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见到小年的时候，弱不禁风的她，被一群坏学生堵在巷子里欺负，身上的衣服本来就有些破旧，拉扯几下就要衣不遮体了。我一直认为碰上这种情况，男生不出手，那简直关乎是不是个人的问题，所以我救了小年。

　　当我龇牙咧嘴地，甩着疼痛无比的胳膊时，小年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险象环生的那一幕，带着几道血痕的脸上，露出俏皮的模样，她歪着头微笑看我，说：“谢谢你。”我摇摇头，一副小事一桩的爷们儿形象。可是我故作冷静的脸，在下一秒小年的话里变了颜色；“我喜欢你。”

　　偶像剧的精彩，缘于剧情的循序渐进，当这种告白戏码以光速发生的时候，我心里着实一惊。

　　之后的相处让我知道，小年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女生。她告诉我，她之所以被一群人欺负，是因为她偷了他们的钱包。

　　经过一条很旧的巷子时，她从一块石头后面，摸出几个钱包，沿路摆放在巷子中央。然后和我躲在一扇木门后面，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有好几个残疾的老乞丐经过，拾到钱包的他们，感慨居然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看着小年笑得特别甜，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很奇妙，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然，同时我也很庆幸，有小年这样特别的人存在。

　　“为什么要偷东西？”“因为我没有钱吃饭。”“为什么不回家吃饭？”“因为我没有家。”我没再说什么，再问下去混蛋就是我了。

　　我把她带到家，不要怀疑我见色起意，在这样的故事发展过程中，我已经别无他法，好在家里还有我的外婆和表妹童童，这样可以保证小年有饭吃。

　　门打开，童童激动地冲了出来，然后双手环过我的脖子，头在我的胸前，蹭了两下，这是她从小到大，跟我撒娇的方式。不过我却突然有些尴尬，因为童童和小年看见了彼此。

　　饭桌上，看得出外婆很喜欢小年，大概是心疼她无家可归，所以晚饭的时候不停地给她夹菜。可是童童饭吃到一半就上了楼，然后没再下来，小年私下问我童童是不是不喜欢她，我就开玩笑说，小姑娘吃醋了。本来表妹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这种狗血剧情，就很常见，所以小年撇撇嘴就没说什么，这让我心里觉得很有趣，或者叫做满足感？

　　记得那天午饭后，我带小年去客房，给她铺好被子，还特意拿了一套童童的睡衣，放在她的床边。可是她站在我的身后，一声不吭，直到我忙完，她才十分认真地对我说，她要参观我的卧室。

　　我把她拦在我的卧室门外，然后在里面汗流浃背地收拾了半天，才红着脸放她进去。和所有宅男一样，我的卧室集脏乱差于一体，勉强把脏衣服收拾到床底下之后，小年挨着床沿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在我们短暂的相识时间里，几乎没什么话题，所以小年指着墙上的一副相框，没话找话。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沉香木相框里，裱的是一张破旧的牛皮纸，这的确是我卧室里最引人注目的风景。事实上，我平凡的房间里，唯一能成为谈资的便是这张牛皮纸。

　　两张A4纸拼起来的大小，旧到发黄的纸张，四周有卷起露出发白内层的毛边，极其不平整的表面，几乎没有其他的内容，只是血红色的笔迹，勾画出的线路纵横交错，布满了整张纸。

　　“据说这是我们家珍藏的藏宝图。”我斜着嘴角，微笑着看小年，果然这样半开的玩笑，吸引了她的兴趣。

　　“真的吗？你们家有什么宝贝？”小年倏地一下子站起来，然后近距离地看着这张牛皮纸，似乎要对我的话鉴别真伪。

　　我被她的动作和表情逗笑了，我的朋友不多，也很少有人来我的卧室，所以一直也没有机会，试探别人对这张牛皮纸的兴趣，倒是小年满足了我这么多年来的好奇心。不过毕竟不想故弄玄虚欺骗小年，于是我很诚实地说：“这是我外婆保留下来的一张纸，据说是可以找到宝藏的，但是年代太久，故事的真假，早已没有人可以考证了。”

　　“地图的真假你不知道，但关于这张纸真的有一个故事吗？”小年不依不饶，这也在情理之中，但凡有人提到宝藏之类的字眼，好像总带着点神秘的感觉。不过故事我也不知道，我担心小年会有些失望。

