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荣耀与救赎
2024年09月30日 作者:何许人 来源:新心跳 短篇怪谈
【楔子】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吴佑在舞台上喃喃地吟颂着《哈姆雷特》最着名的台词。追光灯下他像个真正的王子,董小芸坐在观众席的角落里,觉得心里像踹了只冬眠的蛇,在这逐渐温暖的季节里,蠢蠢欲动。
忘了有多久,董小芸重新感觉心跳的存在,原来自己还活着。掌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全世界只剩下吴佑一个人,他的声音,他的投影,还有他的一抬手一拂袖,如同梦境般完美不真实。
吴佑是全校女生的偶像,成绩好,学生会主席,市三好学生,如果硬要从他身上找个缺点出来,那就是他家实在太有钱了。
演出结束,好几个女生给吴佑鲜花,看到被美女和玫瑰包围的王子,董小芸深深地叹了口气,王子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滴。对所有人来说,她就像空气一样卑微地存在着,她说什么想什么谁也不会在乎,甚至她这个人也可以忽略不计。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王子走下神坛,在众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他跟其他人一样,不会在乎角落里的丑小鸭内心有着怎样的澎湃,也不会发现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才敢挤过来,缩短一点跟他之间的距离。
五米,三米,两米,王子近在咫尺,只要再越过几个人,再向前走几步就触手可及。摸摸他的脸吧,哪怕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没什么不可以。正好趁着现在人潮汹涌,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的体温是否跟自己一样因激动而炙热,他的皮肤看起来那么诱人,从她的角度甚至可以看清那些细密的茸毛,像新鲜的桃子一样。她像着了魔,一步步地往前挤,时间几乎停滞,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铿锵有力的心跳,还有急促的呼吸,全世界只剩下吴佑,她的世界只有靠近他那个念头。
旁边有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和吴佑中间的障碍物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怎么回事?董小芸还来不及搞清楚,既然机械地朝王子走去,眼前忽然刺眼地闪亮,伴随而来的还有剧烈的声响,董小芸觉得头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好痛,脖子里有股东西热乎乎地流淌着,伸手一摸,粘稠的湿哒哒的,满手血红。
再后来的事她记不清了,吴佑好像朝她过来了,还抱着她的身体,可这也不能阻止她的晕倒。
“快叫救护车!”
这是她意识完全丧失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说话的人是吴佑,他正紧紧地搂着她,他的手臂跟她幻想的一样温暖,有力。
A
董小芸做梦也想不到,她也可以登上舞台,而且是比学校舞台更大更华丽的电视台的舞台,吴佑作为学生代表,上台为她献花。
这不是做梦,是真的,因为董小芸出院后的当晚,爷爷死了。
爷爷死的很不错。这么说并不是董小芸不孝,而是因为爷爷死得其所。
董小芸的妈妈十年前跟人跑了,爸爸一直在广东打工,去年在建筑工地出意外,死了。因为死的时候并不是工作时间,不算工伤,老板只象征性地给了三千块钱丧葬费。官司是打不起的,穷人家斗不过大老板,这是爷爷说的,弄不好还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爸爸没死的时候,董小芸就已经跟着爷爷和哥哥过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基本上,有钱没钱的亲戚都不跟他们来往。爷爷以前是铁路上的临时工,干了一辈子连房子也没弄到一间,三个人住在机务段废弃的小铁皮屋子里,旁边就是垃圾堆。
