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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市 蜃 楼

2024年01月16日 作者:佚名 来源:鬼怪屋故事网 长篇鬼话
引子:今天是2020年4月2日,37楼的夜晚寂静无声。突然从隔壁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以及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漂浮在空气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她说,“现在是2017年4月2日,我叫刘美子”1将最后一碟CD插入书架间隙,从中午持续到

  引子:今天是 2020 年 4 月 2 日,37 楼的夜晚寂静无声。

  突然从隔壁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以及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漂浮在空气里的声音断断续续。

  她说,“现在是 2017 年 4 月 2 日,我叫刘美子”

  1

  将最后一碟 CD 插入书架间隙,从中午持续到现在的搬家工作告一段落。

  我端起书桌上早已凉透的咖啡,床边的闹钟上显示着今天的日期:2020 年 4 月 1 日。

  窗外升起半弦月。

  搬来这家叫和合庄的公寓,是前天做出的决定。说起来它与其他公寓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在一个大鞋盒中做了几个隔断,它原本是个大平层。

  或许是因为这个颇具古风的名字,或许是因为楼下的花圃让我有种莫名的既视感,总之我一眼就相中了它。

  这是个一居室的房间,我的单人床就摆在书架的旁边,冲了个凉之后,我在床上躺下,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抬头看,空调在我头顶马力全开。

  在晚上十一点喝完一整杯咖啡,不算什么好主意。

  我盖着毛巾毯翻来覆去睡不着,又重新打开灯,随手拿起了一本名叫《解忧杂货店》的书,内容大概讲的是不同时代的人,通过可以穿越时空的信件,沟通交流解决烦恼的故事。

  这本书我已看过很多次,基本可以做到看上一页就能复述出下一页的内容。

  我随手翻了几下,但心中实在燥郁静不下心,便又把书放在一旁,关了灯躺下。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瞪了半天,然后掀开身上的毛巾毯,翻了个身,将背脊贴在床沿的墙壁上,享受着金属的凉意。

  这是一面中空的铝合金夹板隔断,用手指敲击的话能听见“咚咚咚”的回音。

  虽然一度怀疑过它的隔音效果,但房屋代理人告诉我,隔壁并没有住人。

  凉意很快抚平了我心中的躁动,白天劳动过后的疲累也慢慢浮现出来。

  注视着床头柜上电子闹钟的绿色荧光,我逐渐摆脱了咖啡因的影响。半梦半醒之间,那个声音响起了。

  “咚…咚咚。”

  先是一声轻响,然后接连两声。这种富有节奏的声音连续重复几次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身处梦中,有人在敲击我背后的隔断。

  住在隔壁的人也睡不着吗?我睁开眼睛。隔着窗户我看见外面的景色,37 楼的高空只能看见虚无,窗帘在微风的作用下轻轻飘舞。

  不对!我睡前不是把窗户关上了吗?

  转而我意识到另一个恐怖的事实,房屋代理人曾经对我信誓旦旦地拍板,隔壁这间屋子由于常年漏水的原因,已经闲置了好几年。既然那里没有邻居,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声音仍在持续着,“咚咚咚…”

  我确信这是敲击墙壁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在和我一墙之隔的屋子里,轻叩着这面弱不禁风的隔断。我感觉到右侧小腿的肌肉正在缓慢地收束,从小到大,每当我紧张的时候,它都会抽筋。

  那个声音唤起了我身体里沉睡的咖啡因,和它一起捶打着我的心脏。我越来越热了,可我不敢翻身。我以这种奇怪的姿势俯贴在床垫上,忍受着小腿处传来的疼痛。

  忽然,敲击声停止了。

  我的心跳也几近停止。

  或许金属隔断会突然被打碎,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会将我活活撕碎。

  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有我的头顶上方会悬浮一个长发白衣的女子。

  我被自己的想象折磨。

  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了!

  就像那种,人快要死之前做了一下电击心脏复苏一样,我意识回笼的瞬间,冷汗已经浸湿了床单。

  那个女人的声音说的是,“有人在吗?”