　　【二】

　　我叫仲彦，本市一所大学的一名普通学生，懂事开始就和外婆，还有童童生活在一起。我的长相性格和生活都平凡无奇，唯一可以说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就是我们家人的故事。

　　我们家好几代都喜欢钻研宝藏，说得好听一些，他们是孜孜不倦的考古爱好者。而实际上我的外婆外公，父母亲还有姨妈姨父，也就是童童的父母，耗尽一生试图成为盗窃者，他们的目标，就是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宝藏。

　　“那他们人呢？你家里不是只有你们的外婆吗？”

　　我并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们都在一次前往所谓宝藏的途中，出车祸死了，他们去世之后，外婆把家里很多的原本列入寻找计划的藏宝图，都烧掉了，但是却偏偏留下了这一张，并且仔细擦拭之后裱了起来。

　　“如果这是藏宝图的话，那么路标方位和地址名称，怎么都没有呢？”小年的话和我这么多年的好奇一样，这张牛皮纸上只有红色的线画出多道路线，分辨不出起点与终点，很多线的交接点上，也只是一个大大的圈，线组成的图形也看不出是什么。

　　“不过我确定外婆肯定知道，听说她老人家的财产过亿。”我压低声音，看着小年说，“你想我外婆和外公研究了这些东西一辈子，收藏的肯定也都是奇珍异宝，这幅图她没再研究下去，而是装起来放在我这里，十有八九，她已经把这个地方的宝藏找到了。”

　　“什么？你外婆居然身家过亿……”小年听后难以置信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确切地说，我就是卖了个关子，想要引起她的好奇。

　　“你也想变成身家过亿的人吗？”我看着小年说。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钱当然谁都喜欢，可是够用就可以了。太多的钱，会让人心里不安，你外婆有这么多钱，如果没有你和童童，她也一样会很孤单的。”

　　我和小年正在卧室里聊天的时候，童童在门外不耐烦地敲门说：“外婆让小年去她房间聊会儿，还有你们说话声音太大，影响我睡觉。”

　　小年吐了吐舌头，就开门朝右边外婆的房间走去。我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聊完，又是什么时候睡觉的。

　　我是个夜猫子，晚上喜欢上网玩游戏，带上耳机，几乎就听不到外面的声响。《王者荣耀》激烈的战况，让我忘乎所以，不过半夜我摘了耳机，起来喝水时，听到门外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立刻警觉了起来，很明显家里有人没睡。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小年，因为童童是个很懒的人，躺在床上可以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加上我多年习惯性熬夜，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响，今天又是小年到我家的第一天。

　　对于新住进的环境不习惯，或者好奇很自然的，我不打算开门免得她尴尬。那声音经过我的房间门口时，好像停了一会儿，我其实十分期待她能敲门，进来或许我们可以在夜半畅谈一下。可是她并没有，我心里有些失望。

　　就在我准备带上耳机，继续调大游戏音量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那脚步声仔细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人在走动。我摘下耳机，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那声音已经朝楼下的客厅走去。说是走动并不准确，除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外，另一个声音更像是有人在地上爬行。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或者……或者小年在拖动什么东西？

　　我想到她偷了一群人的钱包，然后毫无愧疚地看着我笑的样子，难道她本性难移，即使我好心好意，安排她住在我家，也不能阻挡她偷东西的习惯吗？

　　其实我一直想改变小年，我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是生活把她变成了这样。我没再考虑尴不尴尬，直接打开房门，对着楼下喊了一声：“小年。”

　　那个站着的身影停在黑夜里，好像一樽雕塑，然后突然丢下她拖动的东西，打开大门不要命地狂奔出去。而她拖着的东西在夜晚看不清，只是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我没有去追，直觉告诉我，小偷跑了，但是她到底看中了我们家的什么东西，我印象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是这个形状的。我低头一看，她刚才经过的地方，有一道宽约二十厘米的水渍，不知道是从什么东西上流下来的。这道水渍一直到楼梯口，我打开走廊和大厅的灯一看，震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那宽约二十厘米的水渍，是鲜红色的，从我房门的右边一直延续到楼下，颜色逐渐变暗，最后在大厅地上，被她丢下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身边，还有鲜红色的液体在流出。

　　我足足愣了有十几秒，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她杀人了，她刚才是在搬运尸体。那躺在楼下的是谁？我走过去一看，是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外婆

