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妖莲:名门疑案背后的复仇之谜
2024年10月10日 作者:姽婳 来源:鬼事集故事网 民间异闻
1
夕阳把西天烧得通红,热气闷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
方捕头迈着有力的大步子往家赶。冰镇绿豆汤和妻子温柔的笑脸,还是有吸引力的。
推开院门,他忽然一怔。院里的古树下,停着一顶青缎帷幔的小轿。看似平常,然而方捕头眼风一扫,已瞥见轿帘下角和四个轿夫的袖口,都绣着一个“泉”字。这就是说,今日这访客身份非凡,竟是来自城中名门——泉家!
泉家乃是书香世家,连续出了几位诗书大师,声名远播朝野。先皇因此御赐金页经书一册,以示泉家的学术泰斗地位。这一代族中弟子虽然凋零了,但仍学富五车,不减名门气度。但泉家一向自视甚高,深居简出,甚少与衙门来往。因此,这次屈尊降贵驾临一个小小捕头家里,方捕头自然觉得意外。
正琢磨间,妻子已快步迎出来,神情有些紧张。“是天泉公子亲自来了!”她附耳说。
“唔。”方捕头也不禁微微一惊。天泉公子,正是泉家这一代的当家。
这位传说中神秘而才华横溢的公子,就坐在自己家简陋的客厅里。大概三十多岁的模样,气度高贵。一双沉稳犀利而暗含霸气的目光,使人见之难忘。他外穿深紫色的暗花罩袍,缎带束发,随意而坐,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度,让方捕头觉得自己手脚都粗笨起来。
但天泉公子却也脸色尴尬,似在为难如何开口,“早听说方捕头是本省第一名捕,今次贸然来访,实在是有不情之请他的声音低沉温和,音质听来尤其好听。
妻子乖巧地退出,掩好房门。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房间在夕阳映照下,仍然明亮。
天泉公子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方捕头接来一看,是一封信札,隐隐散发出蜜香。现在是天泉公子碰到难题,不上门求教。意识到这一点,方捕头不禁微微挺直腰身,职业的权威感重新回到体内。
然而,当他看清信笺上的内容时,却不由失态地低呼了一声,霎时间面色涨红,呼吸急促。方捕头死死盯着手上不住颤抖的信笺,声音不觉间变得严厉,“公子是如何得到它的?”
天泉公子声音有些喑哑,“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
天泉公子前一天晚上在书房阅读新近搜罗到的一本古籍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做白日梦般的错觉,恍恍惚惚之间,洪荒时代的巨象和森罗宏伟的土著军队,仿佛要挣扎着从书中凸现而出。他正想急急避退时,一个仿佛嫦娥的妖娆女子突然从面前的书桌上冒出来,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娇笑着把他往一个尖锐的长矛上推…
矛尖银光一闪,他忽然大叫着清醒过来。这时,他就看见面前,不知何时摆上了这封信。
一朵奇异的银色莲花,在信笺上发出忽而幽黑、忽而耀眼的诡异光芒。
信笺上用优美的文笔写着一行字:七月初五子时。这时间就是当晚。
妖莲……方捕头喃喃自语,却似在咬牙切齿,“终于又出现了!”
莲花无论是莹白如玉,亦或是粉红如唇,都给人以高贵不可方物的感觉。然而,这名为“妖莲”的莲花,却是令天下人闻名丧胆的凶兆。因为曾经收到过妖莲的人,都已离奇暴死。而且死状惨烈,几乎个个都肢体毁损,成为亲人一生难以抹去的噩梦。
“妖莲”之所以可怕,不是因为它是一种中土罕见的莲花,还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杀手。
他每杀一个人,都会留下一朵妖莲作为标记。
而每当妖莲现世,就注定会有一个人送了性命。
方捕头深深呼吸,调整自己的状态,问道,
“妖莲”已淡出江湖多年,公子为什么会收到他的信物呢?
天泉公子别开眼睛,“大概是仇恨我的人,收买了‘妖莲'来取我的命吧。
方捕头沉吟不语,眼中的锋芒却渐渐透出。这时,他已经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诗书大家,而只知道自己是个捕头。
“不对!”他大喝道,“请对我说实话。公子本来应该直接上衙门请求保护,但是现在却直接来找我这个小捕头。而且,妖莲虽然手段残忍,却从来恩怨分明,绝不滥杀和自己没有瓜葛的人。以此推测,公子一定知道‘妖莲’找上你的原因,而又不想这个原因被公之于众,才会私下来找我的吧?”
天泉公子脸色一变,似要发怒,但终于按捺下来,“方捕头推测得极是。我的确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我个人身败名裂事小,但家族声誉却重于姓名,请方捕头一定为我严守秘密。”
方捕头毫不犹豫地说:“我答应你!”
天泉公子脸上露出复杂而微妙的情愫,开口说出了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这是足以令他身败名裂的秘密……
2
入夜前,方捕头依约前往泉家。
去之前,他在院子里仔细地磨刀。刀鞘很旧,刀刃在不起眼的暗淡中,微露锋芒。七里香在夜风里星星点点地飘落,薰香一地。落在面前的一双绣鞋上。
一向温顺的妻子此刻却面带忧色,恳求说,“不要去泉家。”
方捕头头也不抬,“你别管。”
妻子急道,“’妖莲’实在太可怕!泉家和我们又没有交情,你何必为他们去招惹‘妖莲'?难道你忘了…”
方捕头猛然站起来,喝道,“我叫你别管!”看着妻子受惊的表情,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我保证,我不会有事的。这次,我要抓住这个家伙!”
他一仰头喝干身旁小桌上的一碗酒,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此刻,若明若暗的星光,已经开始在淡蓝色的夏夜天空上闪烁。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夜。方捕头已铁了心要豁出去拼一次。实际上,当天泉公子拿出那封信笺时,他的命数就已经被决定了。
只因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
十年,他整整花了十年的时间来做准备。他不辞劳苦在塞外江南间奔波,亲赴现场研究十余宗“妖莲”案件: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反复研究“妖莲”在作案中表现出来的习惯手法:他从完全无知,到变成一个精通迷幻和下毒之术的专家,其间的艰苦从他因摆弄药物而变形发黑的手指可见一斑;他昼夜苦练刀法,天下在他这个年纪就练到第九重的人,几乎没有……
付出那么多,只因为他决心要将“妖莲”绳之以法,在菜市口亲自侧下他的头。
这个决心,在他十年前看见师傅被越狱的“妖莲”屠戮的惨状时,就已经下了。他的师傅是前一代名捕。当时衙门费尽心机才捉得“妖莲”,将他关进大牢。没想到,这诡异无比的“妖莲”竟仍能从绝境中脱身,且把围捕他的十余个捕快尽数杀死。而且,个个死状惨不忍睹,几已不能辨识。
方捕头用力一握刀柄,心头仿佛烧着火,头脑却冷静得像冰。
泉家的大门两旁,石狮冷冷地睥睨。
接待他的是泉家夫人。不愧是大家闺秀,一言一行都端庄有礼。
“公子一直在书房等方捕头呢。”夫人虽然已过韶华年纪,但气质典雅,飘逸卓尔。她按贵妇的规矩蓄了长发,柔顺地垂在藕荷色的宽大锦袍后。方捕头觉得,夫人的客气是出于教养,她不小心露出的意外而茫然的神情显示出,她并不知道自己到来的意义。应该是天泉公子怕她担心,没告诉她真相。
书房是与寝室、客堂分开修建的,在一个独立的小院中央。小院里有一道后门,可以通向外面的大街。在书房楼外,站了两排手执利刃的家仆。看来,天泉公子是严阵以待。
书房门口,站着一个头戴淡青色儒巾的青年。
“二爷,这位就是方捕头了。”夫人对那书生说。
泉二爷是典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举一动仿佛都弱不禁风,目光也冷淡疲倦,“大哥刚还在问呢,像是等得着急的样子,我立刻去通报。”他一掀长袍转身进了书房。
方捕头眼风一扫,又打量地形:原来这书房是独立建筑。也好。这样更便于保护天泉公子。不经意回头,却看见夫人用微带担忧而狐疑的神色看着自己,似乎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要命的大事。
“方捕头请进来吧。”书房里传来一个低沉而和悦的声音,正是天泉公子。
门在他身后关上,把夫人和泉二爷的沉思面孔隔在门外。
书房内的天泉公子已换了一身家居服,显得温和而沉着。“我们泉家上下的安全,就一切仰仗方捕头了。”
“天泉公子这样信任我,我一定会尽全力。”方捕头说。
天泉公子忽然一笑,“只因我知道,要对付'妖莲'。也许只有方捕头做得到。”
方捕头凝眸看了天泉公子一眼。如果他没看错,相信天泉公子那一笑流露的是狡黠和得意。他心下明白如镜,“原来公子调查过我。”天泉公子知道他对“妖莲”恨之入骨,才特意找他来帮忙。
天泉公子说,“十年前那场惨案,的确令人难忘。“妖莲'的手段简直匪夷所思……”
方捕头昂起头,“表面上看来匪夷所思,其实也不过是用迷幻药和忍术,以及一些小手段,营造出来的离奇气氛罢了。据我研究、这‘妖莲'其实本身武功而论未见得就是一流高手,只是他总是周密布置,出其不意,加上手段残忍,才叫世人有防不胜防的忌惮心。”
天泉公子问,“那方捕头打算采取何种方法来对付妖莲呢?”