  声音离得我很近,现在看来,这个隔板不能用隔音差来形容,它几乎不具备隔音功能。

  有人住在那边吗?难道租房的人骗了我?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我浑身的肌肉松弛下来,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人就好。

  “吓死我了。”我余惊未消地感叹道。

  说完这句话以后,对面并没有立刻传来回应,又过了大约半分钟,她说:“抱歉打扰到你,我睡不着。”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产生出些不好意思的情绪,觉得方才的想象对一位独居的女孩略显粗鲁,于是我安慰道,“没事,我也睡不着。”

  我看着床头的闹钟,这次她的回复在二十七秒之后,“我很孤独。”她说。

  一般人会对刚认识的人说“我很孤独”这种话吗?她的回复让我有些惊讶。我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为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被她的话打断了。

  “每天早上,我都坐七点半的 777 路公交车上班。这班巴士我坐了一年半,我记得这趟公交车上每一个旅客的脸,却没有和他们任何人说过话。我很久没有和别人聊过天了。”

  在租房之前,我曾经了解过和合庄所在的小区。这个小区地处城市边缘,地铁两年前才通至这里,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选择租下这套房子。既然有地铁,她为什么会坐公交车呢?

  而且,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总让我觉得很熟悉。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一种我认为很好听的声音。

  “你是谁?”我的声音还没落地,对面的声音响起,“你也大概是很孤独吧。”

  我也是很孤独吗?

  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她每次说话的间隔都在半分钟到一分钟左右,一旦超过这段时间,无论我有没有作答,她都会再次开口。这是为什么呢?

  或许她说得没有错,就拿我不知道怎么和女孩聊天这一点来看,我也是个孤独的人吧。我给自己十秒钟犹豫的时间,“我叫张一,很高兴认识你。”

  “晚安。”她说。

  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说过话。我一直在等她。

  2

  “应该说是违和感吧。”

  从电梯口走出来,我一头撞上前台的笑脸,她那副微笑看起来就像是长在脸上似的。

  我朝她点点头,她打量了我两眼,视线又往我身后的电梯里绕了两圈,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电梯里面,金属墙壁的反光映射出我的身影。

  一如既往的帅气。

  我自得地点点头,转眼对上了和我一同走出电梯的男人。

  他是我在这家公司里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同事,名字叫张天行,说起来还是我的本家。

  不同于大部分被生活摧残成现实主义的社畜,他一直保持着对神秘事物的向往和热情,脑子里总是装着些怪力乱神的点子。

  甚至会疯狂到把看过的电影设定代入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中。

  比如看了《盗梦空间》,他就会怀疑自己处在被催眠的梦境中;又比如看了《楚门的世界》,他就会猜测某天行迹反常的同事是不是不小心露馅的演员。

  诸如此类,用别人的话来说,他是有些疯疯癫癫的。久而久之,愿意搭理他的人也越来越少。

  不过他倒是乐得于此。

  正巧我在公司也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一来二去,我们两个变成了对方固定的聊天搭档。

  昨晚发生的事情,也被我完完整整描述出来,用来和他商量。

  “她和我的对话充满违和感,比如我对她说『我叫张一,很高兴认识你。』。她怎么也应该回一句自我介绍吧,可她就这样『晚安。』了。”

  “也许她只是突然对你丧失了兴趣,你这句自我介绍也太 low 了。”张天行的话一下把我的心拎到嗓子眼,我竟然会为这事而紧张。他忽然停住脚步,侧耳听着公司天花板中传来的歌声。

  “放点别的吧。”他走向前台柜,对后面的女孩说,女孩还是挂着微笑,往后退了两步。

  他自顾自地操作起电脑,切到另一首歌。前奏响了几秒,他直接拉到副歌的位置。

  “想见你好想见你,未来过去我只想见你。”扬声器中传来一个略带港台腔的男声。张天行走回我身边,“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歌。”

  “我没听过。”

  “所以说,女孩才会对你丧失兴趣嘛。”他换了个语气,“这是一个电视剧的主题曲,讲的是平行世界的爱情故事。”

  “平行世界?这个梗都要被用烂了哥们儿。”

  张天行似乎因为我的话而感到被冒犯,他说话变得有点急,“但你不能否认这是一个大热门设定,只要运用得好,很大概率会诞生一个高质量作品。”

  我笑了一下,没接话。

  张天行继续锲而不舍,“你看过这个吗?”

