定地跟了上来。是变态吗?那种打扮的确很像。可是她们也不能因为对方远远地跟着就报警啊。
幸运的是那男人毕竟走不快,她们迅速地跑了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中年女人松了一口气,脚步逐渐放慢下来。
女孩的家就在不远的一处大厦,她的母亲为她买的是顶楼的房间,视野非常漂亮,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够俯瞰整个市区。
回到家的女孩就一直坐在落地窗前,隔着玻璃看外面的世界。中年女人想帮她吃个饭洗个澡,女孩总是摇头,她无奈,只能让女孩继续在那里坐着。
天色渐昏,远处的灯火接连亮了起来,和汽车移动的灯光璀璨地连成一片。
中年女人要开灯,女孩再次摇头。
“去睡觉,别出来。”
女孩说话太过简略,简略得让人难以理解。中年女人愣了好长时间,才分析出她的意思可能是让她去睡觉,这边再有什么事也不要出来。
雇主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她只是保姆,又不是女孩的妈。既然女孩都这么说,那她听从就是了。
中年女人回了房间,诺大的客厅里只有女孩一个人对窗而坐。寂寞的味道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散发出来,飘散在空气里,粘在人的身上,钻入呼吸道中,淡淡地发苦。
女孩侧转头,看着右手边玻璃架上的一个像框。像框中的照片早已被取掉了,露出本应隐藏在照片后面的黑色面板,这种东西应该再加上照片,或者干脆把它取掉才对,不知为何却还大刺刺地放在这里。
女孩伸出细瘦的手指,瘦得鸡爪一样的指尖在像框上缓缓划过,动作异常轻柔。
门外,沉重的脚步声由轻到重,由远到近,最终停在了她家的门口。
咚!
咚!
咚!
缓慢的敲门……不,踢门声。
女孩收回抚摸像框的手,双手交叉着托在又尖又小的下巴上,轮椅忽然在没有任何助力的情况下自动回转,从面朝窗口到背向窗口的动作,她只用了不到一秒。
咚!
咚!
咚!
女孩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这个声音。
中年女人从自己的房间里露出头,大概想去开门,却被独自坐在黑暗中的女孩尖利地呵斥了一声:“回去!”
中年女人快速地缩回了脑袋。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从节律变得杂乱,从缓慢到急躁,发疯一样将门踹得山响。
脆弱的门无法经受如此强劲的攻击,黑暗中,只见严丝合缝的防盗门泄漏出了一丝亮光,然后是一束,然后是很多束,束连成了片,最终轰然倒塌。
行尸慢慢穿过变形的门框,踏在门的尸体上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中年女人蹲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拿起电话颤抖着拨下雇主的号码。
温乐沣不太想动,温乐源只能一个人去腹腔外科调查。
奇怪的是,科里所有的人都对此事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连他问起到底当晚是哪个护士遭遇了“那个”的时候,所有人也都众口一词——不知道,别问我,忙着呢。
他提出调阅死者的病历,对方问:你是亲戚吗?他语塞。他要看死者生前的病房,对方说:那是重症监护室你是现在住那的病号的亲戚?他语塞。他问他们到底丢了什么文件,对方说:我们一天要出好几十份文件呢谁记得丢了什么少了就补回来不行吗?他还是语塞。
不管什么路子都被一口堵死,他好言相劝不成便瞪着眼睛打算进行威胁,结果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抓起电话就要叫保安,可怜的温大哥落荒而逃。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当他在腹腔外科外面发愁怎么向温乐沣交待的时候,一个圆脸的小护士端着一个配药盘经过他身边,有意无意地在他的脚上碰了一下。
他立刻会意,等小护士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便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走下几级楼梯,小护士的速度明显放慢,他看一眼她暗示的眼神,便紧走几步,走到了她的前面。
“那天晚上,是我在当值呢。”
温乐源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惊讶。普通人第一次看见行尸不是应该怕得要死吗?再提到的时候至少也该是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吧?为什么她却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
不过他决定先不问这个问题。
“你看到啥了?”
“我啥也没看到。”小护士悄悄说,“我是实习生,那天晚上发生事情的时候我正好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满地血,老师倒在一边……我还以为有歹徒把老师杀了呢!”
“那就是说,你没看见那个行……那个行凶的‘东西’?”
“我看见了还会在这儿呀!吓都吓死了!听说那人的模样怕人得很呢!”
“……那你是有什么线索告诉我吗?”我的时间很宝贵……
小护士撇了撇嘴:“我知道,那人从我们科里偷走了什么东西!”
“死亡报告?”温乐沣茫然地问。
温乐源托腮,蹲据在路边的椅子上,对周围谴责的目光一概无视。
“听她说,死亡报告在是很重要的证据。那天晚上医生们开完死亡讨论会就把会议记录和死亡报告等等都夹起来放在桌上,晚上的情况很混乱,谁也没看见他到底去那里干什么了,最后还是看监视器的守尸老头和保安发现他手里拿的是文件……第二天早上医生们发现他们夹起来的文件就少了那个人的死亡报告和检查记录。这是大问题,他们谁也不敢承担责任,就压下来不让提。”
温乐沣想一想:“奇怪……一个车祸死亡的人,难道还会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还专门跑那么远回来拿死亡报告?还有,他要检查报告干什么?还想给自己治病?”
“尸体治病啊?”
“……”
想也知道那不可能……
但是为什么呢?