方捕头一字字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泉公子问,“怎么讲?”
方捕头说.“杀人前先投一封画有'妖莲'的信,杀人后再在尸身上别一朵真正的妖莲。由于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这种可笑的怪癖,所以才被称为“妖莲'。要对付他,我们就不妨从他这个怪癖入手。”他从怀里掏出一支淡青色的玉瓶,瓶身只有两指粗细。但式样朴拙,玉色润泽。“这瓶里装的是毗罗香,它无味无臭,然而一旦遇到妖莲,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致幻气息,扰乱人的心神。而妖莲,一定会随身带着他的妖莲的。那么他一旦进入这间房屋,就会不知不觉中毒……”
天泉公子脸露喜色,朝方捕头深深一揖,恳切地说道,“我本来已存必死之心,听了方捕头一番话,方觉得仍有生还之机。今晚一切调度安排,就全听方捕头的了。”
方捕头点点头,“为防万一,我还要在书房楼外,用你的人布置一个阵法。”
天泉公子摇动桌边一个铃铛,声音清越脆响。门随即被推开,一个男子出现在门口,满脸胡茬,一副彪悍的武士外形,但却长着一双怯懦善良的眼睛。
“这是我的贴身侍卫泉义,他虽然口不能言,却对我忠心耿耿。”天泉公子说,“泉义,这位方捕头是我专程请来对付妖莲的,他所说的一切话,你都要照办!”
泉义俯身行礼,又指着指门边,示意捕头随他去。
方捕头早把对付“妖莲”的计划筹谋于心,此刻便胸有成竹地指挥泉家仆人,运了许多大石来,东一堆西一堆地摆放,然后叫家丁身系铜铃,按他规定的位置站好。
在天色渐黑时,这个奇门阵法终于全部摆好。方捕头这才松了口气。这阵法看似杂乱,却守住了通往书房的各个必经之路。就是说,一旦“妖莲”出现,必然会遇见某个关口把守的家丁。即便妖莲立下杀手,家丁倒地时也会碰响身上的铃铛。那么,方捕头还是能对“妖莲”的行踪了如指掌。
“方捕头请用晚膳。”身后穿来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
方捕头回过头,看见夫人带着一个丫鬟,给他送来晚餐。
夫人微微一笑,“刚才下人说捕头一直在忙布阵的事,无暇走开。我就送来了。”
“多谢夫人。”
方捕头确实饿了,但出于职业性的警惕,他下意识地在添饭夹菜时用手指上的银指环触碰了菜肴。指环没有变色。方捕头才放心大嚼起来。他并不是不相信夫人,反而还对她颇为同情,这样做只是出于职业习惯,而提防行踪诡异的“妖莲”罢了——“妖莲”虽声称是午夜前来,但谁知道他没有悄悄潜入泉府、在某个角落冷眼看他们瞎忙乎呢?
夫人并没有任何觉察,只是心事重重地在他身边坐下。
“方捕头,你可以对我说实话吗?”夫人迟疑半晌,终于开口。
“请夫人吩咐。”方捕头说,他早就觉察出夫人有话要对自己说。
“方捕头,我夫君是不是碰到什么为难的事了?”
方捕头已料到她必是要问这个问题,只是琢磨着天泉公子既然不欲夫人担心,自己又何必来说穿?他包了一大口菜饭,含糊说,“这个公子没对夫人说吗?”
夫人愁眉紧锁,“他不肯说。其实,他越是瞒我,我越是担心。我思来想去,家里虽有一些珍玩古籍,但放了那么多年,不会现在才有人惦记吧?最近家里来了一位亲戚小住,倒是带来一张长'画圣'吴道子的真迹。不知是不是这个招人眼红了?”
方捕头说.“哦?什么亲戚?”
“我娘家一个远房亲戚。方捕头,你别打岔,今天公子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事?”夫人察言辨色,“怎么,难道今晚的贼人不是为画而来?”
“这……”方捕头有些为难。
“当然不是为画而来!如果是因为那幅画连累了累公子,那可要折杀我们家主人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传来。方捕头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一副伶俐模样,嘴角却挑着冷笑。“夫人不知道吗?今晚是“妖莲'来取公子的性命!”
夫人大吃一惊,失声道,“妖莲?就是……那个杀人魔王?”她求证地望向方捕头。方捕头默认。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浑身发软似的站立不稳,“他为何要来杀我家公子?”
耳边忽然传来呵斥声,“杏儿,不得胡说!”却是泉二爷来了。
杏儿嘴一扁,委委屈屈地说,“杏儿只是听见夫人要保护公子的方捕头离开,实在担心公子的安危,这才多了一句嘴……”
泉二爷看了一眼她手中端的青花药罐,语气突然转柔,“你家主人的病可好些了?”
杏儿说,“仍是咳得厉害。”
泉二爷低声说,“要劝你家主人懂得保养自己才是。我得空了去看看你们去。”
杏儿朝他嫣然一笑,蹦着走了。
“二爷,杏儿的话是真的吗?”夫人抚着胸口问。
“大嫂不必担心,有方捕头在这里筹谋,定可保得大哥安全。”泉二爷这是默认了。夫人一咬嘴唇,脸白得更厉害了。泉二爷忙令丫鬟把夫人扶回去休息。
从泉二爷冷冷的眼风中,方捕头觉得他对于自己这些阵法,相当不以为然。果然,泉二爷背负双手,朝闹哄哄布阵的家丁们地扬了扬下巴,如果‘妖莲‘来了,这些守阵的家丁碰到他,会怎么样?
方捕头看不透泉二爷的用意,就照实说,“照‘妖莲'一贯的心狠手辣来看,不幸碰到他的守阵人多半会死。”
泉二爷冷笑一声,“在你的计划中,就是打算牺牲这些家丁的?”
方捕头硬着头皮说,“这也是无奈之举。'妖莲'行踪诡异,即使要想抓住他一片衣袖,都必须付出代价。而即便'妖莲’杀死守阵人,也无法防止他们身上的铃铛发出声响,这样我们就知道'妖莲'已经来了。”
泉二爷默然半晌,叹说,“不错。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随即又喃喃说,“……只是我大哥那条命,值得死那么多人吗?”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似有若无的歌声。虽然模糊,却更显得缥缈美妙,宛如天籁。
泉二爷眼睛一亮,不再多言,拂袖就走。
方捕头盯着他的脚,步伐虚浮,仿佛不胜风力的杨柳。
方捕头抬头望向天际,夜幕已然降临,天空深邃如海。再过一个多时辰,就是午夜了。他决定先抓紧时间把阵布好。师傅,我一定要亲手抓住那个祸害,方捕头暗暗在心里发誓。
3
已届深夜。在这片开阔的平地上,方捕头的奇门阵法,把中央的书屋保护得密不透风。
他敲敲门,走进书房,天泉公子侧卧在塌上,泉义手执亮晃晃的大刀,忠心耿耿地守护在一旁。夫人则面带忧色地坐在案前。
方捕头向夫人微微弯腰行礼,“刚才的解药,已经给公子吃过了吗?”
夫人说,“吃过了。公子平日睡得很早,所以现在也有些困了。我叫他起来吧?”
“不必。”方捕头走近去看了一眼天泉公子,见他神色祥和,显然是睡着了。于是伸手把毗罗香掏出来,挑了指尖大小一团放进香薰炉里。“我已点燃毗罗香,一旦妖莲前来,这屋里就会充满毒气。夫人请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和泉义就是。”
泉义面无表情,雪亮的刀光映得他眼光如刀。
“待会儿就请泉侍卫带两名家丁守在门口。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可以擅自闯入,而要立即拉响悬在门口的铜铃,通知我!”
泉义脸色严肃地点点头。
夫人起身去给天泉公子掖了掖锦被,神色忧虑地看着他,不忍离去。十余年夫妻,这一夜生死攸关。此时香梦正酣,谁知明晨是否仍能执手谈笑呢?