  他把亮着的手机屏递到我面前,是一张海报,上方是用电波联系起来的两个男人的脸,下方这写着电影的名字《黑洞频率》。

  “看过。”我在前台按下指纹打卡,赞同地点点头,“是个好作品。”

  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子通过老式无线电和 30 年前死去的父亲对话,继而想借此避免父亲意外死亡的故事。

  就是以平行世界为设定创作的,主角利用穿越时空的对话,改写了历史。

  张天行还在一路讲着他对平行时空的见解。

  我默默听着,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顺手打开电脑,昨天没处理完的文档还挂在屏幕上。

  我的工作是职业编辑,说好听点是编辑,说得不好听,就是个错别字和语病处理工。天知道这些作者是怎么写小说的,有些人连的地得都分不清。

  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张天行突然用力拍了下手掌,我被吓了一跳,转动椅子看向他。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两个眼睛灼灼发亮,他双手撑在我的椅背上,深深吸了口气。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房产中介没有骗你,你的隔壁确实没有住人?”

  “怎么可能?”我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不可能是梦,也不是幻觉。我打开手机上的录音软件,给张天行再次播放,“我录下来了,她的声音。”

  这是我的个人癖好,我有收集白噪音的习惯。我手机上的录音软件是默认全天开启的,恰好录下了我和她的那场对话。

  “每天早上,我都坐七点半的 777 路公交车上班。”我按下暂停键,对张天行说,“她是真实存在的,你也能听见不是吗?”

  “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我也相信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在想的是,有没有可能,她和你并没有身处在同一个时空?”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毫不犹豫道,“平行世界。”

  “但那些只存在于小说、电影。”我下意识反驳着。

  心底惯性感叹着,他还真是活在当下,转眼就把刚刚说的电影套进了我昨晚的事情中。

  “不是的。”他打断我。

  “听过你们的对话之后,我发现了一处值得推敲的地方。”他说,“你以为她是个怪人,她不懂礼貌,可是如果她压根听不到你的声音呢?

  这样想的话,就能说得通了吧,这是一场单向的对话,你能听到她的声音,但是她听不到你的。”

  是啊,单向对话!她每次说话的间隔都不会超过一分钟,一旦超过这个时间,即使打断我的话,她也会再度开口。我以为她只是急着说话,却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如果她听不到我的声音呢?

  “我了解过这方面的传闻,许多人都声称自己曾经接收过『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信号』。

  在关于这类接触的猜想中,科学家将他们听到的声音理解为一种类似于电波的信号,而在某个恰当的条件下,某种事物成为了信号的媒介,于是他们得以听到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

  我忽然想到那堵铝合金隔断,他所说的媒介,难道是它吗?就像《黑洞频率》中的老式无线电,连接起了不同时空的两个人。

  我又去看张天行,他滑动着手机,似乎在查阅什么东西。

  他眉头紧锁着,看起来异常的认真,像是十分笃定自己方才的猜测是正确的,并对此怀有十足的热情。

  这就是我能和张天行成为朋友的理由,他是这样天马行空的人,我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和我在某些地方极为相似。有些话你对一些人说,他们会以为你是神经病,但另一些人会说:“你是个天才。”

  “你是个天才!”我赞叹道,可能就在此时,我的心已经慢慢偏向了他。

  我又问道,“必须得是平行时空吗?”

  “也有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声音啊,在其他地区生活着的人。”我补充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或许在我潜意识里,我不愿意相信她生活在我接触不到的世界中。我想要接触她。

  难道我爱上她了,就凭这几句没头没尾的对话?我也太肤浅了吧。

  “不是的。”他对我举起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一张地图,“每天早上七点半,777 路都会经过你家小区门口的公交站。”

  这句话像惊雷在我脑中炸响。没可能这么巧,她就住在我隔壁,在另一个世界中。

  很快我想到另一个问题,“那按照平行时空的说法,她有没有可能听到我的声音?”