“比起这个……哥,我有另外一件事更想不通。”
“什么?”
“太平间的老大爷说,行尸在那里流了很多血,而那个小护士说,她在科里也看见了很多血。”
“是啊,也许他的血在外面被冻住了,在暖和的地方一化就变成血水……”
“还是不对。”温乐沣轻轻敲自己脑袋,好像有什么答案在脑中一掠而过,快得他怎么也抓不住它的尾巴。
不不不……现在似乎被许多线索搅乱了,他不该想那么多,舍本逐末绝对是最错误的行径。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要知道行尸为什么出血,而是他为什么回去?他丢了什么?和医疗有关吗?他既然拿着死亡报告和检查报告……死亡报告……检查报告……死亡……检查……
“哥……我想知道死亡报告和检查报告的项目,你能弄一份吗?然后我们回家,好好看看它们的区别。”
温乐源点头。
他们不敢再到那个科去找,而在别的医院弄到了一份作废的资料。
兄弟两个看到那一大堆的医学术语就头昏,但是现在没有办法,只能赶鸭子上架。下了公共汽车,他们一边看一边往家走,却不知怎的有种被人恶狠狠地盯着的感觉,一抬头,发现阴老太太站在公寓门口凶狠地叉着腰看他们。
兄弟二人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又……又犯错了吗?好像没有呀,从中午就没和她吵架也没偷她符咒吧……
阴老太太的表情越来越凶狠,狠得让兄弟二人腿肚子直转,正在他们惴惴地打算逃走的时候,老太太忽然吐出一口气,凶狠的表情随着那口气慢慢消失了。
“干啥去了!有事也不说声!”
老太太会说这句话,基本上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关心他们,而是有什么活计要干找不到苦力帮忙在撒气儿罢了。
“干吗这么凶嘛老太太,”温乐源嬉皮笑脸地道,“我们也是在给你干活嘛,你看……”
他把手里的资料塞给老太太,老太太看一眼,又塞回他怀里。
“看不懂哈!”
“……”他就知道……
“您听我说,我们今天在医院可是大有收获……”
老太太威武地摆了一下手:“不听!你们两个,现在去那个啥路的那个地方,行尸走那咧!”
“…………”这个老太婆到底在说什么……
“快去!”阴老太太怒吼。
温乐沣想说话,温乐源一把拽住他,扭头逃走。
“哥!你怎么不让我说……”
“说什么?”温乐源头也不回,“那个死老太婆居然连自己也敢用,真行!幸亏我今天没把你寄存她那儿!”
“……我不是行李。”
“是是是,你是我最优秀最宝贝的弟弟,不是行李。”
“……哥你想死吗……”
行尸的围巾不知何时掉了,草帽也不知掉到了哪里。他慢慢向女孩走过去,走廊里的灯光从他身后射入,为他镶上了一道暗红色的诡异花边。
他向女孩伸出了一只手:“还我。”
女孩轻笑,行尸的眼睛穿透了黑暗,清晰地看见她微笑时露出的糯米细牙。
“还我!”他加重了语气说。
“还你什么?”女孩仍是笑。
“那是我的……还我!”
“你到底要我还你什么呀,”女孩细牙闪着珍珠般的色泽。对于它的触感,行尸非常清楚,“反正你都死了,那个对你也没用,送给我又怎么样?小气鬼!”
她的声调柔柔地,好像在向情人撒娇的女人。如果不是那细瘦的身体和幼稚的脸庞,恐怕谁都会以为那些话根本就是有人在和她唱双簧……
“把那个还给我!”行尸暴怒地一脚踢翻她身边的玻璃架,玻璃架倾倒时又带倒了旁边的落地灯,只听一片叮呤咣啷唏哩哗啦的巨大碎裂音,看来玻璃架及其附近的东西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那不可能。”女孩依然柔柔地说,“你知道,吃下去的东西是吐不出来的——就算吐出来也没法用了是不是?既然它们已经都归我所有,那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待它们,你放心好了。”
行尸觉得自己体内已经僵死凝固的血液又沸腾起来,好像在对付那些小混混时一样,脑中的理智正在被疯狂的愤怒大片大片地吞噬取代。
“那个我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把它还给我!还给我!”盛怒中,行尸举起双拳向下猛砸。行尸关节僵硬,动作灵活性有限,而且不如僵尸般有特异能力,但行尸拥有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力气,就算是温乐源也不敢和他硬拼,更何况这么瘦弱的小女孩?眼看他就要将她生生砸死在轮椅上,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一股大力从右后方猛冲而来,将行尸整个人撞到了一边去,和黑暗中各种各样的东西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噪音。
刚才我们说过,行尸的力气是普通人根本无法企及的。即使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温乐源有可能被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从后面撞倒吗(撞到腿弯处不算)?答案根本想都不用想。
所以当行尸在碎玻璃和各种装饰品残骸中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却发现撞自己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小女人时,他的惊讶可想而知。
那个女人明显是从哪里狂奔而来的,赤裸着脚,手里拿着一只半高根鞋,头发毛糙而蓬乱,脸色憔悴而灰暗。只有她那双大眼睛像惊恐症的患者一样睁得巨大,死死地盯着她心目中的敌人。
啪地一声,有人在门口把灯的开关按了一下,霎时间屋内大放光明。矮小的女人受不了突然而至的光线,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女孩只是眼珠微微动了一下;行尸暗红色的瞳孔在见光的瞬间被轮状虹膜唰地收了起来。
“怎么样,谈妥了吗?”门口的人——阴女士——问。
“我们交流障碍。”行尸说。
行尸周身再度散发出晦暗的愤怒气息,矮小女人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但当她发现他的目光仍恶狠狠地指向女孩时,她却突地跨出几步,用柔弱的身体把女孩挡在身后,那模样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瘦小母鸡。
“默契可以培养。”阴女士说。
“我不和那种东西培养默契!”行尸说。
阴女士笑笑:“哦……不过你不觉得你说话利索了很多?”