爷爷和哥哥都是善良的人,哥哥比董小芸大一岁,勉强读完初二就没再念书。每天早上,董小芸上学后,爷爷和哥哥就会拖着捡来的购物车四处捡垃圾,一个瓶子一毛,一百个瓶子,也能换来十块钱,十块钱可以充当全家三口一天的菜金,日子就这样紧巴巴地过着。距离铁皮屋十米开外有个小小的道口,两米多宽,平时只有附近的居民和路人经过,车站领导没把这里当回事,道口的闸门也年久失修,不过往来的车次倒是一年比一年多,每年这个地方总会留下几条人命。爷爷看不过眼,就义务为路人们守着这个道口,每天晚上总要等到行人稀少了才回屋睡觉。
这是件好事,爷爷也坚持了大半年,可就在董小芸出院的那晚上,爷爷把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拉出铁轨时不慎摔倒,被火车撞飞。
不过是一秒钟的事,爷爷连哼都没哼一声,鲜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红的,白的,冒着热气,鲜活无比。董小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她正在蹲在铁皮屋门前刷牙,满嘴泡沫来不及抹就冲了过去。爷爷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手和脚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着,董小芸觉得他一定很痛苦,可爷爷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分明是在微笑。
“这位就是董爷爷的孙子和孙女,相信大家都跟我一样,很想知道此刻他们有什么心里话想跟大家说。”
女主持人的声音打断了董小芸的回忆,她抬起眼看着光彩夺目的女主持人,眼睛被闪亮的钻石项链刺得生疼。董小芸没上过台,也从没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说过话,众人的目光令她绷紧神经,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女主持人身上的光芒照到了她的身上,让她也亮了起来。
“我……我……”哥哥真是不争气,拿着话筒好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十七八岁的人了倒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让我们给他些掌声好吗?”女主持人的眉头微微一皱,不过经验丰富的她是不会冷场的。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很快就在副导演的手势下变得热烈起来。
“让我们来一起回忆董爷爷的光荣事迹。”女主持人打了个手势,大屏幕上出现了群众访谈的画面。被采访者都是住在道口附近的居民,提起爷爷,每个人都眼泪汪汪,赞老人家好,老人家是个热心肠。
这让董小芸有些意外,画面中的一些人她从没见过,见过的那些平时也从不跟爷爷说话,唯一面熟的两位是车站的工作人员,为了赶爷孙三人离开铁皮屋,还找过他们的麻烦。紧接着,画面上出现了更为感人的画面,群众自发组织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不下四五百,当日被爷爷救下的男人还披麻戴孝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哭得涕泪横流。
现场的观众开始窃窃私语了,就算市长去世,也没有这种的场面。
接下来是记者对这位被救男子的采访,此人是市里一家大型企业的老板。出事当晚他应酬完毕已有了几分醉意,不便开车,正好吃饭的地方离他家不远,只要穿过道口再拐过两个街口就到了,当时他急着回去,也就没太注意是否有车经过,如果不是爷爷这条命是丢定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大老爷们言辞诚恳,最后还哭得稀里哗啦,显得十分诚恳。
屏幕上出现了爷爷的大头照,那是爷爷为数不多的照片中最拿得出手的一张,画面上的爷爷穿着洗得褪了色的旧棉袄,满脸的慈爱,爷爷可是世界上最疼她最关心她的人了,可惜他就这么死了。董小芸的眼角也湿润了,她第一次感觉最最平凡的爷爷做出的事是那么的不平凡。正好此时镜头给了她一个大特写,泪水夺眶而出时,她的心怦怦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被人关注的紧张还是失去爷爷的痛苦。