　　【三】

　　外婆去世的三天里，我每天都吃不下饭，童童让我好好休息，她一直和警方保持联系，一定会找到杀人犯小年。

　　童童那晚，被一把钝刀打中了后脑勺，晕倒在外婆的卧室里。我报警之后，警方对比发现，那把长约二十厘米的钝刀就是杀死外婆的凶器。刀子超过一大半刺进了外婆的腹腔，导致脏器破裂，警察在刀柄发现小年的指纹。外婆死的时候，嘴张得很大，好像要喊救命，可是童童晕倒，我打游戏的声音太大，没能及早发现。警察还原杀人现场的时候，我悲伤过度，几乎快要昏死过去。

　　小年在晚上十二点之前，曾经去过外婆的房间，这是童童给外婆送牛奶的时候看见的，那杯牛奶外婆也没喝，放在她的床边。外婆很喜欢小年，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聊天。可是外婆的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一点左右，不过是一个小时左右，她居然起了杀心。这个女孩的麻木和冷血非常人可以想象，我们提供给警察局的画像时，他们告诉我和童童，小年在警局偷窃的案底实在是太多，他们有理由相信，这个凶手听说我外婆身家时，就故意接近她，聊天时被童童撞见，就拿钝刀敲晕了她，然后企图逼迫外婆交出钱财，最后外婆因为不从，被小年杀死。

　　她或许想把外婆的尸体搬出去之后，再回来杀我和童童。没想到我睡得晚，撞破了她搬运尸体的一幕。

　　外婆去世之后，我们家里就冷清了很多，我靠着二楼的扶手，看大厅里空空荡荡的，心里觉得好失落，如果不是我带回了小年这样的坏女生，外婆根本就不会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童童走到了我的身后，拍着我肩膀，和我说话。经过这件事情，她好像成熟了很多，是谁说的，每一个意外都会让人成长。

　　“表哥，不要再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外婆在天上也希望我们好好活下去。”童童红着眼睛。

　　我看着童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她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我示意她不要。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是些诅咒小年的话，这是她从小长到大的习惯。小时候邻居小妹妹弄坏了她的玩具，或是抢走了她的生日礼物，她虽然小小年纪，却伶牙俐齿一点都不服输，硬是要把别人全家都骂一遭，后来邻居搬家的时候，她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恨不得这家人都不得好死。

　　我把自己锁在外婆的房间里，外婆生前是个爱干净的人，她常常收拾，即使是地板也比我和童童的房间光亮。我一个人在这里呆坐了很久，想象那晚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说人上了年纪，眼睛虽然花了，但是心会愈加透彻，我相信外婆不仅仅是同情小年，才对她那么好，人不会没来由地这样喜欢一个人。如果小年包藏祸心，外婆没有理由感受不到。不过也许外婆真的和我一样吧，我们全家，都被小年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欺骗了。

　　我的思维越来越混乱了，一切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难道我还妄想为那个杀人犯洗脱罪名吗？难道童童是不小心摔倒，头撞上了那把钝刀，外婆不小心摔倒，肚子插进了那把钝刀吗？我恨我自己的心，它好像还想为小年说话。

　　第四天的时候，我和童童坐在楼下餐厅吃饭，电话响了。童童接听之后，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挂了电话，坐下来之后，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我不知道她又想唱哪出。

　　童童的手在颤抖，到底是什么电话让她如此害怕。

　　【四】

　　小年重伤躺在高危病房里，我和童童赶到的时候，医生和警察都在。

　　昨夜大雨，逃跑的小年又因为身无分文，盗窃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被摄像头拍下之后，店主报了警，警察认出这是嫌疑犯小年，于是加大追查力度，在郊区一间电话亭里找到了她。

　　可是当时她已经被人捅了一刀，现在重度昏迷中，医生说很可能过不了今天。

　　回去之后，我关上大门，然后拽着童童的手，上了二楼，我拉她坐在外婆房里。关上门，接着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你要伤害小年？”我的喉咙好像涌动着万千愤怒，恨不得可以替小年躺在那张病床上。

　　在去医院的路途中，童童告诉我，她捅了小年一刀。我认识小年的那天，给了她我家的电话号码，她笑呵呵地拿笔抄下，然后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前一晚，我坐在外婆的房间里，突然电话铃响了，居然是小年给我打的电话。

