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瓦罐寺芜秽了几百年,等闲怕是只有孤魂野鬼才来投宿,一贯多有古怪。张小辫儿分明听得鸡叫,又见到殿外天光已亮,还以为三爷命里的这场劫数躲曩昔了,他惦念营中的兄弟,急于脱离瓦罐寺,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挪了,谁知出了后殿,抬眼一看,就觉情形舛错,估摸着也就三更刚过,还不到四更天,他慌了手脚,赶快转身要逃。
没想到身后黑蒙蒙地戳着一小我影,正是黑灯瞎火之际,张小辫儿和雁铃儿也瞧不清楚别的,只是离得极近,看见对方那张脸毛茸茸的不似人形,两个眼珠里闪过一抹诡异的寒芒,就算他二人胆子再大,也不禁被吓得魂飞天外,腿肚子都转筋了。
张小辫儿惊骇莫名,忽晤面前有阵精光吞吐不定,定睛一看,原来有只老狐狸,学做人模样站在殿门前。那狐狸神态鬼祟,额间有块白斑,看着有几分相熟,正是本身当初在荒葬岭碰到的三眼狐。
那三眼狐口中含着珠玉,身前咬死了一只金冠紫翎的大公鸡,它正对着张小辫儿挤眉弄眼。张小辫儿这才知道,原来是这老狐弄丹,欺得铜猫荧石失了光彩,又不知从哪儿偷来了一只大公鸡,竟在深夜里作出了一场天亮鸡鸣的鬼戏。
张小辫儿虽不知这老狐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本身的大事可都教它败坏了。他火撞顶梁门,从怀中取出洋枪,就想将三眼狐当场射杀,可正在这时,就听得头上天崩地裂般的一阵巨响,声如裂帛,震得人耳鼓齐鸣。
张小辫儿、雁铃儿两人,以及那三眼老狐和长面罗汉猫,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呆了,一同抬头上望:在那阴云密布漆黑一片的天际,不知何时裂开了一条血红的缝隙,随着阵阵赓续的雷声,就见东南有一大星,亮如明月,同化着幽蓝色的烈焰,从空中一震而坠,正落到瓦罐寺后殿,轰的一声巨响,将那座飞檐斗拱的殿阁砸了一个粉碎。
张小辫儿和雁铃儿两人站在殿前,见了天坠异象,都已是面如土色,脑中再无半点念头了,就觉有股怪风吹至,灼热酷烈非常,身不由己地被热流冲出几个跟头,好半天也爬不起来。
天有星坠之象,在古代向来被视为恶兆,那三眼老狐与罗汉猫似也识得厉害,都各自逃之夭夭,一溜烟似的跑了,须臾间就已逃得无影无踪。
天坠之处随即燃起了熊熊大火,映照得寰宇间一片赤红,地上虽是积水成渠,却仍然阻不住火势蔓延,把千年古刹瓦罐寺的梁柱木阁都引着了。初时只如萤火,次时仿佛灯光,越烧越大,变作千盆鲛油焰,化成万炉烧天火,简直是五通神推倒了火葫芦,宋无忌放翻了赤骡子。这场大火烧得泻烛浇油般的烟飞火猛,就如同是“周郎赤壁施妙策,项王纵火烧阿房”。
张小辫儿盔歪甲斜,连水带泥滚了满身,多亏雁铃儿拖着他逃到庙外。回身望望冲天的烈焰,二人皆是后怕不已,倘使适才没有脱离后殿,此刻早就被天坠压成齑粉了。
两人都觉心惊胆寒。据说天崩地陷之类的灾祸之前,每每会有很多妖异的先兆,诸如猫鼠蛇蚁一类的生灵也远比世人的感应敏锐,怪不得青螺镇古刹里面万物反常,地底墙洞里的山蛤和老鼠都要争相逃命,原来竟有大星坠于此地。
张小辫儿思量着本身能活到如今,恐怕是那老狐狸活得久了,能够灵通感应,有心将三爷从瓦罐寺里引出,报答了此前在荒葬岭擒杀神獒,以及黄天荡里水上还珠的恩德。看来连畜生都知道有恩必报,可比那些不知恩义的世人强过百倍了。
但是张小辫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瓦罐寺里如此凶恶,为何林中老鬼为三爷如此布置?还说什么回天保命的奇策。所谓“花枝叶下尤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那林中老鬼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他临时间心烦意乱,也想不出什么头绪了,正自恍惚之际,雁排李四已带大队团勇赶到镇中。原来雁营恶战了一天一夜,终于杀退了围攻而来的粤寇,正在岭子上休整的时候,见到有大流星着落,坠地有声,雁营与太平军上万人看得心惊胆寒。
雁排李四唯恐张小辫儿与雁铃儿被天坠砸死,急忙一起奔下岭来,见两人俱是安然无恙,才算安下心来。他告诉众人说此地不可久留,这回粤寇来得太多,一旦对青螺岭形成合围,倘使没有大队官军在外接应,咱们想走可就走不脱了,趁着狂风暴雨停息,又有天坠异象出现,使得粤寇军心慌乱,得赶快收拢队伍冲出山外。
张小辫儿险些被天坠吓破了胆,只道是撞上了姜子牙的老婆扫帚星君,还不知接下来要有哪些祸端,铁汉不吃面前目今亏,再不敢在此多耽了,忙说“正该如此”。当下率众拔营起寨,从岭下的山口杀将出去,打破了一条血路,丢盔弃甲,消声匿迹,匆匆退回了灵州城,不在话下。
只说星霜屡改,岁月频迁,自从天坠青螺镇瓦罐寺之后,当地的老百姓们重修家园,以为星陨不祥,便聚众在焚毁的古刹废墟前,脱手发掘星石,打算挪到别处的山洞里加以埋藏。
