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从深如瀚海的沉睡中醒来，脑海中竟一片空白。

　　这里是哪里？我为何躺在这里？四肢为何无力？右手手心上那股牢不可破的稠黏感从何而来？

　　他越想越迷惘，只顾拼命瞪大了眼睛，惹来护士小姐一阵阵的惊呼。

　　“他醒了！他醒了！”

　　纷扰杂乱的脚步声,他的眼前分别出现了护士、医生、欣喜若狂的父亲、嘤嘤哭泣的母亲还有——两名记者。

　　记者胸前晃动着的吊牌让他有些眼花，刺眼的闪光灯更是令他一阵阵头痛欲裂。

　　别拍了……

　　医生要求护士将一群人赶出病房，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的一系列检查，包括询问他的姓名、年龄、学校、是否记得因何入院。

　　“名字？”

　　“端木诚。”

　　“年龄？”

　　“十六岁零十个月。”

　　“学校？”

　　“本市第十高中高二（3）班。”

　　“还记得怎么会住院的吗？”

　　“这不是应该由你们告诉我？”

　　他不耐烦起来，若不是浑身无力，真想大骂医生一顿。这该死的傻逼医生,不晓得老子头还在昏沉吗？突然问自己那么多户口簿上都有的问题,真是没事找事。

　　不过……我到底是怎么会住院的？

　　端木任凭医生护士在自己身边捣鼓，呆呆看着天花板上一闪一闪的日光灯，光束白得耀眼，让他产生几疑梦中的迷幻之感。他究竟昏迷了几日？因何而昏迷？为何自己的昏迷需要如此大动干戈，连记者都守在一旁？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情绪稍稍稳定的父母告诉他，原来就在三天前，他因搭救同班同学上官澈而跌下某个小区的景观河岸。端木不会水，头部被岸边石头磕伤，又呛了好几口水，因此昏迷了足足三天。

　　据说当时他虽然意识全无，却还是紧紧抓着上官的手臂，这让现场的救护人员都十分感动。

　　待他苏醒之后，记者频频要求向他采访。父母精挑细选，算是选中了一名在本市最大一家报社任职的记者，还规定时间只有十分钟。

　　其实端木根本记不清事发当天的情况，不仅如此，他好像失去了将近一周左右的记忆，脑海中的上官澈也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说熟悉吧,那是因为每天都能见到；说陌生，那可能是在端木的眼里，上官根本就是面目可憎。

　　幸亏端木是个伶牙俐齿的高材生，就算撞伤了脑袋，高材生永远是高材生，对不对？

　　即使端木躺在病床上，脑袋缠绕着层层叠叠可笑的绷带，一双眼睛由于昏迷太久而显得肿胀无神，但这依旧无法妨碍他滔滔不绝地向记者阐述自己的观点——舍身，乃是人的本能。

　　纵然自己平时与上官往来甚少；纵然本市第十高中是以竞争激烈著称的学生炼狱，人人为了名次你争我夺头破血流也誓不罢休；纵然端木本身甚至不会游泳，他还是义无反顾，紧紧抓着上官的手。

　　最后那个年逾四十的女记者离开时，竟然眼中隐隐泛着泪光，看来是被这位质朴少年的陈述所感动。

　　次日这份全市最大的报纸头条便是这样一句话：

　　“舍己救人，少年的本能反应。”

　　奇怪的是，回到学校,端木却没有见到受恩者上官澈的身影。他以为对方迟到,却整整一个上午都不见他来。

　　“你不知道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班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那样子根本不想搭理成绩远在自己之上的端木，“上官澈死了啊，你又没有救活他。”

　　关于端木诚和上官澈相识的情节，那正与知名日剧《人间失格》简直如出一辙。

　　上官是在高二学期转学而来，据说他之前也是在一所名牌高中学习，只因搬家而来到这里。至今端木依旧记得他初来乍到时笑嘻嘻的口吻，说要与同学们在未来的两年里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同心协力拿下高考。

　　上官略带调侃式的口气让端木非常不高兴，这所名牌高中里没有人会无端开玩笑，每个人都自恃身份，脸上保持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峻。

　　当然，三班也有自己的娱乐节目。比如，每到中午，他们班级中的男生会分为两派，一起玩“抓小老鼠”游戏。

　　“小老鼠”是班级中一个个子矮小的男生，或许是他发育迟缓的关系，即使年逾十六还是只有一米五十几，又瘦又小，的确像是一只干瘪的小老鼠。

　　一组男生负责收藏“小老鼠”，收藏的地点往往是某个男厕所的隔间、体育器材室、学校仓库等等，有一次甚至就在教室里，他们用几张桌椅搭建成一个空间，要求“小老鼠”蜷缩着身子躲在其中。

　　这个男生成绩不理想，经常处于吊车尾的水平，有时还会在年级排名中位列倒数。同学们视他为害群之马，老师当然也不喜欢他，因此对男生们的顽劣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游戏随着上官的到来而结束。

　　那天在班主任的语文课上，上官毫无征兆地起身，声情并茂地要求同学们结束这种伤害他人身心的游戏。端木记得当天的游戏就是被上官破坏，是上官主动打开厕所隔间的门，亲手扶起被推倒在地的“小老鼠”。

