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文笔流畅，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令人读之唏嘘不已。当然唯一有些煞风景的莫过于文后心理咨询师的访谈，这个经常流窜在各大电视台点评各类案件的中年光头总是说些诸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之类的废话。

　　这次也不例外，他对张强的看法是：“长期的挫折与逆境令他心理压力过大，导致心态失衡。可是他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对这个社会抱有仇恨。尤其在他重逢那个当年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老同学之后，这种失落感越发变得强烈，引发了他内心潜在的黑暗。最终害人害己。”

　　我越看越好笑，心想这位专家同样一番话可以这样颠三倒四用不同语言来表达，也算是一种能力。

　　“现在警方如何认定许伟的行为？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

　　好奇心过重的我亲眼目睹2117室惨案，因此对其背后的成因特别感兴趣，而今天算是凌清伤势康复后我们第一次在外见面，她说他们杂志的美食编辑强力推荐这家咖啡馆，因此非拖着我来尝尝不可。

　　“事实上，警方仅仅按照侮辱尸体来处理。”

　　原来，经过司法解剖后发现，张强在被许伟刺中之前就已经毒发身亡。换言之，张强虽然看似死状恐怖，但是真正的死亡原因却不是失血过多或是脏器受创，而是氰化物中毒。

　　“警方在张强的口袋里还发现一个塑胶袋，其中有几粒含有氰化物的胶囊。因此推测张强长期心理失衡，这次与老同学相遇是爆发的导火索。他在进入病房之前服下胶囊，准备与许伟夫妇同归于尽。谁知他没有掌握好胶囊的融化时间，等不及杀死许伟便毒发身亡。”

　　“警方真的认定是张强杀死许太太的？”

　　整个案件性质过于离奇，可以说在张强与许伟重逢之前，两人不仅无冤无仇，甚至曾经是过从甚密的好友。虽然两人成年后的经历迥异，而这世界上也多得是妒忌成狂的心理变态，但是发展成这样纠缠不休以血案告终的到底还是少数。

　　而且整个案件并没有目击者，我们所见的却是许伟拿着利刃将张强捅得血肉模糊。

　　“基本认定。在刀柄上混合了张强和许伟的指纹，并且许伟的指纹的确覆盖在张强的指纹之上。”

　　“既然张强已经打算杀人后自杀，为何要事先服毒呢？他何不杀死两人后直接跳楼还干脆点，为何要大费周章去找毒药呢？张强不过是加油站普通工人，要获得毒药并不容易吧？何况他既然事先已经服毒，又为何还要在身边携带胶囊？难道是生怕自己死不了再吃一次？”

　　凌清一时语塞，她有个小习惯，一旦陷入沉思便会不断用小匙搅拌饮料，有时杯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她还是会重复着这个小动作。

　　“那换个说法吧，警方为何会采信许伟的说词呢？”

　　“那是因为经过多方走访调查，比如在度假山庄，有保安和服务员证明当日张强在许伟所在套房喝得酩酊大醉，后来还是某个保安帮忙一起将他抬走，当时这个保安亲眼看见房间地毯上满是玻璃碎片，张强浑身酒气冲天。还有许伟公司的同事也能证明张强不止一次来到许伟公司借钱，他举止粗鲁说话难听，在连续几次都没有借钱成功的情况下，扬言要报复许伟。另有出警纪录表明就在半个月前，张强前去许太太工作单位吵闹，后来许伟赶到两人大吵之余还互相推搡，这就是造成许伟小腿骨裂住院的原因。警方认为这一系列的情况表明张强的确在主观上有针对许伟的故意，毕竟这世上心理落差巨大而杀人的案件并不罕见，何况两人前后遭遇截然相反，一向不如自己的许伟竟然春风得意，而自小得到众人交口称赞的张强却只是一个编外工人。因此警方认为许伟的口供可信度很高。”

　　不愧为记者，就算是口述也有条有理。凌清还说自己可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无良娱记，她特意前去度假山庄采访当日值班的服务员和保安，还曾经拜访过许太太所在的公司，确定许伟所述基本属实。

　　“我当然相信你的调查结果。不过……”

　　听见“不过”两个字，凌清顿时皱起了眉头，搅拌咖啡的动作更加迅速，甚至有几滴深色的液体溅在白色的台布上都浑然未觉。

　　“是这样的。”我解释道：“许伟说他和张强在加油站重逢，稍作交谈后交给张强一张名片。这也就说明，许伟的确愿意和张强建立联系，但是绝对不是在度假山庄，对不对？可是张强拜访许伟的时候，并没有向服务员询问许伟所在的房间号，他又是从何得知的呢？跟踪许伟？不可能，他没有私家车，不可能跟踪驾驶SUV的许伟。这只能说明一点，是许伟告诉张强自己的房间号。但是这样一来又有奇怪的地方，即许伟带着妻子去度假，为何要把房间号告诉张强呢？既然已经给了张强名片，张强大可在以后的日子拜访许伟，为何又急着当天赶往度假山庄呢？仅仅是向老同学诉苦吗？”