今晚是这个城市的第一届慈善晚会,尽管知道在座的都是风云人物,董小芸还是没想到坐在哥哥旁边的居然是市长大人。市长眼中也噙着泪,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他检讨了一番自己的工作,然后转身紧紧地握住兄妹俩的手,无比诚恳地说道:“以后,有政府照顾你们。”
副导演大手一挥,安排好的学生代表捧着一把洁白的百合出现在镜头里,正是吴佑。董小芸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当吴佑的手无意地碰到她的手时,她直觉全身都酥了,有种触电的感觉。如果不是哥哥在身边支撑着她,也许她会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三台摄像机的镜头全都对准了董小芸和吴佑,那一刻,她感觉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爷爷,你看得见吗?也许从明天开始,再不会有人嘲笑她了,她也可以抬着头走进教室,可以像班花那样被同学们羡慕和议论。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光荣两个字的意义,真是太妙了,像是沐浴在最和煦的阳光下,全身都暖暖的。
掌声响起来,心跳回来了,那么蓬勃有力,像一个真正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董小芸什么都听不见了,满耳都是那砰砰跳动的声音,长这么大,她从没这么开心过,不,用开心来形容有点不合适,这种感觉应该是痛快和过瘾再加上一点自豪。
B
从电视台回去后,董小芸一整晚都没睡好,少了爷爷的呼噜声很不习惯,她还带回了那束从吴佑手里接过的百合。那么纯洁的颜色,那么青翠的质感,还有那清新的芬芳,世界上没有那种花比它更美,捧在手里感觉自己都因此而变得圣洁。那娇嫩的百合在铁皮房子的一堆破烂中熠熠生辉,照亮了董小芸的世界,她觉得心里就像镶嵌着光,灿烂的光。
这是她这辈子最兴奋的一天,躺在床上,她甚至冒出个疯狂的念头,即便世界在那晚毁灭她也会觉得死而无憾。
第二天天不亮她就爬起来了,认认真真地洗过了脸,衣服也是昨天上电视穿的那一件,早早赶到学校,像个满怀憧憬的新娘坐在角落里自己的位置上,假装看书,余光却在不断注意周围的人。会有人议论自己吗?毕竟是现场直播的晚会,而且还请来不少大牌明星,更重要的是还有吴佑上场,同学们肯定有人知道的,他们会怎么说呢?不管说什么也好,终于有人肯谈论自己了,想想都让人高兴。
距离上课时间越来越近了,同学陆陆续续地进来,却跟从前一样,没人跟她说话,也没人看她一眼。直到上课铃想起,那些她期待的议论也没发生。还好,就在她灰心的时候,班主任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
早自习,班主任来检查有没有同学迟到时随口提了一句,昨晚的慈善晚会上董小芸为学校争了光,大家都要向董小芸的爷爷学习。虽然这个表扬推敲起来跟她本人并没太大的关系,但班主任的话还是有效果的,很快就有同学在下面小声议论起来。
“我昨晚看了电视……”
“真是董小芸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她真可怜,爷爷死了,以后怎么办呀。”
“我要是她,昨晚就不穿成那样,太不上镜了。”
最后一句话是坐在董小芸前两排的赵丹丹说的,林丹丹是班花,平时有一帮女生跟着她,她很不喜欢董小芸,从不跟董小芸说话,她身边的女生也就跟她一样,不跟董小芸说话。
虽然林丹丹说的话并没有赞赏的意味,董小芸也很开心了,这是她第一次评论自己,也许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别理她们。”吴佑其实就坐在董小芸身后,但平时他们就像生活在两个平行空间,根本没有来往,今天他居然破天荒地跟她说了这四个字。就这四个字,也够她兴奋好几天的。
可惜,除了那四个字外,吴佑再没多说别的,放学时偶尔对她点点头笑一下,或者连笑都不笑,仅仅是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秒半秒,就像对班上其他同学那样。
如果那晚不是从他的手里接过那束百合,董小芸对这种状况肯定已经满足了,至少吴佑已经当她存在了,她不再是空气不再是尘埃,而是个堂堂正正存在于他周围的人了。
可现在….