方捕头明白她的心情,于是知趣地推开门,仰望墨蓝色的天空。书屋所在的宽阔庭院里,唯有一棵大树。那也是唯一可以避开奇门阵法,借用绳子荡入书屋的途径。而他,就准备牢牢控制这个制高点。
身后的夫人叹息一声,终于起身准备离去。
似乎夫人掖被子的动作惊动了天泉公子,他翻了个身,惊讶地说,“我竟然睡着了吗?夫人,你的眼睛怎么这样红?”尽管是刚刚睡醒,他那特有的音质仍然十分低沉悦耳,催促夫人赶紧去休息。
夫人低声叮嘱两句,就走了出来。一面却忍不住悄悄抹泪。看她如此伤感,方捕头不禁试图安慰她,“夫人今夜为公子预备一些驱寒的汤药吧?”
夫人一怔,“为什么?”
方捕头微微一笑.“听公子说话似乎伤风了。夫人准备好药,明天公子就可以喝了。”
夫人明白他是让自己放心,暗示公子一定不会有事。不禁感激一笑。腮边长发轻拂,容颜温婉柔和。“其实夫人也是很好的,公子为何……”方捕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转头看:泉义现在也出来了,把门关紧了,手执大刀,和两名家丁守在门口。
忽然院内一阵喧哗。一个穿银色鹤蹩的年轻女子走近前来,黑眸熠熠,容光如雪。夫人吃了一惊,迎上去问,“妹妹怎么出来了?你咳嗽没好,当心着凉。”
女子一施礼,眼睛里是洞彻世事的清明,嘴角却挂着一丝含义不明的浅笑,“忧虑伤人,姐姐近日憔悴不少,自己要保重才是。”
女子最重容颜,夫人下意识地一摸脸颊,立刻自觉此举不够稳重。于是掩饰般地转头嗔怪跟在这女子身后的泉二爷,“你也不劝着香姝。”
泉二爷苦笑,悻悻道,“她哪里肯听我的!”
香姝微笑对夫人说,“香姝一直被姐姐和姐夫眷顾,现在出了这样的大事,怎能在屋里无事般枯坐呢?”
夫人疑惑道,“妹妹是打算?”
香姝淡然一笑,“听说今夜有贵客来访。妹妹不才,愿用凤鸣琴弹唱一宿,以示泉家好客之意。”
夫人苦笑,“妹妹病体未愈,何必操劳?”
香姝却极为坚定,“请姐姐一定准了妹妹这个不情之请。以报姐姐收留之恩。纵然无用,也是香姝的一片心了。”
话已至此,夫人不好再强行阻拦,微一沉今,“也好。越是危机关头,越不能失了泉家的风范。泉义,你到公子房中,把凤鸣琴取来。”
香姝朗声说,“姐姐,凤鸣琴乃上古遗物,高洁无比。平时姐夫弹奏之前,都要净手焚香。我今日特地斋戒沐浴而来,还是让我亲自去取吧。”
夫人一怔,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这…泉义,开门。”
难怪她不自在,连方捕头也不由心想:这香姝咄咄逼人,夫人未免太软弱了。
守在门口的泉义推开书房的门,当先走了进去。香姝随后缓缓迈步进去。半晌,外面只听得香姝隐隐说了一句,“香姝取琴之前,还要叩拜上古琴仙之灵,贴身侍卫请在门外等候。”泉义咿呀几声,似是表示要守在主人床前。但一个下人自然拗不过半个主子,不久便面无表情地便走了出来,依旧手持大刀守在门口。
书房里安安静静,门外众人也鸦雀无声。这场面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尴尬。小姨子闭门与熟睡中的姐夫共处一室,将一干人等晾在门外,这算怎么回事?方捕头瞄了一眼夫人,她微微咬着下唇,无声地绞着手帕,终于唤道,“泉义…”
那边泉二爷早忍耐不住,赶过去一把推开了门。
正好香姝抱着一具造型朴雅古琴出来了。她看也不看泉二爷一眼,自顾自地吩咐丫鬟,“摆琴。”丫鬟将古琴小心翼翼地放于案上。香姝端坐琴前,双目微闭,全凭手指感受琴弦。一段宛如琮琮玉声般悦耳,又如淙淙流水般清冽的旋律,从她指尖倏忽滑出。一时方捕头顿觉得身心舒畅。她开口轻轻吟唱,和琴声相和。更觉身心通透,愉悦无比。
这女子,果然自有勾魂摄魄之处。方捕头猛然想到一件事:莫非她就是……不可能!那个人不是已经病死了吗?他轻声问夫人,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夫人和公子都酷爱弦乐,此时沉浸在乐声中,面色和悦,似早已忘记了刚才的片刻尴尬。她放低声音,似怕惊扰了琴声,“香姝是我娘家一个远房妹妹,自小多才多艺,是她家里的宝贝呢。可惜命运多舛,相公前两年病亡。正好她因咳症到江南延医,我就接她来小住。那幅画圣的画,就是她带来的…”
这时,香姝忽然声音一滞,猛烈地咳嗽起来,憋得满脸通红。
一旁目不转睛注视她的泉二爷连忙扶住她,帮她拍背,轻声道,“不要再唱了。”
香姝摇摇头,坚决而平静地推开他。一缓过来,便又开始抚琴。
因为大家都无心回房休息,就都坐在书房前的院落里。如果各自回房,反而危险。不如集中在这里,位于阵法的保护之内。方捕头见一切都安排妥当,便纵身跃上院中最高一颗大树。从层层枝叶间望下去,庭院和书屋都一目了然。不但对奇门阵法里各个家丁的站位了如指掌,连书屋门口泉义的胡茬都看得一清二楚。
眼看午夜临近。方捕头集中精神,紧张地注视着庭院里的动静。他把刀拔出来,随时准备跳下树去擒敌。妖莲真的会守时前来吗?
静悄悄的庭院,惟有香姝不知疲倦地抚弄琴弦。
“咚——咚——咚-——”不远处的寺庙里传来午夜的钟声。
方捕头心里一紧。
与此同时,香姝的琴声忽然大作,响亮了数倍。在寂静的夜里,直震云霄。方捕头愕然,不知香姝为何忽然激动起来,手下如此用力。只见她脸色煞白,乌黑的眼珠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可怖的事一般。
然而她面前什么都没有。
方捕头心念一转,跳下树去。一步步朝院落里的大门——也就是泉家大院的后门——走去。每走近一步,他的心就揪紧一分。因为他听出来了,并不是香姝的琴声忽然增大,而是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琴声,和香姝的琴声相和,声音便壮大嘹亮了许多。虽然美妙如天籁,但在此时此刻,却似鬼域魔音一样令人惊惧。
是谁在吹奏?
“妖莲”吗?
香姝神色惊恐地直视前方,和刚才沉静超脱的样子判然有别。她僵硬地划过琴弦,已不想弹奏,却不得不弹奏。看她的样子,仿佛不但是手指,甚至连身心都已被门外的“魔乐”控制住,整个人已变成一个不听使唤的提线木偶。
方捕头握着刀,额上青筋因为紧张一根根暴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来了,他来了!
忽然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嗓子曼声唱道:
一念心清净,
处处莲花开。
一花一净土,
一土一如来。
在这飘渺的歌声中,一个缓慢的脚步踏上石阶。然后,“咚咚”。他敲响了门!是妖莲在敲门吗?谁听说过妖莲杀人前会敲门?
咚咚。
他又敲了。
方捕头的额头上慢慢渗出了汗珠。这是什么意思?他指望谁去开门呢?
咚咚。
门外的人执著地敲。
方捕头紧紧捏着刀柄,内心隐隐升起一股紧张感。他在权衡。是不是该去看看?这个念头忽然闪过他的脑际。可是,万一“妖莲”声东击西怎么办?
门外的人慢慢走下台阶。他似乎是因为敲不开门,所以失望地离开了。仅此而已。弦乐声渐行渐远,终于融入夜色,再也不可听闻。
走了?“妖莲”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了?这一瞬间,方捕头心中的惶恐达到了最高点。
香姝仿佛终于脱离了“魔音”的控制,猛然把手从琴上拔开,仿佛被耗尽力气般颓然向后倒去。泉二爷急忙扶住她。香姝大汗淋漓,虚弱地喃喃道,“他来过了!他来过了!”