　　“这个么……或许变态的思路和我们不同。”

　　我微微摇头，顺便偷偷将榴莲鲜奶蛋糕往自己的方向移了移，“不对。就算是变态，也有解释不正常行为的一套自有理论。我建议你不如再去次度假山庄，问问当日值班的服务员，张强究竟有没有问过房号。其次，那几个帮忙抬走酒醉张强的保安，到底有没有亲眼看见或者亲耳听见张强在许伟房间吵闹。”

　　凌清用笔将我说的问题一一纪录，随后用疑惑的口气问我：“你似乎对许伟的印象很不好，是觉得他所说的情况很夸张吗？”

　　我微微摇头，“其实太阳底下无新事，再夸张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只是觉得如果不能解决以上两个疑问，整个案件就无法自圆其说。此外，许伟说自己的小腿是在许太太公司与张强缠斗时骨裂，可是张强为何要去许太太公司闹事呢？”

　　“这个么……”凌清翻了翻自己的采访笔记，解释道：“据许太太公司同事说，当天张强来到公司质问许太太为何阻止许伟接济自己，还说许太太这种虚荣的女人最会狗眼看人低。许太太不堪其辱，当场和张强争执起来，后来许伟接到消息赶到，帮着许太太一起指责张强。应该是张强先动手打人，许伟和他纠缠之际不小心摔下楼梯弄伤了小腿。公司同事帮忙报警，警方带走了张强，但是后来许伟表示不追究。”

　　榴莲蛋糕过于鲜美，若是和咖啡混在一起喝别有一番苦涩的味道，这时候舌尖能体验到香臭甜苦四种滋味，算得上是辩证统一，奇妙无穷。我一时沉浸在这种感官享受中，竟没加仔细听凌清的解释，看到她略略皱眉的表情，我才想起，原本只是好朋友之间的聚会，却演变成分析案情。

　　“咳咳，我想张强的责备或许就能解释他为何要来许太太公司。他说是许太太阻止许伟接济自己，他究竟是从哪里判断出这个情况？按照许伟的介绍，许太太和张强仅一面之缘，即度假山庄那天见过，此后张强只盯着许伟借钱。是张强的推测，还是根本有人将不借钱的理由归咎为许太太？”

　　“你果然对许伟印象很差。”

　　我笑了笑，“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那浑身是血的狰狞模样的确令我有些心惊。而且仔细想想，氰化物的来源的确很可疑，张强已经这样落魄，他到底是从何种渠道拿到毒药的呢？其次，先服用如此烈性的毒药再去杀人，实在不合常理。难道张强就没想到万一杀人之前就毒发呢？他的打算岂不是落空？”

　　凌清又开始搅动只剩下半杯的咖啡，她陷入沉思，久久沉默。

　　许伟从一开始就存了这样的想念，所以当他在加油站遇见满脸不平之气的张强时，当张强用充满羡妒的语气恭维他时，一个大胆荒诞的主意油然而生。

　　他将自己的房间号码告诉张强，并邀请他下班后来度假山庄一聚。这就是为何度假山庄的值班服务员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张强的缘故。

　　或许是许伟主动回忆过往，也可能是张强感慨万千，总之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整个房间酒气冲天，境遇差的人说话特别寒酸，这让对度假满心欢喜的许太太十分不满，很可能在言行之中不知不觉流露出来，这也是令张强以为许伟帮助自己的障碍在于许太太的原因之一。

　　张强醉酒之后，许伟特意额外开了一间单人房，并请求度假山庄的保安以及服务员帮忙将张强抬去新房间。在许伟的刻意引导下配合许太太的差劲脸色，服务员和保安都想当然地以为张强醉酒发疯，而一地的碎玻璃似乎更加说明问题。

　　但是除了房间里的三个人，谁都不能确定这一地碎玻璃究竟是不是张强造成的。可能是张强，也有可能是许伟。

　　次日，许伟夫妇一大早就退房匆匆离去，又给众人逃避张强的假象。

　　之后许伟与张强应该还有来往，甚至向张强许下承诺，否则就不能解释为何张强会冲到许伟公司指责许伟说话不算数。就算张强是个心理失衡的猜忌者，但毕竟他也没有妄想症，如果许伟没有刻意答应过他某些条件，他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而这应该也在许伟的计算范围之内，公司里的诸多同事成了张强纠缠许伟大闹公司的见证者，顺理成章的认为张强心怀妒忌，心理扭曲。

　　而后，许伟可能与张强仍然私底下有接触，很可能将自己无法实现承诺的原因归咎于妻子。这个借口非常自然，很多家庭里手握财政大权的都是女主人。这直接导致张强突然来到许太太所在的公司吵闹，并且造成闻讯赶来的许伟受伤，还在出警纪录中留名。更进一步，为张强杀死许太太埋下伏笔。