守着百合花整夜没有合眼的董小芸,甚至有些感激爷爷的死,如果不是爷爷,她这辈子也不可能从吴佑手里接过如此鲜活的花。她甚至回忆起爷爷临死前让人费解的表情,那一定是笑脸,窝囊了一辈子的爷爷肯定知道自己的死可能会改变两兄妹的命运,他毕竟活了七十多年,什么事情看不穿。
可现在问题的重点不再是爷爷的死了,死就是死,死了也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却还要背负更多生活给予的重担。她奢望着,那光荣的一夜不会是最后一次,受过众人的瞩目她发现,那种感觉让人上瘾。
她需要重新获得吴佑的关注,需要捕获众人的目光,也许,灰姑娘该开始蜕变。
C
蜕变是需要本钱的,如果没有水晶鞋,灰姑娘永远是灰姑娘。
董小芸从商场回来的路上明白了这个道理,漂亮的衣服,精致的皮鞋,穿在身上的效果就是不一样,镜子里的她不胖也不丑,可口袋里那点钱实在拿不出手。自从爷爷死后,哥哥总是精神涣散,已经好几天没去捡垃圾了,家里存下的几张少得可怜的粉红色钞票,不能用来挥霍,饿肚子还是变美丽,是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必选题。她没精打采地走回家,没忘记捡起一路上看到的空瓶子,一边捡一边叹着气。
“请问,你是董小芸吗?”一个记者模样的男人拍了拍董小芸的肩膀。
“我是董小芸,但你是……”董小芸不认识他,但觉得有点面熟。
“我是电视台的,找到你就好了,下午两点半李董事长要来看看你们,电视台也会来,请做好准备。”男人撂下话,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李董事长就是被爷爷救下的醉鬼,他要来?董小芸敏感地觉察到说不定又有好事。赶紧回到家,把这事告诉了哥哥,两人把小屋收拾了一番。其实屋子小得没什么收拾的余地,柜子里塞满了旧衣服,桌子上摆满了捡来的破书和报纸,地面上堆积着还没来得及换成钱的垃圾,所谓的收拾不过是把垃圾们分类摆放而已。
好在忙起来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两点半,记者,摄像机,还有李董事长全都来了。这么多人根本挤不进小屋,为了照顾画面效果,大家只能站在屋门前拍摄。
“孩子们,你们受苦了。”李董事长紧紧地握着哥哥的手,拍了拍董小芸的肩膀,那眼神就像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说话间,李董事长还掏出一叠厚厚的人民币,放在哥哥手上。
“这真是……谢谢您。”哥哥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出来了,哆哆嗦嗦地捧着那叠钱像捧着烫手的山芋,感激得就好像李董事长才是救命恩人。
“别客气,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亲叔叔,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一定负责到底。”李董事长大手一挥,很有点义薄云天的气势。
记者随即进行了现场采访,可哥哥还是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董小芸倒是说了几句,感谢政府感谢李叔叔的关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继承爷爷的精神之类的话,这都是在收拾垃圾时想出来的词。因为紧张,她说得干巴巴的,还漏掉好几句。
采访时间才半个多小时,记者和编导不停地提问和安排摄像取景,直到采访结束,李董事长也没空说上几句。
这样的男人,说话一定会算话吧,董小芸看着李董事长开着奔驰车离去时这么想,她没能想更多,因为哥哥捧着那些钱不知道怎么办。一辆卡车停在道口前,李董事长捐资修建的电子防护栏即将安装。
董小芸跟哥哥一起把钱存进了银行,总共两万块,一万块定期一万块活期,哥哥的身体很容易上火,动不动就流鼻血,这下可以让他去好好地做个身体检查了,而她也可以心安理得的买件新衣服。也许是老天有眼,安排这笔钱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第二天一大早,董小芸就穿着新衣服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一堂又一堂课上下来,没人跟她说话,也没人看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像她是个透明人。美梦没有成真,同学们和平时一样,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课间时,林丹丹的几个死党像跟屁虫一样围绕身旁,分享零食和八卦,欢声笑语,像散发着香气的美食让董小芸饥肠辘辘。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不要付出就可以唾手可得一切,而那些东西距离她却永远有一万光年的距离。
“昨天那人给你们送钱了吧。”
说话的是吴佑,他收拾书包时有意无意地冒出一句。董小芸当时正失落着,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倒是吴佑,又说了一句:“毕竟是命换来的,给得也太少了。”
原来他在关心自己,董小芸心头一热,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想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李董事长说,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的。”
“你们得赶紧,要不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吴佑的腔调让董小芸很吃惊,他远比她想象的更成熟,“他现在还心存感激,时间长了也就淡了,到最后你们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我又不想得到什么。”董小芸第一次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吴佑,他的态度让她有些恼火,是看不起自己吗?还是以为自己看重的只有钱。
“别说傻话,要是真的什么都得不到,你爷爷就白死了。”吴佑偏过头,认真地盯着董小芸,“其实那天晚上,我正好路过那个道口,看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
说完这句话,他就拎起书包出了教室。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爷爷的死,是自杀?他一定是知道了,所以才会这么说。对于吴佑的好感在一瞬间颠覆,董小芸甚至有些恨他,为什么会被他看到,又为什么要这样说出来!秘密只有不为人知的时候才有存在的意义,现在,她好不容易盼来的光荣也不复存在了,原来他知道一切,光荣也就不复存在。
外面下着雨,董小芸带着伞,但她没拿出来,老天唯一的公平大概就是落在每个人头上的雨滴都是一样的吧,不分高低贵贱,不分老少美丑。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过下去了,事情一定要有所转机,她需要彻底的冷静,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董小芸,你等等。”
身后传来班主任老师高跟鞋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董小芸站在雨里,满脸湿漉漉的,看不出是在哭还是雨水。她站定了,怯怯地问:“您找我有事吗?”