方捕头再不犹豫,转身就朝书房奔去。他的嗓子干得厉害,耳朵清晰听到胸腔里发出的巨大“咚、咚”声。他被一种剧烈的不祥预感所攫取:某种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他像一股危险的风,掠过满脸惶恐的夫人、面色苍白的泉二爷和神色迷糊的香姝,奔到书房面前。泉义和两个家丁依然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来势汹汹的方捕头。
方捕头抑制住狂跳的心,深呼吸,一把推开门。
一身紫衣的天泉公子依然静静躺在卧塌上。与刚才无异。
方捕头刚刚松了口气,却猛然看见一方雪白的绢帕,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他胸口的锦被上。手帕上,一朵银色莲花,在灯光下流动出幽冥般的光泽。方捕头脑袋里“嗡”了一下,只凭着残存的意识去揭天泉公子身上的被子。
天泉公子的紫色里衣向两边披开,赤裸的的躯体被开膛破肚,鲜血淋漓。他就那么安详地躺在那里,仿佛那支离破碎的身体与自己无关。
方捕头的喉咙里不禁发出一阵绝望的低嚎,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那具尸体。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可怎么会这样?哪里出了错?
身后传来低低的惊呼,那是两个家丁。口不能言的泉义撞开方捕头,扑到塌前,喉咙里发出“喵喵”地悲声。
夫人走进来,一见这惨像,闷叫一声,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香姝被泉二爷扶着,颤巍巍地靠在门框上,一双黑眸全无表情,不知是震惊、愤怒还是漠然。
方捕头虚脱般靠在门框上。他原本强大的信心,成了猛虎嘴边的羔羊,转眼就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他被人耍弄,一条人命在他眼皮底下被夺去,他却仍然懵懂不明。这书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了他的掌控?
刚才,无论是乐声还是敲门声,他始终牢牢控制意志,眼睛没有离开庭院和书房半刻。他明白要时刻把握重点,提防声东击西之计。在他的监控下,绝对没人能进入书房。
可命案就这么发生了。那个固若金汤的阵法,就像个笑话。
4
泉家惨案,震惊朝野。
衙门派出捕快来调查这件事,方捕头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述说一遍,只是隐瞒了妖莲杀害天泉公子的原因。衙门除了对妖莲再现江湖表示震惊外,对破案亦完全无能为力。于是,此案也就作为疑案封存。
方捕头自那之后,就闭门不出,镇日坐在院子里的大树底下冥思苦想。
妻子看着他满脸胡子的落拓样,叹了口气。端上一碗莲子藕节汤。
他摇头不喝,只是喃喃自语,“我始终不明白,妖莲是怎么做到的?我的布置已经十分周密,他怎么可能通过我的阵法进入书屋,而不为我所察觉?就算他进入书屋,他随身携带的妖莲和毗罗香混合就会产生剧毒,他怎么没有中毒?他到底是怎么动的手?莫非午夜时响起的琴声,竟然可以杀人于无形吗?不、不、不!这实在违背常理!”方捕头说着激动地站起来,“可是如果不是鬼魅般的身手,他又怎能在我眼皮底下杀人呢?”
妻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天下无数捕快都拿‘妖莲'束手无策,你即使没捉到,也不必太自责。最多是和天下捕快一样咯。”
方捕头意态阑珊,“不,是我无能,有负于恩师!”
妻子心里着急,随口说,“你又没和'妖莲'正面交手,怎么能说自己无能呢?说不定这次杀人的,根本不是“妖莲'呢?”
方捕头皱眉说,“怎么可能?那封信,那朵妖莲,那种诡异残忍的杀人手法,完全就是妖莲的招牌!”
妻子转转眼珠,设法自圆其说,“也许…是人家栽赃的。要是我想杀掉一个人,又不想被怀疑,就找个大家都害怕的凶手栽给他!莲花什么的,很难找吗………”
方捕头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她。脑子里蓦然有个什么东西“啪”地闪了一下。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一直苦思不得其解:在午夜钟声响起那一刻.“妖莲”是怎么闯过天罗地网,在他眼皮底下把人杀了的?现在他终于找到一点方向:所谓子时杀人,根本就是一个幌子!天泉公子,一定是在子时之前就被杀了。换句话说,凶手,或者“妖莲”,在封锁大门开始布阵之后,就一直呆在泉家,和他们呆在一起!那个人早早布好了局,就等他们入瓮!
方捕头猛然跳了起来,,“糟了!大殡过后泉家已经在疏散仆人,我得立刻通知他们暂缓一步!”
天泉公子之死仿佛带走了泉家的灵魂。如今,偌大泉家树倒瑚猕散,几日之间已是一派愁云惨淡的萧条光景。
夫人身着素服,正给家仆们发放遣送费。她看来虽然虚弱,但仍有条不紊。她听了方捕头的话极为吃惊,“你的意思是,‘妖莲'可能从来没来过泉家,而是真正的凶手在故布疑阵?”
方捕头点头说,“很有可能。我们一直注意防范凶手从外面进来,但实际上,凶手也许一直就在泉家!我已做了安排,希望能证实这一点。希望夫人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离开泉家。”
夫人倒抽一口凉气,点头同意,“我不敢想像,身边怎么可能有这样歹毒的人在!”
方捕头问,“最近半年泉家可有招募新的仆从侍女呢?”
夫人不假思索,“没有!这两年都是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泉家虽然以诗书闻名,但家底毕竟和官宦富商不能比。公子热衷于收藏珍稀古玩,常常卖了丫鬟来买书画,哪里还有闲钱买人进来?”
方捕头眉毛一挑,“那么,香姝姑娘是多久来的呢?她没有带仆从来吗?”
夫人一怔,“香姝就只带了杏儿一个小丫头来。”
“这样看来,“妖莲’以仆从身份混入泉家的可能性不大了。”方捕头字斟句酌,“在府上,天泉公子与二爷的关系如何?经常责骂二爷吗?”
夫人叹了口气,“是的,二爷从小对经书不感兴趣,少年时曾经离家出走。回来后,公子便将他视为不肖子弟,有辱家门,常常训斥他。”
方捕头问,“二爷对公子的管教很不满吧?”
夫人微微点头,警觉地看了方捕头一眼,缓缓说,“我想二爷该知道,公子也是希望泉家子弟有出息。其实,我可怜二爷。他虽然不热衷功名,但并非不求上进,他只是向往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她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一度想给他说合一门亲事的。”
方捕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是香姝姑娘吗?”
夫人颔首,“不错。可是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方捕头倒很感兴趣,“夫人请说说看,怎么没成吗?”
夫人叹口气,“我这个妹妹才貌双全,只是命运多舛。若能跟了二爷,也算是终身有靠。我有心撮合,问了香姝,她低头不说话,算是默认。但托公子问二爷的意思,却久久没有回话。我本以为是二爷嫌弃香姝是寡居,但后来看他又处处体恤香姝,他的心思却难猜得很。”
方捕头低头沉吟,低头掏出那块莫名出现在天泉公子尸身之上的、绣有妖莲的锦帕,“夫人以前见过这块手帕吗?”
夫人当时一见公子的尸首就晕了过去,并没有机会见到这块锦帕。此时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这…”她翻来覆去地察看,神色震惊而迷惘。
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嘴快,“恕奴婢直言,这刺绣的针法……”
夫人喝道,“多嘴!”将帕子还给方捕头,“我从没见过这手帕。”
方捕头满腹疑团,却不好逼问夫人。此时,下人来报衙门有人求见。来的正是方捕头手下的一名捕快。方捕头与他耳语几句,脸上露出颇为复杂的表情,似是满意,又似是失落。他朝夫人一笑,“不知这个消息对夫人是喜是忧:看来凶手是“妖莲'的可能性极小,多半是泉家人自己干的!”
所有人都集中在大堂里。夫人用白着脸绞手绢,泉二爷讥诮般地冷眼看着,香姝面无表情。仆从们则在泉义的带领下一排排站好。
方捕头朗声说,“众目睽睽之下,公子呆在密闭的书房里惨死。当时只有门外响起过一阵乐声以及敲门声。这情景过于诡异,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妖莲'利用诡异的乐声外杀死了公子。但无疑是荒谬的。衙门到城里各个乐坊调查过。查出那晚到泉家门外奏乐的,是'朝歌坊'的乐人!据'朝歌坊’说,是一个自称泉家仆人的人,留下重金要他们午夜时分准时到泉家门外奏乐,奇怪的是约定要让他们敲三下门后,再行离去。经过核实,他们所说属实,这些乐手也可认定和泉家惨案没有更多关系。”
堂下顿时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声,没想到真相竟如此简单。
“可是,那个去下定的人,却无疑是与凶案相关的,很可能就是凶手本人。”方捕头冷冷扫了一眼众人,“因此,我们请到了‘朝歌坊'的老乐师,来辨认当日下定的人,是否就在我们中间!”