行尸僵硬的脸上肌肉微微扭曲,他伸出青白色手指抓住那个矮小女人的肩膀就将她往一边拖,女人嘶声大叫,小小的身体拼命挣扎着,双腿乱踢,毫无威胁的双拳在行尸的胸膛上发疯般挥舞。行尸的皮肤被她抓烂了,尸水从破损的皮肤处慢慢外渗。
“我报警了!我报警了!不要动我女儿!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放开我!你跑不掉的!不要动我女儿!我报警了!你别动她!别动她!”
行尸一挥手,她倒在地上,身躯随着他着力的方向又滑出很长的距离,嘭地一声撞在沙发腿上。
“别动我女儿!别动我女儿!警察就来了!你别动我女儿!”反复叫着同样的台词,女人扑向他,在他身上拳打脚踢,状似疯狂。行尸轻轻甩手,她又是一跤倒下。
女孩没有再笑,她细瘦的手指紧紧地抓住轮椅的扶手,眼睛里暴露出条条血丝,苍白的颈上也有交叉的青色纹路凸了起来。她的愤怒已经一触即发,却似乎仍在忌惮什么,所以只是隐忍而没有真正发作出来。
“你们……卑鄙!”她紧紧咬着那口闪着寒光的细牙说。
“不是我们叫她来,”阴女士淡淡地说,“而且她原本来的时候也不是一个人。只不过她带的人在一楼保安那里听说有个尸体自己走上来,马上就都跑光了,只剩下她一个。”
行尸不关心那些事。他追踪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切只为了一个目的。除了那个之外,他那个强留在躯壳内的魂魄什么也不在乎。
“把那个还给我。”他说。
“有本事你来杀我。”女孩的眼中有蓝绿色的冷光交替闪过,和她牙齿上隐现的光芒一模一样,她的声音却不如那些光芒那么冷,那种恶狠狠的声线让人有种似乎被咬住了脖子的微窒。
女孩的妈妈困难地支起上半身,咬着嘴唇捂住后腰,轻微的呻吟从她胸腔中微微逸出些许。然而即使如此,她另一手中仍紧抓着一只鞋,望向行尸的表情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恐惧。
“别……”行尸向她女儿微微抬起腿,像是要走过去的样子,矮小的女人绝望地呜咽起来,“我不知道你们和我们有什么仇恨,但是别碰我女儿,她是无辜的……她真的是无辜的……她什么都没干过,她病了好多年了,她什么都没干过……是真的……求你相信我!”
说到最后,她大哭起来。行尸微叹,把脚又收了回来。
从安全楼梯的方向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至少有一个人以上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把房间里的气息搅乱了。这里是整个大厦的最高层,全部都是女孩的妈妈为她买的地盘。而且刚才她叫的那些帮手全都跑光了,照理说是不该有人再来了才对。房中,各怀心思的人们整齐地向门口看去。
一个留了一脸大胡子的魁梧男人和一个清秀的青年一人扶着一边的门框,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妈的……是哪只猪封了电梯!呼……呼……让老子抓住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呼……呼……”大胡子男愤怒地叫嚣。
靠在电源开关旁的阴女士斜了他一眼,那个清秀的青年脸色苍白地拽了拽大胡子男,大胡子男终于发现了近在咫尺的人,脸色当即就像抹了变色油漆一样由红转白再转青,末了还透出了酱黑色。
“您……您也在这儿?哈哈哈……”多么难听的笑声,基本上和行尸的僵硬程度不相上下。
阴女士冷笑。
行尸也冷笑了——虽然他坏死的肌肉没有拉动多少。
“再来多少帮手也没用,我死了一次就不怕再死第二次。”他转头对死死抓住轮椅扶手,连指尖也有些泛青的女孩说,“如果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不如就给我……陪葬吧!”
他一拳挥向女孩。
他的拳头带着淡淡的黑气,他的速度让他在空气中似乎连影子也没留下,只有激烈的风声唰地攻向那个细瘦的身体。
趴在地上的矮小女人发出了凄厉而绝望的嘶喊,仿佛那一拳是砸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女孩随着他的拳势嘭地向后倒去,和轮椅一起狼狈地摔倒再地,又打了几个滚,这才刹住。
“呀——”
女孩的妈妈发出刺耳的尖叫,手里的鞋子脱手向行尸飞去。行尸没有动也没有躲,鞋跟擦着他的脸砸到玻璃上,在他的额头留下了一道破损的痕迹。
温乐源义愤填膺,挽起袖子就打算往上冲,温乐沣拽住他的衣服下摆,又把他强行拉了回来。
“那可是个小丫头!乐沣!难道我们就看着这个家伙胡作非为吗!”温乐源吼一吼,房梁抖三抖……
“你不要那么着急,看清楚了再出手……”
“我5。6的眼睛看得还不够清楚吗?!”
