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文,话续前言,说的是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这俩家伙,都是胆大顽赖的游侠之徒,向来不知天高地厚。他们见楼内地面上有个黑洞洞的大窟窿,便以为是找到了槐园中埋藏金银珠宝的密室暗道,忍不住心中窃喜,哪还管他什么七长八短三七二十一,当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挑着灯笼摸进了地洞。
地洞下果然是处宽阔弯曲勉强的暗道,遍地都是碎土烂泥,还有很多到处散落的筷子,四周又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洞穴交错相连,洞壁上凹凸不平,走势高低起伏,忽宽忽窄,发掘得甚是粗糙简陋,毫无章法可言。
张小辫儿见槐园下边有如此一处迷宫般的所在,不禁暗暗咂舌,低声对孙大麻子说:“多半是娄家老宅底下埋藏的至宝年头太久,才使得它成精成怪,变成了光屁股童子在楼根里乱刨乱钻。听我曩昔的老道师傅说过,那一千载的枸杞根须能变作小狗,长了一万年的人参可化为女子,却不知槐园里究竟藏了何等奢遮的宝物,竟能有这般灵异?要是能教咱们兄弟找出来,你我二人可就是当今灵州城里的邓通和沈万三了。”
孙大麻子喜道:“邓通和沈万三可不得了,俺也曾听说过他们两家财过北斗,乃是富甲天下、驰名四方的古人。咱只要能及得上沈老爷家底的一半,天天都有烧鸡和猪蹄子啃,就该得偿所愿了。”
张小辫儿笑道:“麻子你这真是寒酸的见识,只晓得啃烧鸡、啃猪脚。咱们要是能有沈万三的一半家业,便是让你整日龙肝凤胆的大吃,也花销不尽那很多钱财。”
别看孙大麻子大字不识几个,但他和张小辫儿平时喜好跟着草台班子听书看戏,没事本身还喜好哼哼两句,一肚子民间小唱本。当时的地方戏戏文里,有一出戏叫《招财进宝》,演起来很是热闹,表的是各朝各代的降世财神。凡是逢年过节或是喜庆摆设,必要找彩头的场合,都会请戏班子来演这出戏文。
那邓通是汉代的人物,曾被皇帝封赏宝穴,可以自行采铜铸钱,有道是“多少金钱满天下,不知更有邓通城”,说的就是此人铸钱之地。沈万三则是元末明初时期的江南巨富,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开国建都,都要向沈老爷借钱造城,真正是一位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这两位古人,历来被老百姓看作财神爷投胎转世下凡尘,要是拿当代的话来说,就是被视为发财致富的偶像了。所以即便是孙大麻子和张小辫儿这等无家可归到处乱撞的穷小子,也对邓、沈二公在戏文评谈中的演义事迹耳熟能详。他们连做梦都想当一回同样的豪富人家,却不知那邓通、沈万三两人,到最后都是没得着好效果的。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各念了几遍“猫仙爷和各路财神老爷们保佑弟子大富大贵……”当下抖擞精神就要寻宝,奈何楼根暗道里的洞口极多,看得人眼花狼籍,临时竟不知该向哪里探求,正没行动之际,隐约听到深处有孩儿啼哭之声。二人听到动静,赶快矮身钻洞,循着哭声向前找去。
张小辫儿虽然财迷心窍,但他毕竟是偷鸡摸狗的老手,有些个贼智和贼见识,晓得要给本身留下后路以备脱身溜撤。他见槐园下边的暗道错综复杂,就先将那只黑猫揣在本身怀里,让孙大麻子用短棒挑了灯笼在前开路,他则跟在后头,手掌和膝盖撑着地,边爬边把地上散落的筷子收拢起来,顺手铺排成一字长蛇之形当作路标,以防回来时找不到路困死在地底。