　　雨声很大，还伴随着嘈杂的长途公交扩音器的声音。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饭，去便利店偷吃的被发现，她一个人逃到了郊区，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跑下去了。她拿出一张以前偷来的IC卡，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开始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打给我，难道她杀害了我的外婆，还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同情她吗？

　　她苦笑了一声，然后问了我一句：“仲彦，难道你真的相信是我杀了外婆吗？”就是这样一句，足以让我原谅她，事情发生到今天，我都没有和她联系上，身边的每一个人，童童、警察，都在用证据证明小年是个凶手，可是只有我记得外婆给她夹菜的时候，她发自内心的笑，那种笑容如果是装出来的，只能说她演技太好。

　　童童从小到大都喜欢嘲笑我，说我不像个男生，喜欢感情用事。的确如此，我相信世界上好人比坏人多，我相信小年像跳蚤一样无家可归的人生，并不代表她从里到外都是腐坏的。所以只要现在，她跟我说一句她是冤枉的，我都会相信，无条件地相信。

　　雨很大，小年身上没有钱，我问她地址，她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理由居然是，担心我一个人太晚出来不好，她跟我保证，第二天天亮了她就会和我约个地方，然后把一切都说清楚。

　　我没有想到，童童在楼下客厅的电话里，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更没有想到的是，她听出那声长途公交扩音器里报的站名，是市里北郊的一个较偏的小站，爱玩的她以前和同学去过那个地方。所以她半夜穿好衣服，拦了一辆的士就赶去了北郊。

　　童童一边跟我说，当时她是如何痛恨小年，所以控制不住，拿出在路边超市买的尖刀，对准她的肚子就刺了上去，一边哭哭啼啼地告诉我：“我一开始就不喜欢小年，她是个坏女生，一看就知道。她就是觊觎外婆的家产，才下了这么重的手。我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知道被人捅了一刀是什么滋味，我没有想到她会伤得这么重……”

　　“你是笨蛋吗？不知道伤人和杀人一样，都是犯法的，你怎么这么糊涂。”可是无论我如何责怪童童，都已经于事无补，对于小年，我没有像童童那样的怨恨，反而我充满了愧疚。因为如果前一晚我仔细一些，听出那个站名，夜里就可以去找她，也许现在她也不会受伤，童童也不会铸成大错。

　　童童说她不想坐牢，只是这并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我问她：“你让我救你，可是现在你伤了人，小年万一死在医院里，警察一定会查到是你的，你让我怎么救你？”

　　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从小到大，从我们的父母都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和外婆相依为命，她一直依赖着我。我也发誓，会好好保护我的妹妹一辈子。

　　“表哥，我有一个办法，你听不听？”她好像想了很久，也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她抹了一把泪水，看着我说。

　　“表哥，只要你告诉警察，电话里你听出了扩音器里报的那个小站名字，赶去了北郊，然后因为想给外婆报仇，就刺了小年。警察一定会信的，那天警察在这里还原现场，你那么悲伤的样子，大家都看到了。你和外婆感情那么好，因为报仇而伤人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五】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童童。

　　人都想活下去，为求自保可以做出很多事。童童没有错，无父无母的她，一时冲动伤了人，是我这个表哥没有照顾好，本来就该我去为她承担责任。只是我亲爱的童童，现在不是和你一起出去逛街吃饭，什么都可以为你买单，同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天底下所有为你买单的事，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双手环过我的脖子，她哭花了的脸，在我的胸口蹭了两下。

　　我承认我的心软了，“童童，我答应你。”

　　她看着我笑，和从小到大撒娇的方式一样，她笃定我会帮她。

　　给警察局打好自首的电话之后，我就和童童坐在外婆房间，等待警察的到来。她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童年，聊起我们过去很悲惨的一些故事，比如我们的父母们一起出外寻宝的时候，在山区出了车祸。我知道她不是想回忆这些并不开心的往事，她只是更想提醒我，她是我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担心我反悔。

　　如果说小年是个人人都看得出的坏姑娘，那我此刻十分想知道，好姑娘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警车从警察局开到我们家大概需要十分钟，童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想知道你的答案。只要你告诉我，表哥不管警察怎么问，都会把伤害小年的事，认得死死的。”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没有哪一刻我这么专注地看过表妹的眼神。