“……”明明就跟摆设一样……
即使没有看到,想也该想到行尸有不太对劲的地方。在面对一个那么瘦小的普通女孩时即便是普通人和她握手也得掂量掂量,稍不小心就可能让她骨折。那么行尸为什么会使出全力呢?那么瘦小的姑娘,他就算只用拳风也能把她打成重伤!
温乐源只顾着泛滥英雄气概,温乐沣却在拉住他的同时尽力回想,终于发现了问题在什么地方。
行尸是以全力出手的,所以拳速极快,普通人连他是怎么出手的都看不清楚。按照他拳头的轨迹和女孩原本的坐姿来说,那女孩应该会被打中鼻梁,然后整个人——也许带着轮椅也许不带——向后飞撞上落地窗或墙。即使他的位置不够准确,也决不应该超过除了额头、面颊、下巴的范围才是。
所以,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行尸出拳,平行攻击,拳风的轨迹始终画着一个完美的弱弧,正确地指向女孩的脸庞正中。女孩被击中,向后倒——不,只有更仔细地观察才会发现,女孩根本不是被击中而倒下的。就在行尸的拳头即将接近她的那一瞬间,她不动声色地一仰身,拳头几乎贴着她的下巴飞过,她顺着拳风的方向一个顺势滚翻,身体和轮椅在半空中转了半个圈,然后才在轮椅和其他东西嘈杂的乒乓声中跌落在地。
多么完美的身手!即使阴老太太在这里,恐怕也只能赞出一个好字来。
看见女儿被打倒,那女人好像疯了一样冲了上来,将手中还剩下的那只鞋子使劲地砸在行尸的身上。
行尸不耐烦地推开她,她又扑上来。行尸有些烦了,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身体划出一个半圆,竟似想将她向落地窗扔过去。
他刚才还有理智,因此打出去时保留了大部分的力道,但现在女孩的妈妈把他惹烦了,他本来就不剩下多少的理智从60急速地降到了近乎0的位置。且不说那落地窗的玻璃是不是过关,总之只要他这样一扔出去,女孩的妈妈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不是在结实的玻璃上撞死,就是在不结实的玻璃茬中摔到楼下去。
温乐源和温乐沣大惊失色,温乐源更是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只要一接到她,立刻着手封堵行尸的动作!
然而就在行尸将推而未推的刹那,那个看起来应当是被行尸击倒的女孩忽然身体一动,哧溜一下贴着地面向他滑行过来。女孩的身下没有滑轮,当然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她的肢体也没有做出任何辅助动作,但她就是滑动了,而且速度很快。不过尽管如此,她的身姿看起来却不太灵活,就如同一条被冻僵又骤然开始流窜的蛇似的。
行尸似乎被吓了一跳——不,已经不是简单地吓一跳了,看得出他非常震惊,随手将女孩的妈妈甩开,自己的身体猛然向后退去。温家兄弟和阴女士则当即变了脸色。
尽管有些僵硬,但女孩的身体较之行尸却灵活得多。行尸左退,她便右进;行尸右行,她便左击。行尸左右躲闪,连连后退,直到发现自己已经被追入墙角,再无后路,方才做出一个似乎想要反击的动作。
女孩并没有穷追猛打,在即将接触到他时,忽然一摆仿佛游龙后尾的下肢,整个身体一个突然回旋,以为她在最后关头放弃的行尸身上的力道微微一泄,便被什么很软很粗的东西狠狠打在身上,几乎把他的魂魄也一起打成残片!
抽打他的东西是女孩的下肢,她的下半个身体完全不能动,却可以随着她的动作变成一条够粗够韧的鞭子,在最适当的时候打到了最适当的地点——她没能打散他的魂魄。却把他的两条小腿骨打断了!
失去了支撑的行尸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暗哑的低呼,砰咚坐到了地上。
女孩的妈妈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切,那双看起来和女孩完全不同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悸。
女孩仍在笑,表情却变得有些复杂。她又以同样的姿态游回轮椅旁边,在屋子里四人一尸惊异的目光中将它扶起,以那双纤细的手臂做为支撑,艰难地爬了上去。
温家兄弟现在才注意到,这个女孩之所以坐在轮椅上,是因为她根本没有腿,应该是“腿”的那个地方是一整条肉团,就好像有人把她的两条腿打碎了,又当成橡皮泥似地合捏在一起。
“……看到了?”温乐源问。
“看到了……”温乐沣答。
真麻烦……就知道那死老太婆的活儿不会轻松……
二人抬起脚,想往那女孩方向走一步。女孩的妈妈又炸起了她的毛,如惊弓之鸟般伸开比女孩粗不了多少的手臂挡在女孩身前。
“别过来!不然我报警了!”
“……”如果他们真有恶意的话,即便报警也只能达到有人收尸的目的罢了……
“妈,别这样。”女孩说。
“我绝对不让任何人伤害我女儿!”女孩的妈妈尖叫。
“没人伤害你们……”倒在墙边,仿佛被人遗忘的行尸开口道,“我只要她把东西还给我。”
女孩刚刚张口,她的妈妈便再次尖叫起来,将她的声音强行压在了自己的下面:“没人拿你东西!我们不认识你们!我真的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你们要是胆敢伤害我女儿我绝不让你们好过!”
“谁知道呢?”行尸没有表情,声音却似乎在笑,“你又不是一天24小时都跟在你女儿身边,你怎么知道她不认识我?”