　　是的，杀死许太太。这才是最终目的。

　　许伟在与张强纠缠时小腿不慎骨裂，其实即使这次许伟不受伤，他还是会寻找其他的机会住院。随后通知张强在某个时间段来医院，杀死妻子后嫁祸给毒发身亡的张强。

　　“你从始至终对许伟印象都很差。”

　　凌清告诉我，许伟已经被抓捕归案，经过与情妇的对质，他对一切供认不讳。

　　“首先，张强在杀人之前服毒就很不合理。如果他的目的是杀死许伟夫妇后自杀，那势必保证两人已死，否则对方没死自己却死了，这不是与原有目的背道而驰吗？同时他随身携带的毒胶囊好像在象人暗示自己的服毒方式一样，当然作为一名普通工人，毒药的来源也很可疑，难道他是在网络购买的吗？”

　　案件的反转让凌清从另外一个角度又写了一篇纪实报道，由于紧跟社会新闻，这次杂志销量大增，社长高兴地说要下次凌清再住院医药费全包。

　　今天我们还是约在上次那家咖啡馆见面，这次凌清算是学乖了，点了两块榴莲蛋糕，从根本上杜绝了上次她一口也没有吃到的现象。

　　“其次，是我看着张强进病房，当时无论是许伟还是许太太都没有表现出惊讶或是慌张，这对于几次三番受到骚扰，甚至许伟都为之受伤的两人来说，未免平静地有些不合常理。甚至在我们听见许伟惨叫之前，根本没发现对面病房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响动。张强不是职业杀手，这样干净利落不发一声的杀死许太太，我认为不太可信。作为案件的目击者，我看见许太太受创的部位是在腰腹，也就是说被杀的时候，她是面对凶手的。如果她和拿着尖刀的张强面对面，会毫无防备吗？”

　　凌清喝了一口咖啡，却因为忘记加糖而苦得咂舌。

　　“那按照你的想法，张强身边的毒胶囊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不知道为什么，今次榴莲蛋糕搭配蓝山咖啡滋味竟然特别古怪，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知凌清获得新闻大奖的缘故，我的心情也有些变幻莫测，谈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带着一种异样的别扭。

　　“正如我之前所说，是一种暗示，暗示张强是服毒自杀。同时胶囊的溶解有一定的时效性，也解释了为何张强在准备杀死许伟时突然死亡。不过，许伟聪明反被聪明误，这种怪异的自杀手法势必引起别人怀疑。”

　　“如果是这样，那么张强是什么时候中毒的呢？”

　　我看了眼自己面前只挖了一小口的榴莲蛋糕，心想下一次绝对不再尝试这种带着邪恶味道的食物了，而看看凌清，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招手要求女侍应续杯。

　　“我想应该是许伟用新的承诺缓解他的情绪，然后骗他喝下有毒的饮料。那时我注意到病房里满地狼藉，就连沙发旁的茶几都被摔得粉碎。从许伟还绑着石膏的模样判断，这样激烈的打斗似乎有些过分。现在一想，应该是为了掩饰砸碎的玻璃杯吧，避免警方在玻璃杯中化验出毒药成分。”

　　“那张强为何还要杀死许太太呢？”凌清的嘴角沾着一抹奶油，看起来有些可笑。

　　“许太太在张强进来之前可能就已经死了，所以许伟才能哄得张强喝下有毒的饮料。所有布局，许伟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死太太。”

　　凌清叹了口气，“在两年前，许伟和妻子结婚的时候曾经互相购买了一份商业保险，其中意外身故的保险金高达一百二十万人民币。几个月前，许伟因为挪用公司资金投资高风险理财产品亏损十分严重，就算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倒欠公司一百多万，因此对妻子的保险金动了心思。估计很早就开始策划，与张强的偶遇促成了他的行动。哦，他说他还得到某部韩国电影的启发呢。”

　　“噗！”我一口咖啡几乎喷在桌面上，有些啼笑皆非，“什么电影？”

　　“呵呵，我忘记了。”

　　我白了她一眼，心想这么白目的女生居然能在新闻界占据一席之地，而我却只能继续留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里攻读冷门专业的研究生，还不知道毕业后能做些什么。

　　念及此处，我不由心底一声长叹。凌清以前读书时文科很好，理科却是一塌糊涂。她曾经好奇地问我，三角形相似怎么找对应的边和角啊？她说她怎么找都是张冠李戴，所以永远对不上号。

　　“对了，你猜猜许伟的情妇是谁？”

　　“是不是那个钥匙几次都对不准锁孔的女护士？”

　　凌清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猜的，不过从毒药的来源判断，很有可能是经常能接触到这类药物的人群。而那个女护士之所以对不准锁孔，一是为许伟拖延时间，二则也是真正的害怕吧。”

　　二十年的时间，几乎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人。既可以锻炼一个人的意志，更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张强在与许伟重逢之时，内心不仅充满了妒忌，或许还有一丝承蒙老同学帮助的念想。但是他并不知道，许伟与他重逢之时，恶向胆边生，一场罪恶就此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