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穗，你怎么不吃早餐就走啊？”

　　看了一眼餐桌上油腻腻的蛋饼和微微泛着豆腥味的豆浆，我无视母亲的唠叨，提起书包夺门而出,我怕再晚走几分钟，她会执意将蛋饼塞进我的书包。

　　室外正是艳阳高照，而我的心情却是大雨倾盆。

　　去年，我以全市专业第一的好成绩考入这所以芭蕾舞为特色的著名高中，原本意气风发，自以为将会从此开始专业芭蕾舞者的修行之旅,谁知带给我的只有不甘与伤心。

　　我技术出众、动作到位，每次都被指导老师列为示范，我享受着同伴们混杂着钦佩与嫉妒的目光，每一次旋转和跳跃就像是站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我好像和角色融为一体，角色的喜怒与悲伤就是我的喜怒与悲伤，最后，我想象着弯腰谢幕，底下掌声雷动。

　　我的目标很明确，我要去参加明年的洛桑芭蕾舞比赛，之后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芭蕾舞蹈家，就好像俄罗斯的乌兰诺娃。

　　可是，我想老师也只是拿我当个示范而已，他对我寄予的期望并不高。

　　“雪穗，你知道吗？你跳得很好，无论是技术还是力量都掌握得很好。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斟酌很久说道，“你不够轻盈，没有办法扮演吉赛尔。要知道，吉赛尔在第二幕可是一个幽灵啊。”

　　不够轻盈。言下之意，就是我太胖了。

　　平心而论,如果站在普通人里，我非但不胖，甚至还偏瘦。曾经有人赞扬我体态婀娜、骨肉均匀，身材相当美妙。

　　可是如果想要跳吉赛尔，我还是太胖。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绘理被挑选为饰演吉赛尔，而我只能沦落为一个配角——那个阻止吉赛尔与伯爵相爱的贵族小姐巴季尔德。

　　吉赛尔是芭蕾舞剧中的浪漫代表作，被称之为“芭蕾之冠”，只有能跳好吉赛尔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明星和艺术家。

　　就是因为我还不够轻盈，所以吉赛尔竟然给了我根本瞧不上的绘理。

　　绘理很清瘦，总是一副弱不胜衣的娇怯模样。她的舞技中规中矩，没有明显缺陷却也没有亮点。可是老师就是看中了她的飘忽，认为由她来饰演幽灵再好不过。

　　没有眼光！

　　我在心里恨恨地想，绘理除了瘦，我不觉得有任何出彩之处。话虽如此，我也准备开始节食。

　　距离真正的演出还有半年，在这个期间,我白天参加学校的训练,不动声色继续饰演骄纵的贵族小姐；放学后偷偷溜进另一栋即将拆除重建的教学楼，在底楼大厅的镜子前当我的“吉赛尔”。

　　我要让老师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吉赛尔。

　　与此同时，我也必须减重，甚至要比绘理更加轻盈。

　　“雪穗，放学后一起去吃点心吗？”

　　或许是我对绘理有了成见，总觉得她的笑容带着一点儿阴险。她得天独厚，虽然嗜甜如命，还总是喝一些乱七八糟的饮料，却清瘦如昔。

　　“你真行，怎么吃都不胖呢。”我言不由衷。

　　我当然不会和她一起去吃点心，我只想加大训练量，又熟练技巧又能减重。

　　寂静的教学楼里，应该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栋楼位于学校的西北面，一共有三层，兴建于五十多年前，已经相当陈旧，不少地方墙体都已经剥落，到处都呈现破败之相。学校平时不准学生来这里，一条黄色的警戒线拦在大楼外，说是准备待下学期拆除重建。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几乎每天放学，我都会来底楼大厅练习，空旷又安静的环境让我能专心跳舞，周围的寂寥又能让我忘记饥饿。

　　为了减少食量，我每晚回到家都谎称已经吃过晚饭，餐桌上饭菜的香气宛如魔鬼的引诱，我强忍着一触即发的食欲躲进房间。

　　我的减肥逐渐有了成效，某天老师忽然盯着我说道：“嗯，雪穗，你的舞步比以前好像轻灵了不少。”