女孩的妈妈大叫起来:“我说不认识就不认识!绝对不认识!你们休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绝对不会!”
嘴里说着那么强硬的话,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很害怕,那细瘦的、仿佛随便一捏就会骨折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温家兄弟觉得自己一定听到了骨头相撞的声音,也许再来一点点刺激她就会自己把自己抖倒下了。
行尸的胸腔发出呵呵的声音,应该是在笑。然而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谁也没听懂。
“你看,她和你说得不一样吧?”
女孩的身体隐藏在母亲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
女孩妈妈的那种颤抖有些恐怖,温乐沣实在看不下去,便走过去想伸手扶她一把。没想他接近一分,她便颤抖得更狠一分,等他的手触到她的衣服时,她已经抖得快要散掉了。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别……接接接接接……”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温乐沣好脾气地解释,“只是我们这个朋友到这里来找他的东西,只要知道东西在哪儿,我们马上就走……”
“我才才才才才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她用比刚才更加尖利更加恐怖的声音尖叫,“每个人都说要帮我们最后还不是来害人!我才不会再相信你们的鬼话!我女儿怎么样我自己最清楚!你们都滚!全都滚出去!滚!”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又抓又踢又挠。温乐沣狼狈不堪地躲闪着她的夺命掏心爪,可惜还是免不了挂几道鲜红色彩的命运。温乐源从侧面悄悄插入她与女儿之间,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牢牢地固定住了她的上身,和温乐沣一起将她强行从女儿身边拖开。
“滚出去!滚!滚!滚!”女孩的妈妈进行着死命的挣扎,不知道的人八成会以为温家兄弟已经把她怎么样了……。
虽然很抱歉,不过他们不能妥协。现在是晚上十点,如果十二点之前还没办法解决行尸这边的问题的话,那从十二点零一分开始他们就要对付更大的问题了。所以这一点指甲抓到那一点被脚丫子踹到根本不算什么……——当然,还是有那么点疼的……
“和我说得不一样吗?”女孩冷冷地勾了一下嘴角,雪白的脸色看起来就像鬼一样,“哪里不一样?难道不是哪里都一样吗?”
“一样,不一样,和我没有关系,”行尸笑笑,喘口气,缓缓拉开了衣服,“把你……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还给我。”
在衣服解开的同时,仿佛封印被揭破了一样,一股暗红色的血流伴随着血腥的臭气哗啦一声从他的腹部冒了出来,很快泅湿了周围的大片地方,甚至慢慢爬上了沙发下的地毯,被那贪婪的毛制品狠狠地吸走。
行尸的腹部已经空了。
他从胸部到腹部被拉开了一个拙劣的大口子,如同一张被撕烂的嘴巴一样怪异地张着,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从胸到腹的全部内脏都不见了,不管是心肝脾肺肾还是胃或者肠子,全部被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腔。
行尸一般是不会流血的,除非有人动了他的东西。
女孩的妈妈挣扎的身体瞬间僵硬,虽然她没有发抖,但温家兄弟知道——她已经吓得抖不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她还没有昏过去呢?温乐源看看她和身体一样僵硬的表情,心想。再傻的人都该看得出来今天的情况不对劲,普通人看到自己女儿那情况早就昏过去无数次了,更何况现在又看到行尸这副模样……
“我说了我不会还你,”女孩挑起又细又淡的眉毛,语气中带了点无赖,“反正你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留恋的呢?把它借给我又怎么样。”
“你真的不还?”行尸问。
“不还。”女孩回答得理所当然。
行尸双手一拍地板,借着双腿残肢和上肢的力量向女孩猛冲过去。女孩的轮椅在原地滴溜溜旋转起来,当行尸就要触到她的时候,骤然伸出细瘦的双手抓住他的衣领,借着旋转之力将他顺势甩出,行尸毫无抵抗能力地飞向了落地窗的玻璃。
不管他现在力气有多大,根本上也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罢了,撞上去的结果和女孩的妈妈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温乐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他,如果能让他就这么碎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们的任务就可以提前完成……而这代价也不过是最多让他多痛苦一会儿罢了。
温乐沣本以为温乐源会出手,然而直到行尸哗啦一声冲破玻璃没入璀璨夜色,从破洞中疯狂地灌入了冰冷的寒风,他才发现温乐源的意图。
“哥!你怎么能这样!”他怒吼。
明明没有必要的——为什么要让那个无辜的行尸多受苦!
几乎是本能地,他的魂魄脱体而出,想立即追随而去。温乐源回身,一掌拍在他的天灵盖上,脱体的魂魄被强行压回了体内。温乐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向后倾倒,温乐源紧紧抱住他,庞大的身躯仿佛封印一般,温乐沣的魂魄在躯壳里徒劳地左冲右突,就是无法脱身。
“别在这里走——”温乐源咬牙切齿地说。
温乐沣脑中闪过女孩苍白的脸,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温乐源没有救人的意思,温乐沣被压制无法动弹,女孩自然不会出手,女孩的妈妈毫无作用,这么说,行尸就应该死定了才对……
不。
……还有一个人!