那只黑猫的胆子不大,不知被什么东西吓得瑟瑟发抖,好像预感到大祸临头,此时蜷缩在张小辫儿怀中一声不出,仅露出两个精光闪烁的猫眼,惊恐地盯着周围。
张小辫儿暗自抱怨从药铺中换来的这黑猫没用。《云物通载》遍述世间万种生灵,正所谓猫有猫谱、犬有犬经,其中的《猫谱》一篇里写得十分清楚,古时灵州产黑猫极佳,名为“月影乌瞳金丝猫”。这种黑猫金丝穿眼,全身柔若无骨、轻如御风,能够翻瓦越墙,是爬壁上树、捕蝶捉雀的能手,更可以入户进宅偷金窃玉。此猫举措之际,迅速轻盈如风,即便是光天化日里在众人面前来往来来往去,人们也仅见其影,不见其形。
但灵州城有拜猫仙的习惯已久,所以当地的猫儿,不论家猫、野猫,尽是又馋又懒。张小辫儿千辛万苦找来的这只黑猫,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懒猫。虽然身为罕见的纯种月影乌瞳金丝猫,但它祖宗早在几百年前著称于世的那套本领,到它这早已悉数失传了,只留下些爬树捉雀儿的微末能耐。
张小辫儿还记得前些天在金棺坟贵妃墓里,林中老鬼曾嘱咐他道:“你想到槐园凶宅里取桩大富贵,必须先到松鹤堂里,用僵尸美人换来他家养的那只‘月影乌瞳金丝猫’。没有此猫相助,槐园中所藏的金山银山就拿不到一厘一毫,切记,切记。”这些话早被张小辫儿当作圣旨箴言一样平常,牢牢印在脑中了,在睡梦中尚且不忘反复念叨。现在黑猫和槐园里的暗道都找着了,但林中老鬼当初却没明说究竟如何用黑猫取宝。
张小辫儿心想,所谓天机不可明言,即便是碰到神仙指路,他们给凡人指出来的道路,也多是在云里雾里,还要靠本身参悟破解才能体会。他胸中见识毕竟有限,连日里搜肠刮肚,也只推测出八成是要用黑猫的“猫儿眼”辟妖克邪。此猫虽然懒散,取宝时却未必没有它的用武之地,眼下尚未探明槐园地下究竟藏了什么事物,天然不肯轻易放黑猫逃回去。
他心中胡思乱想,在狭小的暗道里钻出数丈,忽听前边水流轻响。孙大麻子也停了下来,原来洞穴走势虽然渐渐宽阔起来,延长到一处大空洞里,但前边有条深不可测的阴河拦住了去路。槐园中造有大片景致巧妙的亭廊水榭、楼台殿阁,现在园内的几座水池泉眼虽已干涸了,但地下水脉尚存,而那孩儿的呜呜啼哭之声,就从阴河对面的阴郁处传来。
地底洞窟的暗河两侧阴风凛然,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彷佛离得并不太远。张小辫儿长这么大,从没听过如此凄惨的哭声,听起来喉咙多半都哭破流血了,心下不禁发虚,为了给本身壮壮胆子,就朝着对面的阴郁处骂道:“你们祖宗十八代,可听过你家张三爷张勇敢的名头?想是你们这些金精银魄有了几分道行,竟然知道今晚要被三爷挖回去,就躲在黑处天愁地惨地吓人,却不知你家张三爷是木人石心的狠角色,岂能怕了你们这点儿小动静。”说罢他就伸手去揪怀中黑猫的尾巴,想让黑猫在此处叫唤几声,把那些金银玉帛变异出的妖物吓回本相。
孙大麻子心中正大,见不得天下有不平之事,听到哭声泣血,显得好生可怜,不像是故意吓人的动静,便拦住张小辫儿说:“舛错啊,三弟你细心听听,这分明是小孩子在哭,莫非真有鬼魂诉冤?要托咱们替他洗刷生前冤屈……”
张小辫儿道:“一两岁大的小孩儿能有什么冤情?一定是有什么至宝聚住了寰宇间的五行灵气,又躲在地下千年百年,才炼成了孩童之形。这会儿趁他道行不深,还只会啼哭爬行,正可捉住他换桩富贵回来,否则再等些年,让他得了大道,咱们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踪迹?”