　　那是当然，我暗自发笑，老师一定会为自己的选择错误而感到后悔。

　　放学后，我照旧来到废楼练舞。这一次，我和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擦肩而过。

　　她好瘦啊，简直比绘理还要瘦。

　　裙摆下露出的小腿仿佛一折即断，衣袖里半露的手腕纤瘦至极，微微苍白的脸色略显病态。可是她无疑是美丽的，脚步轻盈宛如一阵清风，从我身边轻轻走过。

　　与此不协调的是，我的鼻间传来一阵隐约的臭味，像是肠胃不好而散发的口臭。我想，或许是这个少女过度减肥导致消化系统出了问题，所以才会有口臭吧！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哈了口气，似乎也微微闻到了一点怪异的气味。没办法，这就是减肥的代价。

　　为了超越绘理，我开始变本加厉地节食。本来我只是不吃晚餐，后来一到中午休息时间，我就躲去废楼。站在底楼大厅的镜子前，我轻轻掀起上衣，眼见自己的腰肢越来越纤细，我内心的喜悦顿时抑制住了食欲。

　　更为奇妙的是，我不再感到饥饿，对食物也没有兴趣，我好像失去了“吃”的欲望，与此相反的是，虽然我几乎极少进食，但是精神状态却相当好，神采奕奕，每一次跳跃都感觉身体轻盈地好似一阵风。

　　我可以跳得更高、我可以旋转地更快，不知不觉，我竟然当着老师的面跳起了吉赛尔的舞步。

　　他乍舌地看着我，目瞪口呆，我得意地展示自己的空灵，仿佛是剧中生前被负心未婚夫抛弃的薄命女鬼，凌波微步、冷若御风。

　　“雪穗，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出乎我的意料，老师并没有赞扬我的舞姿，反而用忧心忡忡的口吻问道。

　　我有点兴味索然，“有啊。”

　　“雪穗，你现在几公斤啊。”一旁的绘理忽然过来问我。

　　我斜睨了她一眼，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回答道：“唔，或许有四十公斤吧。”

　　“哇，比我还要轻呢。”

　　我故意主动邀约绘理，“训练结束肚子很饿，我们一起去吃点心怎样？”

　　这下，竟然轮到绘理犹豫了。

　　“我看……还是算了，这段时间我吃了太多，有点长胖了呢。”

　　“太可惜了。”

　　我装模作样地叹息，将绘理不安的表情瞧在眼里，心里真是痛快极了。只要我比她更轻灵，我才是实至名归的吉赛尔，她算什么？除了瘦之外，她又有什么？只有我才能跳出完美无缺的舞步，饰演真正的吉赛尔。

　　回到家里，我照旧以吃过晚饭为借口，刚想躲进房间，可是却被母亲叫住。

　　“雪穗，你的月事好像很久没有来过了。”

　　母亲提及，我陡然惊觉，居然记不起上一次月事是在什么时候，三个月前？上个月有来过吗？

　　“你没事吧？总说在外面吃过了饭，你看看你现在有多消瘦！”母亲心急如焚，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只觉得她小题大做。

　　次日一早，她不让我去上学，硬带着我来到医院。

　　医生是个四十开外的妇女，中年发福，膀圆腰粗，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用纸巾擦拭着从双下巴淌下的汗珠。四目相对，我感到有股油腻的气息将我包围，真是浑身不舒服。

　　“青春期的女孩子以瘦为美，但是你还在长身体呢，不能不吃东西呀。这些药都是给你开胃口的，健康才是真正的美。”

　　医生低头刷刷写字，我的眼神落在她肥肉层叠的肚腩上，还有她粗壮的双腿，丑、真是丑，这种丑陋让我无法忍耐，如果不是母亲用眼神严厉制止，我真想转身就走。

　　临去学校前，母亲带着我来到一家中餐馆，点了一桌子的菜，逼迫我必须吃完才能走。

　　“雪穗呀，这些鱼虾蟹可都是你以前喜欢吃的呀，你到底怎么了？”母亲苦口婆心，双眼微微泛着泪光。

　　面前的菜肴散发着一股让我恶心的气味，是因为地沟油吗？或者是食材不够新鲜？总之，我不仅毫无胃口，甚至光是靠闻就想要呕吐，更不必提吃下肚去了。

　　我用筷子夹起一块肉，“这种东西能吃吗？”