　　“我们来学校是为了学习，不仅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还要学习与人相处的正确之道。我请求各位结束这种游戏吧，他也是我们并肩作战的同学啊。上天让我们相聚三年，这是多么难得的缘分。”

　　是他的话语触动人心？抑或是他的确真挚，总之“抓小老鼠”游戏从此终结。

　　从那时起，端木觉得此人非常无聊。

　　端木的成绩一向高居榜首，他相貌堂堂身材高挑，是同学中的焦点老师们的爱将。但是自从上官转来后，大家对待他的态度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老师更爱差遣开朗乐观一呼百应的上官，同学们也更倾向于向上官请教问题。

　　“上官很有耐心啊。”

　　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那个女生的变化。

　　不要误会，那个女生可不是他心仪的对象。甚至在他心里，那个女生根本没有位置，只是个可以任意摆布的玩物。他早就看穿对方的女儿心事，即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女生那炽热的目光。

　　她会喜欢自己，端木毫不意外。

　　不过那女生实在太过平凡。平平无奇的长相、平平无奇的学习成绩，就连胸部也是平平无奇，他连捏一把的欲望都无。

　　那是一个炎热的初秋黄昏，两人恰好分配在一组当值日生。那天他因成绩优秀而被指派参加全国竞赛，待他回到教室时，只见到她一个人。

　　孤零零地站在教室里，羞涩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邀请。

　　他突然就冲动起来，一步步走向她，将她逼迫在角落，甚至等不及关上教室的门，突然将手伸进了对方的裙子里。隔着有些湿润的内裤，他触碰到了她的身体。

　　此后，那女生大约是以为和他有了别样的默契，殊不知这个怪异的举动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产物。他不禁有些后悔，后悔这个举动毫无意义，既不能完全解决自己的原始冲动，还多了一个望而生厌的牛皮糖。

　　而现在，这块“牛皮糖”竟然对他视若无睹。

　　上官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着端木的底线，端木每天看到上官，都有狠狠揍他一顿的冲动。在他看来，第十高中原本平静美好的一切都因上官的到来而打破，他那笑嘻嘻的表情下面是一肚子的阴谋诡计。

　　一周前，班主任要求端木和上官一起负责即将到来的班会筹备工作。她向学校申请了500元作为经费，让两人去采购一些活动时的用品。

　　端木一反常态，对采购之事大包大揽，买了一大包用品交给上官。他有他的想法，他想要揭下上官助人为乐的假面具，因此在包装袋中没有附上发票。甚至他还请假三天，想象着上官暴跳如雷向着班主任说自己坏话的情形，竟然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他没有觉得自己幼稚，反而认为这是有心计的表现。

　　回到学校，上官和班主任的若无其事让他心生疑虑。放学后，他的镇定终于无法自制，他拉着上官向他质问，却换来上官的一脸迷惘。

　　“哦，发票呀。我向老师解释过了，就说我第一次买东西不记得问商家要了。”

　　“你为什么不说是我去买的？”

　　上官更是迷惑不解，那带着善意的笑容在端木的眼里看来竟是异常讽刺。

　　端木握住了拳头，内心的愤恨在一点点的扩大，这个伪善的家伙！这个毁了我正常生活的家伙！

　　当端木将真相告诉父母的时候，班主任也在现场。

　　三个大人陷入一阵沉默。

　　“所以……事实就是如此。”端木的右手还是有着那种奇特的稠黏感，好像才用尽力气紧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端木与上官落水的地点是在“锦源小区”的景观河道边。这里是两人回家的一条捷径，由于小区老旧，大约在半年前被划入拆迁范围，只是资金迟迟没有到位，因此虽然居民早已搬迁，房屋却没有拆除。

　　那天两人在河道边发生激烈的争执，端木斥责上官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上官则控诉端木过于自我。由于小区陈旧，各方面的设施早已败坏，河道两端护栏剥落损毁，端木情绪激动之下竟然脚下一滑，直接跌进河道中。

　　上官下水想要搭救端木，谁知端木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臂不放手，于是上官在勉强托举身高一米八十多的端木上岸之后，由于体力不支竟然晕倒在河道中溺水身亡。

　　“所以……事实上是他救我而不是我救他。”端木的右手在颤抖，稠黏感越发强烈，那是当时紧紧抓着上官时的触感吧？像是一道印记，永远难消，不仅留在他手心还在他的内心。

　　“我说……端木同学。”沉默良久的班主任终于开口，她的话像是给了端木一颗定心丸，让他沉重的心理负担忽然解除，一阵轻松。

　　“既然连报纸上都刊登了是你搭救上官，就算你说出真相也挽救不了上官同学的生命，于事无补反而令事态复杂。”老师的笑容很奇特，像是循循善诱，“你能把这件事勇敢地说出来，老师感到很欣慰。只是，老师认为没必要告诉其他人，明白吗？”

　　端木在父母的注视下向老师恭敬地点头称是，如果这时他们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慧眼，必然会发现在端木诚那张郑重其事的脸庞下面，表情是如何地畅快淋漓。

　　只因他早就看穿这些大人们的伎俩，虚荣、掩饰、不分是非是成人世界的处世之道。他们会为他辩解，说这一切遭遇是青春期之痛，这是残酷青春之明证，然而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心中有怎样的一股恶念与生俱来如影随形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