　　她舒了一口气，眼泪擦干净之后，还和以前一样甜美。“你伤害小年，是因为你觉得她杀了外婆，所以你认为这个世界上，善恶都应该有报，对吗？”童童点头，她听完我的话，后悔和难过都表露无遗。

　　“如果你真的相信善恶有报，你那把刀不应该刺向小年，因为外婆不是小年杀的。”我一直看着童童的眼睛，然后悠悠地说着，“应该刺向你自己不是吗？”

　　童童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吃惊地问道：“表哥，你在胡说什么？”

　　我们坐在地板上，外婆房间的地板还是那么光亮如新，我指着床脚边的地板，那里有一块凹陷不深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戳过一样。如果是外婆生前发现，她一定会告诉我们，让我们请人来修补。而外婆死后，这间卧室只有我和警察来过，童童连进也不敢进，她说害怕。我还一度不能理解，自己的外婆去世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外婆死的那天晚上，留下的一个凹槽。它的大小和那把钝刀的刀尖刚好吻合，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样的巧合代表什么。因为小年用刀杀死了外婆，那把刀一直刺在外婆的身上，所以没法解释，是什么时候，在地板上留下的这样一个印记。

　　直到警察告诉我，童童的后脑勺，被小年用这把刀的刀柄袭击过。

　　我对童童说：“那晚你就把这刀，轻轻地插在地板缝里，然后用书之类的东西固定夹好，接着半躺下用头撞向刀柄，在你的后脑勺和这里的地板上，留了一个痕迹。你本来都算好了，轻轻插进地板缝里的刀尖，不会太引人注目，可是你没有想到地板太滑，摔了一跤，这把刀歪着刺向地面，痕迹留得很明显。”

　　我没有看童童的眼睛，自顾自地说着：“小年离开外婆的房间后，你就进去杀了外婆。外婆的叫声引来了小年，她本能地想去救外婆，然后碰上了那把钝刀，留下了指纹，替你背了黑锅。你又安排好这些，制造了小年袭击你的假象。”

　　“表哥，你越扯越不像话了。你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多了，我知道你喜欢小年，可是你不能因为要给她洗清冤屈，就把罪名栽给我。你说的书之类的东西，找到了吗？”童童一副受了冤枉的焦急样子。

　　“你知道吗？外婆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有固定的位置，如果你拿了又着急而没有放回原位，是很容易找到的。夹着刀柄的两本书页边留下的印记，只要交给警察打开一鉴定，就知道了。”

　　楼下传来警察按门铃的声音。“告诉我你杀外婆的原因，你本来也是要杀小年灭口的吧。如果你说了，不管什么原因，我们这么多年的表兄妹，我答应替你背的罪名，是不会反悔的。”

　　我打开卧室的门，就要下楼去开门。童童一下子冲到我的面前，拦住我，然后压低声音问道：“表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看着脚下，半晌，说道：“现在。”

　　【六】

　　我确实是现在才知道。我其实并没有细心到，可以找到那两本书。我看到的只有地板上的那个凹陷下去的印记，还有，我眼中的小年。

　　我相信我和外婆都没有看错人。如果外婆不是小年杀的，对童童的怀疑是顺理成章。只是我一直想不通，童童为什么要杀外婆，她们虽然经常吵架，但应该还不至于构成杀人的理由。

　　直到童童自己告诉我，她一直都知道外婆有很大一笔钱，早年搜集到价值连城的宝贝，就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可是不知道存在哪家银行，她一直问外婆，外婆却从来不告诉她。她们两个吵得最凶的一次，我是知道的，就在楼下的客厅。童童认为外婆年事已高，早就应该把钱交给她和我两个人，但是外婆认为，她这是在咒她早点死，所以一气之下，很久都没有和她说话。

　　这件事我也教训过童童，平时说话不着边际也就罢了，可是对待外婆，不可以连一点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那天小年来我家，意料之外的是，外婆十分喜欢小年。快中午十二点了，还拉着她的手坐在房间聊天，一点睡意都没有。童童靠在门外，居然听到外婆要把家产分给小年，还约好第二天就去办手续。童童一直有偷听墙角的习惯，这点我是知道的。于是童童终于狠下心来，家里突然来了小年这样偷窃成性的坏女生，栽赃嫁祸才会轻而易举。她告诉我，那天晚饭太早离开的她，一直在做一个实验，这个实验可以造成她的后脑勺，被小年袭击的假象。