  “有可能,但几率很小。在目前被统计的事例中,只有不到 3% 的人声称自己和另一个时空的人产生了双向交流。即使有,时间也很短暂,那就像是一个短时间开放的通道,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关上。”

  我想问问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3

  下班之后,我和张天行在公司楼下吃了碗牛肉面,便急匆匆地赶回家。

  我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说法,毕竟我还没疯。

  在我还没被他的异想天开完全感染之前,我打算敲开我旁边的那个房间,亲眼确认那个女孩在不在。

  从电梯口走进大门之后,是一条狭窄的门廊,这条门廊后有四个被分隔开的单间,我住在左手第一间,她在左二。我在自己的房门口驻足一阵,走向她的房间。

  我伸手握住房门上的圆形把手,它纹丝不动,这扇门被锁上了,它当然被锁上了。我抬起手,在门上敲了三声,等待着里面的回应。

  忽然,我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转过头,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他背着帆布制的双肩包,看起来也是刚下班回家的上班族。我搪塞道:“我是刚搬来的,昨天隔壁有点吵,我想提醒一下她。”

  “有点吵?”他狐疑道,“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没听说这间屋被租出去了啊?”我侧过身子,让他通过走廊,他在左手边的第三间屋前停下,掏出钥匙,“这屋子漏水啊,房东没给你说过吗?”

  “这里面真的没有住人?”我忽然感觉有些渴。

  “这房子是真的烂,你的房间会停电吗?”他忽然换了个话题,“据说这屋子的布电也有问题,经常出现电压不稳的情况。

  我在这住了一年,保险丝烧坏了好几根。”我没有兴趣听他接着说下去,草草敷衍几句便离开了。

  我的心中乱成一团,脑海中全是问号。

  这个房间真的没有住人?那昨晚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个女孩真的不存在于这个时空?张天行所说的平行世界或许是真的?

  那我是不是就见不到她了?

  当最后一个问句出现在我脑海中时,我又被暗暗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女孩怀有极为特殊的好奇心。

  像是本能一样,我想认识她、想见她。

  这真的好奇怪,像个患有过度妄想症的精神病。

  但我还是好想见她。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我从书架上取下一碟 CD。CD 的标签纸上写着日期和内容,属于内容的那一栏空着,看起来像是平凡的一天。我将 CD 插入连着光驱的音箱,在床上一头栽倒。

  短暂的空白音之后,响起的是我自己的声音,“今天下班吃什么?”周围有嘈杂的环境音,应该是在公司。不用想也知道我在和谁说话,在公司我只有张天行一个朋友。我只和他说话。

  张天行没有回答,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好,那就吃沙县吧。”

  我从床上站起,按下音箱的关闭键。每当心情烦闷的时候,我都会播放这些 CD,可今天它似乎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我回到床上,双手枕着脑袋,窗外的夕阳正在抛洒最后一丝余光,我暗自祈祷夜幕降临。

  今天晚上,她还会来吗?

  我似乎睡了一觉,又好像没有睡着,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我看向旁边的闹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 11:30。这么说来,昨天的声音也是在这个时间出现的。

  敲墙的声音只响了两次,她开口了,“你在吗?”

  “我在。”我迫不及待地回复。明知道她听不见。

  “我叫刘美子,文刀刘,美好的美,疯子的子。”隔着墙,她原本就轻的声线显得更加飘忽不定,像是随时都会飞走的柳絮。“很高兴认识你。”她说。

  我动了动嘴型,也小声地跟了一句,“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她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今天是 2017 年 4 月 2 日,昨天是愚人节,张国荣的祭日,今天却只是个普通的日子。你不觉得很奇妙吗?明明紧挨在一起,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天。”

  等等,2017 年 4 月 2 日?几乎在刹那之间,我想到一种令我血脉偾张的可能性。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紧闭的窗户,37 楼的滚滚热风扑面而来,在她下次开口之前,我有半分钟的时间,在这半分钟里,我要理清我的思绪。