在温乐沣脱体被压制的同时,一个灰色的影子在他身后一闪,跟着行尸掉落的轨迹猛扑出去。
飞速的下坠,对行尸来说没有太大的感觉。他既不是活人,自然没有求生的欲望,当然不会痛苦也不会恐惧,但是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死,因为他要的东西还没有找到。他千辛万苦变成行尸,不是为了来这里和那个妖怪聊天后便被扔出来的。
但……现在想什么也晚了吧。
很多很多的回忆,在眼前一件一件闪过。很快,却足够他看清自己这短暂的一生。
后悔吗?没什么好后悔的,想要的东西,总能在与父亲和命运的战斗后逐渐得到,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生虽然短暂,但他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包括……包括……离开父亲……
上方传来呼喝的声音,一个熟悉的身影追随着他坠落的轨迹扑了下来。
——他要闯出只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有自己的思想,他有自己的选择,他决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攥在别人的手里,即使,那个人是真正爱他的亲生父亲!
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已经看到了对方的脸,但他还是有种恍然梦中的感觉。
——他从不觉得自己的选择错误,即使,看到父亲寂寥、失望却沉默的表情。
对方追上了他的速度,一把捞住他的腰带,两人在半空中翻滚几圈,降落的速度霎时慢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他总有一天会回到父亲的身边,告诉他当初的放手尽管剧痛但其实多么正确。
拉住他的那双胳膊并不强壮,比起他年轻的肌肉差得太远,可现在它就是他唯一的得救机会,即使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对方这样的帮助。
——然而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强烈的愿望而停止转动,他想过很多很多可能,却没有想过父亲的生命也会有走到尽头的一天。
他们的身体向上浮去,他看看对方艰难地拉住他的表情,缓缓伸出手,抱住了那纤细柔软的腰肢。
——直到那一瞬间他才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漂泊在外、倾力打拼,总以为是自己的力量,其实不是。即使是他抛弃了那个家,即使父亲在他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说滚出去了就别回来,他却知道父亲仍会给他留出一片小小的空间,不管他飞出去多远,都有一个地方让他可以随时回去。父亲手中牵了一条让他们可以借风飞翔的长线,他们却以为那是自己坚强的双翼。被爱的人拼命挣扎,有恃无恐地伤害,父亲受伤了,他们谁也没有看见。
对方愣了一下。两人已回到最高层,对方拉住他一个翻滚,从玻璃破裂的地方钻了进去。
行尸倒在地上,痛苦地一口一口喷着暗红色的血。阴女士半跪在他身边,喘息得非常厉害,却不忘以一手托着行尸的头,以免他仿佛永远流不完的血倒灌回去。
“把你偷他的东西还给他!”她抬头,厉声说。
“不还。”女孩淡淡回答。
阴女士的脸变了。明明还是她的五官,却好像在上面重叠了一张别人的脸,陌生、凶暴而残忍。她低吼一声,声线忽然变得低沉粗哑,然后——一个好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的身躯从她体内长长地拉了出来,带着那奇怪的声音向女孩——的妈妈冲去。
女孩变了脸色,轮椅发疯般旋转着冲到母亲身前迎击,但那“东西”却似乎已经计算到她的动作,在即将碰到她的前一瞬间,一个骤然地90度左拐,绕过女孩的身躯“嘭”地一声打中她身后的女人。
女孩瞪大了眼睛。
女孩尖叫起来。
房间里所有的玻璃制品都乒铃乓啷碎了,落地窗当然也不能幸免,刚才被撞后留下的玻璃茬在厉叫声中全部碎成了粉末,所有人都在突然变大的寒风中捂住了耳朵。
但“那个”却丝毫不受她影响,胁持着痛苦地捂住下腹的女人,一直退到没有任何遮蔽的落地窗前。
“把他的东西还给他!”“那个”厉声道。
“那个”是一个有些年纪的男性,不高,非常瘦,但他抓住女孩妈妈的手却非常有力,手背上甚至浮起了很粗的青筋。他的脸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的。
“放下我妈妈!”女孩恶狠狠地说。
“把东西还给他!”
“你放下我妈妈!”
“我不怕再死一次,”那人同样恶狠狠地说,“但是我可以把你妈妈一起拉到下面去!”
他拽着女孩妈妈往后退了半步,她颤巍巍地随着他后退,忽然一脚踏空,她尖叫起来。
女孩扶着轮椅的纤细手指浮现出凹凸不平的粗大骨节,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浓厚的杀意,仿佛一个控制不住就会扑上去把他撕碎。
女孩忽然回头看向倒在一边的行尸,行尸看着她的眼神微微一笑。阴女士轻咳一声,挡在了他们之间。
“莫把事弄成这哈,”她刚才还是标准普通话的口音奇异地带上了浓厚的方言味道,对行尸说,“我不知到底她拿了你啥,不过有话好商量,反正你都死嘞……”
“我不会还的!”女孩尖锐地说,“有本事你们杀了我!食尸就是食尸,你们以为我吃掉的内脏还能吐出来给你吗?不可能!能让它们在我身体里多活一年是你们的荣幸!反正你已经是死人,还要内脏干什么!”
“食尸?”那位老年男性疑惑地问。
阴女士微微叹气:“这女孩,五年前变成了食尸……”
行尸之所以是行尸,是因为他自己的愿望没有完成。
而食尸之所以是食尸,却是因为别人的愿望没有完成。
行尸因为想活下去的强烈愿望而变成行尸,食尸却是因为别人想让他活下去的强烈愿望而成为食尸。
所以女孩变成了食尸,一年便要换一副内脏,否则她全身都会开始腐烂。这一次她选中了刚刚因车祸而死的行尸尸体,虽然当时他的肝脏和胰脏都被撞得稀烂,但这对食尸来说不是大问题,因为她只要那大部分好的脏器而已,肝脏和胰脏……没有也无所谓。
“你们胡说!”女孩的妈妈尖叫,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正被人胁持一样,“我女儿好好的!她根本没死!什么食尸!她才不吃尸体!我了解我女儿!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比普通人弱!骗子——!”