众人发现陨石穿地数尺,竟把殿内的地面,砸出一个大窟窿来,等清理开倒塌的残砖败瓦,看那洞中有一黑石,外观疙里疙瘩凹凸不平,有微热留存恒久,半像是铁,半像是铜,分辨不出是种什么物质,权其重,不下数百斤,若以铲斧劈磨,就会火光四射,坚如生铁,根天职解不开。
由官家出面,征集军民壮夫,用牛牵马引,使出了种种手段,更费了很多力气,好不容易才把陨石从坑里拖拽出来。再看那坑内,却有一具焦臭的尸骸,辨认残缺不全的骸骨,竟似猫骨,多半是个狸猫之属,只不过大得出奇,不类常猫,已被陨石烧灼得面目不存,若非是藏在地底最深处,恐怕连焦炭般的残骸都留不下半点。
当时的愚民愚众,认为天坠就和雷劈一样,绝不会无缘无故发生,更不会没来由地击杀世间生灵,这一定是什么妖邪躲在瓦罐寺里,此辈生前不知造下过多大的孽业,受了鬼神之忌,竟至有星坠相击。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瓦罐寺芜秽了多年,还能显出如此灵异,果然是佛天甚近,报应从来不虚,欺心瞒天的勾当是做不得的。
于是就有那些专门好出头的大户人家,诚心诚意,出了大笔银钱,购买砖石木料,聘请巧手工匠,在废墟旧址上,重建庙宇,再塑金身。因有天坠击妖,故将瓦罐寺的旧名,改称为截妖寺,并且造了一座偏殿,单独供奉陨石,千年香火又逐步旺盛起来。每到庙会或是菩萨降诞的时节,方圆数百里内的善男信女,便会接踵而来,络绎不绝。
这些风闻传得极广,张小辫儿在灵州城中也多曾听说,却始终不知其中原委,本身劝慰本身不应当以临时失势,就自坠其志,又混了几时,到后来见也无其他异状出现,索性就不再多想了,他这是“只因上岸身安稳,忘怀夙昔落水时”。
雁营从青螺岭退下来不久,便又有飞檄传至,张小辫儿赶快接了令,初时还以为是要调兵继承征剿粤寇,但这回的事情非同小可,原来英法联军逼近北京,朝廷急调各地精兵进京勤王,巡抚大人亲点了骁勇善战的灵州雁营北上。
雁营不敢怠慢,马上整理兵甲动身,谁知刚要出城,又传来新闻,朝廷已和洋人媾和了,各路人马继承就地征剿粤寇,不必进京护驾了。张小辫儿闻讯松了口气,便在营中与众兄弟商古谈今,最后说起那英法联军能有什么本事,只不过几千人马,竟然能打到北京,要是咱们雁营去了,还不一刀剁了夷酋的脑袋回来下酒。忽有部下来报:“有位说书老师要来求见营官。”
张小辫儿一听,马上想起了血战黄天荡曩昔,带着众人到城入耳书的事情,那时孙大麻子尚未身亡,兄弟们相聚一堂,是何等的畅快。既是勾起旧事,天然免不了一声叹息,他心知那说书老师是个极有见识的人,应该以礼待之,使命手下把此人请了进来,一晤面就招呼道:“老师,你来得恰好,叵耐这闲日忧伤,,快给我等讲些古往今来的奇闻逸事。”
那老师先对众人施了一礼,笑道:“张三爷,不知想教在下伺候哪段说话?”张小辫儿道:“公案史书类的说话无非就那几般,早都听得讨厌了。老师今日不如说说我们雁营的事迹。”他异想天开,竟打算教那说书老师一时胡编一段。单讲皇帝在紫禁城中,得知灵州雁营平寇定乱,真有战无不胜的手段,便在金銮殿上设下御酒,传忠勇雁营全伙进京,供皇上御前校阅。到那时京城里万人空巷,不分男女老幼,尽皆争相来看。只见雁字营盔明甲亮,绕行九门之后,再从演武楼前经过,那短刀手、长枪手、弓弩手、藤牌手,一行行,一列列,队伍齐整森严,真是兵如云,将如雨,军容肃穆,阵势威武。
众哨官闻言都是哈哈大笑,齐声喝彩,喧声如雷。那说书老师却听得冷汗直冒,心道,“这小子可真敢夸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照旧先说正事紧要”,便告诉张小辫儿道:“在下此来,正有件异事要说与三爷得知。但这件事关系庞大,未便宣扬出去,只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就罢了。”
张小辫儿早知这说书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下屏退了左右,又思量“隔墙尤有耳,窗外岂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早看出老师是个有远见卓见的非凡人物,今日特地到此,却不知有何见教?”
那说书老师也低声道:“张三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可曾识得金棺坟里的林中老鬼?”
张小辫儿暗自心惊,他向来口风甚紧,除了早已在阵前殒命的孙大麻子之外,此事并没有再对谁透露过分毫,想不到这说书人竟会知道。既然教他说破了“海底眼”,想必也是局中之人,何况正有很多迷惑未解,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当下不再遮盖,颔首认了,又问老师何以得知。
那说书老师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山自青青水自流,要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且听在下从头道来。灵州城外的荒山野岭里,有座埋香掩骨的旧时墓冢,民间俗称其为金棺坟,此墓非同小可,倘使讲开来,真正是:话到迷雾寒千古,语出阴风透九霄。”
欲知后事如何,且留《金棺陵兽》下回分说。