“是有点事。你也知道快要期末了,这次的考试成绩是要记在档案里的,中考录取也要参考,可你的户口不在学校,眼下还是借读的身份,不把户口的问题搞定的话,下学期你就得回老家参加中考了。你成绩很稳定,我很希望你能留在这个班上。”班主任撑着把黑色的大伞,很有点乌云压顶,“去找找那个董事长吧,他不是说会负责到底嘛,他那样的人肯定有办法的。”
“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董小芸低着头,不敢直视班主任的眼睛,看来班主任一定是看到了新闻。
“怎么不带伞,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班主任的声音并不是很热情,更多的是客套。
“不用了,谢谢您。”董小芸也客套地回应着,她知道班主任并不是真的要送她。
班主任笑笑就走了,撑着她的大伞,像一朵乌云飘过。董小芸看着她的背影,有种无法用言语细述的难过,班主任是林丹丹的表姨,她和林丹丹一样也是这个城市里的主流人群,除了成绩,她跟董小芸完全没有交集。她也和林丹丹一样,从骨子里排斥董小芸,虽然从没表露过,董小芸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正是这种感觉,让董小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让她自卑,她的勤奋和沉默,都是为了掩饰这自卑,可无济于事。华灯初上,雨终于停了,初冬的天黑得特别早,董小芸能看到眼前是自己的影子,漆黑的一片,轮廓模糊,像个鬼。
回到小铁皮屋子里,冷锅冷灶,没有晚饭,哥哥手里捏着张破纸片,坐在床上发呆,一见董小芸回来他就哭了:“爷爷他…”
哥哥手上的纸片上用很不规整的字体写着简单的几句话,那是爷爷的遗言。原来,爷爷早在半年前就患上了肺癌,而且是晚期,医生说最多不过一年的寿命。爷爷没有买过一分钱的药,也没有为自己做任何治疗,倒是把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买了一份意外险,如果他出意外死亡的话,哥哥可以领到五万块钱。
“保单我藏在老棉衣里了,缝在右边的衣襟里。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是我的窝囊,对不起了。”这是爷爷最后的两句话,爷爷只有一件棉衣,里面千疮百孔都是补丁,外面却是用一块完整的布给遮住了露棉花的口子,那件棉衣是奶奶手工缝制的,爷爷火化前被哥哥穿在了他的身上,说是让爷爷在下边也别冻着。保单跟着棉衣一起被烧掉了,董小芸明白哥哥为什么哭了,她也想哭,爷爷真是白死了。
桌子上还放着哥哥的病历本,他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本以为他流鼻血是缺乏营养,没想到居然是白血病。治是可以治的,移植骨髓却需要至少六位数的手术费,这样的巨款兄妹俩无论如何也不能承担。
胡乱弄了点吃的填饱肚子后董小芸站在电子防护栏前发呆。这里就是爷爷每晚守着的地方,在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后他肯定在这里想过无数次该怎么死的问题。都怪自己,只顾着念书,却完全没发现爷爷异常的消瘦,也没发现他寻死的念头。
电子防护栏真的很先进,火车还没到的时候就提前三十秒自动放下栏杆了,那碗口粗的栏杆是很难逾越的,这个道口要想再死个把人怕是不容易了。不知道为什么,董小芸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E
董小芸知道李董事长平时肯定很忙,周末一定更忙,见到他是不容易的,她特意请了假,赶在星期一的上午去找他。
那家公司很气派,董小芸站在门口好半天不敢进去,也许是老天相助,正在她为自己打气的时候李董事长的车停在了写字楼的门口。李董事长跟上次见到的一样,西装革履头发铮亮气宇轩昂。
“李叔叔,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董小芸激动地冲了过去,脸刷地红了,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哼哼。
“是你啊,呵呵,有什么话尽管说。”李董事长大手一挥,什么都能摆平的气势。
董小芸要说的话真的有很多,主要都是她和哥哥的困难,铁皮房子不能再住下去了,机务段来人说过阵子要搞形象工程,这种早就过了报废期的屋子要限期拆除;兄妹俩最好能租个新地方住,不过户口得先迁过来,还有哥哥的病……
“小陈,你把这些事都记下来,认真办,一定要帮小妹妹解决问题。”李董事长吩咐身边的秘书,因为他赶着开会,就把董小芸的事情都交给秘书了。
董小芸是很认真地说,秘书也是很认真地记,最后秘书说,让她回去等消息。她开心的认为问题就要解决了。可一个星期过去了,生活没有任何变化,李董事长那边没有一点消息。人家很忙,也许这种小事要往后挪挪,董小芸帮李董事长找借口。可半个月过去了,还是音讯全无。难道他们忘了?不会吧,毕竟是认真记下来的事情。
最新一期的报纸上,刊登了李董事长入围本市感动09年的年度人物的消息,他的大头照下面醒目地写着,他对市福利院和救命恩人施以的种种善举,那些没有办成的事变成了白纸黑字的功绩。就连市长大人也为他题了八个大字:知恩图报,饮水思源。
天啊,怎么可以这样。董小芸这时理解了吴佑当初说那番话的深意:过了那个村,已经没那个店了。班主任又催了好几次户口的事,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决定去·问问。不管怎么说,都要给她一个交待吧,毕竟李董事长的命还是爷爷救下的,帮这点小忙对他那样的男人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见面时该说些什么,用怎样的语气,董小芸都想了很久,没想到的是李董事长的面怎么都见不找了,他明摆着是躲她。他手下人对她的态度也不够和气,虽然没有明摆着要赶她走,可看她的眼神却像在蔑视一只蚂蚁。
蚂蚁就蚂蚁,小就不是条命了吗?董小芸心有不甘,却无计可施,面对这个社会,面对成年人,她还太单纯太年轻。
偏生在这节骨眼上要拆房子,大大的拆字已经刷到了铁皮屋的墙上,那些人说,这屋子最多还能住半个月,得赶紧找地方搬家了。
哥哥急得病倒了。一宿一宿睡不着,长出满嘴的燎泡。董小芸像个大人似的承担起了所有家务,安慰哥哥让他别担心。可她心里还是急,她也只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孩子,能想出的办法实在有限,为了给哥哥治病已经用掉三千块了,可哥哥的慢性病完全没有痊愈的迹象,这么一来他就不能出去捡垃圾,不能赚钱,剩下的一万多块肯定也撑不了多久的。
那天晚上,哥哥偷偷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穿戴好出了门。董小芸问哥哥去做什么,他却支支吾吾,出门时还不放心地看了董小芸一眼,眼中噙着泪。董小芸一个激灵,赶紧爬了起来跟在哥哥身后。
哥哥是想自杀,他沿着铁路走了大概两三百米,在铁轨上躺下,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抹着眼泪。
“哥哥,你怎么这么傻。”董小芸扑了过去,赶紧把哥哥搀起。
“你还小,我……我不能拖累你,反正我也活够了,可以去陪你爷爷了。”哥哥搂着董小芸,哭得稀里糊涂。
“哥,咱不死,咱还要好好地享福,我一定会让你享福。”董小芸也哭得稀里哗啦,她从小被哥哥带大,哥哥不仅是哥哥,也像是爸爸,她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能让爷爷和哥哥过几天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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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两点,董小芸披着黑色的外套蹲在电子防护栏前,用一把锉刀弄断里面的电线。她已经找来一个醉鬼,那男人现在正躺在铁轨旁的石头堆上,他的身体距离铁轨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
明天会有人发现防护栏失效了,还会有人发现铁轨旁有具年轻的尸体和一具醉鬼的身体,更重要的是,那具尸体对面有块“董爷爷提醒您”的牌子,不难想象这里发生了什么。悲剧重演而已,热心肠的小女生为了救下喝醉的男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董小芸把一万块留给了哥哥,还用剩下的钱为自己买了双份的意外伤害保险,保额足够哥哥过一辈子。有了爷爷的前车之鉴,她把保单放在哥哥藏存折的小铁盒里,这一次,哥哥肯定会看到。
哥哥说他活够了,其实董小芸也活够了,成绩好,上电视,都不能让她得到想要的认可,弄不上户口,下学期必须回农村读书。还有吴佑,他根本不会爱上自己,在他洞悉爷爷死去的真相后,更不会对她有好感,她不想离开这个城市,虽然这个城市并不接纳她,但她还是一厢情愿地迷恋于此,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里。如果这辈子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索性牺牲自己成全哥哥吧。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电子防护栏的操控面板断电后也变黑了,周围静得出奇,正巧,有火车的轰鸣由远而近。董小芸把锉刀扔得远远的,守在铁轨旁等待火车的到来。
就要死了吗?就要体会到那一晚,爷爷体验过的事情了吗?死,究竟是痛苦还是幸福,能为家人而死,即便是自杀也能上天堂吧。时间变得缓慢,周围的一切都这黑洞般的寂静里无限放大,血仍然是热的,她能感觉到汹涌的热流在血管里高速奔腾着,也能感觉到那颗年轻却颓丧的心脏正以史无前例的速度跳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不必太过害怕,每个人都要死,她不过有点急于求成。
爷爷,你在那边吗?等着我,小芸来了…
火车越靠越近,她的嘴里喃喃地唤着爷爷,再也不要痛苦卑微地活,她要愉快光荣地死!火车的汽笛声越来越近,空气中已经能嗅到那种火车散发的特殊的混合气息,痛快地痛吧,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晚参加慈善晚会录制现场的镜头,她被追光灯照着,被全场的每一双眼睛注视着,那种感觉真好,呼啸的声音越来越响了,究竟是火车的轰鸣还是如雷的掌声,她有些迷惘,此刻,她需要做的,只是在那光亮靠近时飞蛾扑火,纵身一跃。
【尾声】
跳了吗?应该是跳了,可以肯定大脑下达了这个指令,身体应该执行。
可她身上却完好无损,甚至没有哪里疼痛,只是四周一片黑暗,黑得出奇。难道死就是这么容易?她还有些迷惑,不料脸上忽然火辣辣的,两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下。
“喂,还不醒来,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是林丹丹的声音。
怎么会是她?董小芸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衣服,还有白色的……药水。头在隐隐作痛,董小芸摸了摸,发现自己的脑袋缠满了纱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是做了个梦?
“你给我听着,别以为可以在我面前演戏,吴佑是我的,就凭你,别想跟我抢。”林丹丹站在病床前,双手环抱,恶狠狠地说着,“看在你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今天的事就算算了,以后要让我再发现你对他企图不轨,小心你的皮!”
说完这番话,林丹丹带着她的跟班们扬长而去,病房里只剩下董小芸。也好,可以安静下来,好好想想究竟怎么回事,难道还在看完吴佑演出的那一天?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个梦?爷爷还没死,自己也没参加什么晚会?
想到这里,董小芸长长地舒了口气,梦里的事像电影画面般快速在脑海里闪现了一遍,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有点失望。如果爷爷真的死了,如果自己真的参加了晚会,如果再有一次见到李董事长的机会,她一定不会那么傻。即便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步,她也不会再傻到去死,死过一次才知道,这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林丹丹还会同样看不起她。
“小芸……总算找到你了,爷爷,爷爷他…”病房门被撞开,气喘吁吁的哥哥冲了进来,满脸的泪。
“爷爷怎么了?”董小芸异乎寻常地冷静。
“爷爷死了!”哥哥佝偻着身子,泣不成声。
“别急,慢点说,究竟怎么回事。”董小芸很成熟地拍着哥哥的肩,安慰道。现在的她跟受伤前的她判若两人,在梦里她已经死过一次,不会再有什么会让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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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死去 爱情 奋斗 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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