  在张天行的描述中,他提到了“时空”这两个字。他从 777 路公交车的线索展开推理,得到了平行世界的推测,在他的推测中,我和刘美子的状况是两个平行时空的交错。

  但时空的含义不止于这一层,在当时我已经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时间和空间是构成世界的两条坐标轴,将它们分别看待,可以得到以下几种可能:

  1.如同张天行所说,我和刘美子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的同一条时间线上。

  2.我和刘美子身处同一个世界的同一条时间线上,但是她并不住在我隔壁,而是在这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这也是当时被张天行推翻的猜测。

  3.我和刘美子身处两个平行世界的不同时间线上。

  4.我和刘美子在同一个世界的不同时间线上。

  不同的时间线!我转头看向闹钟,上面显示着今天的日期:2020 年 4 月 2 日。

  她刚才提到,她的“今天”是 2017 年 4 月 2 日,这一点足以推翻包含“同一时间线”条件的前两条猜测。那么,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

  平行世界,人人都知道这个烂梗,如果将我们的世界理解为现实世界,它就是现实世界的分叉线。

  它和现实世界极为相似,却并不是现实世界的镜像,就像两出舞台剧,舞台一样,主演一样,剧情却截然不同。

  那个世界的张国荣也是个歌星,他也死在 4 月 1 日,这种概率有多低?它低到足以忽略不计,足以推翻第三种可能。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性。

  我和刘美子,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喜悦,庆幸于刘美子对我来说并不是不可触及的人。

  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产生这样的感情,确实很奇怪。但一切又这么的顺理成章,似乎在冥冥之中,她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刘美子,我很想认识你。”我转身面对那面冰冷的隔断,她在三年前的同一天里注视着我。我们之间相隔三年,还好,不是太久。

  她不再说话。

  4

  777 路公交车的站台就在小区对面的马路边。

  时间不到八点,站台下已经站满了人,其中大多是拎着购物袋的老人。习惯于乘坐地铁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番景象了。

  我仔细地浏览着站牌上的路线图,上面恰好有个在公司附近的站点。忽然,裤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掏出手机,是房屋代理人的回电。昨天晚上,我打过他的电话。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抱歉,那么晚打你的电话,其实有个事情想问。”我说,“我隔壁的那间房,之前一直没有被租出去吗?”

  “是啊,在我的印象里是这样的。那个房间楼面有问题,漏水问题一直解决不了。”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疑惑,“难道你想租下那个房间吗?”

  “三年前,是不是有一个叫刘美子的女孩曾经住在这里?”说出这个问题的瞬间,我的心跳加速起来“刘美子,初次见面,好久不见。”这样的开场白可以吗?不,太 low 了。

  “三年前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但是我可以帮你查一下。”说着,电话那头响起翻动书页的声音,他们应该有本登记簿之类的东西。

  “嗯,确实有这个人,不过她三年前就退租了,我看看她当时没有过来,来取押金的是她的家人。”他说。

  “什么时候?”我咽了口唾沫。

  “我看看2017 年 8 月 25 日。”

  2017 年 8 月。

  她昨天说过,她那边的日期是 4 月 2 日,这意味着我们的时间线在不同年份的同一天。也就是说,这场奇妙的邂逅最多还能持续 4 个月。她为什么要搬走?这四个月间发生了什么?

  我接着问:“你知道她去搬去哪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你认识这个人吗?”

  “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你们有没有别的什么信息,比如她在哪个公司上班,户籍所在地是哪里,身份证号?”

  “我把这些告诉你,已经违反规定了。”他叹了口气,“公司是不允许我们泄露用户的私人信息的。我有点奇怪,既然你们是老朋友,为什么你对她一无所知?”