这句话使空气立刻变得紧张,堂下一片寂静。
一个身量细长的老乐师,从一排排仆人丫鬟面前走过,眯起老眼细细打量。他的步子如此缓慢,时间长得好像永远看不完。然而他终于辨认完毕,走到堂前,回禀说,“大人,并没有看到那天来下定的人。”
这个结果也在方捕头预料中,“那天下定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老乐师回答,“唔,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倒不是很高大,可特别有精神气儿。唔。”老乐师眯起的眼睛忽然闪动一下,“说起来,形貌倒有些像这位爷……”
方捕头的心猛然一跳,顺着老乐师的手指看过去,正看见泉二爷脸色一变。
“有劳了。”方捕头轻描淡写地送走老乐师。
泉二爷拍桌而起,站起来抓老乐师的肩膀,“老匹夫,说清楚再走!”
方捕头忽然侧身,刀光如雪,化作万点梨花击向泉二爷。泉二爷避无可避,眼见就要被扎上几个透明窟窿。旁边的夫人和香姝等人都惊呼,“手下留情!”
方捕头沉着脸,招数狠辣,哪里肯留什么情?
这时,场面却出乎众人意外。泉二爷的身体忽然像风筝一样,轻飘飘地左折右避,极尽惊险而又极尽巧妙地避开了方捕头的致命攻击,从从容容地站在三丈之外。
“你疯了吗?”泉二爷又惊又怒。
方捕头却微微一笑,刀入鞘,抱拳道.“没想到诗书世家,竟出了泉二爷这样高手!早觉得泉二爷步伐轻忽,非比寻常。今天真令人刮目相看!夫人以前怎么未曾告诉我这点呢?”
夫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不单是她,香姝、泉义以及其他仆从都是一副吃惊表情,显然对泉二爷曾习武一事毫不知情。泉二爷知道上了方捕头的当,不禁铁青着脸。
“二爷可知道,你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妙?”方捕头悠悠说。
泉二爷依然摆出一副傲然姿态,“怎么不妙?”
方捕头正色说、首先,'朝歌坊'的乐师指认你是下定的人:第二,天泉公子的伤口整齐、深刻、精确、血腥,二爷既是习武之人,应该知道,那很大可能是习过武的男子造成的伤痕:第三,你和天泉公子关系不睦,有动机。”
泉二爷嘴角的肌肉隐隐一抽,冷笑道,“就这些?你怎么当的捕头,未免太幼稚了!第一.那个乐师老眼昏花,可能认错人,也可能是凶手有意冒充我;第二,泉家习武的人可不止我一个,从泉义以下,所有家丁都会武…”
“可不同的是,你故意隐瞒你会武。这样衙门调查到伤口时,就不会怀疑到你头上了!”方捕头打断他说。
泉二爷眼里冒出愤怒的光,气极了反而大笑,“你以为我想隐瞒吗?习武之人谁不想风风光光地扬名江湖!可是,我不敢!我大哥若是知道,定会用家规把我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猛然撕开衣服,赤裸的肩胛骨上,
一左一右赫然有两个小洞!
方捕头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被穿了琵琶骨!”
练武之人,被穿了琵琶骨,也就是废人了。
泉二爷悲愤冷笑,“我大哥虽然是个书生,可在精神上却是个霸主,是个暴君,他身边的的人都是他的奴隶!是!我少年时代的确曾离家出走,并且拜师学艺。我一心想行侠仗义,却因多管闲事被追杀,只好逃回了家。大哥大发雷霆,为了让我对江湖死心,竟穿了我的琵琶骨,把我变成废人……”想起当年的惨痛经历,他如今眼里仍充满恐惧和憎恨,“你不了解他,他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儒雅、博学、才华横溢的诗书大师。可是私底下却冷酷、自私、霸道。他过于痴迷于维持泉家的荣耀地位,要求泉家每一个人都保持完美。他是个意志力强大的人,总是强迫和限制我们的一言一行。我相信,被他压制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不在少数。如果说我有动机,那么每个人都有动机。”
方捕头沉吟不语。泉二爷的话大出他的意外。没想到天泉公子如此不得人心。“那你如今的武功?”
泉二爷说.“我偶得前辈传授密功心法,暗中坚持修炼,这些年竟恢复了三成功力。只是,我再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半点。”
方捕头点头说,“不过,你既已恢复武功。那么,在基本已锁定凶手是泉家自己人的情况下,你依然有很大嫌疑。”
泉二爷冷笑一声,“未必吧?哼!下定的人自己说是泉家人,就真的是泉家人吗?”
方捕头听他话出有因,“二爷莫非有什么线索?”
泉二爷说,“倒还真的有点线索。那是几个月前了,我从大哥的书房出来——他常找我训话,数落我不学无术有辱家门。我顶了两句嘴,他就罚我睡前跪抄《大学》百遍——我回住处时已经很晚,突然眼睛一花,看见有一个灰影沿着灌木丛悄悄移动。我很吃惊,本想悄悄跟着他。但没料那人一眨眼就不见了。”
方捕头说,“哦?后来你又发现过他吗?”
泉二爷说,“是!我从此备加留心,隔了十多天果然又被我发现了此人的踪迹。他十分警惕,结果我发现他……”他忽然住口。
方捕头追问,“去了哪里?”
泉二爷摇头,“我又跟丢了。”
方捕头见他神情有些不自然,便知道他必是有所隐瞒。泉家上下有谁是他最想要维护的呢?方捕头心中雪亮,“那个黑影是去了珍意馆吧?”
珍意馆就是香姝所住的地方。
泉二爷脸色微变,却没有否认。
方捕头问,“他去干什么?”
泉二爷低声说,“我不知道,我没进珍意馆。”
方捕头说,“你没进去,是因为你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吧?”
泉二爷脸上露出痛苦难受的表情。
方捕头慢慢说,“恕我直言,二爷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答应那门亲事的吗?”
泉二爷一怔,“什么亲事?”
方捕头仔细看着他,“夫人说,曾想撮合泉二爷跟香姝姑娘。二爷却没有答复。”
泉二爷十分惊讶,不似作伪,“有这种事?大哥没有向我提起过!”他的神情渐渐激动起来,“一定是大哥嫌弃香姝的经历,根本不问我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地否定了!”
方捕头说,“泉二爷十分爱慕香姝姑娘吗?”
泉二爷低着头说,“她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奇女子”
方捕头说.“你觉得香姝对你有意吗?”
泉二爷想了半天,“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女人心,海底针!”
5
一些微不足道的线索,开始挂上钩,一些事实的真相正在浮出水面。如果他没有推测错,最大的嫌疑人就该是那个人了!
他信步来到泉家一处僻静的院落,轻轻一碰院门,应手而开。里面藤蔓丛生,绿意盎然。显见主人性情不俗。
然而,室内空空,已无人迹。
“糟了,来迟一步!”方捕头不禁跌脚,赶紧拔腿追去。
暮色笼罩江岸,雾气氤氲。老船夫弯腰解开绳索,一艘孤零零的小船就要起锚。
方捕头飞身赶到,一把揪住飞速盘旋展开的绳索,用力重新栓上死结。
“怎么了?”娇美的渡船人从舱中走出,身白色素服,黑眸如星星般明亮深邃。
方捕头长长吐了口气,微笑道,“香姝姑娘何必走得如此匆忙?让在下好追。”
珍意馆。
方捕头微微一笑,“记得我刚到泉家布置阵法时,夫人尚对威胁天泉公子的凶手一无所知,而姑娘身边的丫鬟杏儿,却已清楚地知道要来的是'妖莲'。丈夫性命危在旦夕,枕畔的妻子懵懂无知,而远道而来的小姨子却知根知底。这不是很奇怪吗?”
香姝盯着自己的茶,默默无言。
方捕头继续说,“姑娘也知道“妖莲'要杀公子的真正原因吧?”
香姝恍若未闻,只是不回答。
方捕头说,“天泉公子那日来找我,对我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爱上了一个女子,他明知道这个女子是‘妖莲’的情人,却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后来,这个女子因病而死。'妖莲'回来祭拜她时,无意从书信中发现了她的秘密。于是勃然大怒,势要杀了天泉公子以雪耻。”
“我原以为,天泉公子有求于我,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可现在看来,他为了保护某个人,并没完全说实话——比如,这个传说中病死的女子,也许还活着!”