　　晚上小年前脚刚走，她就进了外婆的房间。她知道我玩游戏，耳机声音会开得很大，所以她用刀刺进外婆的肚子时，她预料年事已高的外婆微弱的呼喊声，根本不会有人听见。没想到，小年虽然和外婆只认识了一天，却也比童童孝顺，她居然还折回来要给外婆送一杯牛奶。童童只开了一半门，接过牛奶就让小年走，不要影响外婆休息。

　　细心的小年被拦在门外，发现刚才童童接过牛奶的手上，好像带着橡胶手套，她直觉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不停地敲门。直到童童觉得，把一切嫁祸给小年的时机到了，便打开门，对小年说自己拿刀切水果，不小心刺中了外婆，让小年快点抱外婆去客厅，她则留下来打120。

　　小年捡起地上的那把刀，刀上的血迹至少有十多厘米长，她知道刺得很深，于是着急地叫了我几声。童童骗了小年，说我睡觉带耳塞，等到叫醒我，外婆伤势这么重，一定来不及了。小年就开始使出力气拖动外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刚出卧室的门，里面就传来一声闷响，那是童童将刀立好，自己撞向刀柄，晕倒在地的声音。

　　她把外婆一直拖到楼下，直到我喊了她一声，她才知道，自己被童童骗了，可是当时那种情况，她甚至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那两本书呢？我弄醒你的时候地上没有书啊。你放在哪里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其实我只晕倒了十多分钟，在你弄醒我之前，我就已经醒了，我把书放回书架上。”

　　警察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如果我再不下去开门，不敢保证他们不会，像电视里那样破门而入。我已经答应了要替童童自首，所以我让童童不要再说了，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不过至少告诉了我一件事，那就是我没有信错小年。

　　下楼的时候，童童追上来，她拉着我的手，低声又急促地对我说：“表哥，不管你还相不相信我，我都得说，当时我虽然想杀外婆，但我刺得并没有那么深。所以……”

　　“所以什么？你想说小年还是杀了外婆对吗？童童，我已经决定要帮你顶罪，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小年从头到尾都是你冤枉的，你为了隐瞒自己杀害外婆的事，陷害了小年不够，还要去杀她灭口。我真没想到，我们相处了十几年，你居然会这么残忍。”

　　我整了整衣领，然后平静地打开了门。

　　门外全都是警察，有些耳朵上带着耳麦，手上还拿着对讲机。我从不知道，抓一个自首的犯人，需要这么周密。

　　【七】

　　事情结束之后，我和童童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看守所里。

　　隔着透明的玻璃，我们打电话。

　　“表哥，你过得怎么样？”童童问我，她瘦了好多。

　　“嗯，很好。”我咳了两声，然后说道：“这里过得还习惯吗？”童童在看守所里，已经待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我一直守在小年的病床边。她度过了危险期，但一直还是昏迷不醒，医生说也许有一天她会醒，也许就这样一直躺着了。

　　我握着她的手，觉得很对不起她。认识我之前，她虽然活得艰苦卑微，但有起码的尊严，从来没有人要陷害或是想要她的命，她一直以偷东西为生，但却从未丧失过对人的信任，也不会去害人。

　　可是现在，她变得不死不活，就这样毫无生命征兆地躺在我的眼前。

　　我每天都给她擦拭身体，医生会夸我，是个很称职的男朋友。听到这句话，我就对小年说：“你快点醒吧，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他们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你的愿望实现了。”

　　可是我的心里却知道，我只是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外婆没有老糊涂，更不会平白无故要把家产给一个陌生人，是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小年是我们的亲人。

　　挂在我卧室里的那张牛皮纸，是一张藏宝图，不过也是我们家的一个秘密。破旧的牛皮纸传了这么多年，大家都没有找到这处地方。他们放弃寻找之后，就被外婆当宝贝珍藏了起来，是因为一个巧合。牛皮纸上面血红色的笔迹纵横交错，勾画出了一个六角星的形状，不过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的几条线都不是很清楚，不经过提醒很难看出来。

　　这个六角星代表了地图的线路，也刻画了一个形状。外婆曾经告诉我，我的父母在一次寻宝过程中，弄丢了我的亲生妹妹。失踪的妹妹身上就有一块胎记，在她的右下腹，是一块六角星的胎记，和这个形状一模一样，他们一直都在找她。可惜的是，还没有找到她，一行五个人就在车祸中去世了。