她的声音过于高亢,吵得人脑袋都在嗡嗡作响。温乐源皱眉,和温乐沣一起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够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冷静地看着她的母亲,“放开我妈妈,我把东西还给他。”
“我女儿才没有拿你们的东西!”女人又尖叫起来,“她绝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我是她妈妈我了解她!你们这样逼她没有好处!一定有哪里弄错了是不是?!女儿!告诉他们你根本没拿!我们家的人从来不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女孩垂下眼睛,柔和地微笑:“妈,你真了解我……”
她的妈妈几乎是喜极而泣了。
“没错,你是我的女儿,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干出那种事的……”
女孩打断她:“妈,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她妈妈一愣。
“你一直在保护我,可是你真的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吗?你知道我干的那些事让人多恶心吗?每当我干了什么的时候,为什么你不来问我?为什么不来骂我?为什么你只会对我说我做得对,其他的话却半句都不说?”
“那……”
“你了解我,你了解我什么呢?我死的时候你连知都不知道呢。你哭了吗?你为什么要哭呢?不是你让我变成食尸的吗?你知道我变成食尸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每次去太平间都干什么吗?你知道我第一次吃内脏吐了吃吃了吐多少次才把它们都吞下去吗?”
女孩的妈妈五指扣住自己的脸,那用力内扣的手指好像要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
“你爱我吗?你爱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呢?如果你是真的爱我,那为什么我死了我变成食尸我身体变成这样我性格变成这样我的外貌变成这样你却一点都没有发现到?如果你不爱我……那我又是为什么才会变成食尸的呢?”
女孩的声音又轻又冷,好像从天而降的雪花,当你想欣喜地接住它柔软的身体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它冻住了。
“那个人……”她用下巴点一下胁持着妈妈的老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女人已经有点昏乱了,她似乎要想很久才明白女孩说的是什么。
“他?我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女孩指向已经不再流血,在温家兄弟的帮助下慢慢站起来的行尸,“你还记得他吧?”
她妈妈沉默不答。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见了,”女孩也不指望她的回应,继续说道,“我就在你眼前把他撕开,把内脏都吞下去,你却装作没有看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老人全身颤抖起来,扣住女人咽喉的手浮现出道道极粗的青筋。
“人心的味道有多恶心,你根本不知道,对吧?我不想吞它!我根本不想!你知道人心里有多少种味道吗!好涩好苦你知道吗?!因为他在流泪啊!妈!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吗?因为他回不去了啊!因为我把他的脑子吃了!他连自己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也忘了啊!”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啊……
女孩一边吃一边哭,抽噎和吞咽的声音混在一起,合成了诡异的曲调。
“别哭……”
“你懂什么!”
“我懂……”
“你什么也不懂!”
“我真的懂……真的……”
行尸——那时只是一具刚死的尸体——抬起手,将一样东西塞到了她的手中。
“我懂,所以我把它借给你。”
“这是……?”
“记住,这是我借给你……要还的……”
“为什么我不能选择我自己的死活啊!”女孩用力抓着自己残缺的下半身,几乎是凄厉地号哭,“把我生成这样我不埋怨你,但是我受不了啊!我也想变得漂亮!我也想像别人一样能跳舞能逛街能和朋友一起玩……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你要我带着这种身体连死都不行!我看着自己的模样连自己都恶心啊!妈!连我自己都恶心啊!为什么你却要我‘坚强’地活下去?!我用什么来让自己坚强!我是残废!我是死人!我是怪物!为什么我都这样了你还不让我死!这就是你为我好的方式吗!”
寒风,吹得每个人身体都在发冷。
冷得受不了。
从骨头里开始打颤。
女孩的妈妈听她说一句就在自己身上抓一道,直到鲜血淋漓。
我们总想给所爱的人最好的,因为那是我们的爱,怕所爱受伤,怕自己心疼。
可是什么才是最好的呢?送给绘画天才的女儿一架高级钢琴?还是情人节给妻子一套很贵的化妆品?
也许这条路在你眼中的确很好,但别人走在上面也许就会被隐藏的荆棘扎破脚。
你永远无法理解别人心里的想法,即使是你的孩子,即使是你真爱的人。对某人来说最好的路,应该由那个人自己选择。
我们说“我爱你呀”,“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呀”,“这才是对你最好的,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呀?”。
如何最好?
如何最好?
只想要一套水彩的孩子会为钢琴高兴?——即使它很高档。
等待着玫瑰的女人会为化妆品而欣喜?——即使它很贵重。
有些人明白,有更多的人不明白。
于是我们看着所爱的人抱着那珍贵的礼物,勉勉强强地笑一笑,对他们说声谢谢。
谢谢你这么爱我。
谢谢你把我想要的夺走又把你想要的塞给我。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人所不欲,勿施于人”。
女孩的轮椅自动转了半个圈,向仍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行尸走去。
“不准过去!”老人捏紧了女孩妈妈的喉咙,女孩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她妈妈却只是在无声流泪,狠狠地抓着自己的身体。
“你不是要我把东西还给他?我现在就还。”
女孩的妈妈蓦然惊醒,尖声嘶号着想往前冲,老人用力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往后拽。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还他!不能还他!还了他你就要死!不能还他!不行!”