香姝冷冷一笑,“这个女子是我,是吗?“方捕头凌厉地逼视她的眼睛,“不错!不然,你怎么会有这块手帕?”他的手上,拽着那块白色手帕,一角的银色莲花分外扎眼。
香姝脸色立刻大变,浑身不易觉察地打了个激灵。旁边的杏儿已“啊”地叫了出来。
这些反应已经证实了小桃的话——夫人身边的丫鬟小桃,那天在看到那方锦帕上的银莲时脱口说,这刺绣手法看来很眼熟。后来方捕头偷偷找了她证实,她说,这种刺绣技巧难度很高,可以使图案看来栩栩如生。只有香姝姑娘最为擅长。
“这是你趁取琴的时候,偷偷放在公子身上的吧?”方捕头冷冷说。
香姝的神情已不比刚才那么气定神闲,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确信:公子不可能是在子时时分被杀的。那是凶手的障眼法。所以,公子是在子时之前,夫人、贴身侍卫和我离开书房之后的这段时间里,被杀害的!”方捕头说,“而这段时间里,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你,曾单独在书房里停留过一柱香的工夫!这是你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的铁证!”
香姝听得很专心,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猛然站起来,“你是说,我是凶手吗?不!我怎么可能杀害他呢?我有什么理由那么做?”
方捕头说,”这本来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我相信,你就是天泉公子所说的“妖莲'的情人,也是他爱上的女子,这点你不否认吧?”
香姝迟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小姐.你别承认!”杏儿急道。
方捕头说:“对于一对热恋的情人来说,谋杀对方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泉二爷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他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女人心,海底针。所以,互相爱慕,可能只是天泉公子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事实上,也许香姝姑娘并不爱他,只是寄人篱下,不得不委曲求全。相比之下,天泉公子已是一个有妻室的人,又顾惜名声,不能给你任何名分。而泉二爷年少英武,又对你情有独钟.你更青睐于他。夫人本有意撮合你们,无奈天泉公子要自私地霸占你.拒绝向泉二爷提亲。你既恨他强占你,又恨他毁了你的如意姻缘,因此,你便试图说服'妖莲'帮你杀死天泉公子。泉二爷碰巧看见的黑影,便是私下与你会晤的‘妖莲'。可惜,你们最终的条件没有谈成,妖莲并没动手帮你。你只好自己动手,假借‘妖莲'给天泉公子写了索命信。然后,趁取琴的工夫,模仿‘妖莲'的手法,杀害了公子。香姝姑娘,我说对了吗?”
香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嘴唇蠕动似是欲辩解什么。
方捕头说,“当时你坚持要泉义离开书房,就是为了创造行凶时间。然后,子时你女扮男装预约好的乐队在门外奏歌,你也配合着故弄玄虚,制造气氛。'妖莲'杀人的完美剧情就这样落幕了。是这样吧,聪明绝顶的香姝姑娘?”
此时,门外传来“咣当”一声脆响。
方捕头猛一回头,看见珠帘外,夫人突兀地直立,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如同木偶。端来的不知什么汤药,洒了一地。
香姝的脸刷地白了,颤声道,“姐姐…”
夫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香姝跟前,瞪了她半晌,“这一切是真的吗?你和他真的……”
香姝嘴唇发抖,慌乱地试图拉夫人的手,“不,不是……他胡说八道!”她突然失声哭起来,“姐姐,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怪我……”
夫人如看蛇蝎一般看着她,眼睛变得潮湿,“住口!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她猛然摔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方捕头嗅着空气里的药味,“是清肺止咳的汤药。她在你走投无路时收留你,设身处地着想为你做媒,你病了端汤送药……对这样的姐姐做出这样的事来,就是所谓以怨报德吧?”
香姝浑身一震,“扑通”地跌坐在椅子上。
方捕头掏出绳索,香姝见要捆她,忽然发疯般夺门而逃,一面叫道,“我不要入狱!我不要入狱!”方捕头一按她肩头,不料寒光一闪,手臂剧痛。竟是香姝拿了把匕首狠狠刺来。她招数诡异,方捕头连陷险境——想来是在“妖莲”身边时,练过几天武。不过她根基并不扎实,十招后就已被方捕头制住了一件机关重重的诡异案件被侦破,方捕头一夜间扬名。连六扇门也已下了调令,要他即日进京。考核一段时间,恐怕就要升迁了。于是终日忙碌这些琐事。天泉一案的收尾已全部移交给其他捕头。
“方捕头请留步!”一回头,却见一个小丫头跪在面前,满脸泪痕。方捕头想了半天,才认出是头杏儿。杏儿哭着哀求,“我家小姐不行了,她说死前有话要说。求捕头去见她一面吧!”
“哦?”方捕头有些愕然,香姝当时被捕时,不是已经认罪了吗?难道现在要翻供?
下到大牢里,潮湿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眼前的女子已被折磨得变了形状,浑身都是血痂。杏儿哭道,“小姐画押之前忽然翻供,因此受了大刑。可她宁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杀了天泉公子。”
方捕头皱眉,唤道:“香姝姑娘?“
那女子慢慢睁开眼睛。浑身上下,这有这双眼睛还是她的,异常地黝黑明亮。香姝惨淡一笑,“听说方捕头要高升了?”方捕头心下有些不自然。香姝果然接着说,“方捕头可知道,这升迁是用香姝的冤死换来的?”
方捕头腾地站起,朗声道:“我冤枉你了吗?每一条证据都指向你,隐藏的奸情、‘妖莲'情人的身份、手帕。还有你做贼心虚地遁逃!最重要的是,唯有你有作案时间!”
香姝虚弱地笑,“我知道,那方手帕一定会引你怀疑到我。所以我逃走。我保全自己,是为了有机会去找‘妖莲’算账。你的推理很聪明。可其中最可笑的一点,就是你说我和天泉没有在相爱。咳咳…”她大笑,却引发咳嗽,眼眸灼灼地望着方捕头,声音不自觉地充满了柔情,“我整个人、整颗心,都交给了他。他是我见过的学识最渊博、最有原则、最有责任感的人,他肩负维持泉家声名的重任,却反而被家人所怨恨…我若不真心爱他,也不会背叛我的姐姐。”
方捕头见她眼看是虚弱得只剩一口气了,不禁想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话来。心想:她此刻还有什么必要说谎呢?不禁沉吟说:“你的感情,外人无从证实…”
杏儿急急插嘴:“我可以证实,小姐和公子的确是真心相爱………”
方捕头说:“我只知道,你在唯一的作案时间进入了凶杀现场,并留下了这块手帕。”
香姝情绪激动,喘了半天才说,“是的。我特意进去把手帕放在他胸膛上。那块手帕是'妖莲'送给我的信物。我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他可以顾念旧情。我在门口弹琴,也是希望他可以看在我的情分上,放过公子。可他没有!'妖莲'才是霸占我的人,他杀了我的丈夫,把我变成他的情人。现在又杀了我爱的人!我绝不原谅他!”她边哭边咳,让人不忍卒听。
方捕头陷入思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是说,你进去之时,躺在床上的就已经是公子的尸体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吗?”
香姝咳道:“我没有机会!贴身侍卫泉义和我一起进去……”方捕头立刻插嘴:“他不是很快就被你赶出来了吗?你还关上了门。”香姝说,“可很多细节,你并不了解。我进去拿琴,按理说,泉义应该谨守下人的本分地站在屋内门侧的地方。可那天,我进屋时,泉义却已经站在公子的床边了!让我感觉十分突兀。”
方捕头想了想:“我在开始提醒夫人点香时,他也是手持大刀站在公子床畔,这可以理解为大敌当前,护主心切。”
“不,我不是说这个!”香姝一急,又是一阵猛咳,半晌才说出话来:“是他的速度!你知道,他前脚开门,我后脚就进门。我虽然步伐缓慢,前后也差不了多少时间。可从门口到里面设床的位置,却足有五十尺。而当我踏进门时,他却已经端端站在床前了——这两个画面中有个时间断层。我猜,只有一种可能:他急着做什么事,才加速跑了过去。而且,这种速度是一般人达不到的,只有轻功高手才能做到。”
这倒是件值得深究的事。方捕头蓦然想起泉二爷说过,曾追踪过的黑影,他怀疑那是与香姝幽会的“妖莲”。“你住在泉家的日子里,'妖莲'曾探视过你几次?”
香姝摇头:“一次都没有!'妖莲'是个始乱终弃的冷酷之人。在收到那封信之前,我都以为他早就忘了我了。”
方捕头心想:看来泉二爷是误会了。与香姝幽会的并非是“妖莲”,而是天泉公子。
方捕头说:“你在公子床前那么久,都没发现他已经死了吗?”
香姝说:“这正是我要说的。我进去时,看见公子睡得很熟。他面容祥和,我根本没想到他已经惨死。我本想多看看他,可却发现房门并没关死,门缝里有刺眼的亮光闪动。我立刻明白,泉义人虽退出去了,却利用手中大刀的反光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不敢乱动,就在凤鸣琴前祷祝完毕,取下了琴,趁机把手帕放在公子胸前,就出来了。正碰见泉义凶神恶煞地要闯进来。他的眼神,很吓人!”