　　大概是我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周围的食客都停下动作看着我，正在大堂招揽生意的经理听见后脸色都变了。我将夹起的肉扔回餐盘，摇摇头，“这种肉太肮脏了，我实在吃不下去。”

　　我不理会母亲，自顾自回到学校。同学们都在吃午餐，我在绕过食堂的时候，忍不住掩住口鼻，以免被那股难闻的油烟气味熏到。

　　继续躲在秘密基地里，远远传来同学们的喧哗，更显得这里静谧之极。我站在落地大镜子前，审视自己纤瘦的躯体，配合着心中响起的音乐，翩翩起舞。

　　这段时间以来，我更瘦了，腾跃的时候仿佛可以乘风飞起，我就是吉赛尔！我就是传说中的维丽丝幽灵！

　　我正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突然有人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

　　老师脸色凝重地站在我身后，“你每天都不吃午饭吗？饭点都躲在这里练习吗？”

　　我想要挣脱他的掌握，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

　　“林雪穗！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模样！”

　　老师怒吼，蓦地伸手解开我的校服扣子。我惊慌失措，虽然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他的掌控，眼睁睁看着他将我仅着内衣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之中。

　　那面落地大镜子，将我半裸的身体清清楚楚地映了出来，只见我的上身骨瘦如柴，根根肋骨毕现，而我两颊凹陷，眼睛是两个深深的窝，犹如一具行动的骷髅。

　　就在我身后，除了老师之外，还有一双宛如枯枝的手，正搭在我的肩膀，半边腐朽的脑袋靠在我的肩头。

　　我从另外半边脸认出，这个人，不就是那天和我擦肩而过的少女吗？

　　她是人是鬼？

　　恍惚间，我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医生诊断我得了厌食症，入院时体重仅有30多公斤。我吃不下任何东西，暂时只能依靠营养液为生，按照医生的说法，若是再耽搁一段日子，我的性命堪忧。

　　“是不是这个女孩？”

　　老师带着绘理来探望我，递给我一本相册。

　　其实我意兴阑珊，身体极度虚弱的我无法再进行舞蹈训练，不必说吉赛尔，就连小小的伴舞估计都轮不到我了。

　　我敷衍地接过相册，其中有一张陈旧的照片，那是一个脸色阴郁的少女，正在某个教室做雕塑。

　　“那天对着镜子我也看到了。”老师说道，“你的肩膀搭着一个腐朽的、身穿校服的骷髅，她在你的耳边喁喁细语，你就像着了魔似的。后来我在档案里找到这张照片，应该就是她。”

　　这个女孩子在三十年前是本校雕塑兴趣小组的学生，大约是为了拿一些雕塑用的材料，暑假前一天她独自来到了学校。可能是天气太热中暑的原因，她当时晕倒在储物间，粗心的校工顺手锁上大门后离去。

　　虽说当时家人也报了警，但是没人想到她就在学校的储物间里痛苦挣扎。待到开学被发现的时候，她已成干尸。

　　现在想来，我那时鼻间闻到的臭味，并非口臭，而是肉体腐烂的味道吧？

　　擦肩而过，我对“瘦”的强烈欲望吸引了她，她如附骨之蛆，引诱我不吃不喝，最后成为她的同伴。

　　“雪穗，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绘理饰演吉赛尔吗？”老师坐在我床边叹息，“你以为只是因为她瘦吗？”

　　“那是为什么？”我悻悻道。

　　“因为她有感情，而你，虽然舞技出众，却只顾享受众人的追捧，对角色本身毫不在意。”

　　是吗？一点一点，我逐渐有了饥饿的感觉，现在我对食物的冲动远远超过了功成名就的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