  这时公交车从远处徐徐驶来,眼看着不可能再从他嘴里挖到更多东西,我挂断电话。尾随在几个老太太身后,我走上巴士。

  巴士的后排已经坐满,我在前排的过道上找到位置。我观察着车内的乘客,和在站台上看到的一样,公交车的乘客大多是老人,最后一排坐着两个像是学生的孩子。

  粗略扫视一圈,我摇摇头,寄希望于三年之后她还在搭乘这班公交车,未免太过天真。

  三年前的她,乘坐的就是这一俩公交车么?我现在所坐的位置,她会不会也坐过?纷杂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此起彼伏,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对她一见钟情。我所接触的只是一个声音。

  和地铁不同,乘坐公交车是另一种体验。那些漆黑的隧道和一闪而过的灯牌被真实的风景所替代,在这座城市生活数年,我从没仔细欣赏过它们。

  巴士正在驶过一座跨江大桥,透过车窗,桥下平静的水面一览无遗。这也是她曾经见过的风景,我想。两段不同的时间线通过这种奇妙的方式相接在一起,竟使我有种曾见过此般风景的既视感。

  我在离公司最近的站点下车,这时离上班时间只差五分钟,我匆匆来到公司时,张天行正端着杯咖啡在楼梯口抽烟。

  他最近总是穿着一件红色打底的花衬衫,据他所说,是在模仿《搏击俱乐部》里布拉德皮特饰演的那个角色。

  就那个主角精神分裂出的攻击性人格,非常的硬汉。

  我将自己的推测和那通电话告诉他之后,他露出见猎心喜的笑容。

  “给我二十分钟。”他说。

  二十分钟之后,我被他叫到楼梯口。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可能是你不愿意知道的事。你做好准备了吗?”

  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用过这种口吻。“你说吧。”我有些紧张起来。

  “你的推测没有错,张国荣祭日这条线索将平行世界的可能性推翻了。但更重要的是,你知道了她那边的时间,这很重要。”他说。

  “她在 2017 年 4 月与你相识,8 月退租。她曾住在你隔壁,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乘坐那趟 777 路公交车。这是我们已知的信息。”

  如果没有成为自媒体编辑,他会是个名侦探。

  “利用这些信息,我在网上稍微搜索了一下,得到了一个发现。”他有些犹豫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2017 年 8 月 2 日早 8 点,我市发生过一起公交车坠江事故,而遇难的那辆公交车,就是当年的 777 路。”

  “不可能!”我压低音量,“不可能这么巧。”

  “你和她总共才说过几句话?就把这事当作你贫乏生活的里的插曲吧。”张天行拍拍我的肩膀,“遇难者名单里,有她的名字。”

  我脚下一软。

  是啊,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已,加起来也不过说了七八句话,可是为什么呢?这种痛苦是怎么回事?

  就像是某种东西撕开了我的心,大脑瞬间启动自我保护机制,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逼我晕厥过去。

  好痛啊,不是第一次这么痛了,我曾经在哪里体验过这种感觉吗?又来了,既视感。

  好像已经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一样。

  “我要救她。”我伸手握住扶梯,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我要救她。”

  张天行似乎被我吓到了,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我仔细听,“是的,这一切都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

  怪话。

  5

  4 月 3 日,她没有来。

  那之后我又等了一个礼拜,每一天晚上我早早上床,期待着她用指尖敲击我背后的隔断,自从告别学生时代的下课铃之后,我从未如此期待一个声音的响起。为了避免自己错过她的来访,我不敢入睡。

  刘美子,美好的美,疯子的子。这就相当于我说:“我是张一,一无是处的一。”为什么要这样介绍自己?我想问问她,我想知道她的事。

  我想起张天行那天说的话,那是一个名字就叫做《命运石之门》的 ACG 作品,讲述的是男主穿越无数条世界线,无数次拯救女主的故事。

  我想我来得太早,甚至没有等到我们建立羁绊,就进入了故事后半段的剧情。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把前面的流程走一遍,刘美子。

  今天是 4 月 12 日,凌晨一点半。我的眼皮像是灌了铅似的往下坠,我快要睡着了。你还不来吗?

