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翁怪谈
2023年08月15日 作者:鬼怪屋 来源:鬼怪屋故事网 民间异闻
1。
从春雪压枝到柳叶新芽,转眼,我与陆昇已成亲三个多月。人前人后,他都待我极好,嘘寒问暖,呵护备至,陆府上下和我娘家,都以为我们是一对情深伉俪。可是,恩爱背后的苦楚,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陆昇,这个我朝思暮想、千方百计才嫁得的男人,他从未碰过我。每晚,待仆人散尽,红烛熄灭,他都会和衣平躺在床上,转头便睡。即便我放下女儿家身段主动示好,他也如死人一般毫无反应,只是有时被我扰得烦了,他会说一句:“大家闺秀都像你这样自轻自贱么?”
一句话便让我无地自容。
起初,我以为他有什么难言的隐疾,于是便趁着他偶感风寒的机会,请了一个信得过的大夫,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可大夫说,陆昇一切正常。既然如此,那么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原因了。
一是,他心中还放不下姐姐,因此不愿意碰别的女人;二是,他心中仍在介意我们大婚之夜的事。倘若是因为姐姐,我倒不怎么担心,时间是一剂良药,久了,他定会忘记;倘若是因为初夜之事,那我就无能为力了——自己新娘的初夜却在别处度过,任凭哪个男人,心中一定不是滋味。但那毕竟是陆家的规矩,我也无能为力。
没错,我的新婚之夜,不是和陆昇,而是和陆翁一起度过的。
陆翁不是人,它是一尊如真人般大小的木质不倒翁,据说是陆家的老祖宗所制。
当年,陆家还未发迹,老祖宗只是本地的一个木匠,虽然家境殷实,但终究是下九流的手艺人,处处看人脸色。有一年,老祖宗得了一块上好的古木,坚若铁石,轻如鸿毛,老祖宗如获至宝,决定用它雕制成一尊不倒翁,献给县太爷做寿礼,也好为自己谋个小吏当当。
老祖宗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精心雕琢,细细打磨,将那不倒翁造得十分喜庆,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笑眯眯的五官,以及用上好漆料晕染而成的绸袍,看上去憨态可掬。涂好漆料那天,老祖宗将不倒翁放在小院中晾晒,打算次日便送给县太爷。谁知到了晚上,家里招了贼。
那贼早就觊觎陆家的银钱,又觉得老祖宗平日里蔫里吧唧的很好欺负,便挑了这夜,准备谋财害命。贼人攀上墙头,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一个粗壮的身影微微摇晃,他以为是老祖宗起夜,便仗着自己有几分蛮力,飞身扑过去,企图将“他”按倒、勒死。
不倒翁顺势倒下去,随即又用更大的力道反弹回来,古木坚硬,又不偏不倚撞在贼人的头部要害,竟生生将他砸死了。
老祖宗感激不倒翁的救命之恩,再也不舍得赠与他人。他把它供在家中,尊称为“陆翁”,日日焚香祝祷,如菩萨一般奉养着。
许是供奉的时日久了,那木头人真有了灵性,十年后,老祖宗的孙子考中状元,光耀门楣。陆家自此风生水起,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城中的大户,子嗣多在朝中为官,地位显赫。而陆翁也被搬进富丽堂皇的祠堂之中,成为陆家的镇宅之宝。
为了让陆家世世代代都得到陆翁的庇佑,也不知从哪一代起定了规矩,凡陆家子孙成婚时,新妇都会先被送到祠堂,彻夜祝祷,我自然也不例外。
2。
我记得成婚那天,原本已经回暖的天气突然变得异常寒冷,粟米大小的雪粒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吹吹打打的喜乐因此变了调,轿夫们小声抱怨着,驮着嫁妆的马匹在缰绳中不安地挣扎。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心情,一想到再也不用和姐姐分享同一个夫君,一想到以后陆昇便是我一个人的男人,一想到我不用争抢便能成为陆家的少夫人、日后的主母,我就情不自禁的笑起来,若不是顾着面子,只怕我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新婚夜与我共守红烛的竟是一尊木头人。
待到喜宴散尽、万籁寂静时,落了一天的雪也停了,春枝不堪重负,不时发出令人不安的断裂声,寒风顺着门窗的缝隙吹进来,祠堂中的红烛随风飘摇,映得那尊不倒翁也忽明忽暗。春雪的潮湿循着地气,浸的膝下的垫子潮腻腻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漫上来。
我强打着精神,望着那张假笑着的木头脸,胡乱想着心事。姐姐此时应该在去江南的路上了吧?凭着她的才貌姿色,若要成为数一数二的红牌姑娘,应该不是难事;陆昇又在做什么呢?是醉得不省人事?还是独坐在空房内,如我一般暗自埋怨着陆家这令人匪夷所思的规矩?