　　外婆常常看着他们和我妹妹的照片流眼泪，如果那次外婆没有生病，也可能和他们一起出门，恐怕也就死在那年的车祸中了。她说，他们找了一辈子的宝藏，其实都不知道，真正的宝藏是自己的家人，想通这点以后，她把家里所有还没有去过的，所谓宝藏所在地的地图都烧掉了，唯一留下了这张六角星形状的藏宝图，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我的妹妹。

　　我把昏迷的小年扶起来，然后洗好毛巾给她擦身体。她的右下腹光滑平整，毛巾上的水覆了浅浅的一层，那块六角星的暗青色胎记，就这样和我对视着。我相信，外婆也是因为看到了小年身上这块胎记，才激动地决定要把家产给她。我们只要一想到她这么多年，孤苦无依地在街头像老鼠一样的生活，就恨不得把命都补偿给她。

　　我说过，我会保护我的妹妹一辈子，童童以为这句话我是对她说的。可是从我第一眼看到小年的时候，这句话我就在心里默默地说给小年听了。

　　她被一群丢失钱包的人堵在巷子里，拉扯个不停，我本来只打算看下热闹就离开的。可是当小年衣服的下摆被掀起，那块半个手掌大小的胎记映入眼帘时，我的眼睛几乎要冒出血来。我没有办法忍受我的妹妹，这么多年过得是这样的生活，也没有办法看着她被别人欺负，我救了她。

　　到家后，我挑了童童一套腰间布料有些透的睡衣给她。如果外婆能看得出，也算给她老人家一个惊喜了。

　　想来外婆是和小年促膝长谈的时候，看到了那块胎记，她在惊喜之中，决定把遗产都交给小年。

　　只是没有想到，低估了人心的贪婪，多大的爱就会酿成多大的灾难。

　　【八】

　　童童说的没错，她也许只是怒火中烧，失去理智，但错误的事情一但做出，却远没能像她想象中那么简单地结束。

　　她永远都是这样，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愤，从不去考虑后果。每一次她自以为是的小错误，却都酿成了我们家的灾祸。

　　十几年前，我的父母、姨父姨妈和外公在一次寻宝途中，因为刹车失灵而丧命。如果只是一场意外，时隔数年，早已没有怨天尤人的必要。可是这一切却都是人为，凶手不是别人，正是童童。

　　那是一个普通周末，路边停满了车。我的家人们准备出发的同时，邻居一家也为搬家而忙碌着。都要用车的两家，同时打开了车盖检修。我那个才五岁的表妹童童，因为邻居小妹妹，弄坏了她的玩具，在大家午间回屋的时候，拿一把小剪刀，剪断了他们家小车的刹车线。后来因为他们家的车太小，于是借用了我们家的大车。最后我的家人们，开着邻居的小车上了山路，酿成悲剧。

　　在我们给小年收拾客房的时候，她发现了十几年前的那把小小的剪刀，童童把它当做功臣向我叙述起这个故事，同时她也似乎是在向小年示威，所有得罪过她的人，都会被她报复。而我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战栗。没想到我在找到小年的同时，冥冥之中我天上的父母，也在指引着我发现当年那场车祸的真相，发现这个和我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凶手。

　　当她在外婆的房间里，央求我替她顶罪的那一刻，我知道，童童该自己的行为买单了。

　　事实上，警察取证离开后，我在外婆的房间里待了三天，无意中发现警察在外婆的房里，装了窃听器，所以我选择带童童在外婆的卧室说出那些话。如果外婆的死和小年的伤，都与她有关，那她就会在所有警察的监督下，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我仍然爱童童，让她去坐牢，是希望她有朝一日可以领悟善恶终会有报，一个人终究是要为自己的所为，负责任。我也爱小年，我不希望有一天她醒来，还要面对童童可能带给她的伤害。

　　给小年擦好身体，我在她床边的花瓶里插上一束满天星。

　　满天星的花语是怜爱和纯洁的心灵。天上有数不清的繁星，不知道哪一颗，会是六角星的形状，可我知道最独一无二的六角星，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端详过十几年，当我遇到它的时候，就出自本能地想要留住它。

　　那块纯洁的暗青色胎记，会不会帮我带话给小年，告诉她我有多希望她快点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