方捕头沉吟:“如果你没有杀天泉公子,那么作案的时间就要提前。我和夫人、泉义退出书房时,亲耳听见公子说话,那时他一定还活着。可是此后一直到我们发现尸体,就只有你进入过书房了!”
香姝冷冷说:“还有泉义!”
方捕头皱眉:“公子死状惨烈,不是泉义在房里的一点点时间能造成的!不过,我好歹会去找泉义再问问的。”
香姝努力撑起身来,“方捕头,一切拜托你了。我不想背负冤屈死去,也不想让杀死公子的凶手逍遥法外。”
6
夫人和泉二爷本以为已经结案,听方捕头说事情有了变化,都极为关心。毕竟凶手是香姝,这对他们的打击也很大。
夫人对香姝的感情极为复杂,但听说香姝的惨况,仍不禁落泪。于是一面打发人去叫泉义,一面叫人请大夫去狱中瞧香姝。泉二爷搓着手,有些激动:“我一直希望……她是冤枉的,不过泉义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杀害大哥呢?”
方捕头说:“所谓爱情、忠心,都不足以说明什么。我只相信证据。”
聊了半晌,却还没见到泉义的影子。下人回说:“我去请他时,他答应马上就来。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见踪影。”
方捕头猛然一个激灵,站起来:“坏了!快去他的住处!”
一行人匆匆赶过去。只见他屋里空空荡荡。桌上的茶刚刚沏好,尚是温热的。可人已经不见了。泉二爷脸一沉:“封锁大门搜查!一定要把这个老贼给我揪出来!”
方捕头不禁跺脚:“是我错了!我应该直接把他堵在屋里。事到如今,只好先搜搜住处了。”泉义虽然一直得主人看重,但住处还是简朴的。仅有床、桌、柜等家具。方捕头自言自语:“如果不出意外,在这里应该能找到那件东西…”
泉二爷奇道:“什么东西?”
方捕头不答,仔细搜查。陶瓷的枕头拿起来轻轻晃动,里面有簌簌的声响。方捕头研究片刻.发现这瓷枕头两侧,有镂空花纹。他沉吟一下,用力一摔。瓷枕四分五裂,碎片中赫然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方捕头微微一笑,捡起来问,“二爷认得这是什么吗?”
泉二爷摇摇头,忽然如有所悟,“这,这就是枯萎了的妖莲?”
方捕头点头,“不错!”
泉二爷吃了一惊,“难道泉义就是'妖莲'!你早就知道了?你刚才就是在找'妖莲'?”
方捕头说,“泉义自然不可能是'妖莲',你还不明白吗?所谓'妖莲',是个彻头彻尾的幌子,是一次栽赃!我只是知道,如果香姝的话是真的,就一定有一朵'妖莲'在泉义手里!”
泉二爷迷惘,“为什么?”
方捕头说:“既然想栽赃,功夫就要做足。'妖莲'每次杀完人,都会放下一朵银色的妖莲,可在天泉公子身边我们并没有找到。如果那块我们原本已当作'妖莲'标记的手帕,是香姝姑娘放进去的。那么,本该出现的妖莲为什么不在?这只有一种可能:它被人拿走了!”
泉二爷有些恍然,“谁会拿走它?”
方捕头说:“凶手原本是在凶案现场放了一朵妖莲的。可现场布置好以后,却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凶手出于被迫,只好将它拿走——因为香姝姑娘突然要求进书房去取琴。而这时还没有到子时,如果被她发现妖莲,必然会闹起来,发现尸体。那么,苦心伪造的嫁祸现场就没有意义了。因此,泉义只好抢在香姝进屋之前,把公子颈边的妖莲拿走。而此后,凶手就再也没有机会把它放回去了。没想到,香姝姑娘却会留下一方绣有妖莲的手帕,这可帮了凶手的大忙啦——直接误导了我两次:一次以为凶手是妖莲,一次害了她自己。”
“原来如此!”泉二爷长吁一口气,眼神里隐隐露出佩服的光芒。
夫人却摇头,“我不信。泉义跟随公子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连我都十分信任他……”
泉二爷愤而冷笑,高声道,“大嫂,铁证如山!我大哥生性冷酷多疑,只怕跟在他身边越久就越是心寒。”
下人忽然来报,“找到泉侍卫了!”
在离泉义住处不太远的一个角落里,泉义把自己悬挂在一棵行将枯萎的老树上,身体沉甸甸地坠着,灰白的脸上,舌头微微伸出,很是吓人。
夫人不禁骇得低呼了一声。
方捕头把泉义放下来,只觉他身体微温,尚死去不久。除脖子上的勒印,并无其他伤痕。
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刚才夫人派人叫他,他自知暴露,就自尽了。
方捕头记得,在他和夫人退出房间后,泉义留在最后磨蹭了一会儿才出来。那段时间非常短暂,但如果是一个绝顶高手,要完成作案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
方捕头问,“以二爷来看,泉义的武功如何?”
泉二爷说,“未臻一流,但颇有一股拼命三郎的悍勇之气。刀法还是精熟的。”
方捕头再问,“他练的是哪路刀法?”
泉二爷顿了顿,说,“旋风斩。”
“啊!”方捕头倒吸一口冷气。身为快刀手,泉义是可能迅速制造出那种血腥场面的。
只是泉义的动机已经不可考。从泉二爷口中得知,泉义以前也并非哑巴,是有一次帮天泉公子试药后,才烧坏了喉咙——天泉公子少年时一度沉迷于炼丹之术,只是他天性谨慎而冷酷,所以每次都由泉义帮他先试药——事后天泉公子也非常后悔,从此毁了丹炉,待泉义更比旁人亲厚几分。可是,焉知泉义没有因此记恨?
7
香姝出狱后,病体一度衰微。夫人精心照顾了数日,才慢慢有了起色。她一旦可以行动,就坚决要立刻离开这里。她的爱情已被淋淋的鲜血覆盖,她的姐姐已被自己背叛。往事如烟,只有不堪的大狱、酷刑、折磨和痛苦,她不离开,便只能在这里日日锥心。
夫人低声说,“不但是你,我也要离开这里。”她默默看了泉家庭院一眼,眼神复杂而伤感,“这里于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了。我前些日子写信给娘家,不日就可来派人来接我们。妹妹不如跟我一起回家吧?”
香姝摇头,嘴角挂起一丝惨淡的笑容,起身朝夫人深深一拜,再不发一言。
泉二爷怆然冷笑,“罢罢罢!所有人都离开吧。反正我也要重新开始闯荡江湖,那里才有我要的自由。”
夫人惊道,“二爷也要走?那泉家怎么办?”
泉二爷淡淡道,“这向来是大哥担当的事,我不管的。”夫人便不再说话。
方捕头来送泉二爷时,香姝已经走了。泉二爷除去方巾糯衫,一身短打,仿佛江湖儿郎一般。方捕头抱拳微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面时恐怕要称呼泉大侠了。”
泉二爷摆手一笑,“见笑了。方捕头道别的话说得太早,我要明天才走。大嫂今天上路。”
方捕头吃了一惊,“夫人也这么快要走了吗?”
泉二爷说,“是。大嫂娘家兄弟小武来接她了。家里出了血案,把她娘家人吓得不轻。”
“这倒是。”方捕头说,“我去向夫人道别一声。”
秋天的落叶在院子里铺了一地。几个仆从来来去去地搬行李,踩得沙沙作响。的夫人穿着素色衣衫,披着长发,见了方捕头意外一笑,“怎么今天有空来?”
方捕头见到夫人的光洁素颜,“夫人怎么就急着走?”
夫人低声说,“是二爷急着走。他说要看着我被接走,才能安心离开。而且,我确实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这里给我的回忆太不堪。”
方捕头忽然有些怅然,“路上小心。”
一个青年男子过来催促说,“天色将晚,姐姐立刻上路吧。不然晚间就可能歇在荒郊野外了。”想来他就是夫人的弟弟小武了。
夫人披上大皮毫,向方捕头施礼:“这次多亏有方捕头,拙夫才没有枉死。”方捕头赶紧还礼。夫人已登上了马车,从窗口里探出头来,朝他摆手告别。她展颜一笑,竟是罕见的素净美丽。这一走,大概此生就不会再见面了。
“嘶——”拉车的黄骠马仰天长啸一声,马车缓缓启动。
方捕头内心忽然没头没脑地发起慌来。马车缓缓地移动。可他的内心却仿佛被一只大手抓挠,心神不宁:又仿佛胸膛里有一只猛兽在黑屋里四处乱撞,要寻一个出口。
“啊!”方捕头忽然浑身一震,登登地连退两步。
他闭上眼睛,脑门上却似开了一个天窗,有一线光芒垂下来,照耀至心灵。豁然开朗!