女孩停下,回头看她,笑得很淡。
“直到最后……妈,你还是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女人柔弱的身体在老人手中发疯地挣扎,根本没听见她的声音:“不要不要不要!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反正来生也是活今生也是活你已经有了一辈子为什么不让它活下去为什么不活下去!你总说我不了解我是不了解可是你怎么让我了解!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想死可是我不想你死!为了你我什么都干我卖身我当妓女我被人唾弃被人包养当那些垃圾的情妇我就是要让你幸福啊!就算你说我脏说我不配当你妈妈不让我碰你我也不在乎啊!我想让你活下去!变成什么样子也希望你活下去!你是我的女儿!你的身体生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女儿!就算变成怪物你也是我的女儿啊!为什么你还是恨我!我想让你幸福啊!为什么你恨我!别死……你恨我也没关系……我求求你不要放弃……我的女儿……求求你别死……”
行尸一直闭着眼睛,此时忽然睁开,看着女孩笑了笑。
女孩爬下轮椅,爬到了他的身边,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她另一只手伸入了自己的喉咙里,连半个手臂都伸进去在里面掏,最终掏出了一张薄薄的,好像卡片一样的东西。
她用力掰开行尸僵直的手,把那个东西珍而重之地放在他的手心中:“真对不起,打那样的赌。”
“是啊,不过比那个赌更讨厌的是你的字,为什么要写在死亡报告后面?还那么不清楚,害得我转了那么多圈……”
“……因为那是你自己的死亡报告啊……”
行尸还是在笑。他的眼珠不甚灵活地转了转,墙壁上的钟表,时针已经走到了十一点五十分的位置。
“我赢了。”
“是啊,你赢了。”女孩握紧了他的手……以及他手中的东西。
“你妈妈是真的爱你,既然她的愿望这么强力额,你就要这样继续下去。”
女孩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没有答话。
“这是我们的赌注,不要食言。”
行尸抬手,将那个东西举起来,让女孩的妈妈和老人都能看见。
那是一张照片,上面有两个人,照片的下方写着一行字。
老人看着那张照片微微一怔,女孩的妈妈立刻挣脱了他猛扑向自己的女儿,把她抱起来逃向屋子的角落,全身剧烈地颤抖着。
行尸说:“在我死之前,这是给你的礼物。”
老人慢慢走过来,接过那张照片。
照片中,一个中年男人搂着一个年轻的男孩,两人哈哈大笑着,一人手举一个酒瓶,脸上都带着醉酒后特有的猪肝色。
照片下方的字是:爸爸,我从没恨过你。
行尸闭上了眼睛。
然后那些不断流淌的血突然停了。
再然后,尸斑迅速地占领了行尸的全身。
血液干涸,他萎缩了。
老人握紧他的手,用压抑的声音呜咽起来,身形逐渐变淡,变成了影子,变得透明。
另外一个城市,某个医院的某个病房,一个老人停止了呼吸。
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只是很平静……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我不恨你。
即使你那样对我,即使我那样对你。
我不恨你。
从来没有。
几天后,绿荫公寓的老太太和温家兄弟正在边看电视边吃饭。
“我知道了!”温乐源忽然一放筷子,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用力拍手。
“啊?什么?”温乐沣和阴女士一起抬头看他。
“原来那个行尸不是去拿自己的死亡报告的!他的死亡报告后面写着那丫头的地址!所以后来才会这样那样——”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温乐源得意万分,“我终于推理出来了!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太聪明了!”
“……”都这会儿了你才推理出来有什么好得意的……
“喂,你们两个什么表情啊!”
白眼,无视。
“喂!”大怒,青筋暴露,“乐沣你敢和她穿一条裤子!死老太婆!我们这次还没问你要工钱呢!你居然敢这么对我!”
阴老太太冷笑:“你这次干啥了哈?不都人家自己解决的!亏你好意思说!”
“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半天你居然这么说!我告诉你!你下次休想我们再帮你!”
“那你遇着难事也莫找我哈。”
“……”踩到痛脚了……
温乐沣摇了摇头:“姨婆,你别理他。对了,您借出去的身体不是还回来了吗?怎么还是这副模样啊?”
阴老太太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又用力吸了一口饭菜的香味——她现在还是魂魄状态,只能这么吃法。
“一魂一魄支持一个身体好像不够哈,所以迷路咧,到现在也莫回来,我也找不到……”
“……您把身体丢了?”
“嗯。”
“……”
“……”
“……”
“那你还这么悠闲!”兄弟二人跳了起来,嚎叫,“你的身体可是带着特异功能的生化武器啊!不找回来这世界还有宁日吗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是转眼间,兄弟二人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
阴老太太笑笑,继续吸着饭菜的香气。
一个穿得很土气的女人在一条小巷中走来走去,一边自言自语:“是这吗……咋看都不眼熟呢……”
当然不眼熟了,因为绿荫公寓在对面的那条小巷里……
——鬼怪公寓第九个故事。《行尸》。完——
鬼怪大厦
部分文章源自网友投稿或网络,如有不妥请告知,我们将在24小时内修改或删除。
如果您有故事想与鬼友们分享,请将稿件发送至编辑邮箱:ra21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