  “咚…”先是一声轻响,然后接连两声:“咚咚。”

  “刘美子!”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月亮远远地在窗外注视着我,这个鞋盒子里住着一个疯子。他每天都在熬夜。

  “这一周也很忙啊。”她说,“小组的同事离职了,我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每天一回到家就困得不行,喂。”

  她在对我说话吗?她知道我的存在吗?我连忙大声喊道:“我在这里,刘美子,你听得到吗?”我将整张脸贴在隔断上,像只滑稽的壁虎。

  讲话的时候人们都会靠近彼此,电话没有信号的时候他们把手机按进颧骨,这是本能。

  “要不,我们约会吧。”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脏快要蹦出胸膛。

  她接着说,“在小区附近,不远。步行一公里左右,星河路 404 号,天桥旁边有一栋旧式大楼,就在胡同口。一楼有家咖啡厅叫『一角须鲸』这周末,你有空吗?”

  她说的是三年前的周末。

  “刘美子,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嗯。”

  她听见了,那条通道被打开了。我不知道时间还有多久,或许它下一秒就会被关闭。我接着吼道,“你听我说,8 月 2 日,不要坐那趟 777 路公交车!千万不要!”

  忽然间,墙壁那头传来嘈杂的电流声,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短路了。是因为我修改了命运的轨道,通道出现了故障吗?她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楚,这种状况持续了几秒钟,声音停止了。

  我躺在寂静的夜里,在床上笑出了声音。

  周末,我找到了那家咖啡厅。

  和刘美子说得一样,那是一栋旧式大楼,虽然楼面清扫得很干净,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过去的建筑没有大面积的落地玻璃,全视野的建筑思潮是从这个世纪才开始流行的。

  咖啡厅在电梯口旁,路边挂着导览牌,我扫了一眼,顶层的位置写着个研究院之类的机构。我走进咖啡厅。

  如果有一种咖啡厅的名字叫“普通的咖啡厅”,那么这家就是。你一眼就能看出它是个喝咖啡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特点。

  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左手边的单人桌旁坐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扎着高马尾,戴着一副干练的金属框眼镜。她扫了我一眼,像是刀子划过我的肌肤。

  “请问还是冰美式吗?多加一份意式浓缩。”服务员探询似的看着我。喝什么也无所谓,我点点头。

  我看着窗外,一辆汽车疾驰而过。三年前,她坐在这里等我。

  而三年后,我在这里等她。

  但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氛围是如此熟悉。就像人们常说的,感觉正在做的某个事情自己之前经历过一模一样的。

  有些人用梦境来进行解读。

  但是我突然有怀疑,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既视感。

  6

  2020 年 8 月 2 日,早晨九点。

  4 月 12 日之后,她不再说话。我曾向张天行咨询过这个问题,他给出了和我一样的猜测,也许是因为我的行为干扰了既定发生的现实,某种无形之中的力量关闭了那条穿越时间的对话通道。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最后的那句话,但如果我成功了,一切都将在今天落幕。我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公交车遇难名单的页面。每隔一分钟,我按下一次刷新键。

  如果她没有走上三年前的那班巴士,三年后的遇难者名单上不会有她的名字。

  我没有办法阻止三年前那场事故的发生,我活在相对他们而言的未来。但我至少可以拯救一个人,那架公交车上死了二十三个人,我只救一个。

  无所不在的神啊,请你赐予我怜悯,放走那个女孩。

  我再次刷新页面,依然能够看到她的名字。

  从小区到事发地点有二十分钟车程,那班车经过小区的时间是七点半,事故应该在七点五十左右发生。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即使考虑到新闻的延迟性,也应该快了。

  我再次刷新页面。

  再次。

  再次。

  再次。

  下午五点三十分。

  惨白的电脑屏幕上依然显示着刘美子的名字,她依然躺在尸堆中。我忽然注意到一个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页面上显示的发布时间。

  2017 年 8 月 2 日,下午一点三十分。我明白了。

  刹那之间,我身体中的每一寸气力都被抽走。我瘫倒在椅子上,我想要哭啊,可是哭不出来。我的泪腺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三年前的今天,下午一点三十分,他们确认了尸体,发布遇难者名单。而对我而言,那是四个小时以前。这也意味着,我的计划失败了,她永远地死在了三年前。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接连从座位上站起。我忽然想到那个人,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还能做些什么。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自己从椅子上站起,他坐在哪个位置呢?