泉二爷自身后赶来扶住他,“你怎么了?”他睁开眼睛,嘴角露出微笑,“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我知道凶手的全部秘密了。”
泉二爷一怔:“凶手不是泉义吗?”方捕头摇摇头,又点点头:“是泉义,但又不是泉义。”
8
泉家书房。
泉二爷耐不住死一般寂静的空气,率先发问,凶手到底是不是泉义?
方捕头凝神看着他,“我正有话想问二爷呢——泉义练的刀法,真的是‘旋风斩’吗?”
泉二爷脸上微露惊慌,“是。”
方捕头说,“怎么在我的调查里,听说他练的是‘柳絮刀法’呢?”
泉二爷一时语塞,板着脸不说话。
方捕头微微一笑,“如果泉义练的是以缓慢沉稳见长的‘柳絮刀法’,那么他就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公子杀伤成那样。所以,泉义绝对不是凶手!而泉二爷却故意误导了我!”
泉二爷脸色有些僵硬,“不错,我当时已认定泉义是凶手,并想帮香姝洗刷冤屈。所以,我说了个小谎,想让你尽快把香姝放出来——她当时已伤得快死掉了。”
方捕头正色说,“但这个伪证差点又让我误入歧路!总之,在泉家待了十多年的泉义,绝对不会是凶手。他住处的妖莲也是真凶嫁祸的!虽然真凶狡猾到了极点,但现在我却已抓住了他的七寸——其实,本案看似离奇诡异,其关键的机关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作案时间,以前正是因为错误地判断了作案时间,我才多次把清白的人当作凶手!”
泉二爷说,“哦?”
方捕头一字一字说,“我们一直认定,公子是在我和夫人、泉义离开书房之后遇害的。可实际上,当我布完阵法,到书房点燃毗罗香之前,公子就已经死了!”
这话一出,整个房间都震动了。夫人更吃惊地捂住了嘴,“那怎么可能?”
方捕头脸色严肃,“我们之所以认定公子是在我们离开书房之后遇害的,是基于以下两个原因:首先,我亲眼看见公子躺在卧榻上,他盖着被褥,神色平和,我当时毫不怀疑地认为他是睡着了。但这一点是值得推敲的:因为我并没有进一步确认躺在那里的,究竟是睡着的公子,还是一具体温犹存的尸首!如果他刚死不久,而且死时被麻醉而感觉不到痛苦,是完全可以伪造出这样熟睡般的神情的。”
夫人脸色苍白:“可他当时醒了,还跟我说了话。”
方捕头微微一笑,“夫人不必着急,我正要说这第二个关键的原因。我点燃毗罗香,先一步走出房间,在门口确实听见了公子醒来翻身的声音,也亲耳听见了公子说话,他叫夫人放心去休息,对吧?”
夫人点头说,“不错。如果他已经死了,怎么会说话?”
方捕头长叹一声,“不错,死人不会说话。但是,活人却可以替死人说话!夫人借用声音,故意伪造公子当时还活着的假象,而我就在不知不觉中被你利用和误导了!“
夫人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方捕头悠悠道,“民间有一种绝活,可以模仿人世间的各种声音。包括飞鸟走兽,当然也包括其他人的声音。”
夫人仿佛听见了最好笑的事,“难道你怀疑是我模仿公子在说话?”
方捕头摇头,“不。夫人是大家闺秀,想来也不会口技那种雕虫小技。况且,女人也不大可能把男人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是,别忘了,当时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泉二爷惊道,“泉义!”
方捕头说.“不错!泉义模仿公子的声音,和夫人对话。让我对当时公子还活着这一点坚信不疑。这样,凶手就都没有了作案时间,可以脱身事外。”
泉二爷如听天方夜谭,“泉义会帮大嫂杀害大哥?”
方捕头说,“不!当时的泉义,并不是在泉家呆了十多年的泉义!”
泉二爷愕然,“什么?”
方捕头微微一笑.“如果不是偶然听到小武说的那句话,恐怕我永远也参不透其中的秘密!”
“天色将晚,姐姐立刻上路吧。不然晚间就可能歇在荒郊野外了。——一当时小武是这样说的。”所有人脸上都露出迷惘的神色:这句话有什么机关?
小武勉强笑道,“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能给方捕头什么灵感呢?”
方捕头道:“因为当时在房间里的人,不是泉义,而是你!你不但精通口技,也善于易容。真正的泉义大概在我布阵之时,就已经被你控制起来了。我进去点毗罗香时见到的泉义,已经掉了包。夫人和他的一出双簧,让我不知不觉被牵着鼻子走。可惜,百虑一疏:你固然把天泉公子的音色和语气都模仿像了,可却总有一点鼻音改不掉。那是一种仿佛鼻子不通气的奇怪感觉。当时我还以为是公子伤风了。可当我刚才听到你说那句话时,那种微微带着鼻音的特别腔调,却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夫人脸色苍白,“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方捕头脸色一整,“夫人不必再抵赖了,如果现在搜查小武的行囊,一定可以发现一整套易容的工具。这就可以证实我所说的了。你们的确机关算尽,妙就妙在你们两个都没有武功,却做出了连‘妖莲’也要甘拜下风的凶案!”
夫人咬牙不答。
小武忽然微微一笑,“我小时候得过一场严重的伤风,此后说话就一直有微微的鼻音。教我口技的老师说,这一点是致命的缺点。我一直以为凭我的天分可以掩盖这一点。可是没想到你只听我说了一次,就认出我来了。”他声音中果然有一点特别的鼻音。
他转身向夫人拜倒,“姐姐,是我无能。功亏一簧,没能把你救离出苦海。”
夫人拉着他,眼睛润湿,便咽说,“是我害了你!”她忽然跪行到方捕头面前,抓住他衣袖恳求,“小武年龄还小!请捕头放过他吧。谋害公子完全是我一个人做的!”
方捕头低头看着她泪痕满脸的狼狈模样,“我解开了案情的谜,却解不开人心的谜。夫人在我心目中一直是贤淑的典范,为何会做出这样凶残的事呢?”
夫人眼里露出痛苦而愤恨的神色:“我是逼不得已!是公子……他要杀我啊!”
泉二爷吃了一惊,“什么?”
夫人流泪说:“我自十六岁嫁到泉家,公子对我十分敬重,坊间都视我们为神仙眷属。虽然天泉公子私底下只知埋头书堆,而且霸道自私,但我还是知足了。可自从香姝来了以后,他就像被点燃的火把一样熊熊燃烧。原来他也是会热情如火的!原来他也是会把礼义廉耻抛诸脑后的!他的变心、他的冷酷得让我心痛。我试图为香姝和二爷提亲,可他却冷冷叫我别再耍花样了,香姝是他的,会一直留在这里。我只好装作不知道,闭门度日。可没想到,公子真的为香姝疯魔了!他想堂堂正正地娶她为正室,可又不愿休了我破坏神仙眷属的美名。唯一的办法,便是让我自然消失——于是他每天在我的饮食里下慢性毒药,想让我不知不觉地病死。弟弟小武来看望我时,偶然发现了这一点。让我对他心寒到了极点。我不要再呆在这个魔鬼身边,我决定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离开他!”
方捕头默然。脑中一直挥不去,夫人在马车上难得一见的舒畅笑容,那是对近在眼前的自由生活的由衷喜悦。却已就此定格。夫人的行为,虽是在绝境中的自保,却终究还是犯下了大罪。他也救她不得。
方捕头掏出绳索。
泉二爷长叹一口气,低声说,“大嫂,你只是先下手罢了…”
夫人神情奇异,慢慢把一朵银光闪动的银色莲花簪在发髻上,淡淡微笑说,“我知道。泉家的人,这些年都过得很苦…”
方捕头隐隐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忽觉一阵头晕,心里猛然一个激灵,大叫一声,“不好!夫人点燃了毗罗香!空气里有毒,大家不可呼吸,赶紧撤退!”
他当先往门外跑去,却腿一软,倒地失去了知觉。
当方捕头在六扇门当了很多年捕头之后,仍然常跟人提起这桩案件。他觉得,泉家夫人是他所遇见的最聪明的案犯之一。不单是她在案件中匪夷所思的安排,更在于她最后的举动:她利用方捕头提供的毗罗香,干净利落地毒晕了一干捕快。让她的弟弟可以逃出生天。
当然,她自己并没有逃走。
每次回到家乡,方捕头仍会到她墓前拜祭。他时时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说不定眼下手中的案子中又有一个泉家夫人,领着自己兜着一个又一个的冤枉圈子。
故事评价
妖莲 惊悚 杀手 诡计 毒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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