孙大麻子摇头不信:“这小孩大概是被人抛弃饿死在地洞里的……”他一琢磨推断得舛错,又说,“可是颈中挂着银锁,也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那多半是被谋夺他家产的奸人偷拐到这里害死的,天然是有满腔痛恨。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不平的事,真叫人气炸了胸膛,总之你我兄弟二人绝不能作壁上观。”他本就是个不信邪的莽撞人,自道“身正不怕影子歪,脚正不怕鞋歪”,而且深信“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之理,所以向来不惧鬼怪,这时犯了牛脾气,把麻虎脸一绷,硬说那小孩的哭声是鬼魂申诉冤屈。
张小辫儿嘴皮子虽然滑溜儿,却也说不过他,心想:“不管他是鬼是怪,照旧什么宝物成精,反正都得等到近前才能看个清楚,此刻同孙大傻子在这儿掰扯不清又有何用?”当下也不再多说了,见阴河水深难涉,二人只好想办法绕路曩昔。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打算找个水流狭小的地方,然后纵身跳曩昔,当下沿着河水又走出数丈,就觉脚下筷子越来越多,借灯笼的光亮往周围一照,凹突出伏的地面上,同样散落着很多紊乱无章的筷子。
木筷、竹筷都是居家过日子里最平凡不过的事物,平凡到什么田地呢?就好比有飞贼走千家过百户,行偷盗的勾当,,一天误入了一户穷人家,发现四壁陡然、缸中无米,根本没有东西可偷,但贼不走空的规矩不能坏了,只好抽几根炕席里的烂稻草偷走。即便如此,梁上“正人们”都绝不会去拿人家碗柜里的筷子,由于干稻草能保暖,凑多了还可换钱换物,却从没听说有人肯出钱,来买穷人家用过多年的几根破烂筷子。
洞窟里的筷子各式各样,显然不是一家之物,乱箭般的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支,谁会吃饱了撑的把这些筷子拿到地洞里?张小辫儿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其中名堂,只好见怪不怪。他又向前探了几步,却见地洞深处的水面上,横跨着一座桥梁。
那桥通体都用筷子搭成,虽然筷子有长有短,材料新旧各不雷同,但黏合得甚是结实平整,桥面微成拱行,宽不足两尺。挑起灯笼来照向筷子桥对面,原来阴郁处还藏有一座城门楼子,也是悉数用筷子拼造而成,显得极不工整,可是形神兼备,也有城门、城楼,那楼上竟然还留稀有十处观敌的箭窗,两侧都是由无数筷子搭建的城墙。
这座筷子城和城前的筷子桥,远比真正的城楼、桥梁细小得多。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提住一口气踩着筷子桥,能够勉强过河通畅,但到了城楼下,才发现那城门根本就不是给人走的,城门洞比起狗洞来也大不了多少。
筷子城城门大开,只闻一股股刺鼻的腥风从中飘出,异臭扑面触脑。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赶快扯块衣襟,裹住口鼻,遮盖了呼吸,再看那无数筷子搭建的城楼子底下,残骨狼藉,都被啃得稀碎干净,白花花的没剩半丝皮肉,分不清是人骨照旧兽骨。二人心下大惊:娄氏槐园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所在?怎会有如此新鲜的一座城子?筷子城里住的又是哪个?
此事完全出乎料想,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虽然胆大,也不敢马上轻举妄动,屏住呼吸趴在城门洞前,偷眼向里边张望。只见那筷子城中灯火通明,一排排屋宇连绵不绝,全是用八门五花的筷子搭成的房屋建筑,阴沉的街道又宽又深,可城中的楼阁房舍都是小门小户,虽和人间无异,却也只有猫儿能住,那小孩的哇哇大哭之声就从中赓续发出。不祥的饮泣声诡异莫名,听得这二人一猫的全身皮肤上都马上结出一片片毛栗子来。筷子城中的情形非同小可。
这正是:“听来惊破好汉胆,看去吓残壮士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