  我想不起来了。

  我踉踉跄跄走到前台,前台正在收拾桌上的化妆品。我几乎快要站立不住,双手按在桌子上,死死地盯着她,她似乎有些害怕。“怎么、怎么了?”

  “今天你有看见张天行吗?”

  她的眼神忽然间变得很奇怪,她打量着我,犹豫着说,“一点都不好笑,你不就是张天行吗?”

  我是张天行?她在说什么?“我是张一,你不认识我了?”

  “张一也是你,张一是你的笔名。我们都叫你张一,但张天行才是你的真名啊。”

  我分不清了,晕眩的感觉如同浪潮一般卷向我的脑海。我隐约感觉她在对我隐瞒些什么,不,是这个世界在对我隐瞒些什么。我快要接触到一些东西了,我有点害怕。

  我夺门而出。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书柜上的 CD 架在嘲笑我,窗外吹来的晚风在嘲笑我,身旁的金属隔断在嘲笑我,你看,你什么都救不了。你就是一个孤独得快要发疯了,自己和自己说话的糊涂蛋。

  我从床上坐起,这扇隔断的背后有一个女孩,她已经四个月没有和我说过话了。无以言状的挫败感和恐惧攫住了我,我抬起那条终日抽筋的左腿,一脚踹向这扇金属怪物。

  它裂开了,露出血肉。它没有血肉,它是空的,和我一样。

  这扇由两张铁皮构成的金属隔断中存在着一个狭窄的空间,透过我刚才踹开的裂口,我似乎看见了什么。我伸手抓住铁皮,将它的裂口撕扯得更大一些,那东西完整地出现在我眼前。

  隔断中有一条白色线,顺着线往左边看过去,是一块被烧得焦黑的多功能插座。往右边看过去,那东西我认得,它和我屋子里躺着的那台一模一样。

  CD 播放机。

  她只是没电了。

  7

  我是张天行。

  三年前,我搬来这家公寓,在我的隔壁,住着一个叫刘美子的女孩。每天晚上,我们透过那两张铁皮,谈天说地。

  我在那家咖啡厅见到她,她很漂亮。她经常去那家咖啡厅,我也是。于是通过这种奇妙的方式,我们相爱了。我早已爱过她一次,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重新爱上她。

  她说她很孤独,我也是。我们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把对方当作唯一的篝火,互相取暖。虽然只有四个月,但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四个月。

  那天早上,我送她坐上了 777 路。原本我也应该在那班公交车上,可是那天我生病了,为什么呢?她说她要请假在家照顾我,我说不要,为什么呢?这是我的错啊,她原本可以不用去死的。

  医生说,我的心理产生了很严重的问题,他说这种症状叫人格解离。

  我制造了张天行,又或者说是我制造了张一,我让他们互相对话,让张天行引导张一去找到 777 路公交车的故事。张天行将时空的理论灌输给张一,于是张一以为他真的可以救她。

  我把播放机藏进那扇隔断,主宰着这场游戏。张天行是我,张一是我,我也是我,我像是这场游戏的管理员,只有我才知道故事的全貌。

  人格分裂,好烂的梗啊。

  刘美子的每句话之间都有半分钟到一分钟的空白音,这里原本是我说话的时间。

  我把自己的话剪掉了,只留下刘美子的,对话中难有“嗯”“好”之类的应答,有时候这些应答撞上张一的问题,他以为自己正在和她对话。

  于是,三年前的对话在三年后重演。可惜答录机和磁带都可以倒带,但人生不可以。

  我妄图制造欺骗自己的谎言,制造拯救刘美子的机会,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三年中,只有在拯救刘美子的日子里,我才像是真正地活着。

  我好想快乐啊。

  现在张一躺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他在哭。像个小孩似的。

  忽然,他抬起头,顾不上擦掉眼角的泪痕。月光冷冷地洒进房间,电子闹钟上的绿色数字冷酷地流动,有什么声音响起了,不是三十七楼高空的风声,不是卫生间的滴水声。

  “咚、咚……!”停顿“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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