就在这时,祠堂内的红烛猛然跳动了几下,忽地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黑夜将陆翁浑圆的身躯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它那原本憨厚可爱的笑脸,也变得高深莫测。
“来人啊!”我捂着酸痛的膝盖挣扎着走到门边,可门被反锁了,白雪透过窗纸,将堂内映得一片惨白。
“咯吱,咯吱,咯吱”,身后,陆翁轻轻晃动着,幅度越来越大,似乎随时都会冲下神椟,扑将过来。我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耳边响起姐姐的话:“陆家向来没有嫡子,陆昇的生母是二姨娘,陆昇的奶奶也是二姨娘,你若真心喜欢陆昇,就不要在乎名分。”
哼!我不在乎名分,难道要拱手让与你么?我在黑暗中冷笑着,二太太说了,陆家向来不分嫡庶,你我同时嫁给陆昇为侍妾,谁先有了子嗣,谁便是正室。你一定对此十分愤懑吧?因为在你看来,你这个嫡长女理所当然就应该是正室,而我永远是你的附属品!
我抬起头,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正视着陆翁,“你仔细看好了,如今嫁入陆家的只有我一个,陆昇的夫人也只能有我一个!你若真的有灵通,就记住我的样子,然后赐陆家一个真正的嫡子!”
陆翁仍摇晃着,肥大的肚子里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在晃动中发出一阵一阵诡异的撞击声。
新婚之夜过后,我连着发了几日高烧。病愈后,那个奇怪的梦,便驻扎进我的夜里。
梦里,我的双腿、双臂被齐齐地砍断,只留下脑袋和一截身子。我既不觉得疼痛,也不害怕,甚至还有几分欢喜——我欢喜,是因为陆昇欢喜。他似乎爱极了我这副样子,笑眯眯地用食指点了点我的额头,于是我便顺力向后倒去,然后又摇摇摆摆地弹了起来,就像不倒翁一样,无论别人怎样拨弄,总会滑稽地摇晃着,怎么也不肯倒下。
梦里的陆昇开心地大笑着,我也“咯咯咯”笑个不停,笑着笑着,梦便醒了。
天光微亮,卧房内的古木家具在黑暗中变得影影绰绰,偶尔会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响。窗外的月季疯长到一人多高,怒放的花朵映在灰白的窗户纸上,一片妖异。
“少夫人,少夫人?”是我的陪嫁丫鬟宝兰。
“什么事?”我看了一眼酣睡在身边的陆昇。
“有家书,南边儿来的。”
我心中凛然,轻手轻脚地披上衣服,闪到门外。
宝兰将一枚皱巴巴的信封塞进我手里,一脸讳莫如深,“送信的人说,本该两个月前就送到的,无奈路上盘缠被强盗劫走,这才耽搁了这么久。”
我打开信封,借着檐下的灯笼粗粗看了一眼,然后从房中拿出打火石,将信纸连同信封烧了个精光。
待我重新回到卧房时,只见陆昇衣冠整齐地端坐在床上,默然地盯着我。良久,他声音沙哑地问:“是不是她遣人捎信来了?”
我低下头,“是。怕相公看了伤心,信已经烧了。”
陆昇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信里说了些什么?”
“姐姐说,她一切安好,勿念。”
天色又亮了一截,晨光透过窗纸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去年踏青时的初遇,他在马上,马在林间,我和姐姐在轿中嬉闹,挽起轿帘,便看到他飒爽英姿,那一瞬,柳叶青青,桃花灼灼,春阳妩媚,晴空万里。
陆昇下了床,走到门边,默默地望着门外,似乎这样,他便能透过层层楼阁,穿越千山万水,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他仰起头,微微闭上眼睛,说:“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3。
晌午时,陆府外的街道上,隐约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咚锵、咚锵、咚咚锵!华夏奇观天下赏,人面鸟人来献唱,此音天上都难有,如今却到咱陆家庄!咚锵、咚锵、咚咚锵!非人非鸟真稀奇,会唱会跳讨人喜,老少爷们来捧场,给不给钱都无妨!咚锵、咚锵、咚咚锵!”
陆昇放下碗筷,怔怔地听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头。
随侍的小厮见状,急忙躬身说道:“少爷若嫌吵,我这就将他们撵出城去。”
陆昇摆摆手,“不过是杂耍艺人混口饭吃,都不容易,且随他们去吧。”说到这时,他微微沉吟片刻,又将小厮招到身侧,“真有人面鸟这种东西?”
小厮毕恭毕敬地答道:“不瞒您说,这几个杂耍艺人已经来了好几日了。他们在城郊搭了宽敞的简棚,每日傍晚开始表演。若要入棚观看,得支付一文钱。”
我不屑道:“不是说给不给钱都无妨么!”
小厮急忙转身向我行了礼,“回少夫人的话,不给钱的话,也可以站在棚外听那鸟人歌唱。”说罢,他又继续对陆昇说道:“小的爱凑热闹,昨日得空去看了看,确实有一只人面鸟。”
“模样如何?”陆昇问。
小厮垂着眼,答道:“这个……小的说不好,只觉难看,因此自始至终也没看上几眼。”
“那歌声如何?”
小厮的眼睛里顷刻间迸出剔透的光芒,仿若陷入热恋的少年一般,“用城东算命先生的话说,是天籁之音。”
陆昇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去去,把他们叫进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珍禽异兽。”
我扬手拦住小厮,柔声说道:“相公,二夫人向来不喜欢这些怪异的玩意儿进府,说是怕冲撞亵渎了陆翁,你看这……”
陆昇不耐烦道:“去!叫来!二夫人若怪罪,我担着!”
小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只见几个一尺多高的侏儒蹦蹦跳跳地小跑着,被家仆引入偏殿。陆昇见了,愈加觉得有趣,他兴致盎然地探着身子,问道:“人面鸟呢?”
其中一个年长的侏儒向陆昇作了作揖,转身对门外喊道,“把羽姬请进来。”
话音刚落,只见四个侏儒抬着一个蒙着黑布的大笼子,“吭哧吭哧”地进入殿中,随之,一股异样的腐臭味儿,也沉甸甸地从那笼子处,慢慢弥漫开来。
我用手帕捂住鼻子,那年长的侏儒见状,忙说:“鸟禽嘛,难免有些体味儿。若少爷和少夫人不喜欢,我们这就抬出去。”
陆昇挥挥手,“来都来了,掀开幕帘,让我们瞧瞧。”
几个侏儒小心翼翼地取下黑布,那腥臭气愈加浓郁了。只见锈迹斑驳的铁笼中,立着一只半人多高的大鸟,它身体微倾,肚皮隆起,羽毛毫无光泽,黏糊糊地纠结在一起。最恐怖的是那张脸,虽是“人脸”,但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脸颊上还有几处缝合过的痕迹,就像一个用破布缝起的布娃娃。
我只觉得一阵作呕,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可陆昇却直直盯着那只鸟,低声问:“它叫羽姬?”
侏儒答道:“是。”
“哎?它的腿怎么看起来像是假的?”
侏儒道:“班主怕它逃走,因此锯去双腿,又用牛皮包了铁丝,做成假腿,以支撑身体。”
陆昇叹了句“可怜”,随即继续问道:“它为何闭着眼?为何不唱歌?”
侏儒又作了一揖,“回陆少爷的话,羽姬只在傍晚时才歌唱,至于它现在为何闭着眼,小人也不知道,也许是太累了,睡着了。”
陆昇微微点头,嘱咐身旁的小厮,“带他们到偏院歇息去吧,到了傍晚时,我倒要亲耳听一听它如何唱出天籁之音。”
4。
下午时,二太太传我到房中问话,我不知何事,一路上忐忑不安。
当年,大太太大婚三个多月,便因病暴毙,老爷感念夫妻之情,一直没有再立正房。二太太虽是妾室,但育有陆昇这个独子,况且她又聪慧果决,将府里打理得井然有序,成绩斐然。因此老爷去世后,二太太虽没有名分,但实际上是掌控着陆府大小事务的主母。
不知不觉,我带着宝兰便行至陆翁祠堂门前。自从新婚之夜后,这座祠堂就如一根寒刺般刺在我心里,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靠近此地半步。刚才心里只顾着猜测二太太为何突然传我,竟没发现自己无意中选了去二太太宅院最近的路。
我不由停下来,祠堂那两扇敞开的大门,在夏日的骄阳下,仿若一张黑森森的巨口,随时准备将我吞噬。我有心返身绕路,又担心耽搁太久,二太太会心中不悦,只好垂下眼,紧紧攥着宝兰的手,硬着头皮走过去。
两个粗使的丫头在祠堂外擦拭窗棂,其中一个躬身在水桶中搓洗着抹布,小声说:“兰儿,刚才你也看见了吧?”
那叫兰儿的丫头微微颤了一下,说:“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珠儿姐姐可不能乱说。”
珠儿点点头,怔怔地望着水桶,“可是,你不怕吗?昨夜,刘妈妈死得那样惨,全身被砸得血肉模糊,连骨头都碎了。大家都说是陆翁做的,我本是不信的,可刚才在祠堂打扫时,我分明看见陆翁的脑袋上满是殷殷血迹,还落了好几只苍蝇呢!”
兰儿的手猛地一抖,抹布落下来,“珠儿姐姐,快别说了!”她转身想拾起抹布,却见我和宝兰站在不远处,急忙捅了捅珠儿,两人慌乱地向我行了礼,抬着水桶踉跄着一路小跑。桶里的水荡漾着跳出来,落在地上,很快被晒成一抹暗红。
午后的风卷着热浪吹进祠堂里,陆翁“吱呀吱呀”地摇晃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拉着宝兰快走几步,这才颤声问道:“昨夜府上真个死了个老妈子?”
宝兰点点头,“嗯,听说那死去的刘妈妈,以前是老爷的通房丫头,后来得罪了二太太,才被贬去做粗活。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谁知早上起来……”
“别说了。”我捂着胸口,加快了脚步。
二太太的宅院乍一看非常质朴,但只要多看几眼,便知道这种质朴的感觉,也是花费了大量真金白银刻意营造出来的。穿过荷叶莲莲的水上回廊,绕过绣满牡丹的屏风,便是正厅。
二太太端坐在正厅里,正和近侍崔妈妈聊着什么。她抬眼看了看我,压压手示意我不必行礼,又起身亲昵地将我拉到她身边,嘘寒问暖了几句,这才进入正题,“若夏,你进陆府也有一段时日了,身子可好吗?”
我抿抿嘴唇,低声说:“回二太太的话,一切都好。”
“那不应该啊……”二太太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我看昇儿与你也十分恩爱,怎么这么久了,肚子还不见动静。”
我的脸顿然一片绯红,不知该如何作答。总不能说,从成亲到现在,我和陆昇只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假夫妻吧?若这事被府里的人知道的,还不知背地里要怎么嚼舌根子,只怕日后也会因此轻看我。
二太太松开我的手,轻声叹了句,“唉,若不是你姐姐逃婚……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她犹自摆摆手,“我这次叫你来,只是想提醒你,陆家只有昇儿这么一根独苗,为了陆家子嗣昌盛,以后少不得多进几个妾侍,你要抓紧时机,趁早诞下长孙,否则将来被别人抢了先,母凭子贵,只怕你今日的地位也难以保全。”
“是,若夏知道。”我强作镇定,低声作答,心中早已乱作一团。
5。
太阳刚刚偏西,陆昇便不见了人影,直到晚饭时也不曾回来。只听得不远处的偏院中,一阵阵悠扬的歌声随风而来。并无歌词,也不像是鸟鸣,倒似妙龄女子的哼唱,音色灵透,曲调婉转,若非之前见过那人面鸟,我真怀疑这歌声出自天上女仙、人间灵魅。
我不喜欢那只鸟,也不喜欢陆昇接近那只鸟,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暂且顾不上他们。
深夜时,陆昇乐呵呵地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腥臭。
我不悦道:“那鸟臭烘烘的,真难为你还能在一旁听那么久。”
陆昇微笑道:“明日你同我一起去听听,便知道在她曼妙的歌声里,什么臭气也好,烦恼也好,全都变得无足轻重,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种……那种能嵌入到你灵魂深处的歌声!”
“我才不信!”我替他倒了杯茶,掩着鼻子说:“喝口茶,赶紧洗个澡去!”
陆昇的心情极好,他接过茶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哼着从羽姬那里学来的曲调,哼着哼着,他慢慢转过身,“若夏,你热不热?”
我微微低下头,知道是宝兰偷偷从外面买的合欢散起了作用,红着脸说:“都已经是夏天了,哪有不热的道理。”
陆昇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大抵是觉得口干舌燥,他犹自又倒了两杯茶,仍是不解渴。他凝望着我,“若夏,你今天怎么穿了碧色的衣裳,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你姐姐……尤其是眼睛,若夏,如春,如春……”
如春!如春!我任凭他抱到床上,只觉得心中一阵悲凉,原来他日日念想的,仍是姐姐!而我竟然要靠死去的姐姐,以及如此卑劣不堪的药物,才能谋得他一夜宠爱。
我和如春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并无长幼,只因她的母亲是正室,我的母亲是侍妾,按照嫡庶之分,她才做了姐姐。好在父亲并不怎么在意嫡庶,待我们一视同仁,因此,我们倒也不像别人家的子女一样勾心斗角。我和如春从小养在一处,又年龄相当,关系十分亲厚。记得以前在闺中时,我们常常玩笑说将来要效仿娥皇女英,嫁人也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真是懵懂无知。
去年踏青时,我和如春同时对陆昇一见钟情,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即便是亲密的姐妹,也不愿与对方分享同一个丈夫。但我也知道,对于陆昇而言,我只是一厢情愿。而他和姐姐才是两情相悦,自从那日踏青的短暂相见之后,他便和姐姐常有书信往来,甚至有时,姐姐还不顾脸面地与他偷偷私会。
我原本想压起内心对陆昇的爱慕,衷心祝福他们白头偕老。谁知几个月后,陆府派人来提亲,竟要同时迎娶我和姐姐两个人,而且同为侧室,将来谁先怀上子嗣,谁就是正室。
我当然满心欢喜,只要能嫁给陆昇,即便为奴为婢我也心甘情愿。可姐姐却不同,她不愿与我分享幸福,她怕我会抢了她的位置,她劝我拒绝这门婚事。
“若夏,”她假惺惺地牵起我的手,“你知道陆公子不喜欢你,与其做人侍妾,还不如回了这门亲事,将来另择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做正儿八经的夫人。”她见我默不做声,继续说道:“陆家向来没有嫡子,陆昇的生母是二姨娘,陆昇的祖母也是二姨娘,你若真心喜欢陆昇,决意要嫁,就千万不要在乎名分,安安心心地做侧室……否则,姐姐宁肯回了这门亲事,到时候陆昇娶不到我,只怕连你的亲事也会不了了之。姐姐有难言的苦衷,只能把话说在这里。”
我见她如此咄咄逼人,还暗示“陆家的正室向来短命”,以此来恐吓我,心中难免生气,“我本不在意名分的,但姐姐这么说,我反倒要争上一争了!”
如春见我这么说,当下就想回了陆府的亲事。但陆府心意坚决,父亲也不敢得罪,姐姐再怎么闹也无济于事,我们的婚事仍按部就班地张罗着。
大婚的前几日,姐姐时常夜深溜出闺阁与陆昇私会,我派去的小厮远远听见他们说“远走高飞”一类的话。我悄悄遣人向陆府透露了些风声,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姐姐偷偷收拾行囊。
大婚前夜,我躲在楼阁内,冷眼看着乔装改扮的姐姐溜出府邸,一路向城外的土地庙跑去,那里便是他们约好的会合地点。只是她不知道,等在那里的并不是陆昇,而是我重金买通的强盗。那伙强盗会将姐姐掳走,带到遥远的江南,卖做妓女。届时就算她心生悔意想回来,无论是父亲还是陆家,只怕都不可能再接纳她。
大婚那天,两家因姐姐的失踪,难免阵脚大乱。但为了顾及颜面,父亲只好谎称姐姐暴毙,而陆家也只迎娶了我一个人。但奇怪的是,陆昇对此事极为镇定,拜堂时,他还偷偷对我说:“放心吧,你姐姐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替你姐姐好好照顾你,绝不会伤害你半分!”
这句话说得我一头雾水,却又不好多问。我心中一直忐忑,担心半路出了什么岔子。
直到前几天收到江南送来的书信,我心中的巨石才算落地——姐姐誓死不愿接客,已经被老鸨打死了。
此时此刻,陆昇在我身边发出匀称的鼾声,我轻抚着他的脸庞,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这个男人,终于是我的了。
“咯吱,咯吱,咯吱……”门外隐约传来奇怪的异响,我惊恐地睁开眼睛,只见窗户上映出一个圆滚滚的影子,那影子左右摇晃着,“咯吱,咯吱,咯吱……”
6。
翌日清晨。
陆昇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一脸娇羞的我,又看看衣衫不整的自己,满脸懊恼。他恨恨地打了自己两记耳光,然后匆忙跳下床,穿好衣服,仓皇而出。自此,他便搬到了书房去睡,除了每日傍晚去听羽姬唱歌之外,便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关在房内。每当我去书房看他时,他都如见到洪水猛兽一般,厉声将我喝出。
原来,与我亲近,在他看来竟是这样的奇耻大辱!
因为他的疏远,府里的闲话也渐渐多起来,说陆大少爷宁愿和一只丑陋的鸟抚琴对唱,也不愿多看少夫人一眼。这些话落进我的耳朵里,只觉得一阵锥心之痛。
陆昇搬进书房不久,便打发了那几个侏儒,重金买下羽姬,将它挪进书房,白日里悉心照料,傍晚时琴瑟和鸣,晚上竟然也共居一室,形影不离。
有一日,我偷偷从书房的门缝望去,只见羽姬比刚来时更加丰盈了,肚子鼓鼓涨涨的,大抵早已被喂足了食物。它和陆昇相视而坐,陆昇低声地呢喃着什么,而那怪鸟,一边用嘴在陆昇的掌心画着什么,一边发出一阵悦耳的叫声。一人一鸟的目光纠结在一起,那含情脉脉的样子简直恶心至极。妖物!我咬牙切齿地想,那只丑陋的怪鸟一定是妖物,否则陆昇怎么可能被这种东西迷惑!
就在我筹谋着如何赶走羽姬的这些日子,陆府断断续续又死了几个女人,那些女人不但和刘***死状一样,也和刘妈妈一样,都是曾经服侍过老爷的人。二太太对这些事置若罔闻,而府里的人也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只私下里悄悄议论。
这一日,二太太又将我叫到房中。大抵她也知道我备受陆昇的冷落,待我也不似从前那般客气,“你怎么还不如一只鸟?怀不上子嗣也便罢了,如今竟然连昇儿都不理你,真不知道娶你过门有什么用!”
我低下头,不敢作答。
二太太面色憔悴,脸上挂着深深的眼袋,“若夏,你如果再这么不争气,我不得不考虑尽快给昇儿娶几房妾侍了。你看看你!”她不责怪自己儿子鬼迷心窍,只一味地数落着我。
待她唠叨够了,我才捡了个空子,低声说:“二太太,我这个月信期未至,可能是……可能是有了……”
“真的!”二太太大喜过望,她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脸上也顿然有了光彩,像是刚刚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一般,“太好了!崔妈妈,赶紧的!陪我到祠堂去向陆翁焚香祷告!太好了太好了,陆翁这下总可以放心了。”
我微微皱起眉头,疑云顿起,为何我一怀身孕,陆翁就可以“放心了”?
那夜,我想着二太太的话,辗转反侧。
也不知到了几更,我隐约听到宅院中的大门“吱呀”响了一声,紧接着,那熟悉的、令人胆颤的“咯吱”声渐行渐近。如霜的月光下,一个大葫芦般的身影晃到门前,它前后摇摆着,“咚咚咚”地用头撞着门。
“宝兰!宝兰!来人啊!来人啊——”我惊慌地大叫着,可院子里的人就如死了一般,竟无人应声。只有宝兰从一侧的偏房里冲出来。
她先是尖叫了一声,然后在门外大喊着:“少夫人!少夫人!二小姐!用柜子顶住门!千万别出来!千万!”
我手忙脚乱地拉过桌子,拉过一切我能拽动的东西,顶在门前。
只听门外宝兰大叫着:“滚开!滚开!”
我瑟缩在床边,宝兰和陆翁的影子同时映在窗上。只见宝兰用力推着陆翁,而陆翁先是猛地向后仰起,然后重重地弹回来,“嘭”地砸在宝兰头上,继而又迅速弹回去,砸下来,弹回去,砸下来……
鲜血溅在窗纸上,晕染成一朵朵惨烈的梅花,我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7。
宝兰死了,和刘妈妈一样,和那些死去的姨娘们一样,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起她,就像她不曾存在过一样。如今,在偌大的陆府,我便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若是姐姐还在就好了,若是姐姐也一同嫁过来就好了,若是当初答应了姐姐,回了这门亲事就好了……不,幸好我当初没有拒绝,否则姐姐孤身嫁过来,只怕也会落到我如今的田地……不,就算姐姐没嫁过来,她还是被我害死了……我绝望地躺在床上,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回想起这一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悔恨难当。
“若夏,”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臭,陆昇慢慢走到床前,“我仔细想过了,决定废了你的正室之位,改为侧室。”
我艰难地笑笑,“你忍心让你的第一个孩子成为庶子么?”
陆昇垂下头,并不理会我的问题,自顾说道,“明日,我便会迎娶新的妻子。”
“是谁?”我紧紧攥住被子。
他向外挥挥手,两个仆人推着那只人面鸟走进来,“羽姬。”当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时,眼里竟然含着热泪。他哭什么?是喜极而泣吗?
“你……你竟然娶一个怪物……二太太不会同意你娶一个畜生进门的!”
陆昇轻轻抚摸着羽姬那张丑陋的脸,“母亲已经同意了,婚事只在府里办,不会通知亲友,对外只说,是娶了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女。”
“什么!我不相信!我不同意!”我挣扎着坐起来,怒视着那只怪鸟。
羽姬抖了抖身子,看了看我,又转而凝望着陆昇,发生几声“叽叽咕咕”的怪叫,然后将脸埋在陆昇怀里,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陆昇哽咽着说:“你若执意不肯,我只好写一纸休书。”说罢,他抱起羽姬,转身而出。
我疯了一般撕扯着我能撕扯的一切,歇斯底里地大吼着:“怪物!你们陆家全是怪物!那个不倒翁是个妖怪!你们的新少夫人也是个妖怪!全都是妖怪!”
8。
一样的张灯结彩,一样的吹吹打打,只不过隔了几个月,陆府便迎娶了一位新的少夫人,而那个新夫人,竟然是一只鸟。
真是太荒谬了,我将匕首藏在袖中,望着被红绸裹着的羽姬,被抬进陆翁的祠堂。
深深的嫉恨和绝望,令我暂时忘记了对陆翁的恐惧。我要杀死它,我决不能让那只鸟活着走出祠堂,我更不会日后屈居在一只怪鸟之下,称它为“姐姐”!
“姐姐”!哼哼,还有比这更可笑更荒诞的事情吗?
院子里的红灯笼随风摇曳着,轻轻的歌声从祠堂里幽幽传出来,如怨如诉,凄婉异常。
我握紧匕首,慢慢走进祠堂。
突然,歌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咯吱——咯吱——嘭——嘭嘭!”
透过祠堂的门缝,我看到陆翁跳下神椟,剧烈地晃动着身子,一下一下地碾压在羽姬身上,舞动的红烛下,那张本就丑陋不堪的脸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它紧紧咬着牙,硬是没发出一声呻吟。
不一会儿,羽姬便彻底没了声息,陆翁在那一片血肉中滚动着,直到周身都沾满了鲜血,才心满意足地跳回神椟。它身上的鲜血迅速渗入体内,眨眼间便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身子,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我惊骇不已,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如木桩般呆呆地杵在原地。
这时,有人轻轻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和我的身子一样冰凉,是二太太。
“都看到了?”
我颤抖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如今,你是昇儿的二夫人,将来,你会成为孩子们的二姨娘,再将来,你会如我一般,成为陆府的主母,当然,你也和我一样,永远是侍妾,没有名分。”二夫人轻轻理了理我的头发,“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的。等你的孩子们长大了,为了陆家,你也必须做同样的事。”
“什、什么事……”
“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事。”二夫人的声音在盛夏的夜里,显得异常冰冷,“当年,老祖宗曾在陆翁身前发下毒誓,只要它肯护佑陆家代代荣华,陆家便将长媳和她腹中骨肉的鲜血,献祭与它,陆家永生永世没有嫡子。由于你进门之后,昇儿刻意不与你亲近,让你没办法怀上子嗣,陆翁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便开始从老爷生前宠爱过的女人们下手,以此向我施压。那阵子我也十分害怕,若你一直没办法怀上孩子,只怕我也会……”
“可是……可是……”我颤抖着指着祠堂里那片血肉,“羽姬它……羽姬它不过刚刚成婚,怎么会有少爷的骨肉?”
二太太淡淡地说:“她不是羽姬,是如春。早在逃婚时就怀了昇儿的孩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同意他们结婚的原因。”
如春!她是如春!她竟然是姐姐!
9。
我不停地颤栗着回到房中,却见陆昇一袭新郎装扮,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早已服毒气绝。他的胸前,放着一封遗书。
"若夏:
希望你能原谅我和如春,因为我们的一见钟情,因为我们的两情相悦,才会将你拖至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是我们害了你。
身为陆家的独子,我知道自己的正妻将会承受如何惨烈的命运,因此当初才提出娶你姐姐为侧室。谁知母亲得知你和如春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之后,竟然硬要同时迎娶你们,说是这样更为保险,到时谁先怀孕,谁便成为正室,献祭给陆翁。
我拗不过母亲,只好答应。我心里想着,等你们进了门,只要没有身孕,便无性命之忧。日后我再娶一个女子做正室……我万万没有料到,我与你姐姐婚前的一次情不自禁,竟然令她有了身孕。她曾劝你悔婚,但你不肯,她只好与我商量,只要她逃婚,母亲定然会迁怒于你们娘家,到时候这门亲肯定是结不成了。于是我找了几个亲信,送她到江南暂避。
不承想,即便如春逃婚,母亲仍执意迎你进门,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献祭给陆翁的女子,除了是怀有陆家骨血的正室之外,还必须得是命格至阴的女子,而你们姐妹,恰就是这样的命格。这样的适婚女子本就难找,因此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若夏,是我害了你。我知道,自己只要不碰你,你会好好地活下去,谁知那晚,我竟不知为何没把持住自己……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仅害了你,也害了如春。
大婚前夜,如春逃到我们约定的土地庙中,谁知竟然遇到盗贼,那些盗贼将我的亲信全部杀死,然后掳走了如春,卖到江南为妓。如春誓死不从,被老鸨残忍地砍去四肢,割下舌头,毁掉容貌,扔在乱坟岗。幸而,几个流浪的杂耍艺人救了她。只是那几个艺人也是财迷心窍,他们故意将如春烫得血肉模糊,在伤口未愈合时插上羽毛……对不起……我实在写不去了……
若夏,你是不是早就收到了江南来的书信,怕我伤心,这才一直瞒着我?我知道,你和你姐姐,都是善良的好女子……"
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确实收到过江南来的书信,但写信的不是姐姐,而是那伙盗贼,他们只是告诉我姐姐已死,想多领些赏钱罢了。
想不到,姐姐竟被迫害成人面鸟,生不如死,忍辱负重卖唱为生。
想不到,姐姐竟辗转回到陆府,并且与陆昇相认;
想不到,姐姐竟然以为是她的逃跑害了我,因此愿意“以死赎罪”……
我才是恶人啊!我才是整个事件中最大的恶人啊!
我望着陆府中人来人往,只觉得他们全都被割断了手脚,变成了畸形的不倒翁。他们永远不会倒下,心甘情愿地过着稳定的、被人供养的、却又不能自由行走的生活,如玩偶一般任人拨弄。
而我,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哦不,也许,我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就像那个梦,失去了手足,仍不知所谓地哈哈大笑着。
10。
陆府内一片火光,人声鼎沸,其中祠堂的火,烧得最旺。
冲天的大火中,一个葫芦形状的东西跃然而起,发出巨大的“咯吱”声,响彻夜空。
我轻抚着隆起的肚子,低喃道:“陆昇,你放心吧。你的孩子,永远不会成为玩偶的玩偶……”
创作谈:
不倒翁,有人说象征了永不服输的精神,但实际上,不倒翁给人的心理暗示是什么?没有手,没有脚,没有独立行走的能力和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只是一个玩偶而已。就像那些依附别人而生存、不肯自力更生的人,四肢全无的玩偶而已。
怪谈 春雪 成亲 大夫 不倒翁 贼人 县太爷 木匠 供奉 祠堂 红烛 红牌姑娘 二太太 娘家 祖宗 手艺人 寿礼 状元 镇宅之宝 木头人 奇怪的梦 丫鬟 打火石 卧房 算命先生 珍禽异兽 怪异 侏儒 班主 去世 新婚 通房丫头 屏风 灵魂 娥皇女英
部分文章源自网友投稿或网络,如有不妥请告知,我们将在24小时内修改或删除。
如果您有故事想与鬼友们分享,请将稿件发送至编辑